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小敏感到院裡的人,看到她,神色好像有點怪異。一路沿著在夏天都綠不起來的大雪松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就看到人們小心而激動地打量著她。他們神情裡大片大片的憐惜裡藏著一點點笑意。小敏以為那是人們為了掩飾心裡熬也熬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神情。他們的公德心要求他們不要恥笑人,可是他們的本性忍不住要為別人的落馬而發笑。他們想要知道更多的內幕,可是他們的修養不讓一個都市人這樣鄉氣,所以他們的眼睛假裝平靜。她因為晚上到酒吧去兼職的事,總是在心裡有一點虛,所以馬上就想到是酒吧東窗事發。小敏一點也不想為了這個而影響到自己的職業,她喜歡做事十拿九穩。所以,她特別謙虛地向平時不大看得起的人停下來打招呼,給人家創造說話的機會。可是,他們還是對著她看,那眼光很特別,可不多說什麼。
一路走著,小敏自己都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像小時候看的電影裡的漢奸,吊著個下巴,無恥極了。
到了辦公室,同事說院辦來了電話,讓她馬上到院辦去一次,小敏轉過頭去,假意換衣服,不讓精明的同事看出自己的慌亂。她只看著辦公室牆角裡的一張廢紙,好像是一張尿液化驗單,在昏昏然的時候,她居然在心裡想,怎麼這東西會到她的辦公室裡來了,然後,還繼續有心思想,怎麼到了這時候,自己還有心思在想單子的事,在心裡,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相。
想著,她說:
「這麼急,幹什麼?」
同事說,是安安的事。
小敏的心一蕩。她沒想到安安這裡也可能出事。小陳昨天大敗而歸,也許就懷恨在心,對她來一個魚死網破,借安安的刀來殺她。安安被最好的朋友這樣拆了牆角,怎麼能放她過門!這樣,小敏算是完了。
同事問:「小陳怎麼是這樣的人?」
小敏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同事又說:「安安也是沒有用,這種事,一下子鬧得全院都知道了,自己有什麼面子呢。她打電話來的時候,院辦還沒有上班,夜班總機是小於,她的嘴多少臭,大家都知道的呀,她會讓她帶口信給院辦的,真是糊塗埃」小敏心想,安安是最知道小於是爛嘴巴的,她們有時候上班打電話的時候,安安還常常提醒她,是小於值總機班,不要多說。她怎麼會糊塗,她定是成心要讓她小敏出醜啊,用了這個省時省力的辦法。小敏從心裡冷笑一聲,到底是開戰了。
同事還在問;「怎麼她沒有先告訴你,你們是那麼好的搭子。」
小敏是何等的聰明,她聽出來那話裡有一點意外,就轉過身來扣扣子。她說:「我家裡沒有電話。」
同事點了點頭:「我倒把這事忘。」
小敏老著臉皮問:「小陳到底出了什麼事?」
同事說,安安一早打電話來說,小陳昨天晚上沒有回家,她以為出了什麼意外,就到警察局去報失。一回到家裡,就接到通知,說小陳昨晚上嫖妓,被酒店裡的警察抓到了,昨天正好是靜安區警察的夏季嚴打,一下子打到他頭上,現在被關在警察局。
小敏瞪著同事,只看到同事臉上紋過的彎眉毛,像小時候看到的死蚯蚓一樣,圈縮著。她說不出話來。
然後,她想起來,小陳昨天不見了以後,琳達也不見了。
同事說:「聽說安安在電話裡哭得要死,真是罪過。」
這時候,電話又響起來,是院辦來問小敏到了沒有。院辦的一個大姐和小敏一起去安安家,說安安在電話裡說到自己再也沒有臉見人了,安安那樣嬌小脆弱的人,院裡怕她出什麼意外。
這時候,小敏已經飛快地把事情想了一遍,她暫時找不到會把自己牽連進去的地方,心就比較地安了下來。然後,她開始內疚,要不是她,安安家大概不會出這樣的事。繼而她又後悔,當時如果小心注意小陳的話,就會用更緩和的說法來打消他的想法,讓他不至於和琳達出事。在疚和悔中,她對小陳懷著鄙視,她沒想到這男人這麼霉,她從來不要看倒霉的男人。
小敏重新走在醫院裡,到院辦的時候,已經不在乎同事們的那種眼光了,她在那裡看到了一種興奮,安安的事,基本在同事眼裡就是社會新聞,他們高興有奇怪可是不那麼嚴重的新聞發生。小敏後怕地想,要是她們三角關係的事讓他們知道了,不知道他們要興奮成什麼樣子!
她不再和人議論安安的事,她沉了臉走上樓去,覺得這樣的臉色,才是一個朋友應該的。
然後,她們到了安安的家。這是好多個星期以來,小敏再一次走上這裡的樓梯,樓下的人家已經裝修好了,現在不再門窗洞開,連廚房的窗子,都下了白色的百葉窗簾,一副保護私人空間的樣子。小敏走在樓梯上,想到那時候飛快地跑上樓梯,去上小陳的大床,真的恍若隔世。
安安嘴上,只一夜之間就爛了一個大泡。她手扶著門框,眼淚就下來了。
安安的身後,是小敏從前買的大花窗簾,它們整整齊齊地拉開著,滿屋子都是夏天熱烈的陽光。猛一看,真的是喜氣洋洋的呢。
這一整天,安安說的只有一句話,就是:「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等小陳一出來,安安就和他離了婚。開始,雙方的單位工會還去勸,安安只對來的人說一句話,她說:「要是你家的人,去和妓女睡了,你能讓他再上你的床?」就這一句話,就把來的人堵回去了。
人家設身處地地想想,是也不可以。也就不勸了。
那一段日子,安安瘦得厲害,一個人穿在手術間的藍色大袍子裡,好像風能把她吹上天去一樣。到食堂吃飯,大菜師傅都要多給她一勺肉汁,看著她真可憐。也有年輕的醫生來憐香惜玉,可是安安只是拉著小敏一起,一點也不給人單獨的機會。有時候小敏說:「我不要做電燈泡。」
安安就說:「就算你救我好了。」
小敏說:「他們不是蠻好。」
安安說:「那你自己怎麼不找他們。」
為什麼不找他們呢,他們現在是窮人了。就是這樣。小敏想著,誇了安安一句,「你現在的思路很清楚麼。等緩過來了,就也找一個酒吧,高級一點的,去打工,找一個真正又合心意又有錢的,這才是塞翁失馬,不知道是好是壞呢。」
那時候,安安就哀怨地看她一眼,像言情小說裡的棄婦那樣。
然後說:
「我哪裡有心思去那種地方。」
小敏那時候,還真的為安安出了不少力,安安一到晚上,就給小敏的酒吧打電話,小敏總是盡量陪著她說話。有時候,石先生和他表弟來了,小敏不想敷衍他們,才把安安的電話掛斷。
然後,把安安的事情說給他們聽。
她說這話的意思,是男人真的只能給女人帶來不幸。說著,她也用眼睛飛飛地瞟著他們。本來,她不大學那些陪談小姐的樣子,看上去像是老闆娘一樣,溫柔裡有種殺氣,像是馬上要翻臉就不認人似的。可是,真正看到了自己喜歡的,她一時不知道怎麼做可以罩著他的心,於是,也做出小姐的樣子來。她想,這種行為,就叫作打情罵俏吧。
那時候,小敏在心裡想,自己的骨子裡還不是個現代女人,對喜歡的人,居然還會手足無措。對這一點,她心裡很有一點吃驚,她以為自己學得刀槍不入了呢。她有的時候把自己的手伸過吧台來,拍拍表弟放在上面的胳膊,就是想把自己的那種羞澀氣蓋掉一點。
那一天,安安又打電話來,老闆不高興了,他說,不如吧裡再開一個熱線電話,專門讓小敏管著。小敏向他解釋,老闆說,要是小姐真的那麼無聊,不如到酒吧裡來,有的客人就是喜歡這種悲情故事,說不定還能在這裡找到知音了呢。老闆大方地說:「是你梅波的朋友,我不要酒錢,等她上了路再說,算夠朋友了吧。」
小敏即刻就給安安掛了電話,把安安動員來了,安安在電話裡說了一句:「我們這種殘花敗柳,怎麼去這種地方呢。」
「好了好了,不要自己滅自己的威風。」小敏安慰著她,「你來吧,這裡有人就喜歡你這樣的不幸美女。你是梨花帶露呢。快來快來。」
那時候,石先生和他的表弟又來了,石先生真的看中小敏了,而小敏看中了表弟,如果石先生不來,表弟也不來這裡。看上去,他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小敏想,這樣的人比較牢靠一點,要不然也不會輪到她的手上。所以,她一直要穩住石先生,直到表弟會自己來這裡為止。
安安過了一會兒,到了。她站在燈影子裡,穿著那件從前她們在外灘的衣飾店裡看到過的大花連衣裙和白色的皮鞋,小敏打量了一下安安的身體,她斷定安安穿了她們當時為了花住小陳而去買的內衣,只有那樣的內衣,才把女人的身體約束得這樣精緻和得體。她身體的成熟和清麗與臉上的哀傷寂寞,配在一起,真的像是從三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裡走下來的人。
石先生最先反應過來,他在高凳上張開短短的手臂,說:「悲情美人來了。」
安安看著他們,像是要笑,可是眼睛卻紅了。
表弟走過去,扶住安安的手肘,像要保護她一樣,說:「讓小姐先靜靜心。」
說著,他把她引到下面的一個小桌子上去,還為她拉開了椅子。
那裡暗暗的,像一條河一樣。小敏上班時候點起來的小紅蠟,像是河水裡的蓮花,一點點地在暗中搖曳著,照亮它四周的一小塊桌面。小敏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向那裡走去,在落座前,安安向她看了一眼,她那美麗的、發白的臉上充滿了女人被人疼愛時候的嬌柔神情,不用再看表弟,小敏就知道一切了。
安安很快就有一輛白色的奔馳車在下班的時候接她。小敏假裝不知道這事,從來不問安安,也不再叫安安一起下班。這樣,自己可以不直面懊喪。安安也不說這事,也不來叫小敏下班一起去,好像她們從來就不曾在下班的時候一起走過一樣。她們也從來不談酒吧裡的事。她們之間,就這樣一團和氣地冷了下來。
小敏還是每晚到酒吧去,石先生回台灣去了,沒有什麼人老是和她說話,她有時在夜深的時候支著下巴,想想這個夏天發生的事,老覺得是一個夢,一個讓人想半天,它到底預示著什麼的夢,它抓不住,可也放不下,老是在心裡藏著,時不時,就冒出來。
又是一個星期天,媽媽爸爸到外婆家來過,小敏也去了,她睡得晚了,到外婆家時,媽媽已經坐在外婆用長沙發隔出來的小客廳裡,媽媽就坐在那盞小敏為安安的新家買的一樣的落地燈前,可是,小敏感覺像家裡來了一個保姆。
媽媽也像知道小敏的心思一樣,她從來不對小敏先笑,總是先看著小敏的臉色,看到她對自己笑了,再笑。在小敏的記憶裡,媽媽從來沒有抱過自己。
媽媽正在對外婆說她怎麼不適應上海現在的繁華,她說路上花花綠綠的,走了一會,頭都暈了。
小敏看著媽媽,看她一副自甘下風的樣子,又看外婆一如繼往地對重新花花綠綠起來的上海的不屑,覺得自己和她們全都遠遠地隔開了,和她們沒有話好說。她坐在一邊想自己的心事,她坐的地方靠近房間裡套著的浴間,是上海西式公寓房子的式樣,門開著,浴缸上掛著外婆洗好的濕衣服,從小敏記事開始,外婆洗了的衣服就是這樣在浴缸上陰乾的,她說好衣服一曬太陽就不好,料子壞的衣服,一曬就太寒酸。其實,小敏不想像外婆那樣苦苦掙著一個面子,她是想要真正的富裕的生活,外婆的過去吸引著她,而她想的是要在外婆的過去上面再錦上添花。
她在外婆的濕衣服的水氣裡想,這是她的時代,哪怕就是讓媽媽頭暈、讓外婆罵下流作偽的時代,也是她的時代,她要抓住它,過上好日子。
她想到外婆,她想要是外婆晚生六十年,未必就不慾望橫流。
而媽媽,要是她晚生三十年的話,說不定這樣溫柔的樣子,就是安安,戇人自有戇福氣。
她想到安安,要不是小陳迷上自己,和她鬧個不停,她也不能離了婚又傍大款,她的日子也沒有這麼好過的。
要不是小陳要自己而不要安安,安安也不能到酒吧裡來,也就看不到表弟,那坐車的,也許就是自己。
要不是安安到外地去,她也不會和小陳有什麼事,認識那麼多年了,要有事早就有了。
要不是自己,小陳也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也沒這膽子和琳達去開房間,就也不會有安安的離婚理由。
要不是從小看著外婆那樣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生活的點點滴滴,大概自己也不會心裡從小就有這樣的生活目標。
她想啊想啊,覺是自己今年實在是霉透了,誰和自己在一起都要倒霉。可是在心裡,她自己知道霉是一個借口,其實,是自己做下了錯事,老天報應了。
她是個利己的上海女孩子,看上去銳不可當,寸土不讓。可是她喜歡的是利己而不損人,只是把利己放在了不損人的前面而已。
所以最讓她沮喪的,是自己竟然不當心做了損人而不利己的事。
有一天,又是下班的時候,又是馬路上人和車擠作一團的時候,小敏獨自在路上走。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在上海擁擠的馬路上,被人碰一下本不算什麼,所以小敏不介意。她繼續往前走,那時候夏天已經要過去了,颱風開始多起來。正好是一場颱風過去,小馬路上積著黑黑的雨水,下班的人都擠在比較干的地方走。她在耳朵裡插了一副耳機,在聽電台的音樂節目,她把音樂開得挺大,聽著王靜雯用氣聲唱著「我真的願意,我真的願意,我真的願意」,她唱得小敏一顆心都蕩起來,小敏想,我也真的願意,可我願意的事情,離我有十萬八千里的遠。這樣聽著,心裡就傷感起來了。
這時候,又有人碰她。
她回過頭去,正想說:「走路看看好。」
可是,她看到了小陳。
小陳的頭髮好像濕露露的,一個人變得像閹過的菜,又窮又濕又皺,讓小敏一下子都認不出來。小敏的臉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幹什麼?」
「我要你賠。你毀了我的前途,我的家,我什麼也沒有了,你要賠我。」小陳說。他說著這些的時候,小敏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什麼?你瘋啦?」小敏說。
「我就是要你賠。」小陳說。
「那是你自己和女人做下的臭事情,還要來噁心我。」小敏把自己的衣袖從小陳指甲烏黑的手裡拉出來,用手抹抹平。
「就是你,沒有你,我們家好好的,你來了,我們就壞了,我當然要你賠。」
旁邊有人邊走過向他們看。她漲紅了臉。
這時候,正好有輛紅色的出租車在她身邊停了下來,裡面的人在結賬,她看到一隻手舉著錢,從包著司機座的髒髒的有機玻璃座上方塞過去。小敏站定下來,看著小陳冷笑。她說:「你說,賠什麼。」
「你和我結婚。」小陳眼睛也不眨地說了出來。
小敏氣得笑出來。
車門打開來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走出來。這時候,小敏飛快地趁車門還沒關上的當口,閃身進去,把小陳甩在路上。她對司機說:「我飛機要誤了,你快開。」
這一次,小敏是把小陳甩了,像在電影裡一樣。可是,她不是在電影裡生活,她還得每天去上班。
小陳已經從原來的地方被調到了工廠,工廠正好要工人下崗,小陳這種人,就被第一批安排下崗,要他下崗的理由很奇怪,說,他是能人,下了崗可以掙到大錢,是為了他好。下崗的小陳整天沒有事做,就到路上去堵小敏。他說,他是對不起安安,所以他祝安安生活幸福。可是他自己也要生活,所以要小敏陪他一起。他不能自己苦下去,再祝小敏也找到一個大款,也生活幸福。
他自己覺得自己是天下最講理的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小陳就這樣,在每一棵樹,每一個街道拐角等著小敏。
小敏真的在心裡有一萬遍殺過他了。她一直不敢聲張。你想,本來已經隨著安安和小陳的離婚,他們之間的私情也不再有威脅了,現在被人再舊賬重提,除了多笑料以外,還有什麼。怕是安安也要和大家一起笑小敏,小敏想起了安安一句話,是她早先無意中說的:「你這種聰明人,好退休了!」
那一天,小陳又來纏小敏。
小敏忍無可忍,把他往後一推。
他本來就站在馬路邊上,被冷不丁一推,一下跌到了馬路上,已經亂作一團的馬路上,一片剎車聲。小敏以為他被壓死了。可是,她看到他從自行車的洪流裡又冉冉地站了起來。
這時,小敏看到很近的地方有一輛白色的奔馳車,它一直在緩緩地貼著他們這邊路開著。小陳往後一倒的時候,都撐在它的車身上。小陳沒有在意,可是她看到了。她看到司機座旁邊的車窗正被緩緩升起。在沒有來得及擋住裡面的時候,她看到了車裡的安安。
她美麗的臉,從前是美好的,現在可以說得上是華麗的了,她的耳朵上,鑽石大耳環在閃閃發光。那銳利的鑽石光芒,照亮了她臉上的笑意。笑意一點也不明顯,可是它像一個已經通體燃燒了的煤球一樣,渾身是紅色的,沒有一點火焰,只散發著喜氣。
小敏不相信似地看著從前的好友,那茶色的窗子關嚴了。車子緩緩地繞過站在路上的小陳,加了馬力,向前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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