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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難得糊塗死


  柯鮮明老師是柯家小屋場豬婆婆的第二個兒於。大躍進運動中,柯家小屋場豬婆婆的老頭子餓死時,柯鮮明和哥哥柯鮮光都在大學讀書,兩兄弟明白大事理,沒有狀告當年斗死父親的聞典禮連長,柯鮮明從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回到東山中學教歷史。他同我常來常往,我們兩人經常在一起談學問,談歷史。

  柯鮮明拉著我,要我找一個僻靜人稀的地方,他急於要向我談一件事,我說就在我這房子裡談吧,他連連搖頭說不行。我說到外面大廣場去談,他口裡連連說:「不行,不行,更不行。」

  他使勁拉著我向遠處的森林走去。

  從林場我的房子到那遠處的森林,要走很遠的一段路,我叫他邊走邊談,不必到那麼遠的森林裡面去。他說沿途人來人往,也時常有農人耕作,這不是談那件事的地方,要我不要怕走路辛苦。他苦笑著向我說:「老曹,不要怕走路辛苦,我們走路的時間不多了。」

  老柯今天怎麼搞的?有什麼秘密的事要進森林裡面去談?他叫我不要怕走路辛苦,說我們走路的時間不多了,這話裡有沒有其他方面的意思?這些都讓我產生了好奇的感覺,好吧,我就不怕走路辛苦,跟著他向那遠處的森林走去。

  終於,我跟著他走進了樟樹林,剛才從遠處望的森林即是這片樟樹林。這片樟樹林,是我當年同呂好新副場長帶領林場工人營造的。當時栽的是樹苗,如今都成了大樹,鋪天蓋地,四季常青。樟樹為何叫做香樟?因為它可以製造樟腦,樟腦有清涼的香味,可以使衣服防蛀。今天老柯與我走進這香樟林,我洗耳恭聽他所講的一件事。

  他拉著我在樟林裡,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然後在樟林的深處向我說:「老曹啊,我想自殺,你想自殺嗎?」

  我好生奇怪,他怎麼會想到自殺?要說自殺,應該是我自殺。他有什麼自殺的理由呢?而我呢?即使辛小化與聞典禮大隊長通姦,我也沒有產生自殺的念頭。在任何時候,我都不主張自殺,在那反右派的政治運動年代,十萬大山林場會計易之初自殺了;反右傾中,副場長呂好新自殺了;文化大革命中,書記萬長青自殺了。我在反右派和文化大革命兩個政治運動中,都遭受了極端的人格侮辱:挨鬥。挨跪,挨罵。挨打。但我忍受著活下來了,活到了平反冤假錯案的時代,活到了依法治國的時代,活到了重視公民權利的時代,活到了重視知識分子的時代,聞典禮姦污辛小化這件事,東山鄉黨委肯定要處分他,我的這口氣不就出了嗎?我不自殺,我不自殺。

  不過,我不自殺的決定沒有向柯鮮明直接說出來,我只問他:「你為什麼要想自殺呢?」

  柯鮮明苦笑著回答我說:「你不必問我為什麼要自殺,我自己也不想講我為什麼要自殺。我只是覺得我應該自殺,而且,我覺得你也應該自殺。而你為什麼要自殺,這個,這個,我也不想講明。如果我講了,你的心必然猶如刀割般的疼痛。所以我們兩人乾脆學習鄭板橋,也來個難得糊塗。我們兩人在這香樟林裡,糊塗地自殺算了。老曹呀,難得糊塗死呀!」

  柯鮮明說到這裡,把皮包的鏈子拉開,拿出準備好的繩子,繼續向我說:「老曹,我本人自殺的繩子拿來了,我也將你自殺用的繩子帶來了;繩子活套我也做好了。森林裡是我們兩人集體自殺的最佳地方,我來喊一、二、三,我兩人的脖子同時伸進繩子活套裡,同時甩開腳下墊的石頭,然後同時死去。難得糊塗死,難得糊塗死呀!」

  柯鮮明說罷,他自己選擇了一株香樟樹,又為我選擇了一株,準備上吊,接著,他又搬來幾塊石頭,墊在香樟樹下,並將兩根上吊的繩子繫在樟樹枝上。然後等候著我同他一起進入自製的「絞刑套」。

  我的頭腦比較清醒,不會為了老婆跟聞典禮大隊長有過男女關係,就到香樟樹裡來自殺,了不起與妻子離婚就可以了。當然,這時候我不必再問他要自殺的原因,因為,我隱約聽人說過聞典禮與村裡20多名婦女發生過男女關係,其中有年輕的女人,有年老的女人,有已婚的女人,有未婚的女人。聞典禮是柯家村的上門女婿,在這些女人中,有他的長輩,有他的晚輩,總而言之,聞典禮嘗了柯家村裡20多名女人的味道,可能柯鮮明的妻子也在其列,所以他要自殺。柯鮮明要求我不要講明自殺的原因;這就是他所說的難得糊塗死的含義。

  在柯鮮明決然要自殺的緊急關頭,全靠我開導他了。我有開導他的辦法,我向他說:「鮮明啊,如果你自殺了,你那正在研究的歷史課題,不就半途而廢了嗎?你那個課題,對當代。對後代都有重大的意義:大躍進中。三年自然災害中,全中國到底餓死了多少人?反右傾和反右派中,全中國到底多少人自殺了?文化大革命中,全中國總計死了多少人?對這個歷史課題,一定要研究出來。你有勇氣研究這個歷史課題,就要把這個歷史課題研究出成果來。我們要把這些變成千代萬代的歷史教訓,這是你歷史學家的責任和義務。你大功未成身先死,你對得起當代人嗎?對得起後代人嗎?」

  我完全明白柯鮮明今天是下了決心要自殺的,叫他今天不自殺,他的思想彎子必然一時轉不過來。因此,我又向他說:「鮮明,我們兩人今天都不必自殺。假使你一定要自殺,請你將這個歷史課題研究出成果來,到那一天再自殺也不遲。你今天要我與你一起自殺,你也應該讓我有時間想一想,或許,你將這個歷史課題研究出成果了,那一天,我陪你一同自殺也有可能。你講,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我想將柯鮮明從自殺的話題,引到歷史研究的話題上來。果然,他便同我談起了他研究的兩個歷史課題。剛才我提起的是他要研究的一個歷史課題。他現在向我談起了另一個歷史研究課題。

  我們在樟林裡,找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香樟樹枝為綠色,樹葉四季常青,我們坐的草地也是綠色的小草鋪成的。柯鮮明在這綠色而又寂靜的香樟林裡,向我暢談他的另一歷史研究課題。第二課題的題目,他名之為《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未解之謎》。

  好了,柯鮮明不自殺了,他也不要我自殺了,他還要繼續研究這個謎的謎底哩!從此以後,柯鮮明沒有向我提出過自殺,他同他的妻子汪文秀,不久便重歸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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