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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怎麼辦? 作者:陳國凱 



  生活,對於我這個姑娘說來,是一條撒滿鮮花和陽光的道路:平坦、舒心、明麗。

  我雖然從小失去了雙親,但有個很好的姑媽,她一手把我撫養大。姑媽是化工研究所的工程師,一個沒有結過婚的老處女。她在大學時曾經戀愛過,但由於這次戀愛嚴重地傷害了她的心,以後她就把情絲一刀斬斷,潔身自守了。我爹媽過世後,姑媽便廝守著我過日子,她對我的愛超出了一般母親對女兒的愛。

  大概是姑媽憂鬱的性格黛陶了我吧,我不像一般姑娘家那樣愛唱愛跳。我喜歡安靜,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讀書。姑媽對我管教很嚴。她特別注意我的行動,曾歎著氣說:「子君,你長得很美。但是,你美得太過份了。這是一種災難。在生活的道路上可要特別留神!」姑媽的話是從她獨特的生活經歷中總結出來的。但是,我無法理解,我覺得新社會到處是陽光燦爛,黨和毛主席給我們這一代安排了幸福的前程,那會有什麼災難呢!

  我們的生活是這樣平淡無奇、又那麼舒心地過著,就像山間的流水,清清淨淨地流著。姑媽常常感慨地說:「要不是共產黨、毛主席,我們兩個弱女子將不知怎麼過日子了。」姑媽對黨和毛主席的熱愛是深刻真摯的。從我懂事時起,她就經常給我講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我們幸福生活的道理。多年之前,吝儉的姑媽用重金買了一尊用象牙雕刻成的珍貴的毛主席雕像,鄭重地放在紅緞子鋪墊著的酸枝花几上。像下面是描金鏤花的花瓶。姑媽每天下班經過花木店時,總要買點鮮花恭敬地放在毛主席像下面。晚上,我們就在毛主席慈祥眼光的注視下,愉快地學習、工作、談家常,欣賞美妙的音樂。我還常常朗誦普希金、賀敬之的充滿激情的詩歌給姑媽聽。我們的生活過得是那麼幸福。

  一九六四年,我以優秀的成績從大學速成班結業,分配到一間機械工廠當技術員。第二年,我被派去某省的一間大廠實習,負責培訓我的是技術科的一位技術員,叫李麗文。他是前年從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性格卻和他的名字一樣,有點女人氣。他長得蠻好看,可是我覺得他缺乏男子氣,有點瞧不起他。看見他靦腆的樣子,我常常用挑戰的眼光直盯著他,盯得他手足失措。我覺得挺開心,但有一次我卻吃了他的苦頭。那時,他在改革一項工藝,我幫他一起出圖,由於粗心,把一條機軸線畫錯了,而且我竟沒有按照一般的程序交給他複審,就交給工人師傅加工。後來,他拿著這根機軸來找我,臉憋得通紅,氣呼呼地把機軸重重地往我台上一放:「是你搞的吧!簡直是亂彈琴!」這樣的人居然會發脾氣?我嚇呆了。「這是設計圖紙,不是小學生的拍紙簿!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出這樣的差錯!你這一筆畫,浪費了多少工時,多少材料?這是用外匯換來的合金鋼,不是洗衣板,撥火棍!」他向我開了連珠炮。我從來沒被人這樣訓斥過,難過得流淚了。但他還在粗聲粗氣地訴說。我惱羞成怒一拍桌子:「我不幹了!」捂著臉跑出了設計組。我氣得一天沒吃飯,夕陽西下了,我還坐在工廠的河邊林蔭公園裡,望著蜿蜒的河水傷心……正當我望著流水發怔的時候,他悄然來到我的身旁,低頭看著我,他顯然想找一句合適的詞句,卻很久沒有說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他才不連貫地說:「黨支書批評我了。我——我不對,對兄弟廠的同志沒有禮貌。原諒我好嗎?」

  我沒答話。

  「你批評我吧。」他說了這一句,又啞巴了半天,然後把一包東西放在我座位旁邊,說:「飯堂裡買了包煎餃,我想你還沒吃飯吧!」

  我的心動了一下,但還是不正眼望他。他也就呆呆地站著。過了一大會,他歎了口氣說:「你大概是城裡長大的人,不知道這種進口合金鋼來之不易。我生長在漁村,假期回家常常跟家裡人出海打魚,可辛苦了!我們要用多少魚蝦才能換回這一根合金鋼呀!所以,我一下子就火了。」

  這些話,把我的心攪動了,我彷彿觸摸到一顆鮮紅透亮的心。我眼眶潤濕了,然而我還是沒有說話。

  他站了一會,悄悄地走了。

  姑娘的愛情往往是來得非常奇特的,這次偶然爆發的爭吵反而成了我心靈的紐帶,莫名其妙地和他聯在一起了。我在他的指導下勤奮地學習,為了幫助我弄懂某個技術上的問題,他有時會耐心地解釋十次。他常常為工作忙到深更半夜,我也就伴隨著他。在明亮的日光燈下,在靜夜的機聲中,我們的心一天天靠近。終於,在一個花好月圓的夜晚,當我們身上帶著機油的芳香從廠裡回來時,我羞怯地向他獻出了少女的心。

  我永遠忘不了離別的那天晚上,我們在工廠河濱公園坐到深夜,我第一次接受他笨拙的擁抱,嘴角上留下他深深的吻印……




  初戀的生活,使人激動不安,興奮焦心。敏感的姑媽發現愛神的箭已經射中我的心,而且知道我愛的是遠在天邊的人時,她深深地擔憂了。問我:「子君,你瞭解他嗎?你知道他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你嗎?」我說:「我瞭解他就像瞭解自己一樣。」姑媽歎著氣道:「不要把愛情看得這麼天真。你們長期這樣分開,怎麼辦呢?古話說鞭長莫及,你還是就近找一個靠得住的人,會省卻許多煩惱,也讓姑媽瞧著放心。」

  我和姑媽產生了分歧。然而姑媽是慈祥的,她除了歎氣外,並沒有多加阻撓,只是憂心忡忡地注視著我們愛情的發展。

  我們的感情聯繫方式是通信。我平均三天就發一封信。熱戀著的人都希望對方的情信寫得很長很細膩,希望信上每一個字都是一顆跳躍著的火熱的心。但他的來信常常寫得潦草,有一次他甚至要求放寬寫信的密度,原因是他正在忙於搞一項重大的技術革新。我很生氣,但是,當想起他工作上廢寢忘餐的情景,就原諒他了。後來,他把一張印著他的照片和記述著他技革成果的報紙寄來給我,我那時的高興心情是難以形容的。我馬上拍發電報,祝賀他的成功,這張報紙也引起了我姑媽的好感。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們正處於愛情生活的高潮。對於身邊進行著的急風暴雨的鬥爭我為之激動過,看著千千萬萬青年男女手持小紅書如醉如狂地走上街頭的壯觀場景,我發自內心地讚歎,我相信這是一場毛澤東思想大普及的偉大運動,對於反修防修將有深刻的意義。但是,理想和現實很快地拉開了距離。運動迅速地從政治上的論爭轉入暴力行為的階段,那種隨便抄家打人抓人游鬥的情景使我深為反感,而對於一夜之間成為「牛鬼蛇神」的那些幹部、工人、技術人員我是深懷惻隱之心的。原先的美好願望被扯得粉碎。我懷著恐懼的心情,擔心災難會不會降落到姑媽頭上。僥倖的是,政治上的急流沒有沖刷到我的家庭。姑媽是小商人家出身的知識分子,長期搞技術工作,她與人無怨與世無爭,小心翼翼地做人,文革開始後她沒有受到什麼衝擊。姑媽反覆叮囑我要謹慎做人,做什麼事情都要給人留點餘地,不要捲入漩渦之中。由於運動的實際做法和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大相違背,我感到迷茫,因此也就沒介入這場鬥爭。我實際上是文革運動中的逍遙派。我深深地擔心我遠方愛人在這場政治鬥爭中的命運。我比平日更焦急地盼望他的來信。從來信中我知道他仍然埋頭於學問和技術的探求之中,但也常常聽到他心靈上苦悶的呼喊,這種呼喊是由於他的技術事業不能像往常那樣順利進行而迸發出來的。他談到一向支持他進行技革的老支書被揪鬥,三結合的技改小組已經散台,即將成功的一項技改項目成為泡影。他難過傷心,束手無策……他這個事業心很強的技術人員在不能從事心愛事業時那種苦悶彷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擔心這種苦悶情緒會導致他進行於他不利的行動。心想只有熱烈的愛情才能解脫他的苦悶煩愁。於是,我決定提前結婚,讓他的靈魂棲息在我熱烈的懷抱之中。

  在一九六七年「文攻武衛」的呼聲突起,爆發了「全面內戰」的時候,我心愛的人來到我身邊。在市區裡土槍土炮的響聲伴奏下,我們在姑媽和親友面前,紅著臉舉起酒杯,喝了合歡酒。

  這個時候,工廠裡的生產實際上陷入癱瘓,工廠的黨組織早已無法行使職權,兩派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一場莫名其妙然而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我們就在這樣的特殊環境中度過幾個月的新婚蜜月。結婚,使我們的感情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但是我發現丈夫在安靜中常常出現深思和呆滯的神情,他在想他的工廠,想他所從事的未竟的技術改革。甚至有時在我溫存的懷抱中他還若有所思地談起他那項技術改革將會給生產帶來飛躍的情景。我這才知道:一個女人並不能百分之百地佔有丈夫的心,他愛工廠、愛事業的心同樣是那麼深沉。

  當毛主席發出了革命大聯合的號召之後,工廠裡的戰鬥逐漸停止了。到他廠裡發函要他回去的時候,我已經懷孕了。

  恩愛夫妻的離別總是傷心難過的,離別的前一夜,我們整夜都沒有合眼,溫馨的話語,像流不完的水,扯不斷的線。我們興奮地談到將來的家庭和將要出世的孩子,為了給孩子起個滿意的名字,我們細心地斟酌了好長時間,最後才確定給孩子定名為李思君。

  第二天,當我頂著刺骨的寒風送丈夫到車站,望著列車在我視平線上消失之後,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熱淚象斷線的珠子那樣滾落下來。




  我在胎兒的騷動中過完了安靜的幾個月,離分娩不到兩月的時候,不幸的陰影突然籠罩在我頭上。

  他回廠後很快就給我來了一封信,信的措辭異常激烈,他談到他們那些技革設備已被徹底破壞,看著幾年來的心血成果蕩然無存,他傷心落淚了。他在信中對廠裡的某些掌權的「造反」人物的胡作非為表現了強烈的憤慨。從這封信開始,我就對他的處境感到擔心。

  一個月之後,我收到他一封措辭更為激烈的信。信中描述了廠裡掌權人物利用清理階級隊伍之名,大規模迫害職工群眾的恐怖情景。他憤怒地談到他有一些很好的同事莫名其妙地遭到迫害,特別使他傷心的是那位為工廠的發展立下殊勳的總機械師,他十分尊敬的長輩,競被加上莫須有的罪名,迫害致死。他信上憤怒地說:「我不能沉默了,我要控告……」我真正擔心了。這年月,正義感往往是招禍之源。我趕快給他寫信,要求他來探親,要他置身鬥爭的漩渦之外。這封信發出之後,我就掐著指頭數日子,沒有在預計的時間內接到他的回信,我焦灼得很,我拍了電報,也沒有回音。不幸的預感象巨浪般向我打來。這時,本地區清理階級隊伍剛剛開始,那種隨便抓人打人的可怕情景加深了我的恐怖心理。我決定去探望我下落不明的丈夫。

  兩天兩夜的火車把我帶到我丈夫的工廠,接見我的是一個飛揚跋扈的專案組長。他聽了我的敘述,冷冷地說:「你丈夫是個十足的『反革命分子』,他攻擊造反派,攻擊紅色政權,還膽大包天整我們的黑材料,他已經落到可恥的下場。你要見他麼?可以。」他從一間屋裡拿出一包東西,扔給我說:「不過,你來遲了一步,這個『反革命分子』已經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了……」

  我腦袋裡轟的一聲,失去支持身體的最後一點氣力,昏過去了。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已被拖到一個僻靜的走廊上,我沒有眼淚,我不相信我的丈夫是反革命,我不相信他這個把全副心力和智慧獻給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技術員是反革命!我抱著丈夫的遺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回到火車站,望著那在黑夜中伸延的鐵軌,極度的哀傷使我產生了毀滅自己的念頭。當我失神地向鐵軌緩緩走去時,腹中的胎兒動了。我才意識到我對一個小生命負有責任,我木然地收住了腳步。

  當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時,一個新的慘重打擊又降落在我頭上。我敲開門,想不到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屋裡換上了新的家俱雜物,我嚇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姑媽是『特嫌分子』。已經在『牛欄』裡死了,火化了。這是我們研究所的房子,組織上已經分配給我了。」接著,「砰」的一聲,房門關上了。

  我找到我姑媽的單位,才知道,我離家的第三天,姑媽被抓進「牛欄」說她是潛伏下來的「特務」。他們下的這個荒唐的結論,是由於我姑媽一段辛酸的戀愛史構成的。姑媽年青讀大學時,曾經和一個富家子弟談過戀愛。當她癡心地把少女的愛情奉獻給他的時候,他突然拋棄了她,和一個富家小姐結婚了。並且還當面嘲笑侮辱了她。後來,這位富家子弟成了CC分子,以後又成為中美合作所的一位要員,解放時逃到台灣。想不到姑媽這段心酸的往事卻成了她「特嫌」的「證據」,甚至荒唐到說我姑媽從此不再嫁人是為這個特務頭了「守節」。姑媽身體很弱,又有嚴重的心臟病,經受不住這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折磨,進牛欄不幾天心臟病爆發,去世了。

  我拖著鉛一樣的腿離開了研究所,神思恍惚地回到我的工廠。一進辦公室,看見我的辦公台已被搬到一角,成為水瓶雜物的堆放場所。設計組的負責人苦笑著對我說:「子君,廠清查辦公室通知我們:由於你姑媽和你丈夫的關係,你已經不適於在設計組工作了,他們要你一回來就到清查辦公室報到。」設計組負責人望著我呆滯的表情,不無憐憫地說:「子君,你是老實人,對你的處境我是深表同情的。我曾經和清查辦的人說過:想讓你留在設計組邊工作邊交待問題,但是……」他手一攤,聳了聳肩膀,喟然長歎一聲說:「子君,不要難過,要保重身體,好自為之,善自為之!」

  我來到清查辦公室,清查辦的人對我作了一番例行的訓話,便遞給我一塊寫著「反革命家屬」的小牌子要我扣在胸前,標明我的身份,叫我到廠勞動大隊去掃馬路,並指示我每天晚上寫一份交待材料和思想匯報上交。我看著胸前那塊「反革命家屬」的小黑牌,拿著長長的竹掃把,意識到自己淪落為社會的「渣滓」,我的心破碎了,絕望了!

  我懷著將要分娩的孩子,默默地掃了半天馬路,我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接踵而來的一連串打擊已經使我感覺麻木了。我像機械人那樣運動著手上的掃把,只是有時胎兒的掙扎抖動,才使我覺得我還是一個生物。

  黃昏降臨大地,我可以放下掃把回家了。但是,我的家在哪裡呢?國家的法律明確地記載著要保護勞動者的權益,保護公民的財產和人身自由,可是法律在哪裡?公理在哪裡?人民的民主權利又在哪裡?是誰剝奪了我這個無辜的老百姓做人的權利?!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徘徊,將近子夜,不知不覺來到江邊。望著那低吟輕唱的滔滔江水,我找到心靈和肉體都能夠永遠安息的地方了。

  鹹涼的夜風愛撫地擦弄著我的頭髮,迷茫的夜霧輕飄飄地潤濕了我麻木的肌膚。我望了生我養我的大自然最後一眼,帶著我尚未降生的胎兒,撲向江中……




  我不知怎樣又醒過來了。當我迷茫地睜開眼睛,望著那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單,和室內一些醫療器械,才意識到已置身在人間的醫院裡,而不是海底的龍宮。

  身邊一位穿白罩衣的面容和善的女醫生見我醒過來,輕輕地吁了口氣,指著我腳邊的方向說:「這位同志救了你。他守著你一夜了。」

  我疲乏地望去,看見旁邊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青年人,靠著長木椅睡著了。開始,這人的影像很模糊,漸漸,影像清晰起來,我覺得這張臉在哪裡見過。忽然,我記起來了,這不是我高中時的同學劉亦民麼!我驚愕了。

  劉亦民是碼頭工人的孩子,長著寬闊的肩膀和黝黑的方臉盤,他繼承了碼頭工人粗獷的性格,是行動多於言辭的人。由於他好打不平,肯幫助弱小的同學,簡直成了班裡正義和公理的仲裁者。畢業後,聽說他進工廠當了工人。我早就忘掉這個人了。想不到生活中有這樣的奇遇,今天卻在這病房裡見面,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對他說來,也許救人於死難,是高尚的行為。然而,對我來說,我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反而產生一腔幽怨:我已把愁思苦緒付給滔滔的東流水,而他卻把我的苦難哀愁重新打撈上來!他是個好心人,然而卻又是多事的人!

  他醒了,發現我清醒過來,高興地說:「薛子君同志,你醒了。」

  我疲乏地閉上眼睛,沒有回答他的話,老同學的聲音使我回憶起充滿理想和抱負的學生時代。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呀!到處是歌聲笑語,歡樂和詩意。靜夜,我們這些天真無邪的姑娘們,坐在校園裡綠草如茵的地坪上,望著玉盤般的月亮,數著忽閃忽逝的星星,思想像長上飛翔的翅膀,飛向廣袤的天穹。飛向光輝的北斗,我們用熱烈的語言和理想的彩筆去描繪我們未來的燦爛生活,我們都想成為一顆閃亮的星星,永遠嵌鑲在祖國遼闊的天幕上,用自己的光華給祖國增添光明的畫面……想不到,短短的幾年時間,我理想的星星化作飛逝的灰塵,糊里糊塗地成了被社會拋棄的人!

  我緩緩地睜開眼睛,只聽見老同學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你不應該這樣對待生活。」

  生活是什麼?眼前的現實像一團黑霧迷茫了我的雙眼,它遮蔽了陽光,隔斷了青山,扼殺著生機,在我的心中投下令人窒息的沉重陰影。我有氣無力地歎口氣說:「你也太多事了。你這不是救我,是把我重新投入苦海……」說到這裡,一眶熱淚迷糊了我的眼睛。

  傳來一陣清亮的腳步聲,女醫生和一個男醫生來到我的身邊。男的講話了,聲音溫和而堅決:「你們回家去吧,病人沒事了。」

  「讓她在醫院裡再住幾天吧,她很虛弱,又……」這是老同學的聲音,男醫生打斷了他的話,說:「不行。醫院領導要她馬上走,說醫院不是逃避階級鬥爭的場所。」

  我儘管神魂恍惚,全身象海綿似地疲軟,但是這句話象針一樣扎進我心裡。我馬上掙扎著爬起來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幾乎栽倒了。劉亦民扶著我出了醫院,叫來三輪車,問我:「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家去。」

  我的家在哪裡?我說:「我從哪裡來,你還是把我送回哪裡去吧!我已經沒有家了!」

  他的臉上出現了複雜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說:「那先到我家休息幾天吧!」他扶我上了三輪車,我不由自主地來到他家裡。這是僻巷裡一間木樓房,大概只有十來個平方。他告訴我:他的父母已經去世,就他一個人住在這裡。這時,我才知道他在本市一間化工廠當值班電工。昨天晚上他下夜班,踩著自行車經過江邊時,突然發現有人落水,便跳水救人。把我送到醫院時,才發現他救的是過去的老同學。

  他簡單地問了我一些情況,便去給我張羅飯食。後來,他出去一會,有一個面容和善的老太太跟著他進來。他對我說:「這是我的姨媽,是街坊組長,你有什麼事情就找我姨媽好了,她住在隔壁。」說完,他收拾了一個簡單的鋪蓋,回廠去了。他走了之後,我才發現台面上放著一疊人民幣、糧票和購物證件,並留下一張簡單的字條,說明這些東西是給我使用的。

  這一天的境遇簡直象演戲一樣,精神和肉體上的過分疲乏,使我沒有精力去思索它的內涵。他們走後,就關上房門,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陣揪心刻骨的絞痛把我弄醒之後,我被送進了婦產醫院。我的嬰兒提前來到了人世間。我望著這個一降落人世就失去了父親的孤兒,瞧著那純淨得像水晶般的小眼睛時,保護兒女的母性本能地回到我身上。為了我的孩子,無論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我和亦民的關係是頗為奇特的。

  孩子出生之後,他來看望我,看來他挺喜歡小孩,他抱著小孩,問起孩子父親的情況。我才含著眼淚向他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他聽完我的敘述,說:「你的丈夫是個有骨氣的人!」

  良久,他歎了口氣說:「這年頭,壞人當道,好人遭殃。開頭,我也是興高采烈地參加了文化大革命,但是,後來,許多老幹部和平民老百姓的血和淚擦亮了我的眼睛。」他沉默了一會,接著說:「我覺得有人把這場運動攪渾,有人打著黨和毛主席的旗號,其實是給黨和毛主席的臉上抹黑。」

  對這場政治鬥爭的複雜背景,我沒有去深入思考過。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我現在所關心的是我的孩子如何生活下去。此時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當醫院將我投河的事通知我的工廠之後,按照當時的概念,自殺是屬於「反革命行為」,自殺未死是要拉回單位批鬥的。大概由於我們廠清查辦的人還懂得一點「仁政」,並沒有來追蹤我的下落,也沒有抓我回去批鬥,只是作出決定:將我開除出廠。我沒有工作,沒有親人,沒有家庭。我目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面前這位中學時的同學。我和孩子的命運都在他手裡,只要他說一聲:「請你出去。」我和孩子就要流落街頭,去討飯行乞。他好心地救了我,並不對我負有任何保護責任。

  我們相對無語,默默地坐著,我彷彿象站在被告席上的囚犯,等待他的判決。

  他好像猜到我的心事,說話了,聲音不高但很堅決:「不要擔心,在我這裡住下去吧,直到你找到工作時為止。這段時間你和孩子的生活費用就由我來負擔。」

  我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他安慰我說:「別難過,總有一天,烏雲會過去,太陽會重新出來的。」

  平心而論,我實在不願成為一個陌生男人身上沉重的負擔。但除此之外,我又有什麼路可走呢?

  他這樣一個收入不高而且尚未成家的青年為什麼願意對他並不十分瞭解的孤兒寡婦作出這麼慷慨的犧牲?是出於對人命運的深刻同情還是由於一時感情衝動的好義勇為?他不知道收留一個「反革命家屬」會給他帶來政治上、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沉重負擔麼?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我含著淚顫聲地問:「你為什麼要收留我這樣的人呢?」

  「為什麼?」他愣住了,想了一會,才說:「你問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不過,你一問,倒使我想起一個故事。」他沉默了一會說,「我爹在世時,曾多次和我說過這樣一件事:有一次,他病了。按當時碼頭老闆的規定:固定的搬運工因病三天不上班就要除名,但是到第四天,老闆唱名的時候,卻有人頂了我爹的名字去開工,並且將得來的工錢交給我爹治病,直到他病好上工。這個人是我爹的工友,夜班的搬運工。為了我爹能活下去,這十天時間,他每天做兩個班的苦力活。我想,這就是我們的階級,我們的階級感情。老一輩無產者在那災難深重的歲月裡就是這樣手挽手肩並肩地走過來的。」說到這裡,他粗獷的臉盤上凝集著深沉的感情。

  「我相信你是無辜的受害者。」他補上一句。

  我從這位普通工人平淡無奇的語言裡,看到老一輩無產者的道德繼承。現在由於某種邪惡勢力的推動,使自己階級營壘裡許多人盲目地自相踐踏的時候,這個碼頭工人兒子的出現,彷彿在我陰冷的心頭升起了一顆閃耀的明星,使我看到力量,看到光明。

  從此,我們之間就形成了很特殊的關係。我們非親非友,他卻負擔了我和孩子的全部生活費用。每月發工資那天,他就按時送錢來,他工資收入不高,每月只給自己留下二十元,其餘就全部交給我。他住在工廠的單身宿舍裡,星期天照例來看看我和孩子。我省吃儉用,常常想星期天弄點好菜招待我的「恩人」吃飯,但是他不吃,叫我把好菜留給孩子吃。我叫他把換下來的衣服留到星期天帶給我洗,他笑著搖搖頭,說,他自己有一雙勞動慣了的手。他每次來,坐的時間都不長,和孩子玩了一會就走了。他給予我母子那麼多,然而卻從來沒有要我為他做過一件小事。我有時望著他匆匆離去的魁梧身影,竟難過得哭了。

  我們這樣出奇地過了兩年時間,他每月送生活費來時,總是不聲不響地夾在寫字檯下面,從來不當面交給我。我體會到他這種細心:他是不給我造成任何寄人籬下的印象。每當他走後,我從玻璃板下取出他辛勤勞動的代價,想到自己是被社會拋棄的「廢物」時,我又禁不住流淚了。

  這兩年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過來的。我曾試圖去找工作,希望有自立的機會,但是,有哪個單位肯收容我這個「反革命家屬」呢?我的一切努力都徒然。不但找不到工作,而且全靠亦民姨媽這個街坊組長的保護,我才沒有列入街道「五類分子」的行列,遭受政治上的凌辱。

  孩子已經會唱歌了,聰明伶俐,像他爸爸,很招人愛。亦民挺喜歡他,他也喜歡亦民。星期天亦民一來,他就纏著不讓他走。有一次,無知的孩子衝口說出這樣的話:「叔叔,別走了,你和媽一道住。」我羞得跑進房去,亦民對孩子說了一聲:「胡說八道。」就抱著孩子出去了。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偶然說的這句話卻像刀一樣刻在我心上,常常攪亂我的心,但是仔細一想,這又是不可能的事。我認為:象亦民這樣好的人,他應該得到世界上最最美滿最幸福的愛情,而不是我們這孤兒寡母。

  亦民從來沒和我談他的個人生活。我是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知道他也有過一段辛酸的戀愛史。一天,我在街上碰見一位中學時的同學,他是亦民比較要好的朋友,他對我的命運表現了深切的同情,談著談著,談到亦民。原來,亦民曾經和一個姑娘戀愛過,這姑娘是我過去的同班同學,兩個人的關係已經定了下來。但是文化大革命一來,兩個人忙著去「造反」,拖遲了婚期,再後來,亦民退出了造反組織,他的對象卻成了造反派的頭頭,還當上單位裡「長」字號的人物,於是就一腳把工人劉亦民踢開,和一個比她官兒大的「頭頭」結婚了。這還不算,還搞了個揭發材料到亦民廠裡,說亦民政治上不可靠。幸虧亦民出身好,加上又曾經當過「造反戰士」,因此廠裡也沒怎麼奈何他。這事很傷了亦民的心,他說發誓不找老婆了。這個同學談到這裡,當街就罵了起來:「這種女人不是人,是禍水,是畜牲!要是我在街上碰見她,准當面給她兩刮子!」

  從亦民的行動跡象看來,他確實沒有對象,我曾經多方打聽我中學時代女同學的情況,希望能在婚姻問題上為亦民幫點忙。但這些努力都落空了,那些姑娘有的下落不明,有的已經出嫁,有一些則是我聽見都害怕的「崢嶸」人物,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晃眼三年過去了。時間已經推延到一九七一年。我漸漸發現亦民的心理上有了一些變化。他還是老樣子,每月送生活費來,星期天來轉一圈,逗孩子玩一會,又走了。但是他在我面前表現得不像過去那樣固執。有一次,我見他上衣破了個小口子,要求他脫下來讓我縫,他沒反對。縫的時候,他靦腆地瞧著我做針線,當我抬起頭來,兩個人眼光碰在一起,他突然臉紅了,迅速把眼光避開了。最細的是女人的心,他這種表情使我預感一種什麼新的東西可能滲進我們的生活裡,我的臉也熱辣辣起來。

  亦民每月給我的生活費,我都省吃儉用,除了保證孩子發育所必須的營養外,我一塊醬豆腐一根鹹菜也分作兩餐吃,因此我每月都能省下一點錢,三年,我已經給亦民積下一筆為數相當可觀的錢,我想:萬一亦民結婚或者他有什麼急用時,可以把這筆錢交給他。有時,我試探著要給他添置一點衣物,他不同意。但是,最近我發現他襪子破了,偷偷地給他買了雙尼龍襪子,星期天出來時,我拿給他,他卻高高興興地穿上了,這種變化使我的感情上產生了新的東西,我覺得應該把他的生活管起來。我偷偷地記下了他的肩寬、身高等尺寸,有計劃地給他添置一點衣物。有一個星期天,我把經我精心裁剪縫製出來的一件漂亮的滌卡上裝捧到他面前,他愕然地問:「你哪來這麼多錢?」我笑著說:「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是偷來搶來的。你試穿穿,看合不合適。」我親自給他披在身上,他沒有反對,當我親手給他扣上扣子時,他的臉紅得像柿子,低聲地說:「子君,謝謝你了。」

  「如果這也要謝,那我怎麼謝你呢。」我難過地說,「都相處三年了,你還那麼客氣。」我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掉了下來。亦民看著我這個樣子,突然激動地握住我的手,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但這只是幾秒鐘的時間,他又恢復了常態,抱起孩子吻了吻,出門去了。他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

  我發現自己處於戀愛之中,我愛他,真心實意地愛他,我甚至願意為他去赴湯蹈火,雖然生活的折磨、塵世的風霜並沒有摧毀我的容顏,但我畢竟是有過孩子的人哪……自從我發現亦民心理上的變化之後,我的靈魂就在呼喊、在搏鬥,我不知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

  九月下旬,亦民發工資那天,一直下雨,我想他不會來了。晚上八點鐘,孩子睡著了,忽然有人敲門,是亦民。他披著雨衣站在門口,外面嘩嘩地下著大雨。我急忙把他迎進來,他邊脫雨衣邊說:「今天廠裡開大會,來遲了。」他滿面紅光,喜氣洋洋地說:「告訴你一個特大喜訊:林彪完蛋了!」他從懷裡掏出一瓶酒,興高采烈地說:「為了歡送這群法西斯匪徒去見希特勒,今天我和你痛痛快快地乾兩杯!」

  這些年月,我基本上處於與世隔絕的狀態,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我還來不及思索這件事情的意義,但亦民的狂喜情緒感染了我,我急忙去拿酒杯去了。

  「烏雲過去了,天快放晴了,受盡林彪這伙法西斯匪徒凌辱迫害的老百姓該有個出頭的日子了!——子君,你喝一杯。」他把滿滿的一小杯酒推到我面前。我不會喝酒,但是看著他那高興的樣子,我不能不喝。三年了,我們從來沒面對面坐著喝過一杯酒,吃過一頓飯,這個古怪的人!

  一杯酒喝下去,我嗆得咳起來,咳得我眼淚汪汪。亦民定神地瞧著我,臉上突然掠過一陣激動的表情,他低聲說了一句:「子君,你真美!」

  我羞怯地低下頭,臉熱到耳根,三年來,我第一次聽見他對我的評價,恐怕也是他對我第一次愛的表白。窗外雨在嘩嘩地下著,風在門外吹著哨子,大地熱烈地歡快地喧鬧著,這是很容易動感情的時刻,我低著頭,等待他進一步講下去。但他的表情很快地平靜了,他轉過話頭,又談到林彪和他那幫烏龜王八的罪惡行徑。他邊喝邊談,好像要把滿肚子的話連同他的歡樂都倒給我似地。他一氣談了一個多鐘頭,他三年來和我講的話加起來恐怕也沒有他今晚講的這麼多。他的情緒強烈地感染了我,望著他有稜有角的好看的嘴唇、清澈明亮的眼睛,我忽然聯想到我的亡夫,不!他比我的亡夫更堅強自信,心靈更加厚實,這個工人身上有著一種令人歎服令人崇拜的高貴品質,他是個認定了目標就會百折不撓地走下去的人,跟著這種人,就是弱者也會感到有力量……

  正當我沉湎在一種幸福的遐思中的時候,他的話講完了。他看看手錶,站了起來,瞧著我輕聲地說:「我回廠去了。」

  我從遐思中驚醒,一看表,九點半了,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著。我多麼希望他留下來呀,話到唇邊,臉一熱,說不出口,我只是喃喃自語地說:「雨下得這麼大……」

  他略為遲疑了一會,終於去抓雨衣,慢慢地披在身上,向房門走去。

  一股熱血湧到我的頭上,我靠在門邊,熾熱的感情把我的臉燒得通紅。我望著腳尖,斷斷續續地說:「亦民,你——你別走了。如果,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一陣短暫的沉默。突然,傳來雨衣被丟到一角的聲音,緊接著,一雙粗壯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把我抱住了……




  生活,又夢幻似地揭開了新的一頁。我和亦民結婚了。

  我們的婚後生活過得十分和諧幸福,我償清了我良心上的欠債,把整個心,全部熱情都交給了亦民。

  結婚時,我清理房子,我要把嵌在玻璃板下的我和麗文的結婚照片取下來。我知道有些男人是很忌諱這些東西的。有些人和再婚的女人成家之後,總希望妻子將前夫的東西連同印象一起抹掉,不願留下一點痕跡。亦民雖然不是這種人,但這張結婚照放在新房裡太顯眼了。亦民發現我去取照片,阻止我:「放著吧。他是挺有骨氣、挺勇敢的人,我尊敬他。也希望你能永遠懷念他。」

  我委婉地說:「孩子漸漸懂事了,他知道了會在他心中留下傷痕的。」

  亦民說:「不要瞞著孩子,應該讓孩子從小就懂得恨和愛。孩子知道他爸爸被林彪這夥人害死的,就會更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會成熟得更快些。一個人,不懂得恨,就不知道愛。」

  我感動得低聲地哭了。亦民輕輕地撫著我的肩膀說:「子君,不要哭了。這些年,林彪一夥使中國人民付出的代價太多了。我們需要的不是眼淚而是學習和鬥爭,振作起來吧!你是個有技術專長的人,將來還是有用武之地的。」他沉默一會又說,「這幾年,我們很多時間都在碌碌無為中過去了,以後我們建立起家庭學習制度,你當我的老師,教我數理化。」他俏皮地一笑,「你在中學時,就是班裡的學習幹事,高材生,又在大學喝過幾瓶墨水,當我的老師綽綽有餘了,對嗎,子君老師?」

  亦民俏皮的話,說得我破涕為笑了。

  婚後不久,亦民果然找來了一些數理化書籍。在明亮的燈光下,我們促膝而坐重溫舊課,在我們夫妻的關係上又加上一層新型的師生關係,豪爽的丈夫在我面前乖得像個大孩子,聚精會神地聽我給他講解習題。有時他還和我一起研究他搞的技革方面的事兒。我們的家庭生活過得是那樣充滿樂趣。孩子很愛他的後父,而亦民對孩子的感情甚至超出一般的父親對兒子的愛。

  結婚之後,我和孩子已經不算是「反革命家屬」了。我在亦民廠裡當了臨時工。雖然工資只有三十元左右,但家庭的經濟狀況大大好轉了。每天,我和亦民一起上班下班。夫妻相敬如賓,家務事我一手包了,我用一切心力使亦民和孩子生活得舒服愉快。

  亦民是電工班的班長,工作做得很出色,是廠裡學大慶的標兵。但是他使我擔心的是他的為人過於剛直,喜歡品抨時政,在家裡,他常常以鄙視的口氣談到江青:「一個臭戲子當上了中央委員還不自量,居然想騎在老帥們的頭上拉屎屙尿,其實這個人和林彪是一路貨。中國很多事情就壞在這類奸臣手上。」我常勸他:「我們這些老百姓對政治上的事兒還是少過問為好。」對我這些勸告,他不表示贊同,喟然長歎一聲:「中國的封建落後的東西太多了,根深蒂固。」

  轉眼間到了一九七五年,由於黨的政策開始落實,我們的家庭也有了新的變化。亦民由於工作上的出色成績,被提升為工段長。他搞的一項重大技革項目還登了報。這裡面也有我的一份心血。由於廠黨委的關懷,我從臨時工轉為固定工,並調到機械車間技術組工作。經過這些年的波折,毛澤東思想的燦爛陽光又暖烘烘地照在我身上,照亮了我們的家庭。我感到難過和歎息的是:麗文和姑媽沒有活到今天,要是他們還活著,在這貫徹三項指示,把國民經濟搞上去的火紅年月,他們該做多少工作呀!

  這年秋天,我懷孕了,我激動,興奮,亦民也高興得不得了。他堅持把家務包起來,讓我休息。他是個很能體貼妻子的人,根據亦民的提議我們給未來的孩子起名劉愛君。

  北風一起,冬日來臨,氣候變了,所謂「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開始了,一場新的政治鬥爭風暴又蔓延全國。許多地方工廠停工,鐵路不通。由於鐵路不通,廠裡缺煤,生產一天天走下坡路,人們激發起來的滿腔熱情和希望被潑上一盆冷水,群眾的情緒焦躁不安。一九七六年一月,周總理逝世,天柱傾折,而報紙上卻天天在指桑罵槐;人們的心被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壓住了。

  這段時間,我明顯感覺到亦民的變化,他變得很沉默,常常一個人出神,有時臉色很難看。我預感到我們的生活中將有什麼新的事情發生。我有時問他在想什麼,他又無法明確地說出來,只是用激烈的言辭品抨時政。有一次很晚了,他回到家裡,我問他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卻從書包裡掏出一本打印的東西遞到我面前。我一看,是一本《右傾翻案言論集》,上面輯錄了鄧小平同志和國務院其他領導同志的講話,這本東西是上海某單位複印的。他對我說:「你看看吧:鄧老伯的話代表了人民的呼聲,而人民的呼聲是批不倒,打不倒的。」

  這本「反面教材」我一口氣地讀完了,它強烈地撥動了我的心弦。一個剛直不阿,敢於為人民說話的老革命家的偉大形象,像豐碑一樣矗立在我的面前,我似懂非懂地揣想著這場鬥爭的性質……

  亦民安靜地睡著了。我望著他劍一樣的眉毛,英俊的臉孔,心裡默默祝願,祝願這場鬥爭不致給我們的家庭帶來不幸……

  但是,一場可怕的災難終於又降落到我頭上。清明節後的第三天,市公安機關一輛黑色小汽車開到廠裡,我接到電工班師傅打來的電話,說亦民被捕了,頓時象五雷轟頂,手上的聽筒卜的一聲掉在地上,當我回過神來,便沒命地向廠門口跑去。我看見我心愛的丈夫手上戴了手銬,兩個穿白制服的公安人員押著他,他昂然地走著,後面跟著一大群圍觀的人群。

  我撲向我的丈夫,淚如雨下。

  亦民像一尊石雕那樣森嚴地站立著,他聲音很堅定:「子君,不要怕,我沒有罪!要保重身體,帶好孩子,我會回來的!」

  我昏過去了。當我醒過來時,亦民已經押走了。同時被抓的還有經常和他在一起的幾個工人。

  事後,我才明白,我丈夫被抓,是因為他在清明節時,參加了悼念周總理的活動,在市中心區寫了「誰狗膽反對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就打倒誰」的大標語。還寫了一首題為《怒斥白骨精》的影射江青的詩。這就構成了「反革命罪行」,啷當入獄了。

  回到家裡,我望著丈夫佈置起來的周總理靈位,我心頭痛苦地呼喊:「總理,您在哪裡……」

  我又一次成了「反革命家屬」!

  

  




  一九七六年十月的金風驅散了萬里陰霾妖霧。黨和全國人民一舉粉碎了「四人幫」,挽救了黨,挽救了國家,挽救了人民,也挽救了我們一家。十月之前,我日夜為我丈夫亦民的生死擔憂,不知流了多少淚。「四人幫」一倒台,我的心定了。我這些年來的辛酸遭遇終於找到了答案。我明白了:是萬惡的林彪、「四人幫」給像我這樣千千萬萬的普通老百姓帶來深沉的災難!而且,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似乎對文化大革命有了一些反思:這場大革命雖然由於林彪、「四人幫」的破壞干擾,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和人民付出了沉重而且痛苦的代價,但是卻使人民大眾掌握了在紛壇複雜的鬥爭環境中洞察變幻的風雲,識別真、善、美和假、丑、惡的能力。也出現了千千萬刀象亦民這樣為革命事業敢於赴湯蹈火的大無畏的年青一代。

  我相信我無罪的丈夫會很快釋放回來的,我常常為此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在全國人民狂歡的日子裡,我正坐月子。我托人給監獄裡的亦民送去了兩瓶酒,這個時候,我知道他是迫切需要酒的。

  然而,我眼巴巴地望了一個月,亦民還沒有回來。我抱著剛滿月的小女兒到監獄探望丈夫。

  在監獄裡,我望著丈夫,他瘦多了。幾個月的鐵窗生活,給他的臉上留下蒼白的印記,然而他精神飽滿,神采奕奕。亦民第一次看見他的骨肉,高興得像個孩子似地,又摸他的頭又弄他的腿。他眉開眼笑地說:「孩子,你生得正是時候,你們這一代大概不會像你父母這一代那樣多災多難了。」他問我:「為什麼不帶思君來呢?我真想他。」

  我難過地說:「我不願讓孩子幼小的心靈裡留下陰影和創傷。」

  亦民笑道:「應該讓孩子知道多一點嘛!要讓孩子知道:在林彪、『四人幫』橫行時,我們有一些無產階級專政機關曾經一度成為對無產階級實行專政的工具!這個教訓,不但我們這一代,而且我們子孫後代都要記住!」

  我希望他這類話不要再講下去,他卻微笑著說:「怕什麼!『四人幫』一夥的台詞已經念完了,現在是人民說話的時候了。」他感情深沉地說,「子君,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聽了這句話,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日思夜盼了幾個月,一個陽光明麗的下午,亦民被宣告無罪,出獄回家了。他一到家,抱著兩個孩子狂吻了一番,便拿起酒瓶上街買酒。他說:「今天要買點好酒,備點好菜,痛痛快快地吃個團圓飯。」他歡快地下樓去了。

  小愛君睡著了,我正準備把亦民從監獄裡帶回來的衣服洗乾淨。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怎麼亦民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去開門,門一開,一個陌生人站在面前。這人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頭髮過早地花白了。臉上一道道可怕的疤痕,上嘴唇皮可怕地裂開了。他這副臉相,要是在靜夜的馬路上碰見,我會驚駭得叫起來的。

  「你找誰?」我心懷恐懼地問。

  這人眼睛直瞧著我,臉上突然出現可怕的痙攣,他用一種渾濁變態的聲音說:「子君,我是麗文呀!」

  像一道電擊掠過我的頭頂,像一聲沉雷在我的心中爆炸,我嚇呆了,靠在門邊,半天說不出話來。

  「麗文,你說真話,你究竟是人還是鬼?」我哆嗦著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顯然是大惑不解,怔住了。

  「他們說你自殺了!」我牙齒打戰,流著淚結結巴巴地簡單地述說那段傷心的往事,他的臉上又出現一陣陣可怕的痙攣,聽完我的述說,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們那時確實是以為我已經死了,我是黃泉路上爬回來的人哪!當初,我揭發了這些殺人犯的罪惡行為,這些禽獸就捏造我的罪名,把我打成反革命,把我抓進牛欄,用慘重刑罰來對付我:用槓壓、用鏈條抽、用冰水灌、用電烙鐵把我的臉上身上燙成這個樣子,我一天一夜不省人事,這群狗東西以為我已經死了就把我拖到工廠附近的火車軌上,製造自殺的假象。有一個好心的工人救了我,偷偷地把我送進醫院,後來,他們知道後,又把我從醫院送進監獄。在監獄裡整整關了八個年頭,直到最近我才從監獄裡出來。」

  我看著前夫臉上一塊塊可怕的疤痕,可憐的人,使我心碎的人,這些年頭他吃了多少折磨多少苦呀!

  「你為什麼一直不給我寫一封信呢?」我哭了!

  他歎了口氣:「八年了!他們剝奪了我言論和行動的自由,我往哪裡寫信呢?我一出獄,就給你單位拍了電報,沒收到回音,我就專程趕來了。一打聽,才知道你搬到這早來了。」他的眼眶裡轉動著淚花,激動得臉上的疤痕泛著紅光,就像長期生活在孤島的人遇見了救生船一樣。

  往昔的恩愛夫妻、八年的辛酸懷念、看見丈夫死而復生的狂喜心情,匯合成一股情感的巨浪向我撲來,我只覺得渾身軟綿綿輕飄飄,彷彿像一葉飛舟裝載著我的心,在浪花飛濺的大海裡飛奔,被感情巨濤推向峰頂,我恨不得馬上撲到我的麗文跟前,用我的雙手,去撫平那被林彪、「四人幫」刻毒地留在他臉上的殘疤,用溫柔慰藉去洗滌他心頭帶血的傷痕,讓他那受盡苦難辛酸的歸來的靈魂棲息在我溫暖的懷抱裡。

  「子君,八年了。在那苦難的歲月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和孩子。也許因為心上擱著你和孩子,我才能支撐著活到今天,萬惡的林彪、『四人幫』使我們家散人離,黨中央又讓我們苦難夫妻團圓了。」他激動地張開兩臂,我控制不住感情,一頭撲到他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樓梯上傳來清亮熟悉的腳步聲,又一個丈夫亦民回來了。我像觸了電似地,一下掙脫出麗文的懷抱,我的心像一下子給人撕裂了兩半!

  天哪!我應該怎麼辦?

        (原載《作品》197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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