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查建英

雲台書屋

伍珍,一個值得同情的女人 作者:瓜田


  這是一個投入了「世界大串連」之潮的女人的故事。這位女性,我們大家全都熟稔得能喊出名字來,因為她委實就從我們身邊走過去。她荷著沉重的家庭政治問題的重負,進過了下鄉插隊的煉獄,組織過一個「半導體」式(即單向導電)的小家庭,當過毫無前途的縣裡小科員……就是這位女性,頑強地以自己的驚人毅力和才智,衝進了美利堅合眾國,為了謀生,讀大學又跳了槽,還是為了謀生,在人慾橫流的社會裡,她並沒有潔身自好,而是目的明確、頭腦清醒地與異性朋友密切交往,最後,投入了一個百萬富翁的老人的懷抱……

  這故事可以做為好幾方面的合格教材。人們可以用這故事來為那些一門心思往外鑽的「出國迷」們指點迷津:你們看吧,美國是那麼好混的嗎?伍珍把什麼都搭上去了,人圖個啥,還是老老實實地呆著吧!另一些人說不定更堅定了出去吹洋風的決心,伍珍的拚搏或日掙扎為一些躁動不安又無用武之地的靈魂提供了滋味複雜的啟示。

  由於近些年來的西風東漸,文藝評論界早已羞於對某部作品做出簡單的是非善惡的價值判斷。但是,讓人們馬上都「鹹與維新」起來,也絕非易事。於是,伍珍的出走乃至出走後的行止,便也就自然而然地受到指斥和鞭撻,首先是道德法庭的無情審判。

  我無意於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免費充當伍珍的辯護律師,但我極想說明的是,伍珍的所做所為,實在是猶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她的性格,她的永遠不滿足現狀的進取精神,使她與環境幾乎是格格不入,那麼她的出走,她的奮鬥,乃至她含辛茹苦的辛酸,便應該得到應有的理解和同情。作者是飽蘸了同情的心血來營造這一形象的。

  伍珍的成長路程中充滿了艱難和坎坷。爸爸右派的重負像巨石一樣壓在這幼小的女孩的背上。爸爸與後母這畸形的婚姻,使初曉人事的伍珍看到的是一個灰色的世界。作品中的幾句平淡的話,反倒道出了伍珍活得是如何的沉重:「父親當年那滴污點,每次填表、總結,伍珍總得囉囉嗦嗦寫上一大篇。久而久之成了一道手續。走形式的事兒,並不太痛苦。但一件虧心事老提醒來提醒去,讓人上進起來須得花上十倍於常人的辛苦。」爸爸的虧心事要孩子吃苦果,這本來就不大有道理,而今知道這虧心事原本不存在,我們自然要替幼小的伍珍抱屈了。如果當時能使伍珍有騰雲駕霧的本事,我敢斷定她會毫不遲疑地奔向一個不大需要寫檢查的地方去。

  伍珍被命運拋到陝北後,父親歷史問題的陰影使她成了青年點裡最後剩下的一個。在那種孤鬼般的生活中,與余寶發的感情糾葛或者說兩個天涯淪落人的性的騷動,實在是太不奇怪、太自然了。有的人急不可待地馬上把這確認為愛情,並把他們倆後來的結合視為天經地義。但是,我們既然已經認識了伍珍,知道了她的倔強,她的不認命、不服輸的可愛性格,再來反觀余寶發的窩囊樣,便可平心靜氣地承認這一事實,他們倆實在談不上情投意合。

  當然,如果大學畢業後的伍珍能在那座小縣城裡得到施展才幹的用武之地,她恐怕也還會容忍這次無愛的婚姻,就像許多人都容忍過的一樣。可惜的是,她容忍不了環境對她能力的戕害和消磨,於是,她要衝出去了,她要實現自己的價值,而這如果需要甩掉余寶發這個沉重的鎖鏈,她也不會過於猶豫。

  有人指責她很輕率地往國外跑,說她有點進取精神固然可貴,但是,她就必須進取到紐約嗎?偌大一個中國就裝不下她嗎?她的愛國心哪裡去了?這些責問並非就沒有一點道理。責問者的愛國義憤也是無可懷疑的真誠。問題是縣裡有什麼人能為這個充滿活力的女性提供一次施展自己才能的土地呢?她想通過考研究生跳出去,沒有成功,托人送禮想回北京也遭慘敗,那麼她改善自身處境也只剩出國之一途。我不同意動輒斥責出國者的愛國心成問題。這種做法的思維定勢過於凝固,也過於簡單。出國學了本事,回來可以更好地為祖國服務。出去不回來,也無須大驚小怪。流失嚴重則可以督促我們檢查一下自身的體制和政策出了什麼毛病。並非一定因為國家窮。要知道,解放前夕和解放初期,那麼多知識分子湧回了祖國,那時候比現在要窮得多。老實說,一般地講,愛國不愛國不在於跨沒跨出國門。伍珍不願回來,自有她的經歷的酸楚,有她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這種做法,我們可以不同意,但卻應該諒解。我想起了一些人對馬司聰的指責。似乎在十年內亂中他留在國內被紅衛兵打死才算愛國愛到了頭。我又想起了北京乃至全國都比較熟悉的一個女作者的名字。她用一篇感人淚下的《童話》贏得了全社會的同情,她的悲慘遭遇,讓人久久難忘。但她的後來,就不那麼令人同情了。她利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去征服某大報的一個老幹部,還要把這行狀同步地寫成小說,以此來向社會進行報復。即使她跑到了歐洲,還要「政治避難」,有關部門也沒有深責她,而是充分考慮到了她的身世,予以充分的理解。這個充滿了人情味兒的決定,很發人深思,我以為,對伍珍也應該這樣的寬容和諒解。

  作品中飄洋過海的文人酸士們的聚會,也絕非作者興之所至的閒筆游墨,僅僅展示一下海外遊子的生活場景,這是尤寓深意的一筆。他們時時在討論著祖國,在探討著回國奮鬥難還是留在美國拚搏難,這種中西文化環境的討論,也頗能啟迪人的思考。

  人們對伍珍指責最多的,是性生活方面過於隨便。過於不嚴肅。這是一個不可辯駁的事實。在這一點上,我們實在無法為伍珍強辯什麼,但是,如果我們考慮她隻身在那種世界上勢孤力單地奮力掙扎何等不易,對她急於投靠一個寬厚的男人的胸膛,也應該寄予同情。她並不是一味賣身求富、賣身求榮的無恥之輩,她是交了幾個男友,但在性情上合不來時,絕不將就。她只是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才投到了約翰王的懷抱。而在靈魂上的自責,對癡情的余寶發的懷念,說明她的良心並沒有泯滅。我們與其譴責伍珍的放蕩不羈,倒不如反省一下我們自己為什麼不能照看好自己的好姐妹,為什麼不能為她們的進取和價值的實現做一點切實有益的事。

  作品的結尾是神秘的未知。但我們仍不難猜測出,伍珍與約翰王訂婚了,投降了。伍珍富了,闊了,但她也失敗了。她「把整個身子、腦袋都鑽進」了錢眼。伍珍最後是徹底沉淪了,但我們只是去譴責伍珍,這公道麼?

             (原載《作品與爭鳴》1989年第1期)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