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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幅肖像 作者:陳放


  這是一間我並不陌生的客廳。

  十幾年前,當我還是戲劇學院導演系的學生時,曾和同學們到這裡拜訪過原學院黨委副書記,後調到市美協的未來雨老師,「四人幫」橫行時,他因為歷史上的「問題」被打成了「為敵作畫的漢奸」和「出賣同志的叛徒」,而在監獄裡被關押了十年之久。如今,他從監獄裡出來了,一邊在家養病,一邊等待著對他全面落實政策。天氣並不很冷,但他已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把身子深深地陷在一隻露了棉絮的破沙發裡。他兩腮凹陷,面色蒼白,兩隻枯瘦的手總是神經質地互相搓著。在青筋暴露的腕子上,依稀可以看出長期戴手銬後留下來的痕跡。

  今天,我是作為市文聯落實政策複查小組的成員,為瞭解一九四五年初春,他在燕山一帶同一位女畫家米麗執行偵察任務被日軍逮捕後的這一段歷史,來找他進行核實的。

  談話已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我望著曾經是滿頭黑髮,而現在是兩鬢霜白的宋來雨,溫和地說:

  「您和米麗被捕後,他們是怎樣進行審訊的呢?……」

  「我和米麗被押著站在寫字檯前,坐在寫字檯後轉椅上的平三郎少佐手裡一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一支油畫筆,一邊用一口不流利而且聲調裡很富有感情的中國話開始了訊問:

  「我喜歡開誠佈公的人。說吧,你們闖進這個不應該到的地方,幹什麼來了?」

  如果不是荷槍實彈,筆挺地守在門口的日本憲兵和眼前正在進行的審訊,單看這間房子的陳設,你非但不會想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嗜血成性的日本憲兵隊的刑訊室,倒像是走進了一個具有一定鑒賞力的畫家的畫室。

  在這個光線充足的大房間裡,牆角斜放著一個鑲著貝殼的紫檀木茶几。茶几上擺著一個愛神丘比特的石膏塑像,丘比特手中的弓正對著我們這兩個受審的囚徒,好像那愛情之箭就要脫弦朝我們射來。

  「丘比特不知犯了什麼罪,也被抓到憲兵隊來了!」我在心裡暗暗罵了一句後,立刻被分掛在一幅軍用地圖兩側的油畫緊緊地吸引住了。我至今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進一步的審訊正是從這些畫開始的。

  平三郎的訊問打斷了我對室內陳設的觀察,我把目光從油畫上拉回,緊緊盯著平三郎軍帽下那雙不停轉動著的、奸詐的、亮晶晶的小眼睛,鎮靜地回答:「我們已經說過了,我們是自由職業者——畫家。到這裡來的進行野外寫生,放在寫字檯上的油畫箱和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就是我們的身份和行動的證明」。

  「畫家?」平三郎悠閒地從轉椅上站起來,臉上帶著嘲弄的冷笑,踱到我們的面前,「正因為你們聲稱自己是畫家,才被轉到我這裡來的,至於寫生,這個鬼地方,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山,有什麼東西能激起你們創作的靈感?」

  「這些山,就是我們創作的源泉,古往今來,任何人間的力量,不論是讚歎她還是詆毀她,都不能改變她的客觀存在。」

  「呵!你不但是畫家,還是詩人吶!」平三郎擺了擺手,制止我說下去,「可惜,你們畫的這些拙劣的東西,與其說是藝術品,倒不如說是用於軍事目的來得更確切!你們是以寫生為掩護到這裡來進行軍事偵察的。遺憾的是你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設在山溝裡的日本憲兵隊裡遇見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就是我——日本《每日新聞》社的美術總編輯、畫家平三郎!於是,你們的把戲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有意思,很有戲劇性,憲兵隊長成了藝術家!」易於激動的天性使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打斷了宋來雨的話頭。

  「您說什麼?」宋來雨用疑惑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眉宇之間流露出對我的不信任。他沉重地出了一口長氣,用沙啞的聲音說下去:

  「您剛才說什麼戲劇性和有意思,對於聽故事的人來說,也許是這樣。但是當我聽到平三郎表示他是個畫家時,我一點也不感到有意思,只是更加感到緊張。您的同行,那些寫劇本的人,總是把敵人寫成青面獠牙,把自己人寫得大義凜然,革命者在敵人面前慷慨陳詞,為的是引頸受戮,然而生活並不總是以一個模式出現的。當平三郎微笑著站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一直靠在我身邊的米麗,全身都在微微地打顫,幾乎站不穩了。……」

  「米麗當時的政治面目是什麼?」我又一次打斷了宋來雨的話。不過這已不是出於激動,而是出於瞭解情況的需要。

  「群眾。她不過是個正直的,有才華、有民族自尊心的青年畫家。」

  「您和米麗是什麼關係呢?認識很久了嗎?」

  「上美術學校一年級時,我們就是同班同學,那時她才十六歲。」

  「以後您在學校暴露了身份,經過『城工部』介紹到燕北遊擊隊,而米麗一直在那裡讀到畢業,是這樣嗎?」

  「是這樣。您對情況好像很瞭解。」宋來雨冷冷地回答了我的問話後,眨了眨眼皮,不再說話了,只是不斷地、神經質地搓著他那乾柴棍一樣的關節腫大的手指。

  學生給老師落實政策,確實是一件讓人尷尬的事情。我痛心地感到,經過十幾年的動亂之後,人與人的關係已不再像過去那樣融洽了。我歉意地笑了笑,委婉地說:

  「噢,有些事情是我看過您的案卷之後瞭解的,有些是別人介紹的,不過這些並不是根據。為了推翻『四人幫』強加在您身上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希望您能把當時的經過說得詳細一些。」

  「謝謝。」宋來雨喘息著,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下去,「我盡量使你滿意。不過,年輕人,你應該懂得,政治面目不能完全說明一個人的政治態度,有時甚至是恰恰相反。林彪不曾經是副主席嗎?江青不還當過政治局委員嗎?而結果又怎樣呢?一場浩劫啊!……」

  激動和憤怒引起了宋來雨的一陣乾咳,那聲音就像發自一個已經蛀空了的胸腔。乾咳過後,他氣喘吁吁地說:「在米麗微微發抖的時候,我把身子朝她靠得更緊了些。當時真後悔把她帶來給我作掩護,如果被捕的僅是我一個人,事情就簡單多啦……」

  「這麼說,米麗對鬥爭的殘酷性是缺乏思想準備的啦?」

  「也許是吧,她還很年輕啊!」

  「組織上不能派另外的同志,比如派一個有經驗的男同志,陪你一起去完成這個任務嗎?」

  「在我們得知日軍把大批搶掠來的祖國的文物偷運到山裡,準備在山裡集中後再運到日本的消息後,進行了多次偵察,然而都失敗了。最後組織上採納了我的建議,決定以旅行畫家的身份進山偵察。我一個人去不行,游擊隊裡除了我一個人以外,又再也找不到那怕是略有美術知識的人,我只好潛回北平;動員曾經在學校掩護過我,以後又參加了黨團外圍組織的米麗和我同行。這樣,一男一女,不容易受到懷疑,而且米麗那時雖然只有二十二歲,卻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遇到盤查,可以掩護我的身份。誰知道,在我們偵察結束時,被正在巡邏的日本憲兵隊逮捕了……」說著宋來雨的喘息突然加速起來,臉上憋得發紫,用手捶著胸口,「給我倒一杯水,該死的心臟又疼了!」

  我趕緊站起來,倒了一杯白開水,端到宋來雨的面前。他哆哆嗦嗦地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掏出兩片藥,抓起杯子呷了一口水,把藥片吞了下去。

  他再說話時,從他細長的脖子裡發出的聲音,變得更加沙啞了:

  「我知道,平三郎不瞭解我們真正的身份,面對著他的虛張聲勢,要緊的是保持鎮靜,不使他看出破綻。我沒有繼續為自己申辯,為的是爭取時間讓米麗能逐漸從慌亂中清醒過來。說實在的,也許米麗的慌亂,相反地倒減輕了平三郎的某些懷疑呢!」

  「怎麼,不說話了?在《反審訊學》裡,沉默是一種自衛的手段,但用的不好,反而暴露了你們的心虛。請過來,從身份證上看來,你們一位叫宋欣(宋欣是我的化名)一位叫米麗吧?如果你們是真正的畫家,那麼請對我——你們的同行,畫的這兩張畫發表一些高見吧!當然,如果你們不懂,就不要做戲了,《每日新聞》的美術總編輯是不可能被欺騙的!」

  我向油畫走去,同時用手輕輕拉了米麗一下,她邁著僵硬的步子隨我一同站到了兩幅油畫的前面。用圖釘釘在牆上的一幅,像是完成不久的作品,從畫面的人物斜視的眼神,一看就知道那是平三郎的自畫像。面前鑲在泥金畫框裡的大幅油畫,像是作者的得意之作,所以才配上了這麼一個貴重的畫框。佈滿畫面的是深褐色的、沒有生命的大地,一個孤獨的、身著日軍軍裝的年輕男人的背影,正朝畫面深處走去。整個畫面的調子陰鬱壓人,作畫的人,只是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淡淡地抹上了一筆似有若無的玫瑰色和一道亮線,是畫面上唯一可見的亮光。

  我仔細觀察了這兩張油畫,突然對平三郎說:

  「向畫面深處走去的這個男人的背影,是你吧?平三郎先生。」

  平三郎驚異地注視著我,以至於一剎時他那兩片微微張開的嘴唇竟然沒有閉上。過了一會兒,他才欣喜地說「對!正是我!你能夠從一個沒有面部的背影斷定是我,說明你有很快抓住一個人骨骼特徵的才能。說下去,說下去,我很感興趣。」

  「那一張,不消說是你的自畫像了。你的畫雖然都帶有我不太喜歡的灰調子,但是技巧純熟,看得出你有相當的美術修養。可是,」我加重了語氣,「作為一個中國畫家,我應當提醒你,平三郎先生,你並不瞭解中國,你把你腳下的土地看成是連野草都不生的、沒有生命的東西,就說明你錯了!也許你是在充滿生機的土地面前,感到了你靈魂的畏懼和空虛,不敢正視你不願意看到的現實吧?……」

  聽了我的話,平三郎的臉色開始陰沉下來,小眼睛裡第一次閃出了凶光。為了在精神上壓倒他,使他的思維陷入混亂,我不理睬他表情的變化,喚醒自己腦海中所記憶下來的美術知識,繼續說下去:

  「如果你不感到痛苦,為什麼在自畫像的背景上,用使人恐怖的靛青色塗上一團團煙霧,就好像從地獄裡冒出來的濃煙?當然,無可否認,在這一張畫上,你那一筆玫瑰色確實是神來之筆,它是你心中的希望;不過,恕我直言,藝術家從不違背自己的良心,那玫瑰色的希望絕不是你能從這塊土地上得到的!玫瑰色的希望只能屬於這塊深褐色的土地!」

  我的話音剛落,平三郎方纔那瀟灑的風度一掃而光,一下子竄到我的面前,雙手狠狠抓住了我的胸襟,像是一頭發了瘋的野獸,米麗不禁恐懼地躲到我的背後。

  他使勁搖晃著我,彷彿要把我撕成一條一條的。他狂叫著:「希望!希望!八嘎!你……竟敢侮辱大日本的皇軍少佐,一個對你們有生殺予奪之權的佔領者!」

  我手心裡捏著一把冷汗,但並沒有慌亂,而是採用了以柔克剛的戰術。我說:

  「只有指出作品內在情緒的人,才是真正懂得藝術的批評家,就像羅丹大師那樣,你的畫,正是你精神上不可擺脫的痛苦以及在命運面前感到迷惘的一種自我表現,……我的意見說完了,我是應你的要求發表評論的,平三郎先生!」

  「奇怪的是,我這種貌似美學上的見解,並沒有再度激起他的瘋狂,他抓住我胸襟的手慢慢地鬆開之後,猛然轉過身去,急促地在室內走來走去,完全是軍人的風度,那很可能是過去在他身上起過作用,隨著他們的失敗,今天正在慢慢消失的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迴光返照。突然,他朝門口擺了擺手,一直守在門口的兩個日本憲兵唯唯退了出去。」

  「你是懂畫的,宋欣,你是懂畫的,」平三郎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平靜下來,恢復了他那自我欣賞的溫文爾雅的藝術家風度,他把頭扭向了米麗:「那麼你吶?你也是畫家嗎?你有什麼高見?」說著,平三郎把奸詐的目光在米麗的臉上掃來掃去,就像一隻餓鷹正在窺測著它的食物,從他這一連串的、不協調的動作看得出來,平三郎不只有藝術家的氣質,更富有法西斯分子凶悍的特性。

  「米麗能對付得了這個喜怒無常的日本憲兵隊長嗎?我真為她擔心。如果平三郎從米麗身上打開缺口,那麼要想活著把情報送到游擊隊的一切希望都要徹底地化為泡影了。」

  「米麗對這次偵察任務很清楚嗎?」我擔心地問著宋來雨。

  「不,她不太清楚。但對我的身份,她是很清楚的。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完全懂得了我帶她進山的目的。」宋來雨喘息著,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幾滴冷汗,他繼續說下去:

  「你聽聽,米麗是怎樣回答的,真正既巧妙,又一針見血:『如果我是你的話,平三郎先生,我就不這樣處理』你要表現的是黃昏,可為什麼落日的餘輝沒有在你的身後投下一道影子呢?」

  平三郎的目光順著米麗的手臂,停留在油畫上。他喃喃地用日語自言自語地說:「影子?對,應該有一條影子,可是我會在這吞沒一切的土地上留下一條影子嗎?也許留下的不過是一具死屍!戰爭早晚會過去,還會有太陽、有春天、有美的生活,可是我卻要死掉、爛掉、生蛆,再也不能感受這一切了,可我還沒有取得達·芬奇那樣的成績……,該死,真是該死!那些大人物……」

  平三郎像是陷入了痛苦的思考之中,室內只有他的馬靴發出的喀吱喀吱的聲音,這突然而來的沉寂使我和米麗更加緊張。因為我看到,在平三郎突然投過來的目光中,剛才囈語時的優郁目光消失了,眼睛亮得怕人。如果你在夜間見過狼的眼睛,那你就能想像出平三郎當時的目光。他臉上的咬肌在不規則地抽動著,這一切都說明他的內心正在經歷著一場風暴。突然,他緊握的雙拳有力地砸在寫字檯上,把桌子上的油畫顏料都震落到地下。他咆哮了:

  「你們懂個屁!你們也配談什麼藝術?你們是我的囚徒,我是你們的太君!懂嗎?太君!我恨!我恨你們這些中國人!你們毀了我,毀了我的事業!為了使你們擺脫愚昧,與大日本共榮,我才遠離了家鄉,到了你們這塊只能給人以死亡,而不能給人以希望的深褐色的國土上;可是你們冥顧不靈,拒絕開化,到處在偷襲、在打擊我們!多少優秀的日本青年,其中包括我的哥哥,他是個電氣工程師,為了這一崇高的目的而被你們殺死!造成這一切悲劇的都是你們,你們!該死,真是該死……我要把你們槍斃,槍斃!你們這些野蠻人!」

  「簡直是強盜的邏輯!」我望著宋來雨那因憤怒的回憶而明亮起來的眼睛,氣憤地插了一句。

  「你聽,這能讓人忍受嗎?」我當時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走上前一步,說:

  「夠了!虧你還是個有知識的人,連你自己也不會相信你所說的這些鬼話!你很清楚,不是哪個中國人請你們到這裡來殺人放火的。是你們反動的、軍國主義的政府發動的這場必將失敗的戰爭,把你們拖進來的!這場非正義的戰爭不僅給中國人民帶來了慘重的損失,也毀了你,毀了你的哥哥,毀了日本人民!而你卻要把這一切責任強加在深受其害的中國人民頭上,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無恥的事情嗎?……」

  「我還要激昂地說下去,米麗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衣角,這才提醒了我,我的任務不是用語言去批判這頭髮了瘋的野獸,而是想辦法送出情報,粉碎他們盜運祖國文物的陰謀。我嚥了口唾沫,心想:這一下全完了!」

  「可是,更加奇怪的是,平三郎沒有再度向我撲來,而把輕快的腳步停在室內的三角架支起來的大畫板前面。他目不轉睛地瞅著米麗的臉,在這咄咄逼人的目光的注視下,米麗因衝動而剛剛有了點血色的臉,又變得蒼白之中泛著蠟黃。平三郎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似的專注地看了幾分鐘後,從上衣口袋裡掏也一支炭鉛,在釘在畫板上的一張白張上,嘴裡吹著《支那之夜》的口哨,畫起了米麗頭象的素描。」

  「這真是從未見過的怪人!」我一邊想著,一邊看平三郎作畫。他下筆準確,線條粗獷而活潑,從不塗改。這個傢伙,他倒真可以成為一個大畫家的。

  「米小姐,請你過來!平三郎微笑著朝米麗點了點頭;米麗望了我一眼,忐忑不安地靠近了畫架。」

  「你滿意嗎?」平三郎充滿自信地對米麗說,「我很準確地再現了你典型的東方的美,也畫出了你眼睛後面怵慓的靈魂;這樣美的姑娘不應該有憂慮和恐懼,應該享受甜美和幸福。說吧,姑娘,你到這裡來,是執行什麼使命啊?說吧!說出來你的生命就有了保障;不說,你就會失去一切,那將是多麼可怕啊!永遠只有黑暗,不,連黑暗也感受不到,白色的蛆從你那現在的白皙的皮膚裡生出來,太可怕了!」

  「我只能說你的素描很出色,別的我什麼也不知道。」米麗輕聲地回答。

  「這回你們該承認了吧,我是個了不起的畫家!在上學的時候,我的素描在班上總是第一名。我的老師法國人米杜爾教授很喜歡我,他是莫奈的門徒。」

  「米杜爾?」米麗下意識地重複著平三郎剛提到的名字,「米杜爾,我知道他,他是外光派的大師。」

  「啊!你知道他,我的老師!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可惜,聽說他在德軍轟炸巴黎時被炸死了……」平三郎歎息著,猛地一甩手,似乎要甩掉這不愉快的回憶,他快走了幾步,站到轉椅旁,從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後叼在嘴上,一隻手拔撥弄了一下轉椅,轉椅迅速轉動起來,他吐出一口煙霧,神秘地說:

  「你們觀察過貓吃耗子的全部動作嗎?一個畫家像一個偵察員一樣,最重要的是善於觀察。我從小就喜歡爬進床底下,去偷著這種殺伐:貓總是嘴裡銜著耗子鑽到床底下,去進行它神聖的審判的,你們知道嗎?貓在抓到耗子後,並不急於吃掉自己的戰利品,而是用它的爪子戲弄耗子,使可憐的耗子在它的爪子下經歷了長時間的死的恐怖之後,才一口一口地吃掉,這正是貓的一種最高的精神享受,這一點,連最瞭解貓的作家,夏目漱石先生也沒有注意到。難道你們不覺得,我們現在也正玩著這樣的遊戲嗎?哈哈哈哈……」

  宋來雨敘述到這裡,我手中的鉛筆因平三郎的話帶來的強烈的刺激而抖動起來,鉛筆尖「卡嚓」一聲折斷了。我用刀子一邊削著鉛筆,一邊聽宋來雨講下去:

  「平三郎在一陣狂笑之後走到我的身邊,拍著我的肩膀,得意地說:『剛才你為什麼突然不說話了?是不是這位姑娘用手拉了你一下。你已經暴露了,剛才我不過耍了一個小花招兒,在《審訊學》上有這樣一條,激怒對方,使對方在失去自我控制的、下意識的情況下,暴露出他的弱點。我正是這樣做的!你剛才的大嚷大叫,和那些背叛了日本的民族利益、為共產黨所利用的《日本軍人反戰同盟》所散發的傳單內容完全一致!所以我不但斷定你是共產黨,而且你很可能作過對被俘日軍的策反工作,怎麼樣,我是一頭不壞的貓吧?哈哈哈哈……』」

  「這傢伙,真是個訓練有素的日本特務!……宋老師,您的檔案上好像記載著您作過一段策反工作吧?」我有些吃驚地問著宋來雨。

  「對的,」宋來雨的胸部急促地起伏著,「真讓平三郎給猜中了。這也怪我,當時由於衝動,無意中引用了傳單上說過的話。因為我會日語,曾經協助正規部隊,作過對被俘日軍官兵的策反工作。不過推理不能代替證據,平三郎並沒有打開缺口。」

  「請您說下去,我的鉛筆已經削好了。」我笑著對宋來雨說。

  「您可不要讓鉛筆尖再折斷了喲!」宋來雨淡淡地笑了一笑,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那笑容有些淒慘。

  平三郎還要得意地說下去,突然,寫字檯上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平三郎以立正姿勢拿著話筒通話,顯然電話是他的上級打來的:

  「——正在審問,他們供稱是畫家……,到這裡來寫生的。……」

  「是!是!他們極有可能是游擊隊派來的偵察員。」

  「——文物?正在鑒別。我們沒有必要把那些沒有價值的東西運回去!我建議利用一下……槍斃?是,是!……」

  平三郎操日語通完了電話。他下意識地用手彎著一桿油畫筆,筆桿在他手中慢慢變成了弓形;突然,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筆桿斷裂成兩截。他看著筆桿的斷茬,頭也不抬地用中國話問:

  「你懂日語嗎,宋欣?」

  「不懂。」我馬上接了一句,其實我早已聽懂了電話的內容,意識到問題非常嚴重,敵人要對我們下毒手了!

  平三郎扔掉了手中的半截筆桿,望著我說:「又是撒謊!我接電話時瞟了你一眼,為什麼你在聽到槍斃這個字眼時,眉毛跳了一下?不過,我完全可以如實奉告:你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凡是被抓到這裡來的人,活著出去的希望是很小的,現在,對於你們的真正的身份,我已失去了興趣,因為我們知道怎樣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當然懂得消滅敵人保存自己,這是戰爭的規律,雙方都是如此。你們可能是畫家,但同時又是偵察員;就像我一樣,是畫家,又是日本軍官。因而我們雖然都是維納斯的崇拜者,但卻又是不能共存的敵人!」平三郎又走到畫架前,欣賞著他為米麗畫的素描,接著說:

  「作為一個擔負著特殊使命的日本軍官,我的談話已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原因很簡單,我們是同行,用中國的成語來說就是惺惺惜惺惺嘛!我不喜歡用酷刑,太刺激!我喜歡拉斐爾的聖母像,充滿著母愛。現在你們唯一能自救的是供出你們的任務,然後和我們合作,幫助我剔除這些字畫,古董中的偽造品,這正是我的任務。你們中國人太喜歡以假亂真了。我等待你們的回答!」

  「平三郎的這些話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過去在寫交代材料時,也這樣如實的寫過。可是那些整我的人,他們不相信這些,反而說我美化日本帝國主義者,來為自己開脫罪責。其實,平三郎採用的手段,是敵人殘暴的另一個方面,它並不次於以刺刀相逼。他平靜地、富有感情地說出來的這些話,像是在用一把磨鈍了的鋸條在鋸你的神經,這正是他們的神經戰!……我看到米麗的身子又搖晃了一下。」

  我望著愛神丘比特的塑像,冷笑說:「平三郎先生,你為什麼不在丘比特的手裡放上一架機關鎗或是一把刺刀,那才符合你的身份。再不,把撒旦的塑像擺在這裡,不是更合適嗎?我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們只是個普通的畫家,靠賣畫為生的自由職業者。」

  「你很瞭解希臘神話,可是不太瞭解現實。」平三郎又習慣地擺了擺手,「我在上級面前,給你們爭取了兩個小時,當然,這也要看你們自己是否願意利用這決定生命的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裡,你們每人為我畫一張油畫肖像,來證明你們畫家的身份:畫得好的那一個有權利活下來,和我們合作,記住,另一個就要被槍斃!……至於為什麼只能留下你們其中的一個,過多的解釋是不必要的,這是錄取生命的考試,你們有勇氣試一試嗎?」

  「真是獨出心裁的刑法!」我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用鉛筆在速記本狠狠戳了一下,修長的筆尖又一次折斷了。

  「你大概又在驚歎這個故事裡的戲劇性吧?」宋來雨用拳頭輕輕捶打著自己的胸部,苦笑了一下,「可是對於我們來說,當時的驚愕、憤怒、緊張和不安,你是無法體會的。在我和米麗中間只能活著留下一個,民族自尊心使我又一次衝動起來,真想上去拚了。但是在身份沒有暴露以前,我沒有權利忘記肩負的任務。平三郎說準備留下一個人,幫幫他們整理搶掠來的文物,倒像是一句實話;在我們被押進這個警戒森嚴的院子時,見到一些日本兵正圍著一大堆東西,忙忙碌碌地翻揀著。要想從中把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挑出來,沒有懂行的中國人,僅靠日本兵是不行的。這確實給我們留下一個破壞他們行動的機會。我也考慮到了,如果平三郎履行他的諾言的話,那麼能夠活下來的只能是米麗,完成任務的全部希望唯有寄托在米麗身上了。」

  「好吧,我們來試試看。」聽了我的答覆,米麗驚異地望著我,她不理解我為什麼要答應平三郎這一殘酷的,厚顏無恥的要求。

  平三郎聽了我的答覆之後,開心得像個孩子。實際上他也不到三十歲。

  平三郎仔細觀察了一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的方向,把畫架擺到他認為最合適的地方。仔細地取下了他為米麗畫的那張素描,又在同一塊畫板上,釘上了兩張大小一樣的油畫紙,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記住,作畫的時候,切忌不要讓光線和你的畫架成水平方向,要是那樣的話,就不能捕捉色彩的微妙變化。光線是世界上第一個魔術大師,只要它稍微改變一下位置,一切被它照射的物體上,就會塗上了不同的色彩和陰影。你剛才提到了羅丹,但你知道這樣一件有趣的事情嗎?羅丹把手中的燈,變換不同的位置照在古希臘的女人塑像上,而發現了女人人體上那些令人消魂蕩魄的曲線的細微起伏;當他用手撫摸大理石像的女人的臀部的陰影的時候,甚至感到了肉體的彈性和溫度,這些都是光線的妙用啊!」

  「平三郎得意地結束了自己的訓教,又瞇起眼睛,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佈置,然後滿意地轉身快步走到室內一個裝滿了許多古董的架子前,挑揀了一番,很快抱著許多油畫顏料、調色油和一大把簇新的油畫筆出來,一古腦兒地推到我們旁邊的椅子上:『喏,這些都是真正的高級品,只有像我這樣的真正的藝術家才配使用它們!我現在獻給你們,因為對於你們其中的一個來說,這將是他一生中所畫的最後一張肖像!』」

  「說著,平三郎搬了一個子彈箱子,一動不動地坐在上面,就像一個熟練的模特兒一樣,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勾出了一個典型的日本人的輪廓,這時我要是有一支槍該多好呵!」

  「我和米麗分左右並肩站在距離平三郎有兩米遠的畫架前。我無限焦慮地看了米麗一眼,只見她精神恍惚、目光呆滯,像一具木乃伊一樣。是呀,真是難為她,歷史上我還沒有聽說過:為就要殺死自己的劊子手畫肖像的先例,在這種神經一根接一根繃斷的情況下,即使是巨匠,恐怕也難以發揮出他全部的繪畫才能。」

  「畫吧,米麗,畫吧!我希望我們中間能有一個人活下去,繼續去畫我們的山河!我鼓勵著她,希望她能理解我話中的含義:這不是作畫,是戰鬥!」

  「米麗的黑眼珠轉動了一下,似乎還不太理解我們行動的意義。我急中生智,利用了平三郎為我們創造的條件,拿著鉛筆在畫板上寫上了一句話:情報!我希望你能活著出去,粉碎他們的陰謀!」

  「米麗那渾濁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字跡上,當她把目光從字跡上轉向我時,我驚奇的發現,她眼中困惑的目光開始消退了。她細聲細語地說:『我畫……我畫……』」

  「我用橡皮擦去了紙上的字跡,又迅速地寫上了一行:我們就要分手了!你會活下去的,你不恨我嗎?」

  「米麗也拿起了鉛筆,鉛筆在她手中劇烈地抖動著,她就這樣在紙上寫出了我終生銘刻在心的一句話:我會像過去一樣愛你,是你把我引進了真正的生活。我真恨自己過去做得太少了!」

  「當米麗知道我看清了她寫的每一個字後,她也用橡皮把它們擦去了。我真希望這些珍貴的字跡永遠刻在紙上!」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潦草地又寫上了一行:我相信你!你會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任務!我愛你!」

  「我看見米麗那表情緊張的臉上不那麼蒼白了,又出現了我所熟悉的特有的紅暈。她的小手在紙上又留下了一行娟秀、工整的字跡:你放心吧,我會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留在紙上清楚、工整的字體,說明米麗已完全鎮靜下來了。她的眸子裡閃現出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堅定甚至是冷酷的光芒,這正是那種經過痛苦的思慮之後,作出了最後抉擇的充滿自信的光芒!她把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平三郎的臉上,竭力挖掘著自己的模特兒和敵人的精神面貌,當她覺得自己已把握了平三郎內在和外在的一切特徵之後,就揮動了手中的鉛筆。隨著鉛筆在紙上發出的沙沙聲,平三郎的頭部的輪廓很快地在畫紙上勾勒出來了。」

  「她畫得是那樣專注,似乎進入了最好的創作狀態,幾乎忘記了我和死神的存在……」

  「半個小時過去了,平三郎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子彈箱子上。他並不看我們,目光好像穿透了牆壁,看著遙遠的地方。我想,他之所以泰然自若,是覺得我們已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裡。但是,只要我們有一個動作越出了繪畫的常規,他立刻就會掏出褲袋裡的手槍!」

  「我的心思根本沒有放在作畫上,繪畫的技巧我差不多全忘光了。我已為自己選擇了死,現在要緊的是如何對付可能出現的新變化,保障米麗能活下來,千斤重擔惟繫於米麗一身了。」

  「一個又一個的猜測,一個又一個的聯想,像閃電般地閃過我的腦海,可是手中的鉛筆卻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我畫得實在糟透了!可是當我無意中掉過頭去,去看米麗畫得如何的時候,不禁大為驚訝,她畫面上的人物酷似二米以外坐在子彈箱子上的平三郎:一張繃緊的充滿自信的臉,一雙狡黠的亮晶晶的小眼睛,兩片微閉在一起的有力量的薄嘴唇……」

  「是什麼力量使米麗這麼神奇地發揮出她的全部藝術才能呢?是求生的本能嗎?我痛心地感到自己對她的信任發生了動搖。我固然希望她能因為完成肖像而活下去,但她何必去美化一個法西斯分子呢?她如此賣力地為一個就要奪去我的生命的劊子手作畫,不僅使我感到幾分不快,甚至夾雜著對她的一絲鄙視。她這樣的精神狀態就是能活下來,怎麼能完成我交給她的任務呢?」

  「米麗也覺察到我在注意她。她把目光轉到了我的畫稿上,不禁皺起了眉頭,她那敏感的嘴角掠過了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突然,她把胳膊伸到我的畫稿一邊,用她手中的鉛筆有力地在我的畫稿上勾勒了一些線條。這神奇的幾筆就使我的畫稿大為改觀,雖然還遠遠比不上她畫的那一張,但也看得出是平三郎了。我從心底裡欽佩她的才能,她把這有限的時間用來替我修改畫稿,顯然是在為我爭取生存的機會呵!然而,我一旦活下去,她面臨的就是死亡!」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深為自己剛才對她的誤解而感到愧悔!我緊緊地抓住了她那纖細的手,即使以前在月影下,第一次把她的小手握在我手中的時候,愛的感受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

  「但是,時間不多了,我沒有權利去佔有她的時間,雖然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就要永遠離開自己心愛的姑娘了!我無限柔情而又痛苦地把她的手慢慢推回去,眼中含著熱淚在紙上寫著:你不必替我改稿了,你只要能設法粉碎他們的陰謀,我在九泉之下也深深地感謝你!」

  「米麗再次地觀察著我的畫稿,歎息著搖了搖頭。顯然她看出來,我的畫是沒有希望了,她用使人心碎的目光又看了我一眼,就毅然掉過頭去,拿起了調色板,用顫抖的手把牙膏狀的油畫顏料擠在上面,開始著色了。」

  「為了繼續迷惑平三郎,掩護米麗完成她的肖像,我也抄起了另一塊調色板,開始在畫面上塗抹起來。」

  「時間就這樣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每過去一分鐘,死神就朝我邁近一步;每過去一分鐘,米麗的畫面上就多了一個層次。可惜,現在再也找不到米麗當時給平三郎畫的那張肖像了。如果你能見到它,一定會為米麗在死神的陰影下,只用了兩個小時就完成了這樣一件成功的作品,而驚歎她的才華。」

  「就在米麗的肖像將最後完成的時候,平三郎突然抬起了自己的手腕,看著手錶說:『該下課了!不是我不給你們時間,馬上就要來電話的。』」

  「這時米麗顯得慌亂起來,她用懇求的聲音對平三郎說:『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好!』」

  「果然,桌子上的電話催命地響了起來。平三郎快步走到電話機旁,背對著我們去接電話。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米麗靈巧而又迅速地把她那一幅成功的肖像畫擺到了我的面前,而我那一張失敗的畫卻成了她畫的了!」

  「這一切的變化來得這樣突然和迅速,不僅平三郎沒有注意到,連我也沒有反應過來!」

  「米麗望著肖像,臉上閃出被捕後的第一次微笑,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長氣,差一點倒下去;好像一個長跑運動員到達了終點,但是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

  「我全明白了!如果不是平三郎走到我們的面前,我真想抱著米麗大哭一場的,在這難以忍受的兩個小時裡,她耗盡了二十多年來生命積蓄下來的一切力量,施展出她全部的藝術才華,完成了這最後一幅肖像畫;就是為了給我換取一個生存下去的條件,為了使我能完成那些未完成的任務啊!……」

  老淚縱橫的宋來雨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全身都在微微地痙攣著。

  我的胸脯也在急促地起伏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眼中湧流出來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打落在我的速記本上,紙頁上米麗的名字泡在淚珠裡,字跡顯得大而透明。

  很久,很久,我和宋來雨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一同沉浸在悲哀之中。宋來雨捲縮在破沙發裡,兩隻瘦骨嶙峋的手抱住了自己的頭部,一綹花白的、沒有光澤的頭髮在他的手指縫中不停地抖動著,就像秋風擺弄著一束枯草。他啜泣地繼續說下去,似乎在為自己能活下來而感到內疚和羞愧:

  「平三郎先看了看我那一張畫,奇怪地審視著米麗,聳了聳他的肩膀又把目光轉到我這邊來,立刻讚賞地發出了一聲驚叫:『啊!——真是活靈活現,每一塊骨頭的位置都很準確,就像對我作過一次生理解剖一樣!筆法也很細膩,甚至讓人看到血在皮膚下面的血管裡流動,性格也抓得很準,既憂鬱又有力量;既自信又感到迷惘,明亮的眼睛包含著一切!你了不起,宋欣,真正的畫家!不僅因為你爐火純青的技藝,也因為你畫面上的這個人物——是一個瘋狂世界的清醒者!對此,我一定要報答你。告訴我,是什麼力量使你創造了這樣的奇跡?是主宰一切的求生的慾望嗎?!』」

  「我也在心潮起伏地看著這一件不尋常的肖像,意外地發現了在畫面的底部,用白色的油彩寫著:宋欣作。啊——原來米麗讓平三郎再堅持一會兒,就是為了寫上使我不能否認的簽名啊!」

  「望著這幾個字,我內心裡感到一陣陣絞痛,愛和恨像是夾著泥沙的海浪一樣,一齊朝我襲來。我在愛的漩渦裡沉浮,在恨的狂濤中翻騰。我握緊了雙拳準備劈頭蓋臉朝平三郎砸去,一直在旁邊緊張地注意著我的米麗,生怕我引起意外的變化,趁平三郎沒有注意我,猛然用她的肩膀撞了我一下,走到平三郎的面前,指著我畫的那張肖像,一語雙關地說:『不須解釋了!我雖然是畫家,但沒有宋欣畫得好。』」

  「平三郎惋惜地注視著米麗,雖然我恨透了這個魔鬼,但說實在的,當平三郎看著米麗的時候,他的目光的確是很溫和的。他說:『你說得很對,米麗小姐,解釋是多餘的,為什麼你不能畫得好一些呢?如果畫得這樣糟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同伴宋欣,我會毫不猶豫地下令槍斃他!不幸地卻是輪到了你,你還這麼年輕,又是這麼美,簡直就是東方的維納斯!可是我除了永遠保存兩個小時前,我為你畫的那張素措外,卻必須執行這個命令,把你送上刑場。大和民族的利益是至高無上的!』」

  「平三郎一個轉身,大踏步地走到寫字檯前,伸手按了一下桌子上的電鈕,兩個日本憲兵立刻走了進來,凶神惡煞般地站在他們的長官面前。」

  「馬上預備一輛汽車,把這個女人拉出去槍斃,立即執行!」

  「在這訣別的時刻,我像一陣風一樣撲向我的米麗,緊緊拉住了她的手。這雙手,過去給了我多少溫存和愛,今天又保衛了我的生命!米麗的手是冰涼的,好像我握住的是就要溶化的兩塊冰!」

  「突然,我的臉被急促朝我奔來的平三郎狠狠地打了一拳,這重重的一拳來得是這樣猝不及防,我趔趄著朝後退去,耳畔灌入平三郎咆哮:『混蛋!滾開!我不喜歡這種傷感的告別儀式。要不是因為留下你還有事情可作,我……』」

  「米麗剛被兩個日本憲兵架到門口,突然掙扎著扭過頭來,說出了她一生中最後的一句話:『你可一定努力地畫啊!去畫可愛的山河,請你在畫面上為我塗上一筆桔黃色,那是我最喜愛的顏色啊!……』」

  「罪惡的槍聲響了,日本軍國主義者就這樣槍殺了一個愛國的天才畫家——我的米麗。」

  「我眼睛冒著火,充滿憎恨地望著平三郎,當槍響的時候,他本來是站著的,隨著槍聲的消失,他頹然地跌坐在轉椅上。」

  「平三郎有氣無力地抽出了一隻煙叼在嘴上,但由於手的顫抖,幾次都沒有劃著火柴,我鄙夷地對他說:『你害怕了?你們殺死了一個無辜的人,這也是你的美術老師教給你的嗎?』」

  「『不!殺死米麗的不是我,而是你!』平三郎扔掉了手中的煙卷,站起來對我嚷道:『對,你才是殺人犯!米麗就死在你神奇的畫筆下,在這場生死存亡的競爭中,你擊敗了對手!也許或者還是你的朋友吧?你是個小人,對,是小人!我現在斷定你不是共產黨,只是個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被俘的共產黨我見過很多,他們在生命受到威脅時,總是把活著的希望留給別人,這也是我們識別一個人是不是共產黨的辦法之一。而你的所作所為和共產黨的教義恰恰相反。不過這倒增加了你對我們的價值。收拾好你的東西,立刻跟我一起去見我的長官,如果他同意你活下來,你就老老實實地和我們合作,如果你想耍什麼花招兒,我隨時都有收回自己諾言的權力!』」

  「以後的事情你看看材料就清楚了,許多見證人還活著,我也沒有什麼新的補充了,……我現在有點累了。簡單地說,我被兩個日本憲兵押著,和平三郎一起坐上了汽車,朝他們的司令部開去。汽車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爬行著,米麗的影子不時地在我眼前跳動著……在汽車朝下坡衝去時,我趁看守的日本兵不注意,搶起畫箱朝司機的頭上砸去,慌亂中平三郎朝我開了一槍,打中了我的左肩。但汽車也失去了控制,翻進了山溝。在汽車打滾時我被甩出了車廂,才沒有和平三郎他們一起同歸於盡。後來,在當地群眾的接應下,我忍著傷痛趕回了游擊隊。全部的經過就是這樣。這就是我被捕後『為敵作畫』的全部過程。」

  「那後來找到米麗的遺體了嗎?」

  「沒有。」筋疲力盡的宋來雨痛楚地搖著他那飄著花白頭髮的腦袋,兩隻帶著手銬印痕的手又一次神經質地互相搓著,「一個星期後,我們在正規部隊的配合下,向這個設在山溝裡的日本憲兵隊發動了攻擊,全殲了守敵,搶回來一批文物。我們在打掃戰場時找遍了山溝,也沒有找到米麗的遺體,只是發現了一堆堆經過狼飽食後留下來的白骨,也不知那一堆是米麗的。……」

  ……

  春風拂去了歷史的塵埃,吹綠了枯萎的百草。黨的關懷使宋來雨的冤案得到了昭雪。

  不久,我和宋來雨作為同一個文化代表團的成員,越過海峽,去到了一衣帶水的友好鄰邦日本。

  在東京逗留期間,我們應邀參觀了一次由日本各流派共同舉辦的畫展。作品精湛的技藝、巧妙的構圖、不斷創新又不失日本民族特色的手法和鮮艷的色澤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博學的宋來雨一邊欣賞著畫一邊對我感慨地說:

  「你看,從這些畫上能感受到日本畫是在飛鳥時代由於我國唐代的鑒真和尚的到來,在中國畫的熏陶下發展起來的,當然也同時受到了印度佛教文化的影響。可是你能說這裡展出的畫是中國畫的複製品嗎?不能,善於借鑒和吸收世界各民族的精華,但又保持獨立的不斷向上的民族精神,這一點正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啊!……」

  走進油畫廳,宋來雨突然像觸電般地一動不動地停在一幅油畫前,臉上流露出痛苦和驚愕的表情。我奇怪地靠近他,只見他微微搖晃著身軀,胸脯在激烈地一起一伏,臉色變得雪一樣的蒼白。

  「怎麼啦,宋老師?」我急迫地問。

  宋來雨把手向油畫一指,還役來得及說話,就一頭栽倒在我的懷裡。我意識到他一定是因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心臟病又發作了。

  陪同我們參觀的日本朋友急忙用救護車把宋來雨送到了一所最好的醫院搶救。當一切安排就緒後,我懷著激動和好奇的心情又回到了使宋來雨的心臟病突然發作的那幅油畫前面。

  當我的目光接觸到畫面上的人物那雙亮晶晶的小眼睛時,自己的心臟一剎時也好像停止了跳動——原來這就是三十多年前,使宋來雨生存下來的米麗為平三郎畫的那最後一幅肖像畫!

  在平三郎的肖像畫旁邊,懸掛著一塊寫著說明文字的白色木牌。我略通日語,弄懂了說明的主要內容:

  這幅成功的肖像畫創作於對華戰爭的那些不幸的歲月裡,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的中國畫家,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只用了兩個小時完成的。平三郎先生此次把這幅珍藏了多年的油畫拿出來公開展覽,是為了表示對在戰爭期間受到嚴重摧殘的中國人民的懺悔之意。據平三郎先生介紹,在創作這幅油畫的時候,一個無辜的中國女青年畫家被槍殺了,她的名字叫米麗。

  我的異常的激動,引起了陪同參觀的日本朋友的關心和驚疑。我向他們表示,為了弄清一些情況,我希望能拜訪這次油畫展覽的主辦人。

  在他們的協助下,在一座三十多層大樓的第十層的一間寬闊舒適的辦公室裡,我見到了曾經多次訪問過我國的文化界知名人士、這次油畫展覽的主辦人鈴木先生。

  在肅穆和悲哀的氣氛裡,我講述了宋來雨、米麗和她的最後一張肖像畫的故事。在座的日本朋友都默默流下了眼淚。一個年輕的日本姑娘好幾次擰乾手中浸透淚水的手帕。鈴木先生感慨地說:「我要把這個動人的故事寫出新的說明,掛在平三郎的肖像旁邊,以此激發日本人民,為爭取早日締結日中親善條約而克盡我們的職責。」

  「請問,平三郎先生還健在嗎?」我好奇地問鈴木先生。

  「他還健康地活著。」鈴木先生從抽斗裡拿出一封信,「這是平三郎前幾天從奈良給我寄來的信。信裡再三強調,他的肖像是非賣品,有著重要的紀念意義,是喲,當人類的命運操縱在少數寡頭手裡的時候,人們就像江河中的泥沙一樣,任憑洶湧的波濤把它們捲進無底的深淵而不能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但是還有一種更加洶湧澎湃的潮流,那就是人心。目下,平三郎先生和大多數日本人一樣,正在為日中親善條約締結而展開社會活動。你見了他就知道了——真是個精力充沛的人。」

  一個晴朗的早晨,在鈴木先生的陪伴下,我們乘火車由東京到了風景如畫的古城奈良。

  平三郎已是一位銀髮飄灑、目光矍鑠的日本老人了。奇怪的是他走到我們的旁邊,並不朝我們伸出手,我定睛一看:噢!原來他已失去了雙臂,兩隻肥大的袖子是空的。

  老人站到了我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用略帶山東口音的中國話顫顫巍巍地說:

  「歡迎,歡迎!我真誠地歡迎你們到我——這個對中國人民犯下了彌天大罪的前日軍少佐的家裡作客。我真是太感激你們了——你們給了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我望著這個面容和善的老人,心裡暗暗地思忖:難道這就是當初那個驕狂的法西斯分子嗎?可一切是多麼不同了啊!——當初令宋來雨深惡痛絕的小眼睛裡那種奸詐的目光不見了,現在他眼眶裡轉動著熱情的淚花,眼眶周圍堆著的皺褶,看起來像平靜的水面上的波紋那樣安詳……

  我們在平三郎謙恭地引領下,到了一間日本式的茶室,在茶室地榻上,一個高起來的石台上面擺著絢麗多姿的日本特有的插花。

  我們盤腿坐在地榻上,平三郎則雙膝跪在上面,彼此寒暄了幾句之後,平三郎剛才微笑著的面容消失了,臉上蒙上了一層憂鬱和神秘的陰影。他突然吃力地朝地榻上彎著自己的腰身,由於失去了手臂的支持,他失去了平衡,差一點栽倒在地榻上。我趕緊用雙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扶正坐好。他緩緩地抬起了頭,眼中浸滿了一汪淚水:

  「德高望重的鈴木先生通過電報,讓我知道了這最後一張肖像畫的真相,是我親自下令殺死了一個偉大的中國女性。米麗小姐要是活到今天,肯定會成為一個對世界文明有重大貢獻的大畫家,我這不可饒恕的罪過啊!……」

  他的悲槍的聲音使整個屋子的氣氛變得十分肅穆,人們象跪在聖壇下面等待聖靈顯現的教徒那樣虔誠地低下頭去。鈴木先生掃視了一下屋裡所有的人,說:

  「平三郎君,如果回憶而缺少思考,那麼對未來並沒有多大益處,重要的是向前看,今後應該做些什麼……」

  我也委婉地說:「鈴木先生說得對,造成這一切不幸的根源已經成為歷史的陳跡,聽說你們押著宋來雨的汽車翻到了山下,您是怎樣死裡逃生的呢?」

  一個日本女人拿著一條毛巾,走過來替平三郎擦乾了臉上掛著的淚水。他扭動了一下身子,說:「我固然該死,可是那次要是摔死了,也只能是個糊塗鬼。當時只是摔折了兩條胳膊,昏死了過去。後來被巡邏的日軍發現,抬了回來,被送回日本治療,我才在這場本來注定要喪命的戰爭中僥倖活了下來。我還希望能再活二十年,因為我覺得,我為日中友好再奔波二十年,也贖不清自己欠下的罪過啊!……」

  從平三郎那激動的聲音聽得出來,他這話是發自於肺腑的。我趕緊擺著手說:「我是因為這最後一幅肖像畫的故事時時激動著我,我想,把它寫成小說倒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因此想瞭解一下您當時的心理活動,您看可以嗎?」

  「那太好了!我衷心地感謝您,感謝您將用筆去為米麗塑造一座紀念碑。我要把我悔罪的情意編成一個花圈,敬獻在她的碑前。只是……只是請您在發表的時候,不要用我的真名。因為……因為我想在死之前,一定要訪問中國一次,這是我多年未了的宿願。我還沒有對您說過吧,我出生在你們的旅順口,用奶汁把我養大的也是一個中國女傭人,十幾歲時才隨父親遷回日本……」

  「怪不得您的中國話說得這麼好呢!」我插了一句。

  「平三郎君也可以算個中國通嘍!」鈴木先生笑著說。

  「是呀!中國可以說是我的第二故鄉了!當時我被迫放棄了在《每日新聞》的職業,再度到了中國,不過卻是去殺人放火的,如果您用真名發表,我怕中國人民會把我趕出你們神聖的國門的……」

  屋子裡的人都笑了。

  「您在審問宋欣和米麗時,和你們慣用的刑法不同,甚至有些不好理解,您當時是怎樣想的呢?」笑聲過後,我又問了一句。

  平三郎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話。顯然,我的問話雖然比較含蓄,但他已經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的笑容收斂了,正像宋來雨當時看到的那樣,他的咬肌又在不規則地抽動著。許久,他才沉痛地說:

  「該從何說起呢?我詛咒那個該死的年代。當時我還很年輕,正在我向自己的事業進軍的時候,戰爭改變了我的職業和命運——由一個藝術家變成了殺人犯。戰爭初期,幾乎每一個日本軍人都有過被大東亞共榮煽起來的狂熱,但是,戰爭末期,許多日本軍人,特別是軍隊裡那些戰前的作家、工程師和醫生,已經感到戰爭的最後失敗是不可避免的了,既感到戰敗的恥辱,也感到個人沒有出路。在這種情況下,有的自殺了,有的酗酒或者玩弄女人,有的更加瘋狂的去屠殺中國人民……。我的精神也陷入了極度的混亂之中,我擔心自己隨時會被中國人殺死;惋惜自己的天才和事業;心中沒有一絲希望;我恨東條,也恨中國人;我就是在這種精神狀態下開始這場審訊的。至於畫像,我一方面要考察一下他們是否有真才實學,一方面也想看看中國人的神經是不是比我更堅強。我希望在擺佈中國人的過程中,忘卻眼前個人的痛苦,……可是說來您也許難以相信,在這兩個囚徒面前,我也曾流露出自己的真情,他們的正氣,讓我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因而對現實、對宋欣和米麗、對我自己就更加懊惱。當我聽到槍決米麗的槍聲時,自己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就好像我槍斃自己一樣,靈魂墮進了可怕的無底深淵。如果不是由於槍決米麗使我的神志變得恍惚,宋欣是絕不會從我手中溜掉的。我是一個幹練的憲兵隊長呢!……」

  「平三郎先生,在戰爭環境下您保存了米麗為您畫的肖像,一定是很不容易的;您為什麼要保存這一幅畫呢?是因為它特別成功嗎?」

  「當時,我之所以懇求我的同僚把這幅肖像畫一同送上送我回國的飛機,確實有很複雜的心理:不僅因為它的確是難得的佳作,也因為它是我生命旅途中難忘的記錄。也許您很難理解,正是這幅特殊的油畫,讓我發現了自己靈魂深處喪失殆盡的良知,我開始覺得自己有罪了!……」

  這時,一個穿和服的將近四十歲的日本婦女端過一杯茶水,送到了平三郎的嘴邊,平三郎抿了一口,繼續說:

  「特別是在我失去了雙臂,再也不能拿起畫筆以後,和這幅肖像更是建立了一種感情,我經常望著肖像沉思,是誰造成了這一切?」

  「聽說您確實有繪畫的天才,宋欣曾親眼看見您為米麗畫了一張出色的素描,大概這幅素描在戰爭中遺失了吧?」

  「沒有,沒有。」平三郎搖著頭說,「戰爭中我扔掉了許多東西,但是為那個姑娘畫的素描,我卻和那幅肖像一起珍藏在我的身邊——因為是我殺死了她,一個東方的維納斯!」

  「樹子,」平三郎叫著剛才餵他喝水的那個日本婦女,「去把和聖母像並掛在一起的那個鏡框,給這位先生取來。」

  一聽說平三郎還保留著那張素描,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鈴木先生和我交換了一個會心地微笑。平三郎望著應聲退到另一個房間的樹子的背影對我和鈴木說:

  「這是我的女兒樹子,是戰後留下來的我唯一的親人。我在中國作戰的時候,我的夫人和兩個兒子,卻因貧病交加,在日本本土相繼去世了,……這一切遭遇教育了我,使我開始覺醒。所以在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後,我沒有傚法那些走到廣場上,留下自己的證件,然後愚蠢地剖腹自殺的那些同僚,而是活了下來,投入了反戰的運動。一個國家侵略另一個國家,不僅給對方帶來痛苦,給本國人民也絕不會帶來幸福。這就是我在殺人和幾乎被殺之後認識到的真理。」

  樹子恭敬地雙手捧著一個鏡框進來,沉重地交到我的手裡,鈴木先生和屋裡的人都圍攏過來。鏡框裡,一個漂亮的姑娘睜大著一雙美麗、憂鬱的眼睛在看著我。……

  平三郎的眸子對著畫面轉動著,每轉動一次,就滾出幾滴老淚。他深沉地說:「這幅畫每年我都要祭祀一回,就是在她被我槍殺的那個日子,……明天我要帶著它和您一起到東京,去看望宋來雨先生。我要當面向他負荊請罪……」

  一支奇怪的儀杖隊踏進了宋來雨的病房:

  為首的是鈴木先生,手裡抱著一大束剛摘下來的櫻花;走在中間的是平三郎,他因為內心的激動,腳步顯得有些踉蹌;走在最後的是平三郎的女兒,雙手虔誠地捧著米麗素描肖像的鏡框。我們文化代表團的許多成員久已守候在這裡,宋來雨顯得非常激動,禁不住又有些喘息起來。

  鈴木先生把懷中的櫻花送到宋來雨的手裡,小小的病房裡立時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平三郎對宋來雨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哽咽著說:「歷史終於翻過去了多麼可怕的一頁,當我們回顧充滿不幸的往事的時候,更加感到今日友誼的甜蜜。尊敬的宋來雨先生,請收下米麗的肖像吧,我把她鑲在一個桔黃色的鏡框裡,為了記住自己永遠是個罪人……」

  病房裡的兩個日本護士姑娘抽抽搭搭地啜泣起來。

  宋來雨用顫抖的手接過了平三郎的女兒雙手呈過來的桔黃色的鏡框。他久久地凝視著米麗的肖像,深情地對平三郎和鈴木說:

  「我想引用日本的大詩人良寬禪師描寫愛情的一句古詩作為我良好的祝願:

  望斷伊人來遠處

  如今相見無他思

  ……」

     (原載《芒種》197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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