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家裡好,一夜沉沉睡到大天亮。
林雁冬迷迷糊糊地醒來,只覺得一道眩目的光亮朝自己臉上射來,白晃晃的。她瞇縫著睜開眼,首先映人眼簾的是那柔和的被陽光照亮了的藍色紗窗簾。啊,在自己的小屋裡!
「你可醒啦!」望婆婆正坐在窗下的小沙發上,咧著沒牙的嘴衝自己樂呢。
「幾點啦?」
「9點啦!快起來,雁雁,我給你煮元宵去,中午吃完飯再睡。唉!我看你走這一趟是累壞了。」
老人緩緩的聲音像是一帖清醒劑,她完全醒了過來
「望婆婆,我昨天什麼時候睡的?」
「你呀,還好意思問呢?」望婆婆用那變形的彎曲的食指點著她的鼻子,笑道,「昨天下午你就睡了,晚飯也沒吃,一直睡到這會兒。」
真的嗎?她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打開箱子和旅行袋,把帶回來的衣服都拿出來了。媽媽在一邊看著……不,媽媽很嚴肅地說起了……啊……啊,糟了,爸,他就在這個院子裡!
「快起啊!我去煮啦……」望婆婆麻利地站了起來。
「媽上班去了?」
「早走了。」
「那……還有人嗎?」多年不和爸爸在一起,「爸爸」這兩個字不容易叫出來。
「嗯,你爸爸還在那屋呢。」望婆婆說話時也放低了聲音。
「啊……」她心裡有點慌,但揉揉有點腫脹的眼睛,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又問道,「望婆婆,他知道我回來了嗎?」
「怎麼不知道,昨天他下班回來就問我,雁雁回來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要來看你,你媽說你睡了,沒讓他進來。」
這麼說,今天他一定會來的,說不定馬上就會來。這可怎麼辦,跟他說什麼呀?
一遇到爸爸媽媽的事,林雁冬就覺得自己腦子裡是一鍋粥,糊里糊塗一點思路都理不出來。白在床上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去應付那位爸爸。爸爸!在她心目中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甚至是一個不確定的概念。怎麼攤上這麼個爸爸,真夠倒霉的!
她一下子就情緒低落了,索性閉上眼睛賴在了床上。
「快起來吧,你爸今天上午沒去上班,說不定一會兒會過來看你。」
「我可不想見他。」賴是賴不過去的,林雁冬還是拽過一件棗紅色的羊毛衫往頭上套。
「雁雁,怎麼這麼說話?」
「那該怎麼說!」她飛快地蹬上牛仔褲,直起腰來瞪了老人一眼。
「你甭拿眼瞪我,他好歹是你爸!」
是我爸?「他傷害了我,也傷害了你」,媽媽的話猶在耳邊。對於一個傷害了自己、傷害了自己母親的人,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望婆婆是不會理解媽媽的。她愛媽媽,可她的思想太陳舊了。她總希望媽媽和爸爸和好如初,現在,爸爸回來最高興的就是她,她肯定會主動充當爸爸的說客……
可是,難道他們不應當和好嗎?自己剛聽見這消息,不是也挺高興的嗎?
這麼些年了,媽媽一個人過,真夠苦的。
「怎麼說也是一家人哪!」望婆婆還在自言自語的。
「我餓了,你還不快煮元宵去?」她不想繼續這種談話。
「唉,作孽喲!」老人家唉聲歎氣地走了出去。
梳洗完畢,她飛快地溜進了客廳,一眼就看見方桌上的好吃的了。剛出鍋的五個圓溜溜的元宵,盛在一個小白瓷碗裡,冒著熱氣,引人的食慾。
林雁冬一邊吃元宵,一邊計劃著:應該先給機關打電話報個到,偷一天懶,明天再去上班。可又一想,不上班幹嗎?在家呆著?在家呆著幹嗎,等著他來找呀?!
完了,這院子再也不屬於媽媽、望婆婆和我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吃完元宵,她輕輕地走回自己的小屋,挑了些從香港帶回來的襪子、假手飾、電動剃鬚刀什麼的,找了個大挎包裝著,轉身悄悄地出了房間。
院子裡安靜極了。她忍不住朝東屋掃了一眼,只見窗簾低垂,沒有什麼響動。
他肯定是出去了。
這太好了,雁雁長出了一口氣。她怕見到這位父親,至少是今天不要見,明天也不要見,能拖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真是,人活著就是麻煩!心裡想著人生的痛苦,臉上笑吟吟的林雁冬,把挎包往肩上一背,邁著輕快的步子穿過院子。
誰知,她剛走到院子中間的那棵桃樹邊,猛不丁,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了來:
「雁雁!」
她站住了,回過頭去,好像那是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啊,爸爸!
他站在東屋的門口。腰不彎,背不駝,臉上雖然被尷尬的笑容籠罩著,仍然掩蓋不住他那一臉的好氣色。特別是那一頭濃密的黑髮,使他一點也不像50好幾的人。
林雁冬聳了聳肩上的挎包,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含含糊糊地叫了一聲「爸」,只是嘴角彎不過去,臉上作不出笑來。
陳昆生站在房門口,笑著點了點頭,忙忙地問:
「休息得好嗎?」
「嗯。」
「你媽跟你說了吧,我搬回來了。」
「嗯。」
「來,雁雁,到我房間來坐坐。」
不由自主地,她低著頭走進了父親的房間。
一進門,她就發現這屋子收拾得非常乾淨,而且可以說很舒適。外間這小小的客廳裡,迎門是一套很考究的米黃色的沙發。茶色玻璃的小長茶几也是配套的,上邊擺著白色的細瓷茶具、黑色的方型打火機和一個很別緻的煙灰碟。通往左邊裡屋的牆邊,是一盆油綠的君子蘭。右邊牆旁則是一張小小的長方形桌子,兩把白色的椅子只露出椅背,桌子上放著一瓶白葡萄酒。林雁冬想,這裡大概是他吃飯的地方,自斟自酌,倒挺會享受的。
「來,這兒坐!」
陳昆生看著女兒在小沙發坐下之後,自己才放心地在另一張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煙來,只是手指有點兒不聽話,老是微微的顫抖。他好像忘了茶几上有打火機,摸遍了西服上衣的口袋,最後才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來。他把那金光閃閃的精巧的打火機拿在手裡,卻忘了點煙,只用兩個指頭搓著那含有體溫的金屬物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雁雁,我們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吧!還是前年秋天,我上省裡開會,那時候你還在省環保局,我們見過一面。」
「嗯。」
「照理說,你調回來了,我們見面的機會應該多起來。」
林雁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了。
「沒有想到,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你。」
陳昆生這才「啪」的一聲,按動打火機,點燃了嘴上叨著的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吐了出來,好像他心裡積鬱著無盡的思念和憂傷,只能借助這煙霧吐露一二。
「我一直很忙。」她不想讓他傷心。
「不,這不是主要的。」
他又吸了一口煙,隨即吐了出來。還是吸得那麼深,吐得那麼緩。她覺得一種沉重的壓抑正無聲無息地朝自己飄過來。
「真的,搞環保工作,事情很多,也很雜。」她希望換一個話題。
「雁雁,我知道,是你母親不希望我們多見面。」
「不是,不是,是我……」
林雁冬心裡亂成了一團。
使她拿不準的是:她不知道在他面前替媽媽解釋有沒有必要;也不知道該怎樣替媽媽解釋才恰當;更不知道媽媽是不是需要自己來作這份兒解釋?
雁雁啊雁雁,別自作聰明了,難道你還不知道媽媽的為人!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來都充滿自信。她不會作出任何解釋,更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出來解釋。她要是看見你現在這副狼狽樣子,非氣死不行。
「你母親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不怪她,我是咎由自取。」
陳昆生彈了彈煙灰,閉上了眼睛,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發裡。頓時,他整個人好像抽了,縮了,小了一圈兒。他成了一個企圖埋葬自己的小老頭子,只不過他埋葬的不是他的肉體,而是他孤獨痛苦的靈魂。
看著面前這個把自己縮成一團的人,林雁冬忽然覺得爸爸也挺可憐的。他心裡肯定有許多話要說。媽媽不理他,不會讓他說。自己也不理他,不聽他說。對外人,他更沒有必要說。儘管他也許有罪,但這些年他一個人也夠受的。
他和媽媽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難道世上會有這樣的深仇大恨,能夠在一對昔日的戀人中,造成如此大的傷害,以至20年後仍然不能消釋?
多少年來,媽媽閉口不談這件事。也許,她永遠不會告訴自己,而是留下一個永久的謎。
爸爸會談的。如果他是無辜的,他會談;如果他是有罪的,他也會懺悔。
一想到爸爸馬上就要說出自己一直想知道的事,她有點激動。可是,面臨著可能要揭曉的謎底,她又有點害怕。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她等著,等著爸爸說話。
她看見爸爸那只拿著煙的手在顫抖。
爸爸說話了:
「雁雁……」
她盯著他的嘴,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從他嘴裡蹦出來的,竟是這樣的話:
「外婆……她們,都好吧?」
「好。」她感到失望。
「你外婆是個好人。」
他想說的,就是這些?
「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我想走了。」
「你,你再坐一坐。」他支支吾吾。
她等著。
他手上還拿著煙,卻忘了去吸。那煙蒂已經有很長的一節,已經開始彎曲,終於無聲地掉在他那筆挺的西服褲上。
「唉……」
她聽見了一聲長歎,這歎息使她心驚。她知道,這尚未開始的談話將是極其沉重的。她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接受這份沉重。她原本那麼想揭開的秘密,現在寧願不要知道了。
「雁雁,你現在完全是大人了。有些事,我想,應該讓你知道了。」
她不敢看他的臉,只看見他把手伸到煙灰碟旁掐滅了煙。他的聲音彷彿從遠處飄來,使她覺得這些話很像話劇舞台上的台詞,聽起來缺少真實感。也許,平常日子和他接觸太少了,太陌生了。
「坦率地說,我和你母親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從感情上講,我是一直忠於你母親的,我覺得她對我也是一樣。我十分珍惜她對我的愛。你大了,我現在可以跟你說了……」
她抬起臉來望著他,他避開了女兒的眼睛,說下去:
「你母親出生於一個很有名望的大家族,這你是知道的。她可以說是『大家閨秀』,又是解放後培養出來的大學生,在她身上有一股傲氣,令人望而卻步。我家裡,跟她可以說是完全不同。」
關於這一點,她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我父親雖說是個比較老的幹部,但參加革命前只是個識字不多的農民。我們倆的家庭背景、文化背景有很大的差距。我跟你母親同學四年,畢業前夕,當我向她表達我對她的感情時,她沒有拒絕。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高興。你也可以想像,我怎麼可能背叛她呢?」
這,也是真的嗎?
「畢業以後,我放棄了留在北京工作的機會,主動報名到基層,跟你母親一起來到清河,這也可以說明我對她的感情吧?」
這,可能是真的。
「我們之間的裂痕,可以說,完全是『文革』造成的。沒有『文革』,我們的家不會破裂。」
他用很快的頻率說著,聲音都變得沙啞了。
林雁冬微微低著頭,兩眼看著面前的茶几,不再看他的漲紅的臉,免得看見他的激動。從他嘴裡送過來的每一句話,她可都仔細地聽了進去。可是,又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這些話從她心裡排斥出去:不,不能相信他。
「有些事,你是很難想像的,因為你不知道『文革』是怎麼回事。你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在那一場風暴中被摧毀!」
她在心裡抗爭著:不要把自己的責任推給歷史,那幫不了你的忙!
「『文革』一開始,你媽就因為出身資產階級家庭,外婆又在香港,被當著『劉少奇的孝子賢孫』和『台灣特務』揪了出來。造反派勒令我們搬出『林苑』。那時候你媽媽剛生了你,我們很困難。可以說是無家可歸……」
對於自己出生時的那場暴風驟雨,她只來從小說和電影中才略有所知。在她對童年的有限的記憶裡,只記得望婆婆家那間冬暖夏涼的茅屋,只記得望爺爺那條破舊的小木船。童年的記憶中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
「回想起來,真像是一場惡夢。你媽媽天天要去醫院上班,還要為你那已經死去的外公和在香港的外婆挨鬥。讓她帶著你,當然是不行的。我呢,情況也不比她好。你媽媽有多少罪名,我就有多少罪名,而且總要比她多一條:被資產階級糖衣炮彈擊中,認賊作父。那時候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你又那麼小,離不開人照顧。你母親提出來把你送到北京奶奶家去,我說讓我先去看看奶奶家的情況再說。這樣,我就到了北京。我絕不是想逃避,我根本沒有想到,一到北京就回不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回不來?你說呀!她感到他在逃避什麼。
「唉,過去的事我不想多說了。」他又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道,「我承認,我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我在你們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了你們。可是,這是『文革』當中的事啊!那樣一場歷史性的全民族的災難,拆散了多少家庭!粉碎『四人幫』以後,很多這樣的家庭都彌合了過去的裂痕,開始新的生活。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母親給我的答覆只是兩個字:離婚。」
這樣說來,是母親太絕情了,而他,他倒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現在,我搬了回來。我們單位的同事,都以為我跟你母親和好了。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我想,這個問題總要解決,總不能照這樣拖卜去。這樣拖下去,大家都很痛苦……」
或許,他是對的?
「說實話,雁雁,我做夢也在想,我們一家人應該團圓了,大家好好過日子……我想不通,我也不明白,難道,10年給我們留下的創傷還不夠?難道,我們不應該忘記那一場惡夢?難道,我們還要沒完沒了地把自己釘在這場痛苦中?真的,我不明白你媽是怎麼想的!」
他掐滅了煙,兩個長長的胳膊支撐在膝頭,雙手托住自己那低垂的頭。
這一刻,屋裡的氛圍是那樣沉重,彷彿連空氣都凝固了……
但父親很快又把頭抬了起來,衝她笑了笑。
她發現,父親的笑傳遞出一種說不出的溫馨,而這是她從未領略過的。她覺得有一個什麼無形的東西,把父親和自己連在了一起。父親的痛苦,也一下子湧進了自己的心裡。她不知道該怎麼來回復這種親情。
「雁雁,爸爸老了,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你心裡不要有什麼負擔。」
他好像在為自己說得太多作解釋。
「爸爸,我當然希望有一個完整的家……」
她覺得,她應該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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