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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13

  約翰王的事情就發生在這期間。

  這是個異常悶熱的夏天。伍珍在東百老匯街上一家批發行裡找到個臨時工作。

  起初她不過是幫忙訂貨出貨的普通僱員,活兒不算重也不算輕。每小時拿5塊錢。她每天仍在看招雇廣告,準備一有更好的機會就跳槽。

  可是有一天批發行的老闆碰巧來店裡查帳,見到了伍珍。兩天後她就被調任為老闆秘書,薪水漲到每小時7塊5。

  這位老闆便是約翰王。

  約翰王是ABC(生在美國的華人),原名王聚賢,可朋友中不論美國人中國人,全都叫他約翰。雖談不上商界鉅子,約翰王確實腰纏萬貫,批發行之外還開了好幾家店,而且慣弄股票,又好涉政。在紐約華人界,他也算得上一個知名人物。

  伍珍當然不是約翰王的唯一秘書。

  老實說,她雖對升職提薪喜出望外,但每天卻從早到晚捏著一把汗。去年夏天讓旅遊社一腳踢出來的經歷還記憶猶新呵。

  果不其然,三天之內(又是三天!),約翰王的一秘把伍珍的職責改動了好幾次——打字、起草文件、帳目信件,然後就冰著一張臉通知伍珍:「王老闆請談話。」

  伍珍心裡咯登一沉。但隨後便釋然。好比一根早就岌岌可危的弦,斷了反而使人死了心、安了心。

  約翰王的辦公室是走廊盡頭拐角的一個單間。一反前面的明亮忙碌喧囂,這裡幽暗沉穩靜謐。使伍珍一進去就不由自主地肅然起來。

  約翰王正埋頭看一份文件。聽到推門聲並不抬頭,只說了聲:「請坐」。

  伍珍愀然落座。她並不敢東張西望,只凝視著仍舊埋頭批閱的大老闆。老闆的頭髮已謝了大半,天門頂光可鑒人,身架壯實,頸上的皮肉卻已不甚緊挺。他沒穿西裝,只在白襯衫外繫著條紅藍相間的領帶。

  伍珍正推測他的年齡,老闆突然抬起頭,炯炯地朝她看過來。

  「伍小姐,對不起,讓你等了。」

  伍珍堆上笑,等待預料中的宣判。

  老闆說:「我們長話短說。請你來,是因為發現目前的工作對你不太適合。伍小姐自己以為如何?」

  伍珍盡量平靜地答:「是。我想我不夠熟練。也許原先在批發行的工作更適於我……」她採取丟帥保車了。

  老闆一揮手:「我不同意。我有個新設想。公司裡需要添個公關方面的人。職責上技術性不強,但涉及不少面子上的交涉,譬如公務宴會之類的場合,所以口才風度是頭一件,商務方面只要粗通,公司負責專門訓練。這職務比秘書重要些,薪水當然也高些。這件事想請伍小姐幫忙。」

  伍珍簡直聽呆了。

  不及她作答,老闆就瞥了一眼手錶:「這樣吧。離下班還有一小時,伍小姐就不必再繼續前頭的工作。請考慮一下我的建議,一個半小時後請到東六十三街上那家法國餐廳等我。我們晚飯間細談。」說畢就在一張留言紙片上飛快地寫下餐廳地址,遞給伍珍。

  那一個半小時,伍珍坐在一家冰淇淋店裡,吞下了一隻足夠三個人吃的大香蕉船。儘管肚子冰涼,兩頰卻緋紅溫熱,兩眼閃閃發光。她太興奮了。

  難怪王老闆不問履歷就調我做秘書,原來不過是走個過場,熟悉熟悉門面的意思,真正的美差現在才開始哩。

  冰淇淋店一面壁上鑲滿了亮晶晶的鏡子,利用視覺幻象,把窄小的店面擴大了一倍。伍珍側頭打量鏡裡的自己,不覺為那明眸皓齒而動情。也許臉上的皮稍緊了些。伍珍癟起嘴抻抻臉皮,想,搞公關,今後要常微笑,忌大笑。王顧自流連忘返,「嗖」地一聲,店夥計從身後把她面前的空塑料船收走了。明顯是催攆的意思。伍珍稍一猶豫,乾脆轉身叫道:「夥計,上杯冰淇淋蘇打,草莓味的。」

  這一聲吩咐聽上去頗為瀟灑。派頭再大的公關小姐、名流貴婦,恐怕也不過如此。

  一半是由於冰淇淋吃得過多,伍珍面對昂貴考究的法式大菜竟胃口全無。

  另一半是由於約翰王。

  他一坐下就說:「我們先不談生意。吃法國菜時談生意是一種褻瀆。」接著話鋒一轉,以一個美食家的熱情向伍珍介紹起菜單來。

  他們坐在角落的格子間裡。約翰王說他年輕時曾在巴黎住過兩年,幾年前與太太分居後又曾獨自去尼瑪和法國南方的一些小鎮遊蕩了半年。這兩年半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所以他對法國菜特別偏愛。

  伍珍起初急於敲定她的新職位,約翰王似乎有意製造的懸念使她心神不安。但轉念一想,他一個大老闆,若非賞識自己,何必如此鄭重其事地請客吃飯?此事他既已提出,剩下的只是自己一個點頭罷了。心一鬆,伍珍很快就被約翰王的閒談吸引住了。他的手寬大肥厚,卻優雅輕柔地轉動著高腳杯,半杯清冽透明的白葡萄酒悠悠地隨著轉,而他的話語也如一圈圈悠悠旋轉的光波,馱載著伍珍駛向地中海一帶與藍天一樣深藍的海水,蒙玻利埃古老的城堡教堂,尼瑪雄壯的角鬥場,與塞特港市如畫的嫵媚風情。

  漸漸地,伍珍的身體彷彿也沉入了一種隨水漂浮的幻覺。她竟然幾乎是空著肚子就喝下去兩杯酒。

  約翰王正在向她面前推過一碟水汪汪的桃子,並解釋這是用上好的科涅克酒泡製的。

  伍珍明白晚餐已進入尾聲。

  可直到約翰王付了帳,伍珍仍沒聽到一句關於「正事」的話。她沉不住氣了。

  「王先生……」

  約翰王抬抬手止住她:「我送你回家,我們車上談。」

  車啟動後,他們很快就進入曼哈頓中段的鬧市區。霓虹燈與交通燈織成一張絢麗的網。車內卻一派沉默。一絲不祥之感爬上伍珍的心頭。

  約翰王終於開口了:「伍小姐,您知道,按照做生意的原則,我是應該解雇您的。」

  伍珍的心咯登一跳。

  「可是既然我調您來做秘書時就沒有遵循生意人的原則,現在也仍然不會。」

  伍珍如墜五里雲霧。

  「坦率地講,我也並不認為您是做公關小姐的理想人選。您的英文不夠理想。」

  伍珍的心沉下去。

  「當然,既然我在秘書部試了您三天,也完全可以在公關部試您三天。」

  如果僅只是坦率,伍珍本可以承受,使她受不了的是坦率中的某種殘酷。但她竭力控制自己。「那您何必要費上一晚上……」

  約翰王仍舊直視著路面,語調平靜得出奇:「我做事從來對得起人,尤其是對我的僱員。雖然看樣子你不僅只是位僱員。」

  方纔那位浪漫地描繪著法國南部風情的紳士跑到哪裡去了?!

  失望與受愚弄的淚水大潮般地湧上伍珍的喉頭。她狠狠嚥了一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為什麼……」她竟說不下去了。

  約翰王直到這時才首次側過頭來,也只是短暫的一秒鐘:「真不明白?」然後是:「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

  像被炸雷擊中的一段焦木,伍珍徹底地蒙了。

   14

  她必須選擇。

  如果她拒絕約翰王,那麼她將會在三天後再次被解雇。她得再次在悶熱的紐約城中奔波求職,最終很可能又得去一家餐館端盤子。或者去暗無天日的圖書館。

  如果她答應約翰王,她將成為他的秘密情人。是的,他確實提到已與妻子分居多年,可他畢竟還沒有離婚呀。而且他是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了。同這樣的人相好,總不是一件可以堂而皇之公諸於眾的事情。

  但是……

  他是一位百萬富翁,華僑領袖,有錢有勢的大老闆。與他相好的女人,所得的好處可想而知。對這些好處求之不得的女人,俯拾皆是。這樣一個人偏巧喜歡上自己這麼一個無錢無勢、兩手空空的女人。

  這彷彿是命運從中插了一手。

  她正在闖天下,創事業。她需要幫助。她需要決斷。她需要嶄新的價值標準與眼光。

  而在這裡,既沒人來窺探她的私事,也沒有人來關心她的前程。進退,浮沉,全都繫於她這一個單薄的身軀和心靈。她是自由的。

  她又想到臨下車前,約翰王把一隻寬厚的大手輕輕搭在她肩上。那隻手似乎抖了一下。「後天我給你打電話?」他問。「好吧,王老闆。」她點點頭。「叫我約翰吧。」他又說。

  現在她盡力地去回想約翰王描述的法國南部。想他當時的神情。

  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時,究竟是不是顫抖了一下呢?

  伍珍願意相信那隻手抖了一下——這樣整個事情便揉進一股溫柔情調。

  「約翰」,她喃喃了一聲,感覺這比叫「王老闆」輕鬆得多。

  他們再次會面之後,約翰把伍珍正式解雇了。而且當天晚上伍珍就得到一張大支票——足夠她整個夏天在批發行的薪水。約翰稱此為「賠償費」。

  還有一點應該說明,伍珍在正式成為約翰的情人之前,還與那位常去粥棚的男友藕斷絲連,可是一旦作了選擇,她就徹底地和他斷了交。無論如何,她還沒有開放到同時與兩個男人鬼混的地步。

  第一次和約翰王幹那件事,伍珍心中溢滿了悔恨甚至噁心的感覺。

  一個叱吒風雲的大老闆,說一不二的領袖人物,竟然如此軟弱無能,像個營養不良、無精打采的嬰兒。儘管這純粹是生理現象,伍珍卻無法接受這事實。約翰王身上一切顯露老態的跡像,彷彿全都成了對她的有意諷刺與污辱。若不是看到他臉上暴露無遺的羞赧之態,她幾乎想當場翻悔,拂袖而去。結果,她只拂了拂他額角上的汗。

  「你這是怎麼啦?」她想安慰,聽上去卻像責問。

  「幾年前得過場大病,留下點毛病。不是總行……」他聽上去像個逃學被罰的小學生。

  她怔了半晌,長長吁出口氣。「所以你太太才和你……」

  約翰打斷她的話:「我們不是到這兒來談我太太。」

  伍珍聽出了這句話背後的「王老闆」。可此刻她心裡實在是不痛快。「為什麼你不願意帶我到你住的地方去?你不是獨居嗎?」

  約翰乾脆也坐起來,「我說過的話,別人信不信我沒辦法,可我不喜歡讓人反覆盤問。我早就解釋過了,上我公寓來訪的客人太多,不方便。所以我們今後要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在外面租房子。你若不喜歡這種形式,咱們可以再商議。可如果老犯疑,那我們之間就無誠意,更無情趣可談。」

  伍珍一時語塞。他居然能在剛才這一幕之後,立即講出這樣強硬的話來!好像伍珍棄他而去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憑什麼?就憑他那幾個臭錢?!伍珍憤憤然了。她伍珍不是那種賤貨!

  正在這時,約翰汗濕的額頭突然叩到了她膝上。他的聲音也像換了個人。他的雙臂有力地圍住她的腰,像一個溺水的壯漢。他絮絮地請求伍珍原諒,說委屈了她,說她太可愛了,說他要好好照顧她,永遠地愛護她,說他在這樣的年紀上有這樣一個小寶貝真是幸運得讓人不敢相信,說他簡直崇拜她。

  她被這鋪天蓋地的親熱話說暈了頭,又糊里糊塗地感覺到十個光溜溜的腳趾頭正受到熱烈的親吻。恍惚間她想起了父親,還有餘寶發。不知怎的,一股委屈湧上喉頭,心裡一酸,在迷亂中她朝眼前這扇寬闊的後背貼靠上去。一種著陸的依托感油然升起。在這一瞬間,她彷彿同時找到了父親與情人。

  一個月之後,伍珍與約翰已經談到了他的離婚與他倆最終的結合。約翰還答應一定要幫伍珍辦到「綠卡」。

  有了這些關於未來的計劃,目前的秘密狀態似乎就合情合理。連約翰每週必給伍珍的一小筆錢,彷彿也沒有什麼不正常。何況每次給錢他都會翻出新名目,找出新借口,使得伍珍儼然在接受來自親人愛人的美好禮品。

   15

  直到中央公園裡已經有了斑駁的紅葉,伍珍才開始懷疑自己上了當。

  事情很簡單。她發現約翰極不情願與她在外過夜。偶爾的一兩次過夜,他索性帶來一隻旅行包和文件箱,在旅館裡一住三天,連與商號的聯繫都只在電話上進行。

  伍珍不解,問他為何不直接去商號。他大笑說:「商號裡認為王老闆現在正在南加州休假哩。」伍珍眨眨眼:「南加州?商號裡又管不著你的私生活,跟他們打什麼埋伏?」約翰說:「他們知道得越少越好。」然後就摟住伍珍的肩膀:「你還沒去過加州吧?下次我帶你去,就咱們倆,好好放鬆一下。」接著就描述起南加州的熱帶風情,如同以前描述法國南部一樣。

  伍珍沒有再追問,可心底的疑雲卻久久不散。此後她接二連三地在約翰的行跡中察覺到一些不太對頭之處。綜合所有這些,她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約翰並沒有與他太太分居,他始終在瞞著他太太與自己來往,瞞著自己與他太太同居。

  想通了這一點,她覺得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約翰一直沒給她他的住址,而他的公寓電話幾乎永遠沒人接。他總說他公務商務忙得除了睡覺極少在家;他還說他的大兒大女有時會上門訪問,他不願伍珍在那裡撞上他們。

  至今為止她還從沒在半夜給他打過電話。但現在她非要弄個水落石出。鬧鐘凌晨三點在她被窩裡響起來。她希望小上海沒被吵醒。如今她倆是各懷鬼胎了。她的「姑媽」、她的「老師」。(她把約翰說成「老師」。)她不再怕付高房租。也不再關心小上海的品德。她伸出滾熱的一條胳膊去拿電話筒,心裡有片刻驀然異樣的清醒:我這是抽的什麼瘋?半夜三更為了一個老頭子幹這種下賤事,難道我真到了嫉妒他結髮老伴的地步?那多半是個滿臉皺紋、懦弱多疑的女人。約翰王多半怕她怕得要命。伍珍的胳膊在電話筒上停了兩秒鐘。不行,她不能這麼讓他糊弄下去。是人是鬼,她非得弄明白。若真是鬼,她就豁出去,也得出這口氣,讓他現原形。她撥了那串致命的號碼。

  沒有人接。

  她讓電話鈴響了十幾次。夜闌人靜。想像得出那一串串嘹亮刺耳的鈴聲在那間空洞洞的公寓房里長久地衝撞,活像一個深夜遊訪人間的怨鬼。一個瞎了眼睛、四處衝撞的怨鬼。

  熄了燈,她將冰涼的胳膊縮回被窩,用另一隻胳膊來悟著。此刻她感覺到兩條胳膊全部瘦如麻桿兒。蜷縮成一團,她自己都覺得渾身的骨頭相互略得生疼。牙齒也咬得咯咯響。一股陰涼之氣順著腸子朝上走,死命抵擋也抵它不住,只得由著它一步步把體內殘餘的熱氣往上趕。到清晨時辰,這股熱氣全部集中到額頭。伍珍唇乾舌燥,覺得頭上頂著一團巨大沉重的火球。

  三天以後,約翰王見到伍珍,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注意到了她臉上那片蒼白沉靜的氣色。

  「你沒有不舒服吧,小寶貝?」他用一隻手摸摸伍珍的額頭。

  「小小病了一場。已經好透了。」她輕輕把他的手拂開。

  「咳,你怎麼不告訴我呢?也怪我這些天忙昏了頭。」他一臉真摯的關切。

  「是給你打過電話,你不在。」伍珍輕描淡寫地說。

  「噢,怪我難找。白天不在,夜裡又總是拔掉電話線,怕讓人吵醒。以後你有急事,最好直接往公司裡打,只要說珍妮找,我就知道了。」他臉上氣色非常自然,完全沒有任何鬼鬼祟祟。

  伍珍不禁朝他認真看過去一眼,可心底卻一片冰涼地迴盪著幾聲冷笑。她決定了,不管他多麼老練狡猾,她不會再上他的圈套。因為她已經徹底醒悟了他們之間關係的實質,撕破了溫情脈脈的面紗與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從相識的第一秒鐘開始,這個老奸巨猾的富翁就是在利用她,欺騙她。什麼結婚,什麼綠卡,不過是煙霧彈。在這場交易中她真正所得的,僅只是那些無足輕重的「禮品」。而她付出的代價,噢,她付出的代價!她像是他私養的一個妓女。這犧牲太慘重了!

  復仇的火焰將她的骨髓燒成一片慘淡的青綠。作為一個女人,她覺得已經死過去一次了。但她不甘心,她要從火焰中一躍而起,變成一隻光彩照人的鳳凰!

  這一個回合,至少要扳成平手!

  ——描述伍珍如何明裡一盆火,暗裡一把刀,臉上堆著笑,腳底下使絆子,似乎嫌過於囉嗦了。我們只需知道,伍珍最後的得手,是通過一張印著約翰王與他太太兩人姓名的雙人戶頭支票。這是她費盡心機,把約翰騙離身旁長達十分鐘之久,在他留下的公文箱夾層裡發現的。雖然不過是一張撕下來的空白支票,但上面印著雙人姓名和同一個家庭地址及電話,僅此一點,它就足以成為伍珍的王牌。

  因為再沒有任何理由等待,她很快就把這張王牌亮出來了。為防止不測,她預先將支票複印了五張,分藏在不同的地方。原件掖在馬桶蓋的絲絨套子裡。去見約翰王之前,她摘下他送的一對瑪瑙耳環,一洗脂粉氣,換上了一套樸實的學生裝。一切就像真正的驚險小說一樣味道十足。

  對伍珍來說,這最後一章的全過程都浸染在一片超現實主義的氣氛中。尤其是約翰看到她手中拎著的那張支票的最初反應。

  他的臉在一瞬間失去了全部血色。這種異樣的死人白,彷彿是向伍珍冰涼的心底注了一劑強心針,強烈的快感竟使她渾身微微一抖。她無畏地站在垂下的窗簾前,等待著他的爆發,他的哀求,他的懺悔,甚至是他的暴怒。

  她豁出去了。

  可是他卻穩穩地坐下了。接著點起一支煙,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悶聲不響地抽起來。

  她把要說的話統統拋到了他頭上,像一堆鋪天蓋地的垃圾。她的疑心,她的證據,她的憤恨。她威脅說她要把電話打到他家裡去,把這見不得人的一切勾當全部告訴他的太太。她還要給華人組織寫匿名信。他毀了她的名譽,騙了她,她也不能便宜了他。

  他仍舊默默地吸煙,一口接一口。沙發旁的台燈把他的身影打到壁上,凝然不動一大塊,像潑上去的污跡板結了。他看也不著她,彷彿一個過於疲憊的人陷進無法自拔的呆想。她忽然發現他實在是很蒼老的了,簡直可以做她的祖父。他的頭髮幾乎全部脫盡,額上的紋路雕出的一般分明。她真是瞎了眼,居然相信這樣的風燭殘年仍舊能萌發出浪漫的新芽,居然傻乎乎地踩進了他的圈套。於是他此刻的沉默也變得格外可憎。她渴望看到他的窘態,聽到他的辯解和哀求。他完全可以說這不過是一張舊支票。或者說他早已不住那個地址了。倒不是伍珍仍舊願意相信他的話,願意重新和好。不是。她只是渴望在攫取最後勝利前吮吸進每一滴復仇的甘露。

  這時約翰把吸得短短的煙屁股捻滅在煙缸裡。他第一次抬頭正視她:「你到底想得到什麼?」

  伍珍被激怒了。他的語調裡居然還透出一種尊嚴!真的豈有此理!她顧不得再想,從牙縫間擠出一句惡狠狠的話:「我要你賠償我的全部損失!我要賠償費!」

  約翰站起身,緩緩地但是沉著地朝她走過來。

  伍珍的心驀然大跳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向自己走近,一直到面對面地站在她面前。

  她身後是遮得死死的厚絲絨窗簾,面前是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膛。彷彿電影中的一張無聲大特寫。他粗重的呼吸直噴到她臉頰上,從他頸上那根綠筋的突跳,她能感覺此刻一股野性的力量正聚集在他體內,只待他一聲令下,它就可以噴湧而出,將她撕裂成碎片。此刻的約翰,彷彿突然倒退了一個時代,一股青春的光芒從他瞳孔裡放射出來,使她幾乎不敢直視。極深的恐懼湧上心頭,可是她無路可退。紐約城無數強姦、兇殺案突然蹦跳而出,猙獰在目,她猛然絕望地意識到自己的下場,身子一下子變得綿軟無力。

  潛在的暴徒彷彿恰好在這一剎那洩了精凶之氣,約翰突然掉開眼去:「就算我瞎了眼,迷了魂吧。我以為此生還能真心愛一次,也被人愛一次。現在你替我開了眼,替我醒了夢。珍妮,我謝謝你了!」說罷他猛然放聲大笑起來。伍珍呆立著,恍惚看見他因狂笑眼睛裡積滿了水。然後他說:「放心好了,我王某做事從不虧待人,我會重重謝你的。」言畢,不等她垂下頭去,伍珍就覺得左臉頰上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在一片金星亂舞之際,約翰王揚長而去。

   16

  三天之後,伍珍收到了一張支票。票面沒有印花,是最普通的那種。但支付的數額後面,赫然地拖著四個肥大方正的「○」。

  伍珍注意到這張支票既非公司公用支票,又非她偷到手的那種夫妻戶頭支票,而只是約翰王的單人私用支票。有一秒鐘的功夫,約翰王確實早已與太太分居的可能性從她腦際閃過。但這僅止是一瞬間。她深信若不是她的威脅擊中了約翰王的致命之處,他決不會出手如此痛快大方。

  左臉頰上那五個鮮紅的指印已經消退了,牢牢攥在手心裡的是巨大的五位數字。這真是置於死地而後生。看著看著,伍珍不覺驚歎那四個零點佔據的空間竟然如此龐大,她簡直可以從它們中央的孔鑽進去。把整個身子、腦袋都鑽進去。

  畢業近在眼前。商學院所有的應屆生全都削尖了腦殼四處鑽營。打字機日夜響成一片機關鎗,求職信向全美各大公司雪片一般地洋洋飛灑。有人穩操勝券,有人抓耳撓腮,有人灰心喪氣。

  伍珍也參加了求職大軍,也鳴響了進攻的鑼鼓。

  她的心境不能用上述任何一種人來概括。三年的商學院她讀得艱苦卓絕,也只落得成績平平。而且她又是個外國人。能否很快找到工作她沒有多大把握。可她並不緊張憂慮。她早已聽說了獲得綠卡的另一條途徑。那就是用錢買。從理論上講,這樣干當然是非法的。可理論在實踐面前永遠會碰得頭破血流,這她不是早就看清了麼。走這條路當然也肯定得大大破費一次,可她如今也不再吝惜錢了。錢本身到底有什麼意義呢?你可以捨命地去掙它,但若不捨命地去花它,那它就屁也不值。所以錢不過是過往之物,是虛的;錢能換來的東西才是實的。錢是現代社會不可缺少的潤滑油、中介物。你先以實換虛,再以虛換實,虛虛實實,人生就是這麼一出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交易鬧劇。

  她近來正在留意住房廣告。準備一拿到綠卡,就搬出小上海的轄制,自己獨住。房地產歷來只漲不跌,即使開始貴些,只要她挺得住,將來這筆投資遲早會給她帶來收益。

  就因為這個緣故,她再一次來到張豐的公寓。張豐聽說伍珍在找房子,叫她來會一位想換房的朋友。

  一進門,她就看到坐在客廳裡的三個人當中有一個是柴榮。張豐之外的另一個,她認出是一年前晚會上見過的賣餃子的頎長青年。

  她張張嘴,叫:「上帝,是你要換房麼?」她問的是柴榮。

  張豐抬抬手:「是這位,李子湘。柴榮是路過這兒進來坐坐的。」

  她哦了一聲,朝頎長青年點點頭。冷丁在此撞上柴榮,她先是一愣,接下來便隱隱地覺得狼狽。她今天起了個大早,又在外面跑了一天,裙子上已經佈滿了皺折,可以想像自己的一臉倦容。沒坐幾分鐘,她就借口上了廁所。

  插上門,她從手提包裡掏出隨身攜帶的化妝盒,一樣樣取出來又撲又抹又描,把一張臉重新裝扮起來。雖然經過那場美容革命,舊的痕跡仍沒被完全消滅,尤其是困乏之時,伍珍的臉龐總給人一種赤裸裸無防衛的感覺,令人不忍目睹。這種時候她必用濃妝。只有經過這樣的否定之否定,伍珍才覺得放心,才覺得強壯。把所有的化妝品全派了用場之後,她手忙腳亂地又翻出一隻小盒子,用指尖挑出一點油,撩起裙子,又夠進長統絲襪,朝臀部抹去。各位讀者,此非伍珍化妝過細,乃痔瘡是也。

  按說經過這番周密處理,伍珍的臉與臀堅持上幾個鐘頭沒問題。可事實上半個多小時之後她就告辭了。

  李子湘說他要由獨居調換到一間合住公寓去,是因為他下半年排舞劇,要暫時脫離餃子公司,錢袋會緊張一段,而且排戲的地點是城南,他希望住得近些,他目前的房子在皇后區。

  於是談了會兒換房的技術問題,房價,水電,區域,諸如此類。

  伍珍問他排的是不是去年晚會時談起的那個舞劇。見她居然記得這事,李子湘頓時顯出極快樂的樣子。索性大談起寫本、作曲、集資、組團的首尾來。他誇口這個劇從形式到內容,從作曲到造型全是一流,簡直就是古今中外相互結合的傑作,搞出來肯定會一炮打響。伍珍一肚子不以為然。看他那瘋樣兒,張牙舞爪,哪像要搞告別演出,倒像初出茅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可他講得如此激情迸發,神采飛揚,顯然把坐在旁邊一直默默無言的柴榮給吸引住了。

  伍珍是在暗中琢磨要不要告訴李子湘關於房租的真相。她料想自己一搬出,小上海肯定又會乘機抬房租。可是李子湘的房子情況聽上去相當理想,自己這方面一說破,這事八成要黃。她決定按下不說。反正李子湘又不算什麼熟朋友。

  做完這個決定,她的注意力就移到柴榮身上。這倒不全因為柴榮正好坐在她對面,而是長久未見之後,她對他生出一種形容不出的陌生感。這種感覺相當意外而新鮮,成了一個帶點誘惑性的謎。

  他恰好坐在台燈的暗影裡,臉部顯得黑魆魆的,毛毛拉拉的胡茬子爬滿了下巴,使他的表情輪廓比她記憶中顯得強悍了許多。半年多不見,柴榮長老成了,渾身上下褪去了那層騷動不安的氣息。伍珍發現他其實算得上是個美男子,而且決非紈褲少年的那種輕薄風流之美。

  她不禁怦然心跳。

  此時的柴榮的確今非昔比。到現在為止他不僅沒對伍珍講過一句客套之外的話,而且根本不朝她的方向看。他神態既不做作也不緊張,彷彿純粹是被李子湘的話吸引住了,並非刻意冷落伍珍。

  時間一分一分地流過。伍珍的腦袋裡如有群蜂亂舞。她既對李子湘的演劇毫無興致,又受不住柴榮這種挾帶著挑逗性的冷落——他那雙眼睛粘定在李子湘臉上撥不開來了。

  她終於站起身,客氣地告辭。張豐並不苦留。一隻腳已經邁出門外了,她聽到背後柴榮的聲音,「我跟她講幾句話就回來。」

  他替她拉開樓道口的大玻璃門。

  他倆便肩並肩走在既不寒冷也不清幽的街道上了。她早料定會這樣。柴榮從來都是彬彬君子,在女人面前他永遠只能是一位紳士。

  半天,柴榮才問:「畢業後的工作有眉目了麼?」

  伍珍點點頭:「有希望。」

  柴榮也點點頭。又是半晌無語。伍珍舌尖上跳著一句:「你呢?你活得怎麼樣?」可是她知道這種時刻沉默的重要。她覺得心口有點發脹,很想張口笑一下。這,她也忍住了。她記得柴榮不喜歡她那種又高又尖的笑。

  默默走了一段,已經望得見地鐵站口幽幽的燈光。柴榮才又開口說:「伍珍,我想告訴你,我已經和C.B.訂婚了。我們不打算大辦,也不去教堂,到時候請幾個好友聚一聚就行了。我希望到時候你能來。」他的聲音平緩而懇切。他側過頭來望伍珍。

  一輛救護車尖銳地呼嘯而過,刺耳的警鈴劃破夜空——兩條街外有一家大醫院。柴榮看見伍珍的臉難看地歪了歪,嘴裡嘟嚷了幾句什麼,他明白她是在祝福他。

  回到公寓裡,伍珍連燈都沒開就跌到床上,而且很快就墜入一場疲憊沉重的昏睡。

  醒來時她被滾滾黑暗包裹著,一下子不知身在何處,心在何時,已為何物。這樣迷迷沌沌躺了許久,才漸漸有一串串不連貫的記憶、思想、畫片閃過腦際。

  她記起幼兒園時代頑皮的惡作劇;潔白帶藕色花朵的和服;第一次來月經時的驚恐絕望;嘈雜的粥棚;滿臉涕淚的父親;騙走了她一個硬幣的黑人;後母舉辦的「家庭學習班」;四個巨大的零;陝北山脊上她看到地獄之谷的一瞬間;兩隻縫在一起的高粱枕頭;一個死心塌地對她好的男人……

  到此處記憶的長流猛然打了個漩渦。伍珍刷地坐起身,擰開燈,急急從書桌最下面的抽屜裡找呀找呀找出一張紙面已開始發暗的短簡。她閱讀時的貪婪神情活像一個溺水之人望著一根飄浮的蘆葦:

  「我還是想你。有時候想得厲害。不過你只管放心學習,往前走吧。水總要往下流,人總要朝上走。只要你活得好,我在這邊總是替你高興,替你祝福……」

  眼淚冰涼地淌了一臉。伍珍還是直看下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此時此刻,對她來說,這些話並不是一聲聲遙遠的傾訴,而確實是真真切切的撫愛。她雙手抱住瘦成瓦片似的肩膀,濕淋淋的臉龐上浮現出充滿童稚氣的感激喜悅。渾身快意地哆嗦著,在半幻覺的狀態下她感到一隻男性的堅實大手正溫柔地撫弄她裸露的胸脯,而且從那兒緩緩向肚臍滑去。身下一熱,來不及反應過來這隻手究竟屬於誰(余寶發?柴榮?約翰王?山姆?),她就驚慌失措地騰出雙手去護住那致命所在,同時放出一聲無比痛苦的尖銳喊叫……

   尾聲

  朋友最後一次對我講起伍珍,我們恰好又是在中央公園裡。那天太陽確實少見地好。當然你也就甭想找到一塊安靜背人的角落。草地上到處四仰八叉著來曬「tau」的年輕人,都是一副不到醬色非好漢的神氣。這些紅男綠女四周蹦跳著耀眼的陽光、音樂、可口可樂筒,使我無端地覺得蒼老無比。朋友和我的單車都停在公園入口處。此時我倆就像萬紫千紅中一白一黑兩株小野花。無巧不成書,又是朋友穿白,我穿黑。

  朋友透過墨鏡研究天空,嘴裡噙著一根細茅草。他告訴我伍珍現在很發達。畢業後找到一個蠻不錯的職位,調芝加哥訓練了三個多月就安排回紐約來。她已經拿到了綠卡。怎麼拿的不得而知,但非法買來的可能性極小。因為伍珍不僅租下了李子湘的公寓,而且表現出頗為不凡的投資才能,對大筆的資金在外運轉毫不發怵。據說她正在籌劃創立自己的生意。

  我不禁問道:「她在商學院時不是成績平平嗎?」

  朋友笑起來,說你這人到底是一介迂書生。於是開導我:真正的商業與商學院裡的商業毫無關係,就像真實的人生與小說中舞台上的人生一樣毫無關係。

  見我大搖其頭,朋友便用一根草棍戳戳點點地說:「怎麼樣,戳痛了還是點醒了?」接著又傻里傻氣地笑。

  我不分辯。我還有問題。我問:「柴榮真和C.B.結婚了?」朋友點頭。我便問:「那他那將來回國去辦大學的野心呢?」

  朋友聳聳肩。

  我又問:「伍珍呢?」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可我知道朋友會明白。

  果然,朋友望著天說:「訂婚了。」

  我問:「和誰?」

  朋友摘下墨鏡,慢慢轉過頭來,攤開雙手。

  陽光恰好在這一瞬間斜射進朋友的瞳孔,使我在那裡面看到了我自己。

   (原載《文匯月刊》198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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