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防止失聲叫喊,我們哼唱和傾訴;為了逃避黑暗,我們閉上眼睛。
時間和記憶的碎片日積月累地飄落,厚厚地壓迫在我的身體上和一切活躍的神經中。它是多麼殘酷的一隻碩鼠啊,每時每刻,它都在身邊凋謝、流逝,但我無法阻擋它。許多人曾經用盔甲或者假意來抵擋它,我曾經用一堵圍牆、一扇關閉的門窗和一種拒絕的姿態來抗逆,但都無濟於事,除了死亡——那一塊葬身的石碑可以拒絕它。沒有其他的方式。
幾年前,我的母親用她的死亡,拒絕了時間的流逝。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我那因窒息而去的母親,她在臨終前所發出的最後一聲淒厲、恐怖、慘絕人寰的嚎叫,那聲音如同一根帶倒刺的鋼針,被完全地刺進我的耳朵,它深深埋人我的耳鼓裡邊去,再也拔不出來,那聲音成為一種永恆,永遠地鳴響在我的那一隻耳朵裡。
更早一些時候,我的不可一世的生身之父。用他與我母親的生活的割裂、聰離,使我對於他的切膚感受消失殆盡。使我與他的思想的脈絡徹底絕斷。他用這個獨接的方式拒絕了時間。我的父親他總是使我想到一個聽說過的比喻:有人撒了一粒種子,然後就忘掉了它。等他重新見到它時,發現它已經長成一棵繁茂的花木,枝葉蔥蘢,含苞待放。只是,這是什麼樣的種子呢,什麼樣的花木。什麼樣的花苞啊!他回顧著,卻找不到起始點。
時間是由我的思緒的流動而構成。
現在,我孑然一身。這很好,我已經不再需要交談,我已厭倦大都市的喧嘩嘈雜,那些嗡嗡聲像一群看不見的蒼蠅,盤旋在我的思維四周,它們喋喋不休,彷彿語言是唯一的道路,唯一的食糧。人們試圖千方百計地佔有它,使之與他們的未來結伴而行。而我恰恰不相信這種嗡嗡聲。但個人的力量是如此之渺小,我無法拍死「蒼蠅們」,只能遠遠地躲開它們。
我住在母親遺留給我的古老P城裡的一套房宅裡,內心寧靜。這套房舍,門窗遍佈,迴廊幽長。
獨自的生活,並沒有給我帶來更多的不安。從前,與我父母一起的日子,也不見得有什麼特殊的溫暖。現在很好。時間似乎經歷了多年的奔跑,已經疲倦,凝滯下來,它凝滯在我的房間裡,也凝滯在我的臉孔上,時間彷彿是累病了.在我的臉上停止不前,使我的臉孔看上去如同幾年前—樣。
可是,我的心境卻提前進入了老人的狀態。一切都緩慢下來。
比如,我不再與人爭辯,因為我已懂得,所有的爭辯與真理到底在哪裡,毫無關係,那只不過是誰暫時佔領「上風」的問題,而「上風」與「下風」或者誰輸與誰贏,對我已沒有什麼意義;我不再認為我們腳底下的土地是道路,我相信那不過是一局龐大而慌亂的棋盤,這個世界大多數人是用腳趾頭來思索世界和選擇道路的,如果有人偏要用頭腦和思想選擇道路,那麼就應該承擔起不合潮流的孤寂,像一個身軀佝僂得如同問號的老人一般,仁立在路邊靜靜地觀望和懷疑;我熱衷素食,幾乎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因為我固執而偏見地認定,只有素食,才不會把人的肉體與精神攪和渾濁,目光才會保持明澈、靚麗;我喜歡自己陽台上的那些家庭園藝,一株高大的橡皮樹,一棵龜背竹和一些多年生植物。我不用跑到人聲鼎沸、喧嘩嘈雜的公園去,就可以享受最新鮮的綠色和純淨的氧氣。
前些天,我的醫生朋友祁洛,建議我應該到他的醫院去一趟。他在電話中關切地詢問了我的情況。我回答說,我不想見人,任何一種「別人」。
外邊那些言詞都如同月光一樣是一種偽裝的光芒,毫無意義。信奉交談是一種慰藉,正如同信奉畫一個麵包可以充飢。
我的肉體也不需要藥片,這與我的精神不需要任何一種宗教信仰一樣。
我對他說,如果我需要,我會去找你。
祁洛說,你的「幽避症」已經不可救藥了。
我知道。文明的意義之一,就是給我們千奇百怪的人與事物命名。那不過是一種命名而已,像我的名字叫倪拗拗一樣,是一種形式,我不知道叫做「倪拗拗」與叫做「一隻狗」有什麼不同。
這會兒,我側身斜躺在那只碩大的軟床上,這床——大水之上的方舟,亂世之中的城堡,我的男人和女人。
一線夏季的火苗般的晨光,夾雜著外面的空洞的嘈雜,從窗幔的縫隙鑽進來,抹在我不願睜開的疲乏的眼簾上,那光暈在我的眼皮上跳躍著歲月之舞。
我不喜歡被陽光照耀的感覺,因為它使我失去隱藏和安全感,它使我覺得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正在畢露於世,我會內心慌亂,必須立刻在每一個毛細孔處安置一個哨兵,來抵制那光芒的窺視。然而,世界上的太陽太多了,每一雙眼睛的光芒都比陽光更燙人、更險惡,更富於侵略性。如果,任憑它侵人到贏弱的天性中來,那麼,我會感到自己正在喪失,正在被剝奪,我會掉身離去。
因為,我知道,被任何一種光芒所覆蓋的生活,都將充滿偽飾和慌言。
我是在1968年這樣一個非凡的年份裡的一個沒有任何獨特之處的夜晚出生的,我悄悄脫離了母親不安的子宮,帶著對世界的不適應和恐懼感,像一隻受驚的羔羊,慌亂地大聲啼哭。出生時的光線是柔和的淡藍色,這使我一生都不喜歡強烈的光芒。
據有關黃道和星座的書說,此時出生的女人,她的信念堅定得像那個西班牙的修女Therese Davila。
但是,將近三十年之後的今天,我發現我並沒有翻越、避開那一縷刺目的光線。這會兒,我躺在大床上,感覺到陽光的腳在我的眼皮上跳來跳去,時光隨著它的腳步一頁頁翻開。
我曾經是一個天使,但天使也會成長為一個喪失理性的魔鬼。正如同有人說,通向地獄的道路,很可能是用關於天堂的理想鋪成的。
這需要一個多麼瘋狂的時間背景啊,所有的活的細胞都在它的強大光線籠罩下,發育成一塊死去的石頭。
現在,我不想起床。為什麼要起來呢?我用不著再像許多人一樣匆匆爬起來去上班,去掙錢。
只要能維持起碼的衣食溫飽,我就不想出去掙錢。
我睜開眼睛,盯住枕邊的一塊怪模怪樣的墨跡,審視它良久。有一瞬間,好像我的靈魂脫離開了我的肢體,在床榻的周圍游索,從三個維度審視躺在床上的軀體。於是,我更加用力去辨識那墨跡,想把那一股青煙似的魂靈拉回到我的身體。在我的這間玫瑰色的臥房裡,在這張一年來孤居獨寢的床榻之上,除了黑藍色的鋼筆墨汁以外,不會有其他的汁液。枕下零散地攤著幾頁白紙,和一隻鋼筆。我習慣於枕靠在床榻上寫字或者亂畫。無論紙頁上那些斷片殘簡是日記,是永無投遞之日、也無處可投的信函,還是自言自語般的敘述,無疑都是我的內心對於外部世界發生強烈衝突的產物,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呼吸。
我常常感到脫離了正常意識.感到身邊遍佈著敵人,我自己也成為我之外的另一個人,甚至是一個無性別者,正像美國的那個叫做《鏡子》的電影中我們所看到的人一樣,那個人獨自佇立在浴室內的鏡子前,熱氣在滑亮的鏡子光面上抹了一層水霧,窗子緊緊關閉著,但室外的風依然徐徐不斷吹送進來,舞蕩著浴缸前的簾子,那簾子正好遮擋在鏡子前的人體的私處。那人充滿自戀地把自己關閉在浴室內。因為那人曾把內心和肉體裸露在骯髒的外邊太久。
空氣裡到處都埋伏著隱形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窺視著這個人。
你不知道那人的性別,因為那人不想讓你知道。
我常常覺得自己就是那鏡子裡的人。很顯然,我是從發虛的鏡中認出了我自己,那是一個觀察分析者與一個被觀察分析者的混合外形,一個由諸多的外因所遮掩或忽略了「性」的人,一個無性別者。由於這個人的光彩照人,便擁有了向多種方向發展的可能性。我還看到外部世界的典型現實已完全被扭曲、變形,好像一切都是虛幻。
即使我從不少宗教或者哲學的書裡得知,無論東方抑或西方,如果一個人要得到啟蒙、開悟,這種自我分離感是必需的經歷。但是,我仍然擔心,這種人格解體障礙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失去控制,爆發成一種瘋狂。
在這樣一個光線如玻璃一般刺目的清晨,我凝神注視枕邊的那一塊墨跡,大概是我在紙頁上糊塗亂抹時,不小心弄上的。
這墨跡很像一張地圖,空心地圖,彷彿正象徵著居住在我們這個球體上的人們的一些特徵一—虛空、隔膜、碎裂及渴望。頂角上,彷彿是一對雌雄對峙的山羊,盤踞在性別的終極,既嚮往佔有,又對立排斥;中間斷裂的溝塹,是無底的黑洞;左右兩端是兩隻怪獸,背道而馳、狂奔猛跑。
……那是一顆被歲月日漸噬空的巨型心臟,一扇在禿嶺荒天中開啟的天窗.一張焦渴地呼吸著盎然生機的嘴唇,一個敞開的等待雨露滋潤的子宮,一隻淚水流盡、望眼欲穿的眼睛,一葉被蛀蟲噬損的絕望的肺片啊……
我不想起床,讓自己長時間沉溺在對那塊墨跡的想像中。
一年來,沉思默想佔據了我日常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在今天的這種「遊戲人生」的一片享樂主義的現代生活場景中,的確顯得不適時尚。
其實,一味的歡樂是一種殘缺,正如同一味的悲絕。
我感到無邊的空洞和貧乏正一天重複一天地從我的腳底升起,日子像一杯杯乏茶無法使我振作。我不知道我還需要什麼,在我的不很長久的生命過程中,該嘗試的我都嘗試過了。不該嘗試的也嘗試過了。
也許,我還需要一個愛人。一個男人或女人,一個老人或少年,甚至只是一條狗。我已不再要求和限定。就如同我必須使自己懂得放棄完美,接受殘缺。因為,我知道,單純的性,是多麼的愚蠢!
對於我,愛人並不一定是性的人。因為那東西不過是一種調料、一種奢侈。
性,從來不成為我的問題。
我的問題在別處——一個殘缺的時代裡的殘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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