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和安安在街上慢慢地走著,手裡拿著冰淇淋舔。像所有的上海女人一樣,她們小口小口地、快而不忙地、滴水不漏地吃著,小小心心地把撕下來的包裝紙向裡麵包好,她們連口紅都不會破壞。
小敏說:
「下次我們去吃南京路上的美國冰淇淋,比國產的好吃多了,不粘的。」
安安唔了一聲。
安安穿了一襲緊緊繃在身上的長袍裙子,新作了髮式,把本來齊齊的留海用發膠粘成一個沖式。她別彆扭扭地在小敏身邊走著,一面笑,一面偷眼看著過往行人的臉色。那種小心又正式的樣子,是因為對自己身上的行頭不確定,穿著又不舒服,可是又怕人家看出來,就一路走一路擰,活像是從小城市剛剛出來跑碼頭的小姑娘。
她嚥下嘴裡的東西,把嘴唇嘟起來給小敏看,通通紅的一張嘴:「我沒用過它,也不喜歡這種口紅,紅得像吃了死孩子。」
小敏安慰地說:
「酒吧裡的人都是這樣的。小陳不是嫌你木頭麼,我們壞一個給他看看。你只在那個角落裡坐一晚上,頭髮裡就全是酒吧的味道了。那還是他不敢去的地方呢。他這種國家幹部,一肚子壞水,也不敢到那裡去的。可是他就是吃這一套。」說著她看了安安一眼,安安的大眼睛在路燈的黃光裡,興奮得閃閃發光,整個臉都生動起來。小敏用自己的手肘拐了安安一下,「你這樣子,比那種陪談小姐不知道要好看多少。你這羞答答的,說不定真迷住了一個大老闆呢。酒吧裡的女人,都是不知羞恥的厚瞼皮。」
「我說,你現在怎麼什麼都會算了?你怎麼知道小陳喜歡你們酒吧的味道?」
「不是我們酒吧的味道,是壞女人的味道。他這樣子,是想壞女人,又沒那個膽子。就算小陳有了什麼女人,我諒她也不會是酒吧裡出去的。他那種混官的人,最不能做的就是這個了。人家都說,女人不壞,男人不愛。你壞一個徹底的,給他看看。不把他那女人比下去。」
安安吃吃地笑。
小敏說:
「要是你一次釣到了大魚,和這種男人離婚也蠻好。這樣,是他先棄你,你是跌交拾到元寶。新生活開始了呢。」
安安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淚水,她說:
「我們這種女人,為了搶回自己的男人,什麼事都咬著牙做,你還要來取笑,罪過的。」
小敏嚇得馬上安慰她,把自己大罵一頓,幫著安安把手裡的冰淇淋盒子扔了。
小敏說:
「我們這一招,叫誘敵深入。讓他自己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追著你跑。」
「你說他真的會?」
「當然。」小敏指指拐角,「到了。」
暗而安靜的酒吧,小桌上的蠟燭都還沒有點亮,時間還早,上海的夜生活還沒有開始。安安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站在小酒館的中央東張西望。小敏熟練地啪達啪達地翻下椅子來,她的動作裡,有一點誇張,就像人們通常向自己的親朋展示自己的生活時會做的那樣,她希望讓人看到自己在選定的生活裡如魚得水。
安安吸吸鼻子說:
「原來你頭髮裡有時候有的怪味,是從這裡來的,怪不得你專門要一大早到醫院裡去洗澡呢。是什麼味?」
小敏說:
「酒,煙,男人身上的香水,都混到一道去。」
安安攀到高凳上去坐好,看小敏一隻一隻擦酒杯。
「這就是壞女人味道埃」
酒杯在燈下,像小敏脖子上的假鑽項鏈一樣閃著光。安安看了看小敏的新項鏈,她想和小敏討論,可集中不了精神。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來酒館,打扮成這種樣子。四周暗暗的,只有她的頭頂上有燈,那種氣氛,像是夢裡一樣。
小敏幹著手裡的活,翻起眼睛來打量了一下安安,撲地笑起來:「你還真像。等一下你就能看到紅杏出牆的女人。一到十點以後,這種人通通出動,像老鼠一樣,一來就往最黑的地方鑽。」
安安低頭看了看自己,也樂起來。樂完了,又擔心:「我一個人到暗角落裡去,我怕的。」
小敏說:
「我又沒讓你去,你放心好了,這裡做皮肉生意的人有的是,人家找她們,還討價還價呢。誰會動手拉,又不是鄉下。」
「等下你們石先生來,我怎麼辦?我又不好當電燈泡的。」
「哪你也用不著讓開,挑好的要,讓他買單。」
安安唔了一聲。
小敏看看她,安安仰著頭在看牆上貼著的客人的名片。
她看到安安的手下意識地,不停地劃著十字,安安一緊張就忍不住要劃十字。小敏說:「他要有良心的話,還要想想你為了他和你媽媽鬧翻了,你這麼個千金,跟著他住了三年鄉下,好容易才有了房子,做上海人。」
安安說:
「你最好不要說這種事情,我血也吐得出來。我搶了戶口本出來登記的時候,我媽就說,有我哭的時候。還說,到時候有種氣的,不要回娘家來。我現在真正叫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咽,你說是嗎。」
「沒有這麼嚴重,說得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樣。」小敏搖搖頭。
安安並不理會她的勸慰:
「有時候想想,我真想罵人,罵下流話。」
「想罵就罵,有什麼。」小敏說。
「罵什麼?」安安在桌子上搓手,「要罵,就罵最下流的。」
小敏說:
「罵操你娘的,好不好?」
安安笑起來:
「好,」
可她笑著,張著嘴說不出來。
「罵呀,又沒人聽見。」小敏說。
安安停了又停,張著嘴,就是罵不出來。
小敏說:
「我教你外國人怎麼罵的,也是我在這裡,有一次和一個英國的爛水手學來的,你說,flick。」
「什麼意思?」安安問。她還想試試剛才的那句話。
「就是操你娘的意思。」
「fuck。」安安試著說。
安安大聲叫起來:
「fuck!fuck!」
那一天,安安一直跟在小敏的身邊,像一個小女孩子一樣,好奇而害羞。石先生又帶著他的高個子表弟來了。小敏對表弟的感覺越來越好,這一天,表弟換上了短袖的恤衫,在吧台的燈下露著兩條被陽光曬得黑黑的手臂,他的皮膚細膩而柔軟,小敏想起,一定是蒸慣了芬蘭浴的人,她感到她的理想正在接近,經過這麼多時間的等待,她心裡要的那個人終於被命運送到了自己面前。她被這種感覺刺激得兩眼放光,妙語連珠。連琳達都看出來,她有時候走過吧台的暗處,向小敏擠眼睛。
表弟還是那種塵埃落定的樣子,不說什麼,也沒有什麼冷淡,看到安安渾身的不自在,就和安安說說話,安安臉紅紅的,一派純情女的樣子。更顯得小敏出挑。
那一天,兩個好朋友分手的時候,已是深夜了。本來小敏只做上半夜,這一天,小敏和安安直到下半夜才走,還是最後表弟看到安安在高凳上因得搖搖欲墜了,主動對小敏說的,他拍拍安安的手臂,對小敏說:「小姐像個孩子啊,坐著也可以睡著。你帶她先回去吧,讓我們看著都不忍心。」
小敏把安安送到路燈下,已經沒有公車了,她為安安喊了一個出租車,看到安安像跌到床裡一樣跌進去,她把自己手裡的錢放到司機手裡,對安安說:「錢已經付了。」
安安在裡面說:「我自己會付的埃」
說著她伸出頭來,在路燈下,安安的臉上有兩朵睡眠中的紅暈。小敏突然過去抱了安安的肩膀一下,她身上軟軟的,香香的。小敏說:「我真的是希望你們能好。我這樣,天天熬夜。不也是為了一個可以拿得出去的家麼。」
燈光下的吧台,小敏護養有素的、白白的、靈活的手向前遞過一罐啤酒去。
「怎麼一個人來了,你那表弟呢?」小敏問。
「他看中了青浦的地,去看地皮了,要在那裡蓋個廠。」
「鄉下地方有什麼好,一到晚上,連鬼都看不到一個。他就這樣,連晚上的空也沒有了?」
「小姐真關心他啊,到底是自古嫦娥愛少年哦,我們老頭子,有錢也沒人要的。」
「好啊,我們老朋友了,你吃什麼乾醋。我就來關心你了,你這樣的大老闆,關心的人不要太多了。」
「我真給你們這裡弄得快死了,像二十年前的台灣一樣,路堵得要死,人貪得要死,一個頭兩個大噢,晚上回去,對著牆壁,這種日子,有什麼過頭。」石先生搖著頭。
小敏說:
「你哪有說的這麼可憐,三妻四妾的,不要太開心。」
石先生從口袋裡又摸出一個長長的首飾盒,放到小敏手裡:「店裡拿來的,專給我的三妻四妾的。和上次的一套,是捷克鑽呢,世界有名。」
小敏打開小盒子,從裡面拿出一根鑽石手鏈來。在燈下那手鏈灼灼閃光,照亮了小敏的眼睛,小敏把它套在手上,看著,然後說:「你喝酒嘛,這種樣子看著我,定洋洋的,我嚇也嚇死了。」
石先生倒了一小半,罐子裡倒不出來了,他搖搖罐子,裡面匡匡地響,可是,倒不出來。小敏看到了,拿過來,搖了搖,把眼睛湊到易拉罐口上,往裡看。她笑出來,看了石先生一眼,遞給他說:「正好給你,老天要我給你喝的。」
石先生接過來,也湊上去看,這罐啤酒冰得久了,裡面冰成了一坨冰。
「小姐好心計啊,你是存心拿它給我當回答,我知道啦,要我想法子弄它出來嗎。」說著他把那罐子擦了擦,一張腿,夾到自己的褲襠裡:「放在這裡,化得最快。」
小敏用手遮著嘴笑:
「你真是的。」
石先生說:
「還有戒指呢,戴上我看看。」
小敏笑了笑,把盒子裡的鑽戒拿出來,從手上抹下蝴蝶戒指,把新戒指戴上。
門鈴叮地響了一聲,琳達在門邊說:
「這位先生一個人吶?」
小敏往那邊看了一眼,從門口往裡面走的,是穿著白色西裝的小陳。他東張西望的,是在找她。
隔著石先生像新鮮麵包一樣又香又暄軟的肩膀,小陳的臉浮在暗暗的,閃爍的燭光裡,像夜裡守在窗外面叫的野貓。
小敏笑著看住燈下的石先生,看到他眼睛裡的亮光,她在他眼前揮了揮手,說:「告訴你不要這樣子看著我,像老狼。」
「什麼老狼。」石先生繼續那樣看著她,說:「你漏了一個字呢,你們大陸從小學偷工減料的簡筆字,你現在居然連重要的字都敢漏,今夜定要罰酒。」
小敏半驚奇半不禁地笑著:
「什麼什麼?」
「你少說了一個色字,是給我面子呢。」
小敏笑著搖頭: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
石先生笑著喝酒:
「對對,我自己說的,小姐的手段高,做我秘書,都太委屈。」
小陳的臉,像一小條在冰箱裡被縮得又乾又硬的青菜,掛在脖子上方。小敏的眼睛剛對過去,就讓小陳的眼睛接住了。小敏先用手擋了一下,轉而揉著眼睛大聲說:「那個日本人又抽雪茄了,我眼睛吃不消,什麼也看不見。」
「我給你揉揉?」說著石先生把自己肥嘟嘟的手伸到小敏的臉上。小敏本想把他的手拂開,可是她又忍住了。石先生的手正靠在她的鼻子上,她聞到他指間的香水氣味,也感到了他手指像老太太一般的柔軟。她想到了他的表弟,他的手一定不是這樣老態的。她想。
她聽到琳達招呼小陳的聲音,她的聲音閉著眼睛聽的時候,真是淫蕩,好像她把他引到裡面的暗角裡去了。琳達一定會電住他的,那樣,她就解脫了。
想著,她眼開眼睛,把石先生的手推開,似笑非笑地縮進臉去說:「你這種人,吃我們豆腐呢。」
再一看,琳達也站在燈下,看著小敏笑,她說:「梅波今天的桃花運不得了,那邊有一個先生要你去一下。」
小敏走下吧台的時候,真恨不得把他殺了。可是她還是倒了一杯啤酒,為他端過去。一路上,她想像著這是毒酒,或者,這是一把刀,一把槍,而自己並不是自己,而是安安。這比較安全。想著,她走到暗處小陳的桌子前,把酒推到他面前,扶著椅子背,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你真的有一個禿男朋友?」小陳說。
「這不管你什麼事。」小敏說。
「那樣了,好像要把你包起來一樣。你要想讓他包,我不爭,我這種經濟實力,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你為什麼說你是為了安安的緣故?你這才叫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呢。」
「這不管你的事。」小敏說。
「我再問你一句,你為什麼不要我。你告訴我真話,我永遠不來找你。」
「你沒有錢。我不是看不起你,可是,你自己也說了,你這種經濟實力,不是他的對手,我不一定要他,可是不可能要你。好了,說完了,有什麼開心呢,一定要把臉皮撕撕破。」
「怎麼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麼不要臉了?」
「你怎麼不說說,你們這種男人,連小姑娘都捉不住,好看的都往外跑,你們有什麼面子。人要有自知之明呢。」
小敏說完了,見小陳張開嘴要說話,連忙搖搖手說:「好了好了,不要爭了,有什麼意思。我要去了,你已經來了,就在這裡玩一下。不要和小姑娘動手動腳的,那都是收費服務。」
小敏離開小陳的桌子時,琳達像個鬼一樣從暗處升起來,看著她笑。小敏打了她一下,說:「笑什麼笑,那是你的客人。」
小敏回到了吧台上,繼續和石先生胡說。
她沒有再看到小陳。到午夜的時候,石先生回家睡覺,她送他出門的時候,往裡面張了一下,發現小陳的桌子上已經空了,上面放著一個杯子,裡面滿滿的啤酒,一動也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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