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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3

  晚會的東道主是H大修文學的一位,叫張豐。他預先告訴伍珍,這次大家要充分發揮嘴的兩大功能,香吃臭聊,所以請的是一幫飄洋過海的文人酸士,而且每人都要貢獻一個拿手菜。但因為伍珍住得最遠,所以免菜,准貢獻酒一瓶,要上好的。

  伍珍因為久懷跳槽的意圖,無心與這幫書生廝混。無奈張豐糾纏不休,且不斷灌米湯,簡直把伍珍說成了紐約留學生的交際明星。雖然明知此兄歷來誇大其辭,卻經不住他的蜜餞攻勢,她終於應承了。

  一進門,伍珍便感覺到一股強烈的中國氣味,一半是圓桌上鋪天蓋地的中國菜餚,且已頗有些骨頭魚刺之類點綴碗碟之間的空隙;另一半則是所有人目光齊刷刷地射到自己身上臉上,有幾道目光而且滯留不去。伍珍覺得好像只有在異國的中國人才對自己同胞有如此強烈的好奇心。

  東道主張豐從廚房鑽出來,一面拿紙巾揩著兩手油,一面口裡含糊不清地招呼伍珍:「嗯呵伍小姐遲到了,今天,嗚,大家都餓了就沒等。這位是伍珍,伍小姐,念哲學的,唔,你們還是自報家門吧。我還得砍那只白切雞去。」說畢又轉身去剁雞。

  伍珍這才清楚張豐口裡白花花的不是牙是雞。

  介紹一一完畢。名字一個沒記住。反正一幫文人,伍珍不大介意。好奇的漣漪逐漸平息,伍珍也投身於吃的大軍。

  將近酒足飯飽,大家有閒心閒嘴去「臭聊」。殘席一撤,失去了中心焦距,於是散漫成幾個圈,呈分組討論狀。好在張豐的客廳與飯廳是沒門的大套間。幾個圈子既各成一統,又能間或遙相呼應,還有一些自由電子在外圍始終游來游去。張豐提著一把茶壺,一會兒到這裡煽風點火,一會兒又到那兒息事寧人,活像一位八面玲瓏的老茶倌。

  伍珍現在加入的是最大的一個圈子——政治圈子。

  人都說文藝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資料。其實政治何嘗不是。只怕有更多的人覺得議政比談文的娛樂性強十倍。特別是不做官的知識分子,越是黑幕惡行,針砭起來越可以顯示才華幽默、高風亮節。若是好一陣沒有醜聞可談,大家都會莫名地覺得蕭索。真有「嗜痂成癖」之嫌。這大約是人類共性。英文裡就有「躺椅政治家」之謂。而且美國電視星期日上午常有政客舌戰議政的專題節目,成為不少人的週末消遣。這相當於中國人看皮影戲裡的大戰,台上殺得昏天黑地,台下卻悠哉游哉,決揶皮毛受損之憂。客居海外的中國人由於忌諱限制更少,與大陸相隔距離更遠,所以議政的嗜癖愈發膨脹。

  此刻主講的是位剛到美的訪問學者,遞出的名片上雖印著「經濟學教授」,卻自稱認識通天人物,談話中泰然自若地把半打政界要人的姓字省略掉了。這種故弄玄虛固然頗使座中幾個人不以為然,但此公的確透露出一些令人不由得不乍起耳朵聽的大陸改革內幕來。並且間或說一句「這個結果香港雜誌有可能下個月給哄開來」,「這個過程老百姓永遠也不會搞清楚」,「我是絕對相信諸位才肯透這個風」,諸如此類,弄得大家幾乎有一種躲在政治局秘密會議室屏風後面的錯覺。經濟學教授又有說書人的口才,雖跳出幾個人質疑問難,都被他的談鋒橫掃下來。況且那幾個人搦戰原不過虛晃一槍,肚子裡都想引著教授往下說。

  等教授的內部消息加行家分析抖落得連渣兒都沒了,張豐的大茶壺也到了。他三言兩語弄清了教授的微言大義,馬上轉著眼珠說:「照您這麼講,運動背後的這個干將倒是個清白人,是為信仰而非為權力嘍。問題在於,在我國目前的改革大潮中,這種人的阻力與危害,較之那幫騎牆的權力遊戲者,是不是更強、更可怕……」

  這個問話引起教授在內的好幾個人的反響。於是討論柳暗花明又一村,轟轟烈烈地繼續下去。

  伍珍沒有多插嘴。聽歸聽,這種事,即便在國外,也以少說為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儘管好些事她聽著也有氣,可圖一時痛快就不值了。她的哲學:三人行,必有我敵。

  這會兒她看見張豐提著茶壺往角落裡那個靜場的圈子去了,便也跟過去。

  這是個文藝圈子。

  一個搞油畫的青年正在大發牢騷,說他的油畫全靠在人行道上給人畫肖像賺來的錢養著,要不早就餓死了,連油彩都買不起。他說準備再挺五年,要是仍沒有出頭之日,媽媽的,他就轉行去幹廣告。

  旁邊一個學室內設計的不以為然,說廣告業更難擠進去,你不如趁早回國,憑你這兩把刷子,那邊還是有人買「洋」皮膏藥的。

  這時候學比較文學的一位大鬍子插進來說:「藝術家應該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嘛!何必如此為俗所累呢?」

  搞油畫的眉頭跳兩跳,反問:「此話有理。只是這裡牽涉到吃飯問題。試問你老兄若是篇篇論文都遭『舉世非之』……」

  大鬍子撚鬚微笑:「那就是我的福氣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的文章最大的可能是舉世冷遇之。做學問本來都是做給同事同行看看而已,只要自得其樂就行了。」

  一位搞人類學的一臉嚴肅地摻進來:「老兄此說我不敢苟同。我們這些出來的人,大都肩負有比較文化的使命。比較的目的是什麼?是宏觀意義上的深刻理解。理解的目的是什麼?是製作出一種建設性的批判吸收綜合改革方案。這決非自得其樂的事情。」

  這話好像觸動了一根集體神經,頓時炸了鍋。

  「是呵,振興老大中國,非我輩莫屬!」

  「我現在一聽使命感就頭疼!」

  「你能把曹雪芹和莎士比亞比出個高下我就服了。」

  「拿破侖和忽必烈怎麼比?」

  「把痰吐在街上與把痰塞在西服口袋裡哪個更衛生?」

  「國民性非徹底改造不可?」

  「崇洋是沒辦法的事,人家的貨好嘛!」

  「油墨油墨,關鍵是幽默。你什麼都看不透,還畫什麼畫!」

  「我是長遠的悲觀主義,眼前的樂觀主義。」

  「人這種畜生是沒有希望的。」

  「貝多芬也是人。」

  「這你不能證實。」

  「報上剛披露了,Paul de Man原來是納粹,叫那些醉心於解構主義的時髦弟子們吃一悶棍!」

  「林語堂倒是在比較之後找到了綜合藥方:英國鄉村+美國家用電器+中國廚子+日本太太+法國情婦。」

  「這也是咱們將來的吃飯傢伙:在美國吹中國,在中國吹美國。」

  「一瓶子不滿,兩邊晃蕩。」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到哪兒都飄在浮面上。」

  「要做學貫中西的當代英雄。」

  「人家搞理工的在這兒正好幹事業,經商的放手撈錢,咱們這幫舞文弄墨的在這兒幹什麼?教老美四書五經?」

  「精神上的流浪者,棄兒……」

  「你別這麼動感情好不好,我都要休克了。」

  「本來嘛,跑到別人國家裡來當三等公民,有什麼意思!」

  「你回去?回去連五等公民都當不上!中國人作踐起自己人來能比洋人毒十倍。」

  「我反正是不能血一熱就往回跑。我們學院那幫中年講師受的那份氣還少嗎?」

  「你現在血還能熱它一熱。等跑了回去,恐怕就熱不起來了呢。」

  「要麼就熱得你受不了,熱得你無處發洩。我國內一個老朋友,常年在壁上掛張條幅道:坐待血涼。」

  「我想起張愛玲一句話:我們不幸生活於中國人之間,比不得華僑,可以一輩子安全地隔著適應的距離崇拜著神聖的祖國。」

  「這倒像有些插過隊的作家寫農村生活,民粹得不得了。可你打死他他也不願意再回去種地。」

  「如此類比,怕不太合適吧。何況國內正搞改革開放,農村也不是原來的農村了。」

  「偌大一個國家,要從根本上變,豈是幾年的事,至少要幾代人。」

  「咳,這種事,說有什麼用。走著瞧吧。」

  「×××那本書居然快成暢銷書了。老美不識貨。從咱們這幫人裡隨便揀一個出來,寫幾件『文革』裡那些破事兒,不比他強十倍?!」

  「你老兄別老嫉人蛾眉好不好?貴在於行。人家寫了你沒寫,還說什麼說!」

  「我一直在琢磨一個別出心裁的角度。」

  「書名更重要。60年代美國有一本暢銷書叫《摩托車維修技術與禪》,把老實人和不老實的人胃口全給吊上來了。」

  「國內有位很不錯的嚴肅作家,出本小說集叫《誘惑》,一傢伙就搶光。你要叫《張家莊紀事》,誰理你?」

  這一陣七嘴八舌的浪頭還沒過去,另一個伍珍尚不明性質的圈子裡突然跳出一個作曲家,宣佈要放一段自己的最新作品請大家提意見。旁邊一位顯然是同夥,緊敲邊鼓,說這位作曲家的作品是寫給21世紀的。

  這一下所有的人臉上都湧現了莊嚴高雅的神情——大家顯然還是對人類的未來有信心。

  雅雀無聲了好半天,錄音機仍是悶聲不響。在座的頗有幾位知道現代音樂史上那個著名的無樂器作品,其他人懾於氣氛,也不敢動。後來看到張豐爬到床底下去檢查三通插,才有人敢動動屁股,不料就響了低沉悠長的一聲,引得好幾個人腮上癢筋抖跳。

  終於,張豐宣佈實在抱歉:是他的錄音機出了毛病。

  戒嚴令一解除,屋裡頓時又是自由萬歲。伍珍因在文藝圈子裡格格不入,又聽膩了那些牢騷話,就走到作曲家所在的圈子去。

  作曲家抓耳撓腮,明顯大失所望。旁邊一位身材頎長、30上下的小伙子朝他說:「沒關係,沒聽我們也可以先訂個合同嘛!只要你願意給我們寫舞劇,我們可以免費供應你幾年的餃子。」

  作曲家的朋友打著手勢說:「沒問題,你們完全可以相信他作曲的質量,他在國內的知名度相當高。」

  頎長青年拍胸脯道:「至於我們在國內的知名度,你隨便找舞蹈界的誰都打聽得出來。雖說出來這幾年我們主要精力花在包餃子上了,功還是練練的。」

  一個人問:「你們就是那個『惠東餃子公司』吧?噢,我也算你們老主顧啦。總是一個江蘇人來給我送餃子。」

  頎長青年說:「那是老馬,原來是江蘇歌舞團的台柱子。」

  這人又說:「他那樣子,跳舞怕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

  頎長青年道:「他是我們幾個裡最長的,可偏愛送外買,說是跑動跑動腰腿不會硬。」

  這人便問:「其實你們生意興隆,錢上一定很鬆動。何必一定重操舊業呢?」

  頎長青年道:「不過是個心願,在美國跳個舞劇,算最後告別罷了。」說完低頭看看他自己的雙手。那手也是修長白皙,倒像能包一手好餃子。

  大家一時竟都無話可說。

  伍珍默默地聽著,看著,心裡若有所感,若有所悟。

   4

  伍珍與小上海關於房租問題的交手驚心動魄。

  完全出於伍珍意料之外,小上海在受到伍珍第一句譴責時,竟勃然大怒。她說從來沒見過伍珍這樣忘恩負義的人。當初Rober Lehmann住在這兒時,她小上海也是全數交房租給Lehmann,後來Lehmann繼承了父母的房子,留下小上海自己又找了個新同屋,那同屋也是交全數。因為伍珍表弟的關係,她把那同屋攆了出去,說是自己親姐姐要來紐約工作。否則伍珍找遍紐約,哪去找這樣的好房子好價錢?

  伍珍詰問為什麼Lehmann還留著租約?小上海說你屁都不懂!法律規定,租約一換房主可任意抬房價,在紐約,這種時候往往一翻就是幾倍。沒有Lehmann名字我早就付不起房租滾到新澤西去了,更別說你了。

  伍珍說既然Lehmann是二房東,那咱倆應該對半付他錢才公平。小上海冷笑道:「你說得倒輕巧!Lehmann在這兒時我付了兩年的全數房租,要講公平,現在該輪到你放放血啦!Lehmann既要把房轉租給我,現在我就是三房東,他只要我按月給他錢,決不要別人攪進來。再說,Lehmann幹嗎為我們擔這份麻煩?誰幹這種沒賺頭的事?這個賺頭你可沒給!你不是明明看見房主寄的帳單上的房租數目了嗎?我可沒讓你向Lehmann多交一分一厘!」

  伍珍這時已經喪失了起初的理直氣壯,只有跟著小上海砸在她腦袋上的這堆信息轉的份兒,她問:「Lehmann的賺頭總比房租少得多吧?」口氣已經緩下來了。不料小上海聽了這話又火起來:「你真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呵!我告訴你,Lehmann賺多少,怎麼賺,完全是我和Lehmann之間的事情。你也不是frseh of ftheboat(剛下船。指新移民。是一種蔑視的講法),怎麼就沒聽過美國人掛在嘴頭上的一句話:mind your ownbusiness(少管閒事)今天咱們乾脆講明了,這地方願住願留隨你決定。留,你就得照數付房租;走,我就去登張找同屋廣告,三天之內,要沒有幾十個人打破腦袋往這兒鑽,我爬著把你請回來。不過,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我請你不要再偷看別人的信件!」說完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伍珍一敗塗地。滿腔怒火化作了一肚子惶恐與疑團。對小上海的話,她既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難道她當初真為了我把別人趕走了?為什麼以前她一直沒提這事呢?伍珍腦子一轉,想到小上海說的「沒賺頭的事誰幹」,頓時豁然開朗:小上海一定是借我趕走那個同屋,然後又提高了我交的房租!順此一想,又聯想起小上海說的「Lehmann怎麼賺是我與他之間的事」,剎那間更從心底生出一個極為險惡的猜測:伍珍聯想到小上海那雙蒸氣浴室般的眼睛,以及她每月一次對在康納狄格州的「姑媽」的拜訪,連有了Dick之後她都照去不誤!伍珍想到這裡打個寒戰,彷彿這一切都已是被證實的醜聞。

  公平地講,想了這些之後,伍珍的第一個衝動是不顧一切,立即搬出這個公寓,再不受小上海的剝削,再不與這種寡廉鮮恥的人來往。

  但再往下一想,往哪裡搬呢?麻煩就會出來了。伍珍剛到紐約時,曾自己找過一陣房子,大都是兩種情況,不是地段不好就是太貴。另有一些價錢比小上海收得低些,但房子條件實在太差,讓人看了寒心。而且現在又是學期當中,空房更少。自己賭氣搬出去睡大街不成?還是出幾倍於現在的錢通過經紀人去租好房子?小心翼翼積攢下來的幾個錢,還得為轉讀商科作貢獻呢?把這事告到法庭去吧,早聽說這類糾紛解決起來囉嗦之極,又要花錢請律師,再拖上一兩年,能否勝訴也難保險。

  左思右想,竟只有忍了。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看那張該死的帳單,不看則不知,不知則無氣無恨無悔無煩惱。而現在,只好把這顆血乎乎的門牙吞到自己肚子裡去了。

  決定留下之後,兩位同屋之間撕破的面皮,仗著小上海妙手回春之術,竟不久又轉圓合縫了。Dick在公寓出現的次數減少,小上海把她放在伍珍臥室的東西都搬回去,而且請伍珍嘗了幾次她的滬菜手藝。有次她破天荒烤了一隻大蛋糕,居然切了三分之一給伍珍,剩餘的和Dick分享。

  伍珍一來受不住這「糖衣炮彈」,二來既寄人籬下,改善關係當然為上策。所以積極合作。兩人儘管神離,至少貌合。

  在心裡,伍珍覺得從此參透了小上海為人的禪機: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骨子裡,伍珍承認這是強者的哲學。自己為人所負,是因為自己還不夠強。

   5

  暑假一開始,伍珍便忙翻了天。

  她已經被布魯克林區一所大學的商學系錄取,但沒有拿到獎學金,所以這個夏天豁出去打工,起碼要把一年的學費掙出來。

  系主任居然沒(九勺)蹶子。伍珍向他攤牌之後,他也向伍珍攤了牌。原來伍珍第一年的成績平平,第二年再拿到全額獎學金的可能性不大。但系主任還是勸伍珍再在系裡讀下去,過了語言關,下面該會越來越好。不過一見伍珍主意已定,系主任也就站起來了,說:「那麼祝你好運,推薦信你放心,一定會好好寫。」然後很誠摯地送到門口。伍珍一身輕地走出來,才明白原先擔的是虛驚。由此想通了自己那些縮手縮腳的顧慮和良心遣責,實在全屬多餘,人家老美對這種見異思遷肯定司空見慣。今後凡事只要出於自己的實際需要,就不必過多瞻前顧後。自由選擇、個人奮鬥本來就是美國精神嘛。

  伍珍的第一個工作是在一家旅行公司做助手。

  這個工作是在電話本上找來的。當時她為了找工作,把電話本上那幾頁列在「中國」字樣下面的商號、餐館全逐一打去詢問。頭幾個電話被人回絕得太狠,她已經不抱希望了。這時她的運氣來了,這個旅遊公司正好在尋人,又還沒有正式登廣告。伍珍穿得整整齊齊地去見了次老闆,自稱會打字,會起草商業信件,而且有過多年的行政工作經驗。老闆當然不知道伍珍指的是陝北小縣城裡的宣傳科,當即答應先試用她。

  歪打正著。本以為肯定要到某個中國餐館去出大力流大汗了,誰想突然間成了堂堂的白領職員。

  每天清早穿得一身齊整地夾在上班的人流裡乘地鐵,伍珍記起「莊周夢蝶」,她覺得自己真正體驗到了「栩栩然蝴蝶也」那種洋洋自得的奇異感覺。

  連小上海這半個地頭蛇都給「鎮」住了,說她還是頭一次聽到能一個電話就找到這種美差。

  可是三天以後,「栩栩然蝴蝶也」重又成為「蘧蘧然伍珍也。」

  她被解雇了。

  打字不夠快。英文不夠帥。不懂商業上最基本的業務知識。

  老闆解雇她時反倒比雇聘她時更客氣。說了她一堆優點,然後攤開手說:「可惜我們商號小,眼下沒時間訓練職員。我們需要的是有經驗的職員。」

  因為意外,伍珍竟然連唯唯連聲的份兒都沒了。雖然幾天來她的確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且幾次為動作慢受到同事冷眼,但她自以為經過一段適應、學習,總會做好的。她以為最重要的是勤勉。

  沒想到人家只給她三天的機會。

  晚上小上海聽到消息,毫不意外地說了句:「嗯,他們改錯倒很快。」

  伍珍不服氣地盯著她:「哼,只要他們再給我兩個禮拜的時間……」

  小上海笑了:「那就得收訓練費了,生意可沒有那麼做的。」

  伍珍無話可說。現在她只有重新開始。

  這一次不那麼順。連找好幾天,才算找到一份校內圖書館的差事。

  工作簡單得呆子都能幹——把還回來的圖書再放回到書架上去。工資當然也極低。

  伍珍推著四輪小車,從早到晚在書架間穿行,除了那些暑期用功的學生、教授,成天就是書,書,書。

  這個圖書館的書幾乎全部開架。為了防止學生離開時忘記關燈,所有書架的燈都是在擰亮後三分鐘自動熄滅。有時伍珍正在長長的兩行書架當中放還圖書,燈會突然熄滅。站在驟合的黑暗中,四下裡死寂一片,只有她一個人手扶推車靜靜仁立。這使她聯想到礦工在漆黑的井下巷道裡運煤,不由得替自己生出一絲淒然來。

  兩周以後,伍珍找到一份在歌劇院售票的工作。她立即辭掉了這暗無天日的工作。

  售票當然很簡單,也是呆子都能幹的事。而且身旁沒有上司整日盯著,客多時忙一陣,客少時雖然不允許喝茶、看報那一類享受,東張西望、出神發呆的自由誰也無法限制。工資也比圖書館稍高。

  對伍珍來說,歌劇院售票廳是窺視美國上流社會的窗口。在她眼裡,除了那些花三五塊錢買後排站票的窮學生外,所有的歌劇觀眾都是這個社會裡的成功者。別看偶爾冒出個穿牛仔裝的,那也一看便知是名牌貨。至於那些盛裝而來的紳士淑女,那些長年包訂包廂、前排的富翁貴婦人,他們的一舉一動就更為伍珍注意。即使這些人——從售票窗前伍珍的眼皮下走過,他們那種高視闊步的神氣也冷然拒伍珍於千里之外。嗅著大廳裡綽約漫延的香水味,看著大腹便便的男人們慇勤地為高胸豐臀的女士們拉門讓道,伍珍凝望的目光裡充滿露骨的敬慕與羨嫉。各種幻想會從她的腦袋裡冒出來:時而她把這些人想像成了一塊塊浸滿金錢、教養、榮華、幸福的海綿;時而又想像一些恐怖的災難突然降臨到他們頭上,比如一群黑人搶走了他們的錢啊,他們從歌劇院回去發現房子被燒了呵,諸如此類。不過這種又愛又恨的幻想總是在一個千篇一律的夢想中結束:她自己變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而且是他們當中最富有、最迷人的一員。

  每當伍珍沉浸於這種白日夢中時,她都本能地想像出一個意外而突然的機遇,這機遇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她整個生活:或者中了Lottery的頭獎;或者嫁了一個百萬富翁;甚至突然繼承了一筆巨大的遺產;甚至鼻樑增高,眼睛變藍,脫胎換骨,成了一個高貴的美國人。

  出國以前,伍珍做夢也想不到,貧富的對照將會造成如此強烈的心理震盪。天平傾斜得太厲害了。為了給自己的生存增加意義與份量,她只能借夢想的翅膀向自己頭上空運來大把大把的金錢。

  半月以後,一位熟人介紹伍珍到唐人街一家中國餐館端盤子。熟人預先警告說那裡老闆用人狠,活計累,下班晚。但小費多。伍珍算了算,每個星期能比售票廳多賺好幾百。

  她一口應下來。

  「很累的噢!」熟人再次警告她。

  伍珍笑了:「我在大陸插過好多年隊。」

  熟人是從父母輩就移了民的老紐約,便問:「什麼叫『插隊』?」

  伍珍想了想說:「就是做苦力。」

  熟人這回懂了,點頭說:「那你行。」

   6

  一個夏天的辛苦,到手幾千塊錢。加上銀行裡幾千塊的存款,一年的學費、飯錢算有了著落。雖然沒顧上去欣賞中央公園裡的莎士比亞劇,沒去過一次長島的海灘,更沒像有的中國留學生那樣買輛大破車開出去滿世界「窮」玩,伍珍心裡卻十分地踏實。她甚至享受著一種艱苦創業的快樂與自豪。別看有的人現在活得瀟灑,放浪,無羈無絆,那是先甜後苦,而伍珍孜孜以求的,是先苦後甜。

  商學院並不好讀。伍珍要補的課太多了。從微積分到電腦語言,市場原理,微觀宏觀經濟學,統計,會計……一門門課程像一門門頑症,把她拖得狼狽不堪。

  她覺得一生中從沒有這麼疲乏過。甚至連下鄉那些年,相比之下,也不過是一種簡單的體力疲勞。而一學期的商學院使她幾乎心力交瘁。

  第二學期她不得不減到只修兩門課。

  苦。但她深信是走在正道上,所以一定要走下去。要成正果。哪怕一步一趔趄,一步一滴血汗。

  雖然是走在正道上,她現在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是30幾歲的人了。不論看什麼書,時間一長腦袋就疼,有時簡直如要裂開一般。要不然就是坐在圖書館裡昏昏欲睡。

  她實在有點學不動了。

  她純粹是在為將來吃苦受罪。而這個將來,隱在一條遙遙之路的盡頭,需要長久的艱難跋涉。

  深秋時節,余寶發來了一封信,告訴她離婚手續已基本辦妥了。

  離婚是由余寶發作提議的一方,伍珍作同意的一方。既然寶發的經濟地位遠低於伍珍,又無第三者介入,表面上並不存在任何「拋棄」的問題。但手續還是拖了很久,伍珍已被召到領事館去談過多次。因為心裡發虛,她每次解釋情況聽上去倒像交代問題。

  現在終於辦妥了。雖然「基本」不是「最後」,但在精神上心理上,伍珍霎時有了一種解放的輕鬆感。至於那一紙正式公文的到來,只是早晚的問題了。

  來美之後,余寶發與伍珍一直保持著稀疏的通信。寶發的信要麼談談工作,要麼問問冷暖,但基調永遠是哀而不怨。

  也訴上兩句苦。供銷科裡那些煩惱事兒,以前伍珍倒極少聽到。大約是那時有老婆在身旁,凡事可以一忍再忍,一了百了。如今打著光棍,反而在心裡壓不住,萬里迢迢地也要有個抒發寄托。當然,喜慶事兒寶發也少不了寫上兩句。大到縣委副書記的兒子因投機倒把給處分了,小到今年過春節發了幾斤魚幾斤肉。

  這些事乍聽上去有種古怪的感覺:既像遙遠極了陌生極了,是另一個時代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又像近在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時能使伍珍在一瞬間感覺她又回到了中國,回到了陝北。

  對他們臨別前的「君子協定」,寶發可以說是忠誠得一絲不苟。伍珍前腳到了美國,寶發後腳就進了法院。提議離婚的理由是「缺少共同語言,長期感情不和」。既然如此,他們的通信也就不能寫得太像夫妻。寶發來信中除了一般性的問寒問暖,從沒有過一句親熱話。只除了一次,是他回京探親時托一個訪美的熟人捎過來的。那也不過是一張條子:

  「我還是想你。有時候想得厲害。不過你只管放心學習,往前走吧。水總要往下流,人總要朝上走。只要你活得好,我在這邊總是替你高興,替你祝福。我本來配不上你,強命總不能強一輩子。這些年老天爺已經惠賜我夠多的了,夠我下半輩子用的。我很知足,很感激。望你多多保重。」

  這個條子伍珍一直保存著。心情不好、孤獨寂寞時,拿出來看看,獨自一個人能掉好久眼淚。掉過以後還忍不住納罕:如此癡情的一個男人,他心中所感受到的,也許就是小說裡所描寫的那種「偉大愛情」吧。自己可從未體驗過這種感情。可惜這份對自己的偉大愛情發生在寶發這麼個愚蠢狹隘、其貌不揚的男人身上。這難道真是命?伍珍每想到此,不禁惋然長歎,為寶發,更為自己。

  幸好,這種消極悲觀的情緒只出現在週期性的煩惱時刻。在正常情況下,伍珍是不認命的。她不信自己這輩子會克在這麼個男人身上。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7

  深思熟慮了好幾天之後,伍珍決定去找柴榮。

  柴榮是這裡唯一知道伍珍結過婚的人。

  他即將成為唯一知道伍珍離婚消息的人。

  偌大一個紐約城,柴榮是伍珍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說起來,他們的關係也理應特殊些。伍珍剛到紐約就認識了柴榮,認識不久就一起上了床。

  在伍珍,當時一來是初入異國,有股排遣不開的孤獨;二來是多少年來首次得了獨居獨行的自由,失了防人監視、窺探、議論、誣蔑之憂。這種自由於是成了一種誘惑,誘她渴望嘗一嘗以前想都不敢多想的「禁果」。

  柴榮成了她的第一枚「禁果」。

  從第一次目光的對視,到伍珍「同意」去他公寓裡看照片,到上床。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柴榮在整個過程中表現得極為輕鬆流暢、游刃有餘,該歎氣便歎氣,該耳語便耳語,堪比任何一位駕輕就熟的藝術家。這使伍珍確信自己決非柴榮的第一枚「禁果」。當她拐彎抹角地套問柴榮的其它浪漫經歷時,柴榮笑著反問:「怎麼回事,難道你愛上我了不成?」

  一句話就把伍珍噎住了。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愛上他,而且知道他對此也根本不在乎。

  伍珍在品嚐自由與解放的同時,品嚐到一絲惆悵。

  可是後來,在伍珍終於告訴柴榮,她不想再繼續他們之間這種關係時,柴榮雙手插在褲兜裡,在房裡踱了幾個來回,然後一揮手:「明白了。那咱們也好聚好散,還做個朋友。大家都在外邊混,不容易,相互還是有個照應好。」這話差點沒把伍珍給感動哭了。柴榮到底不是那種庸俗小人。伍珍甚至考慮過再跟他上床。

  成了朋友,柴榮倒跟她有些無話不談起來。當時柴榮已經拿到了國際貿易的碩士學位,正在向全美各大公司以毛遂自薦方式全線進攻。他告訴伍珍他最終還是要回到中國去的。否則他在這邊玩命干的一切就沒有積極的意義。不過非先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再說。伍珍問怎樣才算人模狗樣。柴榮答比如說百萬富翁吧。伍珍笑說百萬富翁的錢拿到中國去可沒地方花。柴榮吹鬍子瞪眼說這是什麼話?我到中國去辦他媽一所大學,我這輩子最終的夢想就是當大學校長。我倒要試試中國人的腦袋瓜兒是什麼物質做的,除了孔夫子和共產主義,能不能他媽往裡塞點別的玩藝兒。伍珍問你想往裡塞什麼?柴榮說比如弗洛依德、尼采之類。伍珍笑說你出來早了幾年,已經不通中國國情啦,弗洛依德在中國時髦得都快過時了,尼采「五四」時就進口過,早已被批倒批臭再踏上一隻腳了。柴榮撓頭說那就輸送法蘭克福學派。伍珍問什麼是法蘭克福學派。柴榮解釋一番。伍珍說那你得自己先把它批倒批臭,然後輸送。柴榮說你這人比我大不了兩歲,怎麼這麼悲觀?伍珍說你是沒在中國的小縣城里長期呆過。柴榮也就不再往下問,大孩子似地用手支著下巴,看著伍珍的神氣裡彷彿流出極深的同情。

  也是這個柴榮,沒過多久就又有了新的女朋友,而且對伍珍毫不掩飾。當伍珍擺出一副朋友的架式問他:「你愛上她了嗎?」柴榮又是做著鬼臉道:「你這人怎麼說起話來像老祖母。你難道沒聽過一位美國歌手講的這麼一句話嗎?」然後他就戲劇性十足地用英文說:「she makes me feel good,and I make her feel good,is that love?」(「她使我感覺良好,我使她感覺良好,這是不是愛?」)朗誦完還自己一疊連聲說:「棒極了!棒極了!」弄得伍珍也搞不清到底是歌手棒極了還是柴榮對他的新情人感覺棒極了。

  這還不算,伍珍又被柴榮灌了兩耳朵關於開放的、富有建設性的男女關係的教育課。什麼因勢利導啊,疏引結合啊,建立主幹道支幹道啊,好像他在談治洪理水。柴榮借題發揮,大罵了一通他認識的幾個中國留學生和進修學者的道貌岸然。「其實他媽哪個沒去看過性電影?我就知道一個酸文假醋的學者,週末恨不得長在紅燈區裡,可你要正經八百跟他討論性問題,或者問他對美國女人有沒有過慾望,哧,他表情聖潔得好像頭頂上都放射光圈兒。你要再讓他知道你抽過幾次大麻,那他恨不得拿你當妖魔鬼怪……」

  有時伍珍覺得柴榮相當成熟犀利,有時又覺得他幼稚膚淺得可笑。她心裡很能理解那些遮遮掩掩去看性電影、脫衣舞的訪問學者。人嘛,都是環境的產物。馬克思在這點上太正確了。要是你柴榮馬上就要回國,回原單位,我看你夾不夾起尾巴來做人。

  不過不管怎麼說,她承認柴榮是她生平結識的活得最輕鬆痛快的中國人。

  但柴榮永遠不會為伍珍選中做丈夫,恐怕也是由於他太瀟灑太輕鬆了。伍珍至今無法接受他這種厚顏無恥的喜新厭舊,這種歡天喜地的伊壁鳩魯的信徒。雖然她決絕地離了婚,但余寶發在她對男人與愛情的觀念上卻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某種意義上,余寶發的愛情將永遠成為她衡量性愛的一種標準,一個楷模。這精神上的慘烈勝利,不僅他自己渾然不知,連伍珍也還沒有充分的認識。

  她把柴榮歸結為那類一帆風順的理想主義者。

  現在這位一帆風順的理想主義者再次吉星高照:不僅在紐約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而且同一位叫做C.B.的美麗女郎打得火熱。

  看完伍珍遞過的余寶發的信,柴榮抬起眼來問:「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呢?」

  伍珍覺得他的樣子和腔調活像咨詢公司的老闆。

  柴榮聳聳肩:「我是老實人說老實話。離婚又不是死人,用不著我弔喪。你又沒有獨身傾向,總得重打鼓另開張吧。或許用得著狗頭軍師一名。」

  伍珍也禁不住笑了笑。跟痛快人最好也講痛快話。她決心和盤托出。

  「是這樣,柴榮。我出來時就沒打算再回去。原來一直想走讀商這條路,以後工作容易找些。現在我發現學習上實在吃力,改了半日制還是很疲乏。學位是終歸能拿到,只是怕要拖上好幾年。而且畢了業也不見得立刻找得到工作。不是我悲觀,我不像你一直那麼順當。而且我年齡也在這兒擺著,拖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

  「找個美國丈夫。」終於說出來了,伍珍頓覺一陣輕鬆。

  柴榮半天沒說話,然後嘴角上浮出一絲尷尬的笑:「非美國人不可?」

  「最好是美國人。美籍華人也行吧。」伍珍豁出去了。柴榮的社交能量大得驚人,不托他托誰?自己那些老美同學一個個都像泥鰍,一出校門就出溜出溜沒影了。為了擴大碰撞幾率,除了自己今後要多活動,也得利用利用朋友的幫助嘛。柴榮嘴又嚴,決不會搞得滿城風雨。

  柴榮啞了半晌。伍珍把他想得太瀟灑了,根本沒有意識到此刻柴榮東方男子的自尊正感覺到隱隱的刺痛。「最好是美國人。」而且這話出自一個一年多前還和自己上過床的女人。這個感情彎子就是對開放、自由的柴榮也太大了一點。

  可柴榮到底不愧是柴榮。他幾乎是強迫自己去體會伍珍這赤裸裸的實用主義婚姻宣言背後的苦衷。也許自己太理想主義了?太保守狹隘?為什麼伍珍不能愛上一個美國人呢?

  柴榮終於點點頭:「我也只能盡力而為吧。」

  十天以後,柴榮的女友C.B.介紹伍珍認識了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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