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小飯館到底是在哪兒呢?想得人腦仁兒疼。
它肯定不在我常走的幾條路線上。比如從我家到都都家,或是到游泳場,這一路上有幾家飯館,我是閉著眼睛也說得上來的。
我找到了一張《北京交通圖》。對著它,使勁兒回憶半個月以來走過的路線。我坐103路無軌電車到美術館看過展覽。不過那天可是個大晴天,根本不是那種陰沉沉的、隨時要下雨的天氣。我也坐過108路到和平裡的二姨家玩。可順著和平裡、興化路、蔣宅口……一站一站地想下來,也不覺得這條路上有我找的飯館。我還到過哪兒呢?我沒有記日記的習慣,要一次不漏地把半個月走過的地方都想起來,也太難點兒了。
於是,我又換了一招兒,大概還能回想起那飯館的名字吧?那個招牌挺唬人。本色的大匾額,墨綠色的字。什麼字來著?到了嘴邊,說不出來了。反正當時一看那字我就樂了:門臉兒不大,口氣不小。可到底是哪三個字呢?完蛋。死活也想不起來了。幸好家裡又有一本全市的《電話號碼簿》,查到了「飯館」一欄:「一條龍羊肉館」、「二龍路包子鋪」、「三源裡小吃店」、「四道口飯莊」……查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既然招牌挺新,又在招「工作人員」,肯定才開張不久,就算是安了電話,也來不及上《電話號碼簿》呀。
我他娘的這輩子還沒費過這份勁呢。
我已經先把家裡存的報紙翻個底兒掉了——當然,都是趁他們午飯後到院子裡照相時搬過來的。廣告欄上,隔十天半個月的,才能查著一份「招聘啟事」。不是招翻譯,就是招記者;不是要「大專文憑」,就是要「本科學歷」。這簡直故意寒磣我哪。
我也想過是不是找人先借點錢。找誰?找親戚,老爺子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再說,人家大概也不願意摻和這種事,弄不好還他媽給我「上一課」。找同學?都都這號窮鬼就甭想了。「餛飩侯」告訴過我的那幾位——賣肉的李國強啦,賣瓜的金喜啦,我跟人家也沒這交情。
最後,我才想到了這家飯館。
說來也荒唐。那家飯館的「招聘啟事」,是我在電車上看見的。我還沒讀完,電車開了,它就被甩到後面去了。它好像貼在飯館的一扇門上。大意是說,本飯館招聘工作人員,有願應聘者,前來洽談,條件面議。當時,我可沒想到有那麼一天,去給一家個體戶當「店小二」。當然,就算現在我找到那家飯館了,我也沒打算這輩子吃這碗飯。干個十天二十天,弄到八十塊錢,理直氣壯地往老爺子面前一拍,出了這口氣,拍屁股走人。
「招聘啟事」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我也實在沒當回事。現在,早把那地點忘得一乾二淨。我他娘的上哪兒,找誰「面議」去?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迷迷瞪瞪聽見窗外的新聞廣播,說一九八四年國際馬拉松賽,今天上午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舉行。我這才想起兩周前去體育場看過一場球。噢——想起來啦,那家混蛋飯館,就在體育場東路!人的腦袋可真怪,不開竅的時候,能把你憋死。開了竅,什麼都想起來啦。我立刻又想起它的名字叫「冠北樓」,沒錯兒,挺狂的一個名字,再說也實在不是什麼「樓」,所以我當時才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著實為我的發現傻乎乎地高興了一會兒,胡亂抹了把臉,跑到了110路無軌電車站。今天等車的人還特多,都是去看「馬拉松」的。擠上車,沒多一會兒就出了一身臭汗。幸好下車沒走多遠,果然看見了「冠北樓」那威風十足的匾額。可走近一看,那張貼在門前的「啟事」呢,早他娘的讓「新添涮羊肉」五個大字蓋上啦!
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再進去問問好呢,還是乾脆一走了之。
「要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棕色的對開門兒,門框上高掛著兩個大音箱,嗲聲嗲氣地唱著。唱歌的妞兒大概讓她爺們兒摟著唱哪,不然幹嗎老像是喘不上氣來。初秋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身後乒乒乓乓從電車上蹦下來的一群小哥們兒,吆三喝四地朝工人體育場那邊走。「……我的情也純,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曲子拖著哭腔,和那令人麻酥酥的聲音一道兒,驢似的嚎。
我得承認,現在我想起肖雁的話來啦。
「唉弟弟,你可真是個傻弟弟!」肖雁大概是我們老太太心中最合適的「說客」了。她永遠讓你覺得她是為你著想,「我要是你呀,老爺子的便宜,照占。他愛囉嗦幾句,從這個耳朵進去,那個耳朵出去不就行了?」
她探著脖子,閃著眼睛,兩手的食指分別指著兩側的耳朵,這使我忽然想起幼兒園裡哄過我的阿姨。
「老爺子的便宜可不是白佔的。」我說,「至少,他得認為他到底還是我的老爺子。」
「他本來就是你的『老爺子』呀!」肖雁格格地笑起來。
「我就受不了他那『老爺子』勁兒!」
我吼得太凶了。她不笑了,半天沒吭聲兒。
「至少,你沒必要把話說得那麼絕。」臨走的時候,她說,「工作啦、錢啦。除非你能撿個錢包,不然,弄八十塊錢對於你來說,比開開心、逗逗樂、昏天黑地罵一通可難多啦!」
「我不會後悔的。」我說。
……
現在,我當然沒有後悔。不過心裡確實有點兒發毛。這個混帳的「冠北樓」,也確實是我能想到的最後一招兒啦。
我正猶猶豫豫,胡思亂想的時候,馬路上過來一輛平板三輪車,車上放著三個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蹬車的是個穿著棕色槍手服的黑臉漢子,亂蓬蓬的寸頭,絡腮鬍子也挺重。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那大腮幫子,好像能嚼得動鐵。他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下了車,想把三輪車推上人行道。車的前□轆倒是上去了,後□轆卻卡在馬路牙子上,他怎麼也推不動。
「哥們兒,幫幫忙!」
我走了過去。「一、二、三!」在車後幫他推了一把。
「謝謝您勒!」
他把三輪車停在「冠北樓」的門口。
「哥們兒,買賣是你的?」
「唔。」他把麻袋挪到板車的沿兒上。那裡面裝的都是木炭,黑末子漏了出來。
「聽說你這兒要找個幫忙的?」
「是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通,「那可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別逗了。頂多半個月。」我說。
「哥們兒是頭一回出來弄錢花吧?」他遞我一支煙,我擺擺手,他叼到了自己的嘴上,「你可不知道,這是什麼年頭?為了一個差使,能打出活人腦子來。再說,別看到我這兒干累點兒,掙的不比高干少。誰他媽能把這便宜留到半個月以後,等你來撿?實話跟你說,沒出半天,我就找著主兒啦。」
他扛起了麻袋,朝門口走去。一個挺漂亮的妞兒出來替他開門。
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挪第二個麻袋,拿起剛才塞在車把鋼管裡的半截香煙,抽了幾口。「看見沒有?就是那個妞兒。不過,每月二百塊錢可不好掙噢。沒白天沒黑夜地幹。」他故意把「干」字說得很重,說完,又吸了一口煙,瞇起眼睛,突然嘿嘿嘿笑起來,整個腦袋變成了一隻七竅噴煙的香爐。
看著這紫茄子似的大腮幫子,我他娘的一個巴掌扇過去的心思都有。
「哥們兒,實在抱歉啦您哪,這兒可真沒您的飯轍。」扛完了麻袋,他出來收拾三輪車,見我還沒走,大概以為我還指望著他開恩,「其實,賺錢的路子野了去了,您可別在我這一棵樹上吊死。」
「放心。現在,您請我,我也不干啦。您那『活兒』,老爺們兒幹不了。」我微微一笑。
「沒錯兒!」他嘎嘎笑起來,「老爺們兒都得干大買賣,黃的、白的、黑的。」
「我還想好好活哪。」我還是笑著。這小子唬不了我。「黃的」是黃金,「白的」是銀元,「黑的」是煙土。我早從我們班同學那兒知道些「倒兒爺」的黑話了。
「沒膽兒?」「紫茄子」又咧開了。想起了什麼似的,他從褲袋裡摸出一張紙片來,「哥們兒,你要是真的沒膽兒,也就配玩玩這個啦!」
這是一張印得很像郵票小型張的票子,我認得出來,這就是這場馬拉松比賽的彩票。這兩天,北京人為了能買到這麼張玩意兒,差點兒出了人命。
「拿著,別不好意思!你幫我推了車,不報答報答你也不落忍不是?」他朝工人體育場那邊看了一眼。那邊,人們像蓄洪壩前的洪水,被攔在柵欄門前,人頭亂拱。「跟你說,這半年來我的手氣可不賴,這回,看看你有沒有這個運氣啦!」
「謝謝您勒!」我接過了彩票,學著他剛才謝我的腔調還了他一句。然後,走到幾步外的一個果皮箱前,「嘶啦嘶啦」,把它撕個粉碎,「啪」,朝果皮箱裡一摔,頭也不回就走了。
我的身後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讓兔崽子自己琢磨去吧。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寒磣我的,不然我早把彩票的碎片兒摔他娘的臉上啦。不過,他這個德性已經夠他媽流氓的了。你闊,你買得起婊子,跟你那婊子狂去。我要是個臭著臉求人家賞的玩意兒,犯得著跑這兒來?躺在我們家沙發上,早他娘的就有人賞我啦!
我躲閃著那些直奔體育場去的人們,橫穿過馬路,到了110路電車站牌下面。這可真逗:過來一個瓦刀臉的小哥們兒,問我要不要彩票。
「多少錢一張?」我還咂巴著剛才在果皮箱前來的那一手,看著這小子手裡也舉著彩票,忽然覺得挺開心。
「四塊。」他把價碼兒抬高了三倍。
「你可真敢開牙!宰人宰得太狠啦!」
「您知道咱玩了多大命嗎?」他裝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撇了撇嘴,「說了也不怕您笑話,排了一宿的隊,還挨了兩警棍,現在想起來還哆嗦哪。要不是多了一張,四塊?四十我也不賣。弄不好,還就您這張,換了個大冰箱回去呢!」
「得了得了,我送你一張——那邊,果皮箱那兒,我剛撕了一張。你撿回來,拼巴拼巴。能換回冰箱的,說不定是那一張!」我笑起來。
「呵,真看不出,您還有這份譜兒哪。」「瓦刀臉」沉了下來,他根本不順著我指的方向往果皮箱那邊看,架起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上下打量著我,「您要是掏不起四塊錢,您就明說,咱哥倆兒各奔東西,誰也礙不著誰。犯不著跟我這兒窮狂——沒勁!」
這可把我「將」在這兒了。就跟「紫茄子」賞我彩票時的架勢一樣。我要是不掏這四塊錢,不真的讓人看成「窮狂」了?說真的我有點兒後悔,幹嗎偏跟這小子開這個心。我的口袋裡倒是有四塊八毛五——這是昨天買放音機剩下的錢。剛才買車票花了一毛五——讓這小子再坑走四塊,我可就剩幾毛錢啦。不過再一想,倒也沒什麼可心疼的了。「大數」弄不來,算計這四塊錢管蛋用。更何況今天是星期天,老爺子正在家,我剛才還發愁這麼早回去幹什麼呢。
「你就甭費這心思算計我啦,不就是四塊錢嗎?」我一把從褲兜裡把剩下的錢抓出來,又是票子又是鋼崩兒,抓在手裡還顯得挺「派」。我從中間揀出四張「壹元」的,遞給了「瓦刀臉」。
「哥們兒,您這才算個爺們兒哪!」他把彩票遞給我,晃頭晃腦地走了。
「哥們兒真的過去瞧瞧去!我撕的那張,就在果皮箱那兒哪,騙你是孫子!」我可沒忘了衝著他的背影喊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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