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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給斯文的客人「做鐘」


  不知今天為什麼,客人沒提出這種要求,她自己倒首先有這個願望了。當她把話說出來後,這個願望就更加強烈了,很怕客人一口回絕了。她低著頭,滿面羞澀地等待著客人的反應。

  姚綱給何彬打了好幾次電話也沒能找到他,沒人說得清他到哪裡去了。干他們這種差事總是神山鬼沒的,有時「失蹤」好幾天了,老婆還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週末閒得無聊,姚綱便一個人到「紫薔薇」桑拿浴來了。

  別看姚綱在迎賓小姐的注目下跨進「紫薔薇」大門時顯出一副大大方方熟門熟路的樣子,其實他這「二進宮」是經過一番相當激烈的思想鬥爭的。上次跟著何彬來這裡消遣,姚綱是帶著一種極度興奮的心情離開「紫薔薇」的,以至回到家裡後整夜都沒有睡好,筱素的離家出走所帶給他的悲傷與壓抑至少在那一夜沒有再折磨他。

  可是待心情平靜下來後,姚綱卻產生出一種害怕和羞愧的感覺,怎麼想都覺得桑拿浴那種對他來說剛剛掀去神秘面紗的場所,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是他該去的地方。他並不認為自己屬於觀念保守思想落伍的一類,但在生活方式以及與異性交往方面他卻始終信奉嚴謹廉直潔身自愛的教條。他覺得即便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給自己無病無傷的身體按摩幾下已經算是過分的奢侈和墮落了,何況那種按摩竟然可以按到摩到本不該示人的部位!

  雖然他在那裡獲得了意外的收穫,這收穫確實值得他興奮和激動不已;但興奮和激動過後他又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沒在醫院卻在那種地方恢復了功能到底是榮幸還是恥辱。無論如何,他決心以後永遠不再跨進桑拿浴的大門,即便他不怕旁人恥笑,他還怕自己心裡不安呢。

  可是過了幾日,他的這種想法有時卻又鬆懈起來,尤其是當他孤獨寂寞胸中鬱悶難以排遣的時候,桑拿浴裡的情景便總是浮現在腦海裡,像磁鐵一般吸引著他的腳步。有一次他已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銀海大酒店的門口,那閃爍的霓虹燈使他打了個寒顫,於是他毅然掉轉頭返了回去。但這次他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跨進了「紫薔薇」的大門。在臨進門的那一刻,他暗暗地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來這個地方,以後決不會有第三次了。

  沖完涼,更好衣,姚綱沒有去「蒸氣」便徑直到休息室來了。姚綱原以為週末的夜晚,桑拿浴的客人一定比平時多上幾倍,因為在南方這些繁華的城市,「先富裕起來」的人很多,「夜生活」一向是十分豐富的。但進到休息室後,姚綱才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沒有幾個客人。經詢問服務員小姐,知道按摩房也大多空著,正在「做鐘」的客人亦不是很多。姚綱對此很感意外,左思右想而不得其解。周慧慧已經認識了姚綱,加之他是何彬的朋友,所以對姚綱不僅很客氣,而且還頗有幾分熱情。周慧慧對姚綱解釋說,週末其實往往是桑拿浴生意的「淡季」,因為那些平時以應酬公務、洽談生意為借口夜不歸宿的男人,到了週末就要帶家人出去吃晚飯,走親訪友,或者在家裡支起麻將桌夜戰,他們很難找到借口把老婆丟在床上一個人出去夜遊了。

  休息室有一位個子不高胖胖的女孩,穿一件金黃色的無袖大開領真絲衫和一條墨綠色的超短裙。女孩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長著一副圓圓的臉蛋兒,一對圓圓的眼睛,一隻圓圓的鼻頭和一個微微翹起來的也近乎是圓圓的小嘴,像個洋娃娃似的,很是可愛。只可惜地太胖了些,兩支白白胖胖的小胳膊像一對吸足了營養的蓮藕,而她那每一個肉實的腿肚子似乎都可與一個苗條少女的半面臀部媲美。在姚綱同周慧慧談話的時候,女孩一直面帶微笑遠遠地看著他們。周慧慧一離開,女孩便湊過來慇勤地同姚綱打招呼了。

  她姓田名麗,大家給她取了一大堆別名,什麼「阿肥」、「肥女」、「肥阿麗」等等,但都離不開個「肥」字,翻譯成普通話大致就是「胖子」、「胖丫頭」、「胖子小麗」的意思。在普通話裡,「肥」字是用來形容動物的,形容人只能用「胖」字。但廣東話並無這種區別,似乎廣東人對人的認識更貼近於真實,人與動物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區別。田麗是這裡的「保潔小姐」,具體工作是幫助客人掏耳朵、剪鼻毛、修指甲等等。田麗提著一堆五花八門的工具在姚綱眼前晃來晃去,說話細聲細氣的,表示希望為他做些「修剪」工作。姚綱禁不住小姑娘一再動員,很想找些活兒讓她做。但姚綱作為一家外貿公司的總經理,平時很注意修剪自己,指甲已經很短了,再剪就只有把手指尖剪去了。姚綱想來想去,看來只有讓她為自己掏掏耳朵了。

  田麗搬來一個輕巧別緻的小凳子坐在姚綱的側面,左手捉住姚綱的頭,右手捏住一根白晃晃的東西對著姚綱的耳朵伸了進去,那架式不知為什麼一下子使姚綱想起了鄉下獸醫劁豬的場面。姚綱的身體抖了一下,頭也隨之輕微晃動了一下。因而下意識地抱緊姚綱的頭,輕聲說:「不要動,不要動。會很舒服的。」她把棉花棒在姚綱的耳朵裡輕輕轉動著,姚綱先是感到有些癢,繼而便癢得鑽心;後來又感到有些疼,然後便疼得難以忍受;頭不由自主地向另一側移動,似乎想逃離胖女孩的控制。田麗覺察到了姚綱的反應,將他的頭扳到自己的胸前,使姚綱的臉幾乎貼在她白皙鬆軟的胸部。姚綱鼻孔中呼出的氣息從她的胸部反射回來,立刻變得滾燙滾燙的,那氣息所夾帶回來的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像煮熱的陳酒也更加濃烈醉人。姚綱像只酒醉的羔羊變得老老實實的,耳中似乎也不再疼痛,只有時輕時重的癢的感覺。那癢的感覺開始時還有些不舒服,然後就變得舒舒服服的,使人不忍放棄了。女人馴服男人真是輕而易舉的事,幾乎是唾手可得;而男人馴服女人則需要付出畢生的努力,即便如此也是失敗多於成功。估計上帝造人時曾做了許多手腳,使兩性之間根本就不可能平等。

  田麗手中的棉棒轉了一會兒便抽了出來,雪白的棉球已經變成灰黑色。田麗對著姚綱的耳朵用嘴輕輕一吹,一些細微的沙塵般的物體從姚綱的耳屏下輕輕飛落出去,姚綱感到很輕鬆,很愜意。

  掏完了左耳,田麗又換了一個位置,給姚綱掏右耳。掃完右耳之後,姚綱已沒有第三隻耳朵供田麗擺弄,於是只好不無遺憾地說聲謝謝,隨手拿起一支香煙準備點燃吸上幾口。因而笑瞇瞇遞過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精巧的圓珠筆,那意思顯然是要姚綱寫點什麼。姚綱一時沒有搞懂田麗的意思。他記得曾看到香港某男歌星開完演唱會後,成群的女孩子便擁上前去,遞上小本子和筆請他簽名留念。姚綱覺得自己並不是歌星,也沒有演唱什麼,只不過請人掏了掏耳朵,似乎沒有十分充足的理由要給別人簽名留念。

  因而見他有些茫然,便以她那細聲細氣但卻十分清晰的聲音說:「請老闆賞些小費。」姚綱這才忽然想起,桑拿浴裡的任何消費和服務幾乎都是要逐項付錢的。上次來時,一切花費都是由何彬支付的,姚綱根本沒有留意。他接過筆來,卻不知道簽多少,便問田麗。田麗說請老闆隨意。姚綱仍拿不準「隨意」到多少方為合適,他怕自己鬧出笑話,一定要田麗說出個參考數字。田麗說一般最少是五十元。姚綱覺得掏一掏耳朵便要價五十元,差不多相當於外省工人一周的工資,實在是個離奇的價碼了,但他仍然簽了張六十元的小費單。在這種高消費的場合,再窮酸也得打腫臉充胖子,捨不得掏錢是最丟面子的事了。

  田麗謝過姚綱,便同別的客人周旋去了;而那些剛剛請別的客人「簽過名」的男女服務人員,則紛紛過來同姚綱套近乎。他們大多是做捏腳、捶腿、掐腰、揉背之類保健服務的,每個人都說自己的那個服務項目對身體健康極有好處,甚至常做可有祛病除邪、返老還童之效。姚綱已無心再為他們「簽名留念」,以身體不適需要休息為由——加以婉拒。恰在此時周慧慧走了進來,問姚綱是否需要現在「進房」。姚綱明白這所謂「進房」,就是進到按摩房去接受小姐的按摩服務。這是桑拿浴裡各項服務的壓卷之作,也是大多數客人來此消費的主要目的。姚綱也不例外,他今天這「二進宮」無非就是為了阿童手下那刻骨銘心的奇妙感覺而已。

  周慧慧帶著姚綱向按摩房走去,未走幾步卻又像想起了什麼,停下來對姚綱說:「姚總,我給您安排一間貴賓房好不好?您只按普通房付帳就可以了。今天貴賓房沒什麼客人,不用也是空著。再說蒲經理不在,我做得了主。要是平時,我想送您這個人情也沒這個權力的。」

  姚綱點點頭表示同意,但堅持說可以接貴賓房的價格付錢。周慧慧並不與他爭論,帶著他徑直上到五樓,推開了靠邊的一個房門。這貴賓房裡配有盥洗室和蒸氣浴室,衣櫃、沙發、桑拿服、拖鞋、毛巾、浴巾、洗漱用品甚至連紙巾和衛生紙等也都一應俱全。客人如果選擇進貴賓房,可以直接來這裡洗澡更衣,而不必在四樓的公用更衣室換裝。這貴賓房的空間十分寬敞,隔音遮光的設施相當完備,各種家什的安裝擺放很有講究。按摩床擺放在房間的拐角處,房門上雖高高地裝有一塊一尺見方的茶色玻璃,但實際上從外面很難看到裡面人的活動。樓道裡空蕩蕩、靜悄悄的,任何閒雜人員嚴禁來此一遊,使人感到即使房間裡發生槍戰,外邊的人也很難及時察覺。

  「姚總要幾號小姐?」

  「2號吧。」姚綱只認識一個阿童,而且他也確實是為阿童而來的。

  「非常不巧,2號已有別的客人點去『做鐘』了,估計最少也要一個多小時後才能『下鐘』。可不可以換個別的小姐呢?比如說36、38、39號小姐,都是我們這裡最靚的女孩子。」

  「那就39號吧。」姚綱忽然想起上次來「紫薔薇」時,周慧慧根據他鑰匙牌兒的號碼為他推薦了「39號」,但因那個女孩子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而未能見面。

  周慧慧離開不久,一個滿身素白裝束的女孩子便像一團雲絮般飄到了姚綱面前。女孩中等略高的身材,油黑的長髮紮成一束垂在背後,迷人的身段健美中略帶嬌弱,苗條中飽含豐滿,似乎你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目光、不同的心情來面對她時,必然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女孩有一副名副其實的瓜子臉,有了這副臉型,相信即使面部的其他部件有一些缺憾也難以掩飾她的美麗;然而,她那粉若桃花的臉上的每個一部件,卻又似乎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後小心翼翼地鑲襯上去的,單個看透露著精美,整體看顯示出協調。而她那對鑲嵌於烏黑娥眉下的杏眼,則更似凝結了造物的全部精華,看上一眼,那攝人魂魄的美的力量便會如雷電般擊中你的心靈,使你顫慄並屈服。

  但是,那美麗的眼睛裡所閃露出的似憂似喜似遠似近的神情,卻可能使你因捉摸不定而感到茫然。

  姚綱覺得女孩的形體和神態都有些似曾相識。難道她像羅筱素嗎?姚綱每日都在思念筱素,夢裡都在想,他希望哪一天筱素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有時他在路上看到一個背影貌似筱素的女人,心便會怦怦地跳上半天。

  但這個女孩絕不像筱素,筱素總是一副歡快活潑的樣子,任何憂愁在她身上都是稍現即逝,絕不會在她臉上留下長久的痕跡。

  也許,她像羅筱文吧?筱文已經死去十幾年了,姚綱已很少想起她,似乎早已淡忘了。筱文活著時與姚綱青梅竹馬,相愛多年,但直到死時她從未讓姚綱佔有過她的身體,從未給姚綱留下絲毫刻骨銘心的肉體感受。姚綱以為他的心早已完全為筱素所佔據,筱文已經不存在了。但是當筱素離開以後,姚綱有時卻又恍然覺得他所愛的也許從來就是筱文,筱素只是彼文的替身而已,雖然她倆是那樣的不同,但她們的身體裡畢竟流著相同的血液。

  不過,眼前的這個女孩似乎與筱文也不相同,筱文的眼神雖也是這樣的寧靜,但更多的是深沉的思考而少有憂愁;而這個女孩那總是帶著刮甜笑意的眼睛裡,分明埋藏著積沉已久的愁緒。

  阿華看著姚綱也有些驚異。她明顯地覺察到面前的這個男人與她日常接觸的那些人很不相同。平日來桑拿浴消遣的男人,要麼滿臉冰霜趾高氣揚的,對按摩小姐一點兒也不尊重,吆五喝六指手劃腳,好像他扔給你幾塊臭錢你就得服服帖帖當他的奴隸;要麼兩眼邪氣嬉皮笑臉的,進到按摩房來便動手動腳地總想佔些便宜,還常常提出一些赤裸裸的要求。

  而眼前的這個人,雖然他寬闊的額頭、明亮的大眼睛和高聳的鼻樑都顯露出他是個精明幹練的男人,但他那白皙的面皮上卻堆積著幾分羞澀怯懦的表情,隱隱告訴人們他本質上是個性情溫和心地善良的男人。不管是從他的眼神還是面部表情來看,阿華都敏感地覺察到這個人似有滿腹的心事和難與人言的苦痛。

  古人所云「同病相憐」,看來真是一句至理名言。有著同一病痛的人最易溝通,最易相互理解和彼此同情。阿華僅憑視覺,已對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幾分好感。

  二人互道過姓名,禮貌地寒暄了幾句後,阿華便讓姚綱俯臥在按摩床上,開始為他按摩,邊工作邊同姚綱一問一答地閒聊起來。

  「喂,我說,你是幹什麼的?」

  姚綱幾乎就要笑出聲來。這女孩子直來直去毫無修飾的問話,怎麼就像是從幼兒園的小朋友嘴裡說出來的?

  「我嘛,我是做生意的。」姚綱用打趣的口吻回答她。

  「你騙人!你哪裡像做生意的?一點也不像!」

  「那你看我像幹什麼的?」

  「要我看呢,你像是搞科研工作的,要麼就是在大機關裡做事的。」

  「你這眼力還不錯嘛!我還真是搞科研的,同時也是在大機關裡做事。不過到你們這邊以後,科研搞得少了,機關也變小了,就是生意做得越來越多了。」

  「那你以前在哪裡?」

  「北京。」

  「是嗎?你既然在北京工作,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聽她那口氣,好像姚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是不是老婆讓你來的?」

  「不是。是婆婆讓我來的。」

  「婆婆?你怎麼還會有婆婆?」阿華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了。姚綱也笑了。他知道這女孩子可能對企業機制方面的事瞭解不多,搞不清「婆婆」二字的真實含義。

  「這麼說,你家裡人沒有跟你一起來?」阿華沒有對姚綱是否有「婆婆」予以深究,她可能把那當成了純粹的玩笑話。

  「沒有。」

  「那你家裡都有誰呀?」

  「有媽媽、姐姐、姐夫,還有外甥。」

  「我是問你自己的家。」

  「我自己的家?」姚綱最怕別人問他這事,實話實說不好,編點假話也不好,要想搪塞過去還真不不容易。「我自己的家裡嘛,有我自己。」

  「還有呢?」

  「沒了。」

  阿華平日裡給客人按摩,通常很少主動與客人說話,總是客人問一句她便敷衍了事地答上一句。如果她發現客人心緒不好,想活躍一下氣氛,她便會強裝出輕鬆愉快的樣子給客人講故事,說笑話,但絕不願與客人談論彼此的私事。她覺得來桑拿浴的男人有如過眼煙雲,分手後便各不相干了,很快也就在記憶裡抹掉了,即使以後再有見面的機會恐怕也早已不認識了。所以,彼此沒有必要瞭解很多,而且一個孤單飄零的女孩子讓別人過多地瞭解自己,反而會平添許多煩擾和危險。阿華幾乎從不主動詢問客人的個人情況,她不僅不感興趣,而且也怕自己問別人多了,別人也要反過來問自己許多,所以倒不如盡可能避免互相談論私事為好。但今天不同,阿華無法壓抑自己對面前這個男人的興趣,因此也就不能自控似地向他問長問短,想盡可能多瞭解一些他的情況,好像一個貪吃的孩子抱著一大碗清涼潤口的冰激凌,非要一勺一勺把它吃個乾乾淨淨不可。

  姚綱說他是自己一個人生活,阿華有些不大相信,可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讓他證明他所講的話的確沒有摻假,只得根據自己的生活積累用腦子去推斷了。她這一推斷,便想到自己身上去了,想到自己背井離鄉漂泊在外,孤苦零丁的很有些可憐。心裡想著事,雙手卻還在不停地工作著。

  阿華做事認真,平時「做鐘」時,只要客人樂意承受,她總是以自己最大的力量為客人按摩,而不像有的小姐那樣按摩時敷衍了事,專靠一些別的手段哄客人開心。久而久之,阿華養成了以強勁的手力為客人按摩的習慣,這使得那些五大三粗、膘肥體胖的客人十分滿意,而那些身材弱小、骨瘦如柴的客人則可能承受不了。遇到這後一種客人,阿華會有意地將手力放輕,並不斷徵詢客人的意見,根據客人的要求加重或者減輕所用的力量。此時阿華只顧問姚綱談話,談話的間隙便想心事,竟然忘了就所用力量的輕重詢問他的意見了,無意中便按照平時的習慣用足力量在姚綱的身上捏來按去。

  姚綱雖身體還算強健,但畢竟是個較少摔打的白面書生,其實經受不了多大力量。阿華手到之處,姚綱便感到一陣酸痛。隨著阿華按摩部位的不斷擴大,姚綱感覺酸痛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大,到後來便幾乎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酸,無處不痛了。姚綱很奇怪這個看上去有些嬌弱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手勁,他更不明白她明明是一副有說有笑親切友好的神態,卻為什麼要暗地裡用這麼大力量在自己身上折騰。這哪裡是享受,純粹是受罪!這也不叫什麼按摩,簡直是打擊報復!這樣想著,姚綱幾乎有些憤憤不平了。

  姚綱想提醒阿華用力輕一些,但卻遲遲沒有開口,好像那樣會傷地的面子,會得罪人似的,他希望最好還是阿華自己把力量減輕。有些人的性格很古怪,姚綱就是這樣,並且似乎從小就如此。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有一次在鄉下的一個大院子裡看電影,大家全部席地而坐,前邊的一個陌生人睡著了,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時間一長便壓得他腰酸腿疼呼吸困難起來。他本可以把那個人推到一邊去,或者把她叫醒後清她坐直了,但姚綱覺得把一個熟睡的人弄醒或是推倒在地上都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於是他就這麼堅持著,盼望那個人快點自己醒來改正錯誤,最後還是旁邊的人看不下去了,用力把那個睡得死豬般的胖女人給捅醒了。

  還有一件事發生在上大學的時候,幾個同學在學校的食堂裡圍坐在一張餐桌旁吃晚飯,每個人的菜碗裡都是半隻紅燒雞,大家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雞骨頭,一邊熱烈地爭論一個所謂哲學上的問題。其中一個同學只顧臉紅脖子粗地同別人爭論,無意中將一塊啃剩的雞骨頭丟在姚綱的菜碗裡,接著又丟了第二塊、第三塊……他把姚綱的碗誤當作放垃圾的盤子了,結果把姚綱尚未來得及吃的一碗香噴噴的燒雞全部糟蹋了。姚綱怕影響同學們的爭論,竟一直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同學往自己的碗裡丟垃圾而不好意思制止地。不過,那個叫何彬的同學從此便成了姚綱的莫逆之交。

  現在,姚綱似乎又碰到了這種尷尬的局面。他想告訴阿華用力太重了,但不知道那樣會不會影響她的情緒。他知道你如果告訴一個醫生怎樣給別人看病,那個醫生會很不高興,如果那個病人是你,那麼很可能你就要倒霉了、聽說有少女去醫院割盲腸,結果盲腸未割卵巢卻給割了去,有老人去拔牙,僅有的兩顆好牙都給人家敲掉了,該拔的牙卻原封未動。估計這很可能都是病人得罪了醫生造成的後果。任何人在從事自己的專業時都不喜歡別人指手劃腳地提意見,大概按摩小姐也是這樣。

  而且,他也尚未搞明白這個女孩子為什麼這樣用力。也許是她情緒好,心裡高興才這樣做?如果是這樣,那就最好再忍耐一會兒,不要掃她的興。也許是她心裡不高興,受了什麼人的氣,到自己身上發洩不滿來了?如果是那樣,那就最好也要再忍耐一會兒,讓她多發洩發洩,人有怨氣不發洩出來是要生病的,對此外國人早就發表過研究成果。

  總之,姚綱想來想去,想出來的所有理由都是應該繼續忍耐下去,沒有一條理由可以使他鼓起勇氣懇求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女孩子輕一點兒折磨自己。於是,姚綱就這樣一分鐘一分鐘地忍著,一下子一下子地挨著,一口氣一口氣地熬著。但人的忍耐力終歸是有限度的,時間一長便終於忍不住了,隨著阿華的雙手在姚綱的腰部用力一按,姚綱不由自主地「哎喲」了一聲。阿華趕緊停住手,問姚綱是不是這一下按得太重了。姚綱本想說何止是這一下太重了,自從你到我身上敲打以來就沒有一下是輕的,但他說出來的話卻是「不重不重,沒關係的」。

  阿華掀開毛巾往姚綱的背上一看,這才發現眼前這個和善而皮膚嬌嫩的男人,脊背上已被自己搞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像剛從敵人監獄裡逃出來的革命者。阿華不好意思地看著姚綱不知說什麼好,姚綱看著阿華不好意思的神情也更加不好意思起來,兩個人尷尬地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忽然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直笑得彎腰弓背,氣短淚流。

  姚綱點上一支煙,也遞給阿華一支。阿華從來不吸煙,這次卻也接過來,讓姚綱幫她點上,學著姚綱的樣子吸了起來,但才吸了一口便嗆得連聲咳嗽,趕忙把煙捅在煙灰盅裡戳滅。

  阿華問姚綱男人為什麼喜歡吸煙,她實在想像不出這種又苦又辣又嗆的東西有什麼讓人著迷的地方。姚綱說可能這只是一種嗜好,人一旦產生了某種嗜好,與沒有產生這種嗜好的人感受是不同的。譬如吸毒的人,他們嗜毒如命的那種感受是沒有吸過毒的人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阿華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同女人相比、男人會有那麼多的不良嗜好,比如吸煙、喝酒、賭博,還有到桑拿浴來鬼混等等。姚綱感到這個問題有些不好回答。這倒不是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姚綱博覽群書,對什麼問題都能講出一些道理;但是他覺得這個問題太複雜了,對這樣一個純真的小姑娘講社會學上的大道理,恐怕她很難搞明白。

  姚綱想了想說:其實這裡的道理很簡單,那就是這個世界上除去男人還有女人的緣故。國家要靠徵收煙稅酒稅來養活政府,所以男人必須爭先恐後地去吸煙喝酒,以免這些災難落到女人頭上;女人辦事性子急,想錢時便想立即有一大堆,錢多了數不過來便想馬上丟掉,所以男人就必須到賭場上為她們快速地贏錢,或者快速地輸錢;至於男人到桑拿浴來,那道理不是更明白了嗎,無非是為了讓這裡的女人不失業而已。

  阿華知道姚綱在假裝嚴肅地開玩笑,但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個人又說笑了一會兒,阿華看看時間還早,便對姚綱說:「你這個男人雖然到桑拿浴來了,但卻帶來了那麼不結實的皮膚,看來我還是得失業。如果我再給你按摩幾下,你准保要送醫院去了。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推油』。」

  阿華說這話的時候,臉蛋兒微微泛起了紅暈。她在「紫薔薇」做了快一個月了,還從沒有給客人推過油,客人提出要求時她便以「不會」來搪塞。阿華並非真的不會,那套程序很簡單的,一學就會,甚至不學也會,只是她覺得那實在不是個正經事,想起來就叫人噁心,更不要說親手去做了。但不知今天為什麼,客人沒提出這種要求,她自己倒首先有這個願望了。當她把話說出來後,這個願望就更加強烈了,很怕客人一口回絕了。她低著頭,滿面羞澀地等待著客人的反應。

  姚綱對上次來桑拿浴時阿童給他「推油」的過程記憶深刻,那的確是一種美妙誘人的感覺。但是,他今天卻完全沒有那種慾望了,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他記得過去家裡養的那條小狗,來生人時它便兩隻前爪扒在人家身上,下身在人腿上亂蹭,活生生一個小流氓的形象;但對家裡人它卻只有親熱和馴服,從不會有這種下流的動作。

  姚綱想,或許男人也和狗一樣,在陌生的女人面前樂意暴露自己的陰處,在自己的親人面前卻絕不會產生這種荒唐的慾望了。不過,阿華並不是自己的親人,與她也不過剛剛相識而已。姚綱想不出個道理來,但他確實不願意讓阿華動他的下身,他覺得不好意思,他也覺得那樣好像是對她的不尊重。

  姚綱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說:「好吧。」並點了點頭。

  姚綱這個人真是不可救藥了!他心裡明明是想表達自己

  但是,今天對著自己手下這個一見面便使自己產生好感的陌生男人,阿華的想法和感覺突然全都改變了,她真想伸手去抓住那個東西。可是,阿華怎麼也鼓不起勇氣來,臉蛋兒燒得紅紅的,好像就要燃起火苗來了,手也顫抖不停,緊張得像是剛出師的扒手頭一次去掏人家的錢包。

  但越是下不了手,心中的慾望便越是強烈,阿華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慾望折磨得氣喘吁吁,脊樑骨上直冒虛汗。阿華咬著嘴唇,心裡給自己鼓著勇氣,默默背誦著「下定決心」之類的口號。就在阿華終於鼓足勇氣猛地伸手向下抓去的時候,突然附近有房門「光當」一聲巨響,接著便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和叫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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