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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廳裡有客人。老太太正在過廳裡給老爺子的生日蛋糕插蠟燭。

  「誰來了?」

  「輕點兒。報社新調來的團委書記。」

  「研究什麼?五講四美三熱愛?三學二批一端正?」

  「輕點兒不行?你呀,要是跟你爸說這些,又該把他惹火啦!」

  通往客廳的門是那種對開的大玻璃門。在過廳裡就可以看得見客廳裡的一切。

  老爺子坐在迎門的長沙發上,短而粗的手指夾著一支香煙。新來的團委書記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妞兒,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套裝,雙腿併攏,身板兒筆直,稍稍向老爺子坐的方向扭著身子,坐在東側一隻單人沙發的前沿兒上。沙發扶手上擱著打開的筆記本。

  「盧書記,除了不准留披肩發外出採訪這,條以外,您還有什麼指示嗎?」

  這聲音好熟悉。我又朝玻璃門裡看了一眼。喲,怪不得,這不是上個月在人民大會堂的晚會上跟我跳過舞的那一位嗎!

  「你多大了?」

  那天她那模樣兒可真浪,穿著一條紫紅色的金絲絨長裙,領口開得很低,脖子上還掛著金項鏈。那天地梳的就是披肩發,好像是怕跳舞時弄亂了頭髮,所以又用一條暗紅的髮帶從頭頂上攏下來。跳舞的時候,她的頭髮上散著玉蘭花香。後來我發現,那是那條髮帶上散出來的。

  其實,我頂不喜歡這種慢悠悠的交誼舞了,它老使我覺得那麼裝模作樣。要不是和我同去的幾個小子「將」我,和我打賭,我他娘的才不去請她跳舞呢。一邊跳著,我還一邊跟那幫小子們使眼色,不管怎麼說,這支曲子完了,他們就得到冷飲室請我的客啦。

  我們使眼色的時候,她一定發現了,不然她不會提出這麼一個不太禮貌的問題。

  「我?二十歲。」我說。

  「哦——那你還是個孩子哪。」她格格笑著,腰肢一顫一顫。不過她很快就看出我有點兒惱火,說:「可你的舞跳得這麼好,真少見。」

  她怎麼找補也沒用。這句混賬話簡直讓我恨不能扔下她就跑。至少當時我難受了老半天,玩的興致全沒了。我不記住她才怪!

  現在,她那點兒浪勁兒都不知上哪兒去啦,紮著暗紅髮帶的披肩髮梳成了盤頭辮兒,正正經經地坐在我們家客廳裡,和黨組書記討論「不准留披肩發外出採訪」的問題。當個屁大的官兒也得有這一「功」,你不服還不行。

  我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了一股「惡作劇」的念頭。推開客廳的門,大模大樣地進去了。我還故意衝著她,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坐到屋子西側的角落裡,「卡卡卡」地撥電話。

  老爺子瞪了我一眼,不過,他大概正好想去「方便方便」,起身出去了。

  「在討論『披肩發』的問題,是嗎?」我把話筒掛了回去。

  「是呀。」她看著我,那眼神似乎是努力在記憶中尋找什麼。

  「乾脆,連舞會上的『披肩發』也給禁了算啦!」

  「噢,是你呀!」她想起來了,臉也漸漸紅起來,「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您這身衣服,比那天晚上的可差多啦,像個婦聯的女幹部。」我故意粗聲大嗓地說,「髮式也是。還是披肩發好看。」

  「去去去!」她的臉更紅了。

  廁所的水箱響了。

  「你的頭髮,也快成『披肩發』啦。」她看了看我,突然格格地笑起來。

  老爺子推門回來了。

  「你這種精神面貌可差點勁兒。」她瞟了他一眼,對我說,「你別膩煩我。其實,大人都是為了你好!」

  天哪,她篤定是我們家老爺子最理想的接班人啦!

  臨近午飯的時候,老爺子送走了他的「接班人」,回到客廳裡來。他又擺出了我早已熟悉的那副模樣:弓著背,探著身子,兩肘戳在大腿上,胸脯一起一伏。他打量著我,半天沒言語。我在削蘋果。看了他一眼,我猜到了他會幹什麼。

  「如果你以為自己那個腦袋還挺美的話,以後最好回自己的房裡美去。」

  還是既不叫我的小名兒,也不稱我的大名兒,連看也不看我一眼。還是什麼表情也沒有,吩咐著他的褲襠。

  我他娘的早料到會有今天啦。當然,我倒沒想到他的廢話來得這麼快,剛過了一宿,他就來勁兒啦。這還只是賞了我一個破臨時工再加上八十塊錢呢,再多點兒,你說,我還有活頭兒嗎?

  這回我可只是粗了脖子紅了筋跟他嚷嚷,那才丟「份兒」呢。

  「我這腦袋怎麼了?」我胡嚕了一下長髮,從沙發上欠起身來,也弓起背,探著身子,也把兩肘戳到大腿上,把拖鞋的前掌一掀一掀。我同樣不看他,同樣面無表情地說:「我怎麼長了這麼個德性腦袋,我還得問您哪。」

  「我說的不是你那鬈兒。我說的是你頭髮的長度!」

  「長度?長度怎麼了?多長是革命的?多長又成反革命了?你們報紙上發過社論嗎?」

  他「呼」地站起身,出去了。

  他走到客廳的門口,正趕上我哥和肖雁進門。

  「爸爸,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肖雁和我哥真是天生一對兒,她一進門,管保能叫老爺子老太太眉開眼笑。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嘻嘻哈哈中進行的,決不會讓人感到肉麻。

  可今天肖雁算是撞上啦,老爺子正在氣頭兒上,整個兒白干!老爺子理都沒理她,一扭身,回他的書房去了。

  「爸爸怎麼了?」

  「不知道。」

  她撂下挎包,立刻到廚房拜老太太去了。

  「哼,要不是你又氣老爺子了,砍我的腦袋。」我哥把西服掛到衣架上。

  「沒有沒有沒有。」我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告訴他,「他嫌我的頭髮長,我向他請示,讓他給個尺寸。」

  我哥看著我,長長地吹出一口氣。他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

  「媽媽,熟了。您嘗嘗……」廚房裡,傳過來肖雁和老太太嘻嘻哈哈的聲音。

  「大生日的,你把老爺子氣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哥點上了一支煙。

  「我根本沒想氣他。他自找。」

  他還是默默地抽著煙。

  「我不踉你廢話。我知道,廢話對你早他媽沒用啦。」

  要說我哥比老爺子可聰明多了。他承認現實,所以我們永遠不會急眼。和他談話,我甚至時不時會想起在月壇公園見過的兩個拳師。他們才不像《少林寺》的傻小子們那樣,喊得烏煙瘴氣,打得天昏地暗呢。他們不言不語,站得很近,你推過來一把,我搡過去一下,有時還面露微笑。我知道他們倆誰都模誰的底,可又誰也不服誰。所以在這推來搡去中漸漸的都有點兒樂在其中的味道了。

  「你說得可太對了。」我說,「所以,咱們家全指望你啦。你就好好伺候著老爺子萬壽無疆吧,有摟錢的機會就摟錢,有摟官兒的機會就摟官兒。放心。我不眼饞,也不生氣。」

  「唔,你這話倒像個爺們兒說的。不過,你幹的事就未准有這份志氣啦。」他有點兒得意,「真有種兒,你什麼也別靠老爺子呀。弄不好,咱們哥倆兒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沒錯兒。」我笑了。我知道他會用這一套來嘲笑我的,「誰讓爹媽給了我這麼一副骨頭呢。不過,明說吧,就那個破臨時工,就那八十塊錢,我後悔死啦。要是不『栽』這麼一回,我也不知道自己活得這麼沒勁。不過,你放心,我這就換一種活法兒啦。」

  他不再說了,靠到沙發背兒上,又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那眼神裡的輕蔑勁兒真讓人受不了。

  「你說得倒挺好。看來,還想再發憤一年,考個大學?」他把煙頭兒擰進煙缸裡。

  「說不定。」我說。

  「哼,你是讀書的材料嗎?」

  「沒準兒。」我說。

  他又重新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

  「說不定你還想當個滿街嚷嚷『瞧一瞧,看一看』的倒兒爺吧?」

  「你別以為不可能。」我還是微微笑著。

  「你拉得下那個臉皮嗎?」

  「看吧。」我說。

  ……

  如果不是他的輕蔑拱得我心裡一陣一陣冒火,我也不至於在老爺子的生日喜宴上翻臉。「白斬雞」、「香酥鴨」、「紅燒鯉魚」、「東坡肉」;「雙溝大曲」、標著V·S·O·P的法國白蘭地、五星啤酒……我還沒那麼混蛋。

  可是現在,我心裡真他娘的受不了了。到了這個份兒上,我要是不找個正兒八經的地方把老爺子的「賞」扔回去,在他們面前,就永遠甭想揚眉吐氣地當個爺們兒。

  「來,爸爸萬壽無疆!」肖雁總算又找到一個機會發揮她的才華了。

  「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我哥那兩片紅紅的厚嘴唇無恥地咧著。

  「媽媽永遠健康!」甜甜的,再加上一點兒不知是真是假的膽怯。地道的中國兒媳婦給婆婆的媚眼兒。

  「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哥哥的喊聲和老太太的笑。

  「爸爸。」我站起來,滿盛著白酒的酒杯遞過去。

  老爺子一怔,看了我一眼,遲遲疑疑地把面前的酒杯舉起來。

  「您的兒子要有點兒出息啦!」我說,「您把電視台的那個差使拿回去,還人家吧。哦,還有,昨兒晚上那八十塊錢,我也還您……」

  「森森,你胡說什麼!」老太太截住了我的話頭。

  我沒理她,一仰脖兒,把酒杯裡的酒全灌到嗓子眼兒裡,「可您也別再沒完沒了地把我當可憐蟲,一會兒嫌我嘴臭,一會兒嫌我的頭髮長啦……」

  說完了,我轉身回到了自己房裡。「光」,撞上門,「咚」,倒到床上。這回,渾身上下真他娘的舒坦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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