5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林雁冬白天晚上都泡在資料室裡,提包裡裝滿了環境糾紛案件的複印件。有按行政程序處理的實例;有上了法院,依司法程序處理的案件;有水污染的,有氣污染的,有固體廢棄物污染的;還有各種違反環境保護法,拒付罰款提起訴訟的案例。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
她包裡鼓鼓的,心裡卻空空的。
開始,金滔每天都把電話打到招待所她住的房間:
「你好嗎?」
「挺好的。」
「有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沒有啊!」
「有事情你給我打電話。」
「好的。」
她沒有打電話給他!
一夜之間,她和他,空間的距離縮短了,心間的距離拉大了。
是啊,現在和他同處一個城市了。到他的辦公室去,只消幾分鐘的時間。就如同那幾年在省局工作時一樣,隨時可以見到他,隨時可以到他的辦公室去。就在前些日子,這種同處一方的憧憬,還如夢似幻,悄悄在心頭閃現。
現在,真的來了,招待所的樓和他的樓只有一牆之隔,她彷彿能聽見他歎息的聲音,夜晚回到這小小的簡陋的房間,她彷彿能感覺到那幢樓上一個窗口的後面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窗簾在飄動著。
他的話,像釘子釘在了她的記憶裡,她感到像是誰拿鞭子狠狠地抽傷了她的全身,使得身心都處在傷痛後的麻木狀態之中。可是,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他很自信,也很苦惱。
他很堅強,也很脆弱。
他很冷靜,可又「並不是總能控制自己的」。
她好像拿到一把他親手交給的鑰匙,可以隨時打開他的心扉,卻不願再去觸動那扇沉重的心門。她害怕那門背後的鞭子。
過去的許多場景,偏偏在她腦子裡轉動,一幕接著一幕,一刻也停不下來……林蔭道上的漫步,小臥車裡的低語,馬踏湖畔的笑聲,靠山縣裡的邂逅,食街夜市的品嚐,皇宮酒家的宴會,「林苑」門前難以忘懷的道別……這些美好的記憶,都被罩上了一層迷離的輕紗。
金滔的形象變得有些模糊了。他的自信,因為他的苦惱,變得更加充實。他的堅強,因為他的脆弱,變得更加深沉。他的冷靜,因為他「並不是總能控制自己」,也好像變得更加珍貴了。
啊!他的笑聲並不都是輕鬆的,他的言談未嘗沒有需要破譯的密碼。他有更多的東西是深藏不露的。他是一個矛盾的復合體!他拒絕在她的調令上畫圈,因為一旦畫了圈他和她會有更多的接觸;而正是在這種對更多的接觸的迴避中,他卻以更快的速度突現在她眼前,令她猝不及防。
不能調到一起,令她失望。觸及他內心的秘密,叫她心跳。她不願意他有絲毫的為難。能夠同他在一起的時光,哪怕只是短暫的片刻,她也希望是溫馨、輕鬆、愉快、高高興興的。
她記不起那天晚上她都說了些什麼。她覺得她只能那麼說。她要讓他覺得她總是高興的,只要是他作出的決定她都樂於接受……
可是,回到房間,躺在小床上,望著孤零零的泛黃的小台燈,心裡一個聲音卻在淒然的喊叫:你太傻了!你太傻了!難道這調動不是你盼望已久的?難道好不容易到來的機會又讓它這麼輕輕飄去?小林啊小林,以後或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難道真的就只能這樣嗎?
第三天晚上,她看見房間裡空空的小桌上有一張字條:
小林:
來看你,你不在。回來後給我來電話。
金滔
她把這張小紙握在手中,在床頭坐了下來,又展開來看了一遍。那是一張從小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帶著小藍條兒,帶著他的體溫。會有什麼事呢?真的有什麼事嗎?要不要遵命給他回電話呢?她拿著這張小紙翻來覆去,最後還是拿起了電話。
「小林,你回來了?」他好像一直守在電話機旁。
「啊,找我,有事嗎?」
「我想過來找你談談。」
啊,他要來了,多麼好。只過幾分鐘,他就會敲門,這冰冷的小屋頓時就會充滿生機。可就在這時,她聽見電話裡傳來嘈雜的聲音:歌聲、笑聲、節目主持人的聲音和一個女人暗啞的叫喊:
「把電視的聲音弄小點,你爸爸接電話呢。」
一幅溫馨的家庭圖畫頃刻出現在她的眼前:低垂的窗簾、幽靜的壁燈、丈夫、妻子、孩子、喧鬧,電視……林雁冬彷彿從來沒有想過,他有一個家。而當這個家驀然間實實在在地出現在她眼前時,讓她心裡發顫。
「不,太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我馬上就過來。」
也許他感到了她語氣中的絕望,不容分說地放下了電話,他要來。
她沒法拒絕他,沒法拒絕自己。
很快地,他來了。
「聽說你每天晚上在資料室工作到很晚?」
「老薑給的時間不多。」
「這太緊張了嘛?」
「沒關係,我還有兩天時間。」
「這次來,你好像不高興?」
「我上次跟你說了,我很高興。」
「不,你說的不是真的,小林,你呀……」他想說,你呀,你別以為自己能包藏住自己,其實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可他沒有說,只站了起來,提議著,「出去走走,你也該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你還是回去吧,」她坐著,打斷了他的話,身子動也不動,「你還是回去……看看……電視吧……」
金滔站在她跟前,像一座鐵塔。忽然,她覺得這座鐵塔正在傾斜,馬上就要朝她倒塌下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道該怎麼辦。還好,鐵塔晃了一下,又穩穩地站住了。她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純潔和邪惡之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一個閃失就過去了」,莫非……
「也好,明天我再給你打電話。」
他走了。
她還是那樣子側身坐著沒有動一動。
她覺得自己長大了,懂事了。她怎麼可以去喜歡他呢?他有妻子,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愛……
這是真的嗎?
她低著頭,不敢問自己
有一些愛情在人類的世界
不被允許
我只能在一個幻想的國度
放逐自己
隔壁房間的錄音機響得叫人心煩,歌聲直往人心裡鑽,甩也甩不掉!這種愛情難道真是「不被允許」?人類世界真是這般殘酷的嗎?只能允許你在「幻想的國度」裡「放逐自己」,一旦跌落塵埃,就會粉身碎骨,為人類所不齒、所不容?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多虧了他的冷靜,不曾有過那樣的「閃失」,她和他之間還能維繫那一種感情,使她還能在「幻想的國度」裡編織自己的夢。
那歌聲還是沒完沒了,她呆呆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幾乎不知身在何處了。
在以後的兩天裡,她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但是,每當她回到招待所,路過傳達室,總要停下腳步,看一看有沒有他留下的話;每當電話鈴響了,她總跳起來期待著或許是他。
沒有。沒有字條,也沒有電話。
他好像從這座城市消失了。
明天一早就口清河了,難道就這麼不辭而別?
不行,不能這麼空空落落地回去。
要見他,哪怕是最後一次。
她明白,即便是見面,也是枉然,也是傷心。他的心跡已經坦露,他用極大的克制力才控制住自己,沒有「閃失」到「邪惡」上去。沒有坦露的,是自己對他的那份思念、那份被包藏起來的愛。這是最後的防線,不,最後一張窗戶紙。
保留它,還是捅破它?
不,不能……
打一個電話,說一聲再見,總是可以的吧。
說不定他正守在電話機旁?她好像看見他愁著眉捧著書,舉著煙的手上那煙灰已經無聲的脫落……他的臉,在燈下……
她拿起電話筒,撥了那熟記在心的號碼。
「找誰呀?」那邊是一個女人暗啞的聲音。
「我找一下金滔同志。」她怯怯的,忽然覺得理不直氣不壯了。
「他不在。」那聲音好像是冷冷的,帶著一個失去了姿色的妻子天然的反感。
「請問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貴姓呀?」
「我姓林。」
「你找他有什麼事,能告訴我嗎,我替你轉達。」
「啊……也好,請您轉告他,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放下電話,她只覺得手心冰涼。
完了,該完了。結束了,該結束了。就這樣畫一個句號,或許是最圓滿的了。沒有捲進漩渦,沒有跌人深淵,沒有觸犯人類的戒律。保存了自己,保存了他,只不過埋葬了愛情——原不該有的愛情。
她忽然覺得房間小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她帶上門來到大街上。
初秋的夜晚,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一陣晚風吹來,兩側的梧桐沙沙作響,幾片樹葉輕輕地飄落在她腳下。
她覺得今年的秋天來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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