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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的話劇帝國 作者:王蕾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門口的佈告欄上早就貼滿了「曹禺經典劇作展」的宣傳畫。演出還未正式開始,多家媒體紛紛報道,演出前幾日的票早已銷售一空,人藝門口一時人流不斷。

  《雷雨》完成於1934年,《日出》完成於1936 年,《原野》完成於1937年,2000年8月17日到10月14日的人藝舞台將再度被這幾部話劇佔據。

  《日出》在中規中舉的大劇場上演,《原野》在屢出新招的小劇場上演,一個是導演頗見功力的任鳴,一個是劍走偏鋒實驗前衛的導演李六乙,於是曹禺就有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面孔。

  《日出》改動不大,還是曹禺原來的台詞只不過因為演出時間的需要把原來七萬多字的劇本刪減了一部分,這是一種安全的重排經典的方式,想像力與再創造力大都通過舞美、音樂及導演對場面的控制體現出來,這種溫和的重排也更容易為廣大觀眾所接受。劇場一直笑聲不斷,一個讀過《日出》不下五遍的觀眾對記者說:「真沒想到《日出》能導成這種水平,原作該達到的戲劇效果都達到了,該哭該笑該感動該震撼的都有了。」觀眾隔著時間的灰塵看完這部戲,感歎道:經典畢竟是經典。謝幕時還把曹禺夫人李玉茹請上舞台,演方達生的馮遠征帶頭把鮮花拋下舞台,現場一下火爆起來,觀眾起立鼓掌,遲遲不肯離去。「這在大劇場演出中很少見了。」觀眾感歎著。

  金子一襲血紅的吊帶長裙,仇虎則渾身暗黑;白色的鴿子在舞台中自由走動;舞台上有大大小小十幾台電視機,與演出同步地放著各種影像……這是現代版的《原野》,頭一次以實驗形式演出的曹禺作品。《原野》是曹禺頗具爭議的劇本,而此戲導演也是近幾年頗有爭議的李六乙,曾自寫自導《雨過天晴》、《非常麻將》。李六乙說:「曹禺劇作中只有《原野》是人藝從來沒排過的,過去的戲劇觀念和手段不足以表現《原野》的內涵,而現在的戲劇觀念的變革則已經給了表現《原野》的空間……曹禺是中國戲劇第一人,我的《雨過天晴》《非常麻將》一比就是小兒科、幼兒園的東西了,現在的戲劇作品缺少思想,技巧的東西太多了。」

  9月22日,人藝大劇場還將上演復排的《雷雨》。《北京人》被喻為曹禺的顛峰之作,今年恰逢中央戲劇學院五十週年院慶,雖然自己學院裡的老師和畢業的學生中就寫出導出過如《桑樹坪紀事》等轟動一時的戲劇作品,但還只選中了這一部戲作為院慶獻禮,如果不是後來因故變更,曹禺四部最為經典的劇作又在京城舞台重新上演一遍。

  說起上演如此大規模曹禺舊作原因,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崔寧副院長說:「曹禺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創建者,今年9月24日是他誕辰九十週年,我們人藝有責任紀念他。」中央戲劇學院研究中國戲劇史的盧敏副教授說:「上演曹禺劇作是一件好事,讓觀眾知道我們中國戲劇並不是就現在的那種水平,還曾經有過像曹禺這麼優秀的作品。」

  曹禺是中國被改編最多的戲劇家,他的作品曾被一遍一遍地搬上話劇舞台,又被一遍一遍地改成過電影、歌劇、舞劇,還被現代投資者看中改成電視連續劇,演員是歸亞蕾、趙文渲、陳紅……從陣容上就可看出投資的巨大。

  但觀眾開始不滿了,現在好的劇本都跑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本荒」啦?人藝崔寧副院長介紹,人藝現在已經把稿酬提到相當不錯的水平,但還是收不上滿意的劇本。《新劇本》是一個專登原創新戲的刊物,許多大型書店都有售賣,宣傳做得也不算不少,王玨副主編介紹,兩月一期的刊物,發行量還不過萬份。中央戲劇學院盧敏副教授說:「我們現在國內最優秀的文學人才並沒有干話劇,而是在小說界還有電影界,寫戲劇劇本的又大量流失,去寫電視劇了。」

  還有戲劇人說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涉及的是這個時代是不是一個話劇的時代,曹禺生逢其時而我們生不逢時,曹禺現象給現代話劇界是帶來了羞愧但還有啟發……這些複雜的問題都留給專業人士去苦惱去爭論不休吧。普通觀眾只會記得,2000年的舞台上,他們從幾十年前創作的戲劇作品中得到了震撼思考感動,並深深感謝這位戲劇大師,而這一切都只屬於曹禺。

  我心中的曹禺

  我心中曹禺與他「中國戲劇第一人」的讚譽無關,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天性憂鬱敏感的孩子,五六歲時得知自己現在總叫的媽媽只是繼母,而親生母親早已死去,父母親總在樓上吸食大煙;是一個10歲讀完中國古典四大名著,19歲讀完全英文版的《易卜生全集》,寫《雷雨》之前讀過250部世界名劇的嗜書狂;是15歲參加了南開新劇團,平時不愛說話到了舞台上卻如魚得水,導師是在中國戲劇界影響頗大的張彭春,一個從小就受到戲劇滋養的幸運兒,於是他把全部的才華都給了戲劇……於是我明白了自己的欠缺。

  18歲就被「一兩段情節,幾個人物,一種複雜又原始的情緒」勾引,於是孕育5年,在他23歲時,《雷雨》驚世而出。創作《日出》時,在房間裡不停地走來走去,一個熱情如火的少年。之後是野性的《原野》和詩意的《北京人》。作品中充滿著悲天憫人的情懷,一心找尋心靈快樂的幸福之路……於是我只想從他的作品中解讀他的心思,而絕不想拿起筆學他的創作之路,我不想一根筋地把我生活中的痛苦之處挖得苦不堪言,我知道灑脫與忘記的美好。

  建國時,曹禺也成了個中年人,領導、演員、全國觀眾都在期待著他的新作。他曾在協和醫院深入調查足足三個月,記的筆記達二十多本,於是很認真很真誠地創作了一部現在當做反面教材的劇本——《明朗的天》,他後期的作品總是被人批判為主題先行,其實他只是認真地犯了那個年代人人都會犯的傻,到了《王昭君》自己仍不滿意,於是封筆。之後就是以一種平和的身影出現於各種場合,對無論什麼樣的戲劇都表示讚美,提攜後進從不吝嗇表揚之詞……於是我真切地明白了自由的意義和份量。

  因著曹禺的名聲,許多人對他崇拜仰視,許多人對他嗤之以鼻,覺得他名不符實而誰誰誰才是大師經典。但他們忘了,這份名譽不是他自己爭取的甚至是他所不希望的累贅。但只要中國戲劇還沒有出現一個大家公認的至少和他比肩的劇作家,這份榮譽與奚落他就得擔著。

  永遠記得1996年底的一天,戲劇學院內人們奔走相告,他們說——曹禺去世了。那是個安靜的陰天,天空灰濛濛像擦不乾淨,而電視上轉播的追悼會聲音響亮、場面隆重。

  到底誰是經典 —————戲劇人訪談

  曹禺是不是經典?這是一個問題,對於戲劇人更重要的問題還有,我的戲會不會成為經典?

  劉深(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生,現在中央實驗話劇院劇目創作室,創作話劇《血色玄黃》上演並引起較大反響)

  曹禺絕對是經典,沒有什麼可爭論的,他對人物描寫的深度,那種佳構劇,把同時代的劇作家都甩得遠遠的。雖然他也有不好的劇本,但莎士比亞也有臭的劇本,也有你看不下去的呀?從數量和質量上來講,沒有一個人做為劇作家超過曹禺的。

  好多人想成為大師但這個時代是沒有大師的時代,一兩部可能還可以,但做為一個大師的數量和質量都是不夠的。再論對中國話劇的影響,沒人能超過曹禺。我能不能成為大師?不敢想。反正現在就是喜歡、熱愛話劇,就先幹著吧。話劇又不是電視劇,需要消耗的腦力特別大,一年能寫出一個自己滿意的就不錯。

  周文宏(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畢業生,《切·格瓦拉》創作者、主演之一,正進行環境戲劇的探索)

  曹禺是他那個時代的先驅,那個時代的經典,但我個人覺得他是表層情感的傳達,生活的再現,「只緣身在此山中」,這禁錮了他的思想。我覺得超過曹禺的劇作挺多的,像老捨、楊利民呀。我在想,這次重排曹禺的戲,如果不是「人藝」這塊牌子,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劇團,會有人來看嗎?

  我覺得現代人缺乏的是一種對未來的提醒,對生活的反思,重新喚起的良知,《切·格瓦拉》就有這點,從情感剖析到理性再現都很到位,哪怕有人覺得他是幼稚的。前兩年我主演的《斷腕兒》,當時也是評價挺高的,覺得是一種突破,但後來這種樣式的話劇沒了,這不也就被人淡忘了嗎?所以我覺得,如果《切·格瓦拉》這種戲劇形式能夠延續下去的話,它會成為經典的。

  萬方(曹禺之女,曾與曹禺一起將《日出》改編為電影)

  我覺得我父親有戲劇方面的天份,他的形象思維非常豐富,對人對生活的悟性很高,而且他創作的旺盛期是30年代,那是中國最動盪不定的日子,他有一種對社會叛逆性的思辨。現在這個時期,商業利益對文化的衝擊,但話劇更需要執著精神,話劇對大文化的需求更高,現在這種社會,這些條件都不具備吧。

  他是為觀眾寫作的作家,他追求的就是不讓觀眾產生障礙。有他作品演出時,他總會問我:「觀眾什麼反應?」如果觀眾的反應符合他的創作意圖時,他就會特別興奮。

  經典就是能讓不同時代的人找到共鳴的東西,永遠抓住人的本質,這是作品的生命力所在。看到了新排演的《日出》,我覺得我父親作品的生命力真的過渡到了21世紀,而且毫不亞於當年。

  我寫過歌劇、話劇、電影、小說,審美取向上更貼近現實生活,也是受我父親影響吧,有人評論我的小說是「陳述」,相對於「表述」,就是把生活的樣子擺出來讓人們看,而不會只主觀地表現我的感覺。創作中,我力圖在千姿百態的生活中抓住人本質的東西,任何年代都不會褪色的東西。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在以後還有價值,這是追求,就努力地挖掘去吧。如果有一天我的讀者說:「這樣的人我見過,我身邊的人就是這樣的」,我就特別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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