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山姆對伍珍一見鍾情,完全是C.B.那件和服的功勞。
會面地點在城南一家專做青年人生意的搖滾樂舞廳。
儘管C.B.預先一再警告伍珍,要她揀最最別緻的衣服穿,伍珍仍是既捨不得高跟鞋,又丟不開西裝裙。本來她就對震天動地的搖滾樂反感透頂,但若把這種反感表露出來似乎又顯得老氣橫秋。C.B.不就講過嗎,在美國,四平八穩的古典音樂是50歲以上人的寶貝,因為他們的神經再也無法承受搖滾樂的巨大力度。伍珍設想自己住在C.B.那間撐死8平方米的小屋裡,枕頭兩旁蹲著兩隻殺氣騰騰的大音箱,從早到晚讓那些電吉它電倍司電嗓子電這電那狂轟濫炸,不出三天,她肯定會瘋。而C.B.要是仔細看看伍珍那有限的幾盤磁帶,白眼球非翻到腦後勺去不可。除了一盤「梁祝」,一盤「春江花月夜」(反正C.B.也不懂中文),就是什麼「小夜曲集錦」、「浪漫歌曲大全」、「鄧麗君最佳愛情歌曲」。全都是C.B.稱之為「糖水罐頭」的那類音樂。也許下意識裡,伍珍覺得一板一眼的西裝裙是對沒板沒眼的搖滾樂的一種校正或緩衝吧。可惜她終究拗不過C.B.。
C.B.來找她匯合,只朝她瞟了一眼,就從大提包裡抖出一件雪白帶藕色和綠色大花圖案的和服,下命令道:「換!」
誰讓山姆是C.B.的朋友呢?伍珍只得試圖理解自己的角色。C.B.提醒她今晚是鬼節前夜,這個舞會帶有綵排性質。也一邊朝伍珍臉上抹兩塊鮮紅的胭脂,一邊說:「你這是扮作日本的藝妓。」伍珍變色道:「那不是妓女嗎?」C.B.說這是玩兒,你不要這麼缺少幽默感行不行。C.B.自己穿一身黑剪裁怪兮兮,兩隻袖管後面伸出兩大片白紗來。份珍覺得C.B.活像一隻大蒼蠅。相形之下,身著和服的自己倒散發著一種說不盡的清麗雅致。伍珍實在著不出這套服裝有哪點像妓女。
「多漂亮的小妓女!」C.B.在她左耳根下說。
伍珍暗暗覺得C.B.其實開始嫉妒自己了。
「我真開始嫉妒你了。」C.B.又在她右耳根下說。
伍珍嚇得不敢再胡思亂想。
C.B.指著一個頭髮染成桔黃色、胸前寫著「親親我的屁股吧」的小伙子說:「這是山姆。」山姆一眼看中了伍珍就不再掉開眼睛。C.B.沒想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樂得大撒手,一會兒功夫就在舞場裡跳得無影無蹤。
伍珍被周圍亂哄哄的人聲、酒氣、搖滾樂和奇裝異服弄得失魂落魄。
將近午夜12點時,柴榮突然穿得筆挺地出現。他大汗淋漓。「門口的小子不放人。我跟他說下回來保證只穿小褲衩,他才放了。」邊說邊松領帶,屁股亂扭,腳底下已經踩上了點兒。「公司裡這堆破事真磨人。C.B.呢?」突然發現山姆根本沒注意聽自己的話,他順著山姆的眼光看見伍珍正在假惺惺地朝自己堆笑。
柴榮於是也很快跳得無影無蹤。
伍珍明白自己已經被「移交」了。
山姆是紐約成千上萬艱苦奮鬥的藝術家之一。他從紐約大學建築系半路出逃,是因為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繪畫天才。然而頭懸樑、錐刺股,炮製出大批賣不出的抽像派繪畫之後,有一天山姆在現代藝術博物館裡突然發現了19世紀末一批被稱為「維也納畫派」的肖像作品。這些肖像絢麗多彩和強烈的裝飾性忽然喚醒了山姆心中枯澀已久的愛與靈感。他決定一變畫風,搞新寫實主義的人物肖像。
伍珍恰在此時走人他的視野。
要說山姆僅只為伍珍身上那一襲絢麗的「皮」所吸引,那也未免失之苛刻。山姆對於女人的觀念歷來有些老派紳士的氣息。他不可救藥地總是鍾情於那些羞怯懦弱、生一張溫柔的小臉蛋的女人。陰襯托陽。這類柔弱的女性使山姆感到自身的強悍。這種強悍刺激著他先在她們面前講些無傷大雅的笑話,然後再……總之,儘管伍珍的落落寡合、怯懦不安與舞會的狂熱氣氛大相逕庭,卻偏巧激起了山姆一腔愛憐之意。
說來也怪,山姆與伍珍關係史上最關鍵的一幕仍與C.B.那套和服有關。
那是舞會後不久的一個下午,伍珍應山姆的請求,又穿了那套和服去山姆的公寓——山姆想畫一張伍珍著和服的肖像。
為了不讓伍珍感到無聊,山姆給她斟了甜酒,放起了低低的爵士樂,而且他本人一邊畫一邊跟伍珍不斷東拉西扯。
畫到快結尾時,畫家和模特兒都累了。山姆停下手,自斟了一杯甜酒,對伍珍說:「你知道我頭一次見你穿這件和服時想到了什麼?」
伍珍搖頭。
「一幅畫。標題是《希望》。維也納畫派一個畫家的代表作,畫的是一位穿著絢麗的大氅的孕婦。美極了。」山姆又拿起畫筆,一面繼續說:「這畫的作者死後,有人在他畫室裡發現一張未完成的草稿。根據草稿推斷,這幅畫完成後該是《希望》的姊妹篇,也是畫一位穿著華麗大氅的貴婦。但在半成品上,畫家竟在畫完那張絢麗的大氅之前一絲不苟地刻畫了,對不起,那位女人的陰部……」
一陣輕微的痙攣流過伍珍全身。
山姆的聲音仍在繼續:「……這種作法是為了使那張絢麗的大氅被刻畫得更有質感,更真實。不料畫家中途突然死去,結果後人永遠不可能看到那大氅有多麼體面可信美麗。這張未完成品,這個下部裸露的女人,永遠地把畫家背叛了……」
伍珍看到山姆正在煞有介事地打量她身前的大畫板。一團疑雲冉冉升起。她忽然強烈地渴望親眼看看此時此刻山姆的畫板。不能等他全部完成之後!
她站起身。
山姆詫異地揚起頭。
在這一瞬間,伍珍突然又變了主意。她的臉龐有些燥熱,聲音裡彷彿摻進了一絲古怪的變音:「我知道一個類似的故事。你願意聽聽麼?」
山姆立即感到了氣氛的異樣。他索性放下筆,端著甜酒,走到伍珍坐過的長沙發上坐下,「本來也該歇一下了。」
他把一隻手臂搭在沙發靠背上時,伍珍清晰地看到他手腕上茂密的汗毛。一股令人心醉的酒氣隱約瀰漫在空氣裡。伍珍鼻翼翕動,覺得心裡飄浮著一層朦朧的霧。但她還是又喝下一口甜酒,在山姆身旁坐下來,然後開始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他們兩人都非常明白,這樣的談話最終將引向何方,演變為何種行動。
9
三個月後,柴榮接到伍珍一個氣急敗壞的電話。劈頭就宣佈她和山姆吹了。
「什麼?」柴榮確實很意外,「上個月你不是還說可能要搬過去嗎?」
伍珍幾乎帶著哭聲:「他把我騙了!」接著她就像新聞發言人一般快速扼要地敘述了她如何發現山姆完全是一個窮光蛋,這個月甚至已經付不出房租,而且前天才告訴她,他還欠著念大學時借的兩萬元貸款。
柴榮直皺眉:「可你沒說一定要找百萬富翁啊!」
伍珍也覺得自己情緒過於激動,可嘴上卻軟不下:「你別歪曲好不好!錢是次要的,人品是主要的。他這個人對感情問題不嚴肅。我和他好也有好一段了吧……」
柴榮說:「頂多三個月。」
伍珍說:「不長也不短嘛。我只不過偶爾談起來對婚姻的看法。你猜山姆說什麼?他說他的態度是先成名後成家。」
「這也說不上不嚴肅嘛!」
「哎呀柴榮,要等山姆成了名,我的頭髮也成雪了。而且,談這種大事,他口氣裡一點沒有和我商量的意思。」
柴榮真有些哭笑不得:「您老人家這麼談戀愛可真夠費勁兒的,動不動就套人家的話,多瞭解瞭解再說嘛,何必急著絆住一個。要知道好男人是絆不住的。你們女人呀……」
伍珍來氣了:「什麼女人女人的,女人的難處你知道嗎?把你當成個好朋友,你倒風涼話一大堆!」
柴榮只好道歉。
可是從此以後柴榮沒有主動給伍珍介紹新朋友。伍珍的實用主義哲學終於發展到柴榮的自由主義精神難以容忍的地步。他無力說服她。她也無力利用他。他們之間的友誼,便日益流於浮泛,終於成了一種敷衍。
至於山姆,遠沒有因為伍珍的「吹」而留下「心靈創傷」。三個月之間,他已經察覺到了真正的伍珍——既非舞會上畫報上那個穿和服的溫柔文弱的東方女性,又非C.B.那種豪爽痛快的美國女性。於前者他可以長久鍾情,於後者他可以長久為友。而伍珍介於兩者之間,且於耳鬢廝磨、言來語去中漸漸顯出心機強悍來,這竟使山姆最初的保護意識一變為自衛意識了。所以,在伍珍眼裡是她「甩」了山姆;在山姆心裡,卻是雙方同時撤退。
山姆到底是一條精明漢子。
兩年半後在一個街頭藝術節上,一位不知名的收藏家買走了那幅伍珍身著和服的肖像。山姆最終將它題為《藝妓》。
10
據我的推測,我的朋友是在伍珍與山姆吹掉後認識她的。但再具體的日期便無法考據。不過至少我可以肯定他們在約翰王事發之前既已相當熟悉,因為朋友提到伍珍是在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之後,才突然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她和約翰王交手的那個回合。而當時朋友並不知道那個回合在兩天前才剛剛結束。我還因此猜測,自從伍珍與柴榮來往減少後,我的朋友逐漸取代了柴榮的位置,成為伍珍的一個知己。據朋友講,伍珍從不交知心女友,而對個別男性朋友卻格外信任親近,講話直率,極少藏掖戒備之心。這也是她一個不同尋常之處。
不過朋友到底留了一手。死活不公開他與伍珍關係的內幕。或許是為了把這一段事「朦朧」起來,朋友將從山姆離去到約翰王出現之間的事情輕輕帶過。我雖為故事的完整性盤問過幾句,但一察覺朋友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尷尬,就馬上「知好歹」起來。朋友畢竟是有家小的人,給我大講特講伍珍的「傳奇」,無非是此事使他感慨良多,所以樂得一吐胸中塊壘,卻決不把自己也擺進去充一個角色。我何必非要把好意思的事兒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呢?
於是這一段的伍珍歷史只好錄個零碎的梗概。
11
據朋友講,伍珍為了爭取第二年能獲得商學院的獎學金,在評選之前,借生日之名(這是真的「借」,因為伍珍的生日是五月,為了方便,被她毅然挪到二月裡,諒系主任也不會為此去查她的檔案),大大地請了次客。把系裡與評獎學金有關的幾位關鍵人物全大大地恭維了一圈兒。還各自送了小湘繡、香水竹扇之類的小禮品。但五月裡獎學金揭曉,伍珍還是榜上無名。倒不是因為她成績差,而是因為她只修兩門課算半日制學生,又只是念碩士,而商學院有限的錢歷來優先資助全日制博士生。伍珍大大失瞭望,罵那些教授領了人情不辦事,實在豈有此理。不過,她到底是聰明人,吃一塹長一智,她從此醒悟到與老美打交道,請客送禮一套不甚靈通,往後再不需要費這方面的心機。
原來在國內時,伍珍多少年如一日每天堅持讀報。而且不止一份。特別在宣傳科那些年,機關裡報紙滿天飛。伍珍每天上午就著一缸子濃茶,能把《人民日報》從四版看到頭版(或八版),外加《光明日報》、《陝西日報》、《參考消息》,有什麼看什麼。要是報紙能算一種精神食糧,伍珍也說得上從不挑食。伍珍還常在一些好文章下面加上各色的著重線、驚歎號、五角星、對勾之類——只除了沒有問號。接長不短還要剪下些社論呀詩歌呀回憶錄呀,放在一個原來盛皮鞋的紙盒子裡。可是裝進去了也便再不去看,只等滿了再請出來裝新的進去。這也不足為奇,人總要想方設法自娛。那時候你要給伍珍一個集郵簿,她恐怕也就集了郵。
可是到美國後,伍珍從不看報。這電視上的新聞也從不看。她說是電視上新聞播得太快,她聽不懂。報紙又太厚,她看不動。功課與社交,實在已經搞得她焦頭爛額,自然就懶怠去關心什麼時事。頂多偶爾在唐人街買菜時買上幾份華語小報,讀讀那些俗不可耐的娛樂版,用關於三流影視明星的桃色新聞來鬆弛鬆弛緊繃繃的神經。
當然,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這種對嚴肅報刊新聞的反感,也許是對多少年如一日讀報的一種反動,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個性解放。
大概就是從某一份華語報紙上,伍珍發現了一個美容師登的廣告。很久以來,伍珍就對自己的衰老跡像有所警覺。特別是眼角的魚尾紋,擴散得沒完沒了。最近甚至眼瞼下面都開始有微微下垂的松袋子了。至於單眼皮和不明顯的鼻樑,更是娘胎裡帶來的遺憾。
其實無論如何苛刻,伍珍都算得上那種面目姣好、身腰挺秀的女子。問題是對自身美的估價往往與自信成正比。而近來伍珍心緒不好,鏡子裡的自己也就越看越醜,越看越老。
窮則思變。伍珍一咬牙就坐進了美容師笑容可掬推上前來的皮椅子。
儘管美容師是個華僑,一再說為了同胞小姐寧肯賠這一次本,且容許伍珍分期付款,結果伍珍三分之一的存款還是分期流進了他的口袋。
手術後的伍珍真說得上面目全非。美容師不僅把她雙眼周圍的皮全抽平展了,單眼皮一躍為四眼皮,而且在她鼻子上端的梁骨與皮之間嵌進了一塊墊片。伍珍戴了一個月的茶色鏡,眼瞼充血15天,一試圖微笑就滿臉緊張,已經瀕臨絕望的邊緣。
正在這時叮咚一聲旭日東昇,嶄新的一頁被掀開了:伍珍在一個清晨醒來突然在鏡裡看到一個光彩照人的美麗形象。
伍珍自己都怔住了。她簡直要為自己臉上這場革命的成功大聲疾呼,奔走相告,舉行一場盛大的慶典。
當天下午,柴榮把手頭最後一份公文信投入辦公桌上的鐵絲文件筐,一抬頭,就看到這個革命後的美麗形象。
「我能幫您做點什麼,小姐?」柴榮肚子已經餓得發虛,本來很不耐煩,但眼前這個女人實在很帥,很搶眼,慢著,她莫非是……
「上帝,是你!」
伍珍勝利地大笑。她已捕捉到了柴榮眼光剛落到她臉上那種激賞與討好的神情。
柴榮身不由己,邀她共進午餐。
如此成效,使餐桌旁的伍珍格外活潑、坦率、自信。
柴榮:「你的鼻子好像,嗯,做過了?」
伍珍:「不瞞你說,本人現在是組裝的啦!實現現代化嘛,呵?」
柴榮:「個人問題有什麼進展嗎?」
伍珍:「那個不忙。這不,先修修門面,其餘的就好辦啦。」
午餐過程中,伍珍說了不少這類讓柴榮笑不大出來的俏皮話,但她本人卻一再開心地大笑,而且笑得十分坦然。由於發自內心的快樂,這笑竟有股感染力,每次都使柴榮身不由己咧開嘴巴。
只有一次例外。分手前,伍珍說他在「個人問題」上順心如意,說完又莫名其妙地大笑——這次柴榮卻心裡一涼,因為他恍惚看到了伍珍那綻開的笑容中間的一縷鬼氣。
這次意外相逢,使柴榮心底突然浸染了一層頓悟後的感傷。他突然醒悟到,自己靈魂深處的條條框框其實比伍珍多得多,比如看不慣方便婚姻,看不慣美容術(雖可以為美容成功的效果傾倒,卻難以接受美容術這個概念本身)。柴榮天性善良,不願把自己的人生哲學凌駕於他人之上,因而對伍珍的言行他決無歧視。相反,他把伍珍近半年來在他心中引起的反感與不快歸結為自己的保守(他甚至對她用了「個人問題」這個詞)。伍珍認定了她自己未來的幸福之地是在美國,並且為此而不擇手段地全力奮鬥。自己有什麼權利對此橫加譏評呢?柴榮一向認為人生最可貴的價值是自由,他自己也一向自命為酷愛自由之士。而自由意味著對自己這樣活著和別人那樣活著的權利表現出同等的尊重。但柴榮同時又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是伍珍首次使他痛切地認識到他的理想主義本身具有的排它性。這理想主義中包含了極大的不自由。
伍珍是對柴榮的自由主義精神的第一個諷刺,第二個來自C.B.。C.B.周圍老是粘著幾個風度翩翩的小伙子。柴榮一向宣稱:其他男人為他的女友所吸引是件令他驕傲的事。邏輯:如果這個女人確有吸引力,當然不只他柴榮心嚮往之;魅力和美麗一樣,是一種公共財富,強求獨自享用是狹隘而且愚蠢的。但近來他卻常常對C.B.那幾位男性朋友產生一種令人難堪的陰暗心理。有次,其中一個邀C.B.參加今年的紐約城馬拉松賽,那個小子去年跑到過一個名次。當時柴榮正巧在他腦後練舉啞鈴,一股把這小子後腦勺砸個稀爛的衝動如此強烈地湧上來,嚇得柴榮連忙把啞鈴扔到地毯上。
柴榮生平頭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對此他恨之入骨卻不能自制。由此他懷疑自己愛上了C.B.。這懷疑本身就使他對C.B.恨恨不已。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愛和恨竟如此水乳交融。
他不再是一個自由主義者。
12
鬼氣也罷,妖氣也罷,伍珍畢竟是引人注目多了。
美容術之後那一年多的時間裡,伍珍交結的男友走馬燈似地換。其中多數當然是美國人。
可惜這些男人幾乎全都曇花一現。離去的原因各各相異:有的是萍水相逢,逢場作戲;有的是年紀尚輕,無心議婚;也有的是性情古怪,不歡而散。雖然伍珍抱定宗旨:只要能找到個美國丈夫,感情上差點火候不妨以後再培養。培養不成還可以再離婚。到了這種地方總不至於還在一棵樹上吊死。但漸漸地,她發現婚姻在美國人心目中也是件莊嚴大事。摟摟抱抱親親愛愛睡睡玩玩全好說;談到婚姻,一個個便縮手縮腳起來了。
這些男友中有個信教的書獃子。除了唸書,就是去教堂救濟窮人的粥棚幫忙。伍珍被他再三邀請,終於也去了一次粥棚。
領午餐的人群裡滿是無家可歸、破衣爛衫的醉鬼、窮人、難民、吸毒成癖的人,整個教堂裡堵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有些醉鬼吃到半截就相互大打出手,有的人把罐頭菜湯灑得滿桌滿地。伍珍神經受不住,服務沒結束就跑到廚房的泔水筒旁嘔起來。
這次經歷使她再次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對貧困潦倒的深惡痛絕。插隊時親眼所見的貧窮,親身所歷的艱辛,重又像糾纏不休的惡夢般壓在她心頭。美國雖富,也有落到這般地步的人。而她伍珍,她決不能混到這份上!
她心裡對這些領救濟粥的人充滿了鄙夷和厭惡。這種情感離仇恨只有一步之遙。她將自己與他們用這種情感分隔開來。是的,她聰明,她漂亮,她還不老,她怎麼會混得像這些人呢?!這點起碼的自尊和自信她還是有的。
可在街上看到乞丐,有時候她又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投去憐憫的目光,甚至掏幾枚硬幣來施捨。這倒也不儘是施捨的感覺優越,伍珍在這種時刻的同情確是真切強烈的。也許她心底對於自己的未來,仍存著一種難以抑制的恐懼吧。
即使有意拖延,再過一年她也該畢業了。到時候若不能順利找到工作,她怎麼辦?縱然找到了,一年實習期滿後,她能順利獲得居留權麼?在這段有限的時間裡,她能找得到一個美籍丈夫麼?
她的未來懸在這麼多未知數上面,使她有一種頭暈目眩、膽戰心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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