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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的追尋 作者:朱鐵志
——評中篇小說《到美國去!到美國去!》


  或許這帶蠱惑性的標題一下子就把我的思路遇到了大洋彼岸的北美新大陸。待讀罷全篇,結識了伍珍、余寶發、柴榮、山姆、約翰王之後,我的眼前出現了兩位屬於這片新大陸的上個世紀末這個世紀初的哲人,一位叫做威廉·詹姆斯,一位叫做約翰·杜威。儘管小說的主人公伍珍小姐可能到今天也從未聽說過這兩個名字,但她從北京喧鬧的大雜院,到陝北高原昏暗的土窯,再到紐約曼哈頓的麥迪遜大道這一連串踉蹌的足印,無不印證了兩位實用主義哲學家的理論。即凡是「方便的」、「有用的」就是真理;凡能取得一時「成功」或「效用」的就是真理。

  當然,一定要說伍珍的每一步決策、每一步行動無不貫穿這一哲學抑或是人生價值的指導,那我們倒可能真的高估了這位農業化學專業畢業生的形而上學思辨能力;如果認為伍珍這種人真的毫無羈絆,已無所信仰、無所依附,那又與她暗夜裡獨放的悲聲,「不時地湧上心頭的悔恨」不符。她遠不是那種早已超然物外、廓然無類的放達的人。在她曲折的心靈軌跡上,始終躁動著一顆不安的靈魂。這個靈魂不滿足於身邊屬於自己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寸土地。迷惘的追求、孤獨無告的寂寥、加上膨脹了的永遠不甘人後的那份虛榮與瘋狂,使她有一種弱者看來強悍、強者看來可憐的性格。使她有了一種似乎難以捉摸的神秘感。你不能單憑這樣一篇故事簡單地認為她美或醜、真或假、各或惡。甚至你無法憑印象說清喜歡還是厭惡她。我想,這該感謝小說的作者查建英同志。正是出於他(或她)對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深刻的洞悉,對各色人等細緻入微的刻畫,才使我們得以欣賞這一豐富的藝術形象,得以窺見這一形象所具有的兩面性甚至多面性。

  從某種意義上說,伍珍這個形象有很強的典型性。因而這個人物本身便具有了一定的普遍性。當前,「出國文學」(恕我杜撰了這個以描寫留洋為主題的作品的概念)的日益繁盛,自是「出國潮」一浪高過一浪的反映。而同類的作品,諸如《世界大串連》之類則提供了更多的信息披露了更多的內幕。八年前,當我拜讀台灣女作家於梨華女士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時,對哪怕是「留學」這個字眼也還那麼陌生。而今天,「到美國去!到美國去!」甚至等而下之「到日本去!到澳洲去!」已成為一種號召、一種不言自明的事實。及至不時魚貫入耳的百分之多少多少留學生不回國的內部傳聞日益變成更多遊子不歸的公開理由。連我這個不算保守的開放派,也不得不承認,留學這樁利國利民的好事,也像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伴隨著醜惡,正悄悄地演變為令人憂慮的社會問題。

  為不使讀者諸君誤認為我故作驚人之語,不妨把思考的長焦鏡頭從北美再拉回來,回顧一下我們的留學生代表——伍珍小姐是怎樣從一開始就自覺不自覺地朝老詹姆斯、杜威那裡走去的。

  伍珍的一切似乎是從「不認命」開始的。這使她的性格從一開始便帶有某種崇高與悲劇混雜的意味。家庭沒有往這個「永遠考第一」又「出落得日益清秀伶俐」的小腦袋裡灌輸絲毫自豪感。相反,「父親當年那滴污點」,「讓人上進起來須得花上十倍於常人的辛苦。」中學一畢業,便稀裡糊塗然而是十分堅決地報名去了陝北。那種年代,那種境遇,使她的行動帶有某種贖罪感。「挑著水走幾十里山路」她挺過來了;「鐮刀割破手指,血嘩嘩地流個不止」,她也挺過來了。可是農民能對這一切「既不怨天尤人,又安貧若素、知足常樂」,可伍珍不能。這不能,成為她與命運抗爭的原動力。如果只從個人的意志品質和不幸遭遇來講,伍珍的抗爭幾乎有點使人敬佩了。但她這種抗爭從一開始就同時伴有狹隘的報復意味,僅僅是不認命,而沒有更博大的情懷。至於整個民族與時代的不幸,於伍珍則是大到無力企及也不想企及的問題了。她對這一切只有怨恨,從沒想過要分優。

  白天,伍珍是「下大田的模範知青」,「撐著笑、撐著干」。可到了夜晚,「孤魂野鬼似地躺在土炕上」。她那顆表面強悍內裡虛弱的靈魂渴望慰藉、渴望一汪清泉滋潤那條乾涸的心河。她得到了余寶發,而且這個「她第一次見面就壓根沒打算再看第二眼」的小個子男人是那麼實實誠誠地愛上了她,愛得甚至讓人覺得好笑。

  然而這愛並未使她幸福,「她不需要憐憫,尤其是出自這麼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看來,她並不是真的不需要憐憫,而是不需要余寶發這類小角色。儘管余愛得那麼銘心刻骨,那麼沒有條件。

  於是,當她被推薦上了農大,離開那片荒涼的土地時,離開余寶發時,「連回頭再看一眼的慾望都沒有」,「因為她確實咬著牙下過決心,出了這村就永輩子再不回頭。」當時離開陝北是如此,後來離開祖國時也是如此。

  不久,「大角色」——縣委第一副書記的公子出現了。伍珍「權衡來權衡去,除了對余寶發一縷舊情未斷,從其它任何角度講,都可以也應該撲到副書記公子的懷抱裡去。自己父親的問題不必說了,余寶發父母雖是北京普普通通的工人,成分算好,可畢竟好不過副書記的兒子。自己畢業肯定分不回北京。若在這裡混下去,這門婚事可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好事」。至此,寂寞的慰藉、春情的躁動、初戀的純情,都開始被功利的算計代替了。

  可一切並不如想像的那般順遂,「女陳士美」的社會壓力,終於使她沒有足夠的勇氣徹底走那條功利婚姻的道路。她重新投入到余寶發的懷抱,並和他結了婚。但她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男人並不真的適合自己。將來我們在事業上的發展是不會捏到一起的」。余寶發無形之中成了社會輿論的犧牲品。伍珍的婚姻不啻是欺騙了別人也欺騙了自己。

  平淡的家庭生活使伍珍有過片刻「慘淡的滿足」。在世人眼中,「她該知足了,可是她不。」一塊兒生活了幾年後,「他們才算明白彼此之間最根本的差異:一個認命,另一個不認。」這為後來的必然離散作了鋪墊。

  表弟出國的消息在伍珍的生活中不下於投了一顆重磅炸彈。

  「出國,這前景使她眼前突然明亮開闊起來」。

  「最重要的,是使她能衝出這個環境」。

  「她決意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要走,就走得遠遠的,遠得什麼後患都不留下」,即使打掉腹中那個小生命也在所不惜。

  看不出伍珍的悲壯出走有什麼更高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改變境遇。用她自己的話說,「最重要的,是使她能衝出這個環境!」這個環境,這片土地對她己不再值得眷戀,這個環境中依然存在的落後與愚昧對她從此不再意味著某種責任與使命,這片土地上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的改革浪潮與她已毫無關係。她要「咬著牙」離開這片即使是有負於她然而畢竟是養育了她,給了她「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的土地,投到「一聽使命感就頭疼」的人群中去,不再回來。

  於是紐約市曼哈頓的麥迪遜大道上出現了「自慚形穢」的伍珍小姐。

  如果說陝北時期為了一點自尊拚命勞作的伍珍尚令人同情,甚至敬佩;農大時期為了一己私利機關算盡的伍珍令人反感,那麼麥迪遜大道上那個挺著假鼻子、穿著不協調衣裙,又頓覺「寒酸」的伍珍,簡直令人厭惡了。

  在轉學、聚會、房租等問題幾個回合碰壁以後,面對那個她曾經寄予無限美好願望的花花世界,她感到茫然,感到無以名狀的孤獨無告。她的人生哲學,也從「三人行,必有我敵」的極端懷疑,到了「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狠毒了。

  歌劇院售票廳臨時工的工作,使她那顆本已脆弱的靈魂又一次受到震動。她不時「噢著大廳裡那綽約漫延的香水味,看著大腹便便的男人們慇勤地為高胸豐臀的女士們拉門讓道,伍珍凝望的目光充滿露骨的敬慕與羨嫉」。她多麼希望「她自己變成他們中的一員,而且是最富有,最迷人的一員」!

  「每當伍珍沉浸於這種白日夢中時,她都本能地想像出一個意外而突然的機遇,這機遇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她整個生活:或者中了Lottery的頭獎;或者嫁了一個百萬富翁;甚至突然繼承了一筆巨大的遺產;甚至鼻樑增高,眼睛變藍,脫胎換骨,成了一個高貴的美國人。」——她把能想到的都想了,唯獨沒有想到憑自己的奮鬥,去獲得嚮往的一切。哪怕是黃土高坡上那點可憐的自我奮鬥精神,到這時也已蕩然無存了。至於祖國,至於事業,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果然為自己的「理想」「先苦後甜」地身體力行了。先是與那個貌似開放的柴榮品嚐了第一顆「禁果」,「品嚐到自由與解放的同時,也品嚐到一絲惆悵」。繼而便宜奔「主題」,宣稱「出來時就沒打算再回去」,因而要「找個美國丈夫」。有了丈夫才能有錢;有了錢才能有綠卡;有了綠卡才能永遠不回那個她所厭惡的環境。這一招兒非同小可,連「開放」的柴榮也為這「赤裸裸的實用主義婚姻宣言」嚇了一跳。因為他「還是要回到中國去,否則玩命干的一切就沒有終極的意義」。當伍珍發現柴榮並不能幫她達到目的時,她與柴榮的短暫「愛情」也宣告結束了。

  至於和末流畫家山姆的「一見鍾情」,幾近於逢場作戲。一俟山姆的窮光蛋身份暴露無遺,也就「氣急敗壞」地「拜拜」了。

  然而初戰的失利並未改變伍珍追求「幸福」的執拗勁。為了獲取獎學金,不惜將生日從五月改到二月,然後大請其客,結果還是惘然。

  一連串的碰壁依然沒有引起伍珍的思考。反而「認定了她自己未來的幸福之地就在美國並且為此而不擇手段地全力奮鬥」。

  憑著女人特有的那種直覺,她像籠中的困獸一樣,經過幾番掙扎,終於找到了約翰王。儘管這個腰纏萬貫的富翁不過是個明裡冠冕堂皇、暗中納妾的性無能者,可是為了「每週必給的一小筆錢」,她還是由秘書而成為公關小姐,又成為情婦,一步一步地投入了約翰王的懷抱。

  是的,她的確從此不再為裙子和皮鞋不配套而遭人白眼,不再為房租糾紛受「小上海」的窩囊氣。然而,「從相識的第一秒鐘開始,這個老奸巨猾的富翁就是在利用她、欺騙她。什麼結婚、什麼綠卡,不過是煙霧彈。在這場交易中,她真正所得的,僅僅只是那些無足輕重的『禮品』。而她付出的代價呢?她像是他私養的一個妓女!」伍珍似乎從一開始就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切,甚至看到了這一切的結局。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入了自己的全部人格和肉體,就像往台面押上全部的賭注。

  然而這一次她又失敗了,而且敗得那樣慘!代之以全部人格的失落,她得到的是那張五位數的支票。

  小說到這裡本該收筆了。出人意料的是,作家這時又把余寶發那紙皺巴巴的短箋提了出來:「我還是想你。有時候想得很厲害。不過你只管放心學習,往前走吧。水總要往下流,人總要朝上走。只要你活得好,我在這邊總是替你高興,替你祝福……」讀到這裡,不僅伍珍「眼淚冰涼地淌了一臉」,連我的眼睛也不禁濕潤了,這個癡情又可憐的男人!這一切,值得嗎?

  這篇精彩的小說使我感到壓抑!因為我的同學朋友中不乏伍珍式的人物,而更多的伍珍們正為簽證四處奔波。那些流著淚在機場衛星廳作別的遊子們,我不懷疑他們報效祖國的那份真誠。然而誰能否認他們當中不少的人,是只願「留」,而不是「學」呢!一批又一批學有所長的人去了,走了就不再回來。這已是無庸諱言的事實。而更令人憂慮的是:伍珍們抱定信念、「咬著牙下決心」要離開這個環境!如果說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年輕人,對這個民族和國家不再抱有希望,不再抱有責任感和使命感,那麼這個民族和國家也注定是沒有希望的,大概不會有人認為這是危言聳聽吧?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查建英同志運用毛姆式的洗煉手法,使這篇小說寫得很富於變化。心理描寫和細部描寫尤為出色,顯示了一定的創作功力。與兩部類似作品《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和《世界大串連》相比,前者描摹的是心態,後者描摹的是世態;而這篇《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則二者兼而有之。使得伍珍這一藝術形象塑造得十分豐滿成功。我不贊成伍珍們的價值取向,但對作家的這部力作,卻不能不歎為觀止。如果沒有作家的潛心製作,我們就無從結識這樣一位讓人愛也不是、恨更不是的複雜人物。自然,也就失去了一次欣賞美文的愉悅體驗。

  如果一定要說作品有什麼不足,我認為這篇小說在結構上,下篇不如上篇那麼集中、緊湊,略顯散亂。不知查君以為然否?

              (原載《作品與爭鳴》198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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