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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巨大的一座墳


  過了幾天,我將寫好的1957年春季造林計劃,呈給萬書記審批後,按照萬書記批准的這個造林計劃,同全場五個隊的正副隊長,開展了一場造林大會戰:在清明節之前,集中五個隊的正式工人,帶領3857名季節臨時工,按時間。按數量。按質量地完成了造林計劃。這些季節臨時工,主要來自湖南。江西兩省,他們是十萬大山林場造林,造果園的突擊軍!我始終不能忘記他們對實現我第一個好夢的貢獻。

  在這次造林大會戰中,像每年一樣,每天我都到造林工地。因而完全不知道,易之初會計為了我,向萬書記寫了一篇書面建議,他建議萬書記向上級提名我為副場長。

  易會計50多歲,河北省人。是解放前會計專科學校畢業的老知識分子。易會計在寫這篇建議以前,常在工人中講:他易之初能舉出10個理由,請萬書記向上提名技術員曹厚樹為副場長;他易之初能舉出20個理由,證明提拔技術員曹厚樹為副場長,有百利而無一害。

  春季造林大會戰結束以後,易會計見萬書記並不重視他的建議,慨歎不已。他有兩女一子。他的大姑娘在師範學校畢業後,在鄉辦的小學當教師;小姑娘也考上了師範學校。他在狽多歲時生的一個兒子,名叫東風,在讀小學三年級。易會計對小ど兒子有一個設想:他要把小ど兒子培養為一名大學生。將來大學畢業後,到國外去留學,學成回國,就是大知識分子了。不過,他易之初也想到了:等到兒子留學回國成了大知識分子,那時候國家能重用大知識分子嗎?因此,他要從現在起,向各級領導人呼籲,向各級黨委組織部門呼籲,呼籲重用知識分子,信任知識分子,把知識分子當成工人階級自己的人。而且,他認為:如若不重用知識分子,不重用人才,那麼,把中國建設為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不就成了紙上談兵,一紙空文了嗎?因此,他最近又向縣委組織部部長,寫了一篇書面建議,建議提拔國營十萬大山林場技術員曹厚樹,擔任國營十萬大山林場的副場長。

  過了一段時間,萬書記找著他談話,萬書記說:「老易,你向俺寫的一篇建議信,俺把你當成不懂黨的政策的糊塗人,原諒了你。想不到你還向縣委組織部部長寫信告俺。跟你講,你即使向省委組織部部長寫信告俺,也是沒有用的。」

  萬書記平常說話,極為注意不帶老家農村的方言,今天,氣極惱火,向會計易之初談話,帶上了「俺」字。易之初辯解說:「萬書記,請你理解我。我向縣委組織部部長寫信,是提建議,我沒有告你。」

  萬書記發怒說:「沒有告俺?俺沒有向縣委組織部提名曹厚樹為副場長,而你卻向縣委組織部部長寫信談這件事情,你這不是告俺,是啥?」

  萬書記從座位上站起來,繼續說:「你看看全縣大小單位,擔任領導職務的同志,有幾名是知識分子?當縣長的,當區長的,當部長的,當科長的,當工廠廠長的,當農場場長的,都是農民大老粗,都是貧雇農出身的階級兄弟。」

  易之初理直氣壯,毫不示弱,馬上說:「中央領導同志都是知識分子,而且,還擔任國家最高領導職務。」

  萬長青無言對答,只好說:「好好,算了,俺不說了。」

  易會計回到家,悶悶地坐著,如呆雞一般,一動也不動。他的老伴問:「東風的爹,你今天犯了啥?哪兒不舒服?」

  易會計便將詳細過程說給老伴聽了,東風的媽大驚說:「你為啥這樣糊塗?得罪萬書記,不得了,不得了啊!」

  星期六下午,易會計的大姑娘從學校回家,得知父親向上級寫信提建議,含著眼淚批評父親說:「我們做知識分子的,只管搞好自己的業務。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在學校裡,小心翼翼教我的書。我看你們林場的曹技術員,他任勞任怨,不爭名,不爭利,也是只管搞好自己的業務。因此,他換到的是安安全全,前一個時期,報紙卜號召知識分子幫助黨整風,有很多知識分子,滿腔熱情,對黨提了很多意見和建議。現在,報紙上不是在號召反擊右派的進攻嗎?爹,你成了沒有政治嗅覺的人啊!」

  易會計覺得大姑娘說得有道理。中國歷代的知識分子,有幸運的時代,也有不幸運的時代。在那幸運的時代,領導者鼓勵知識分子提意見,提建議;在那幸運的時代,是言無不盡,言者無罪;在那幸運的時代,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在那幸運的時代,是人才濟濟,國家強盛,社會安寧。易之初想: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什麼時代呢?將來,東風小ど兒子成為大知識分子,他那時又是什麼時代呢?易之初在為自己擔心,也在為小ど兒子擔心。

  不久,國營十萬大山林場開展反右運動,在鬥爭會上,將易會計打得癱倒在地,站立不起來。他坐在地上,仍然申辯說:「我寫兩封信,只是向黨提建議。不是反對共產黨,不是反對社會主義,不是反對毛主席。」

  萬書記見易會計不能再挨打了,便安排反右運動積極分子黃亮明等人,把他抬回家去。

  東風的媽大聲哭著,小東風也隨著媽媽一起大哭。兩個姑娘是在學校裡住宿,都沒有回來,怎麼辦呢?此時親友不相往來。只有食堂的魯一琴急忙跑到田家,請來會治跌打損傷的田藝武給易會計接好骨折,繫好夾板,才使易會計沒有成為殘廢,魯一琴更是好人做到底,暗自向呂隊長請個假,特意到易會計兩個姑娘的學校,告知她們要趕快回家。小姑娘是哭著回來的。而大姑娘卻不肯回來,她向學校的黨支部書記表白說:「右派分子是我們無產階級敵人,我要站穩階級立場,分清敵我界限,我不回家。」

  學校的黨支部書記表揚了她。東風的媽,見大女兒沒有回來,罵著說:「沒有良心的東西,爹被打成這個樣子,也不回來看看,作為女兒看看爹的傷,就犯了國法嗎?犯的啥國法?」

  易會計忍著疼痛,勸老伴說:「東風的媽,你不要責怪大妞兒,現在是階級鬥爭。現在,我是階級敵人了,作為人民教師的大妞兒,她怎麼敢接近階級敵人呢?土地改革時期,聽說有一個參加共產黨的兒子,在革命激情之下,親自拿槍打死了他的地主父親哩!不過……」易會計想了一會兒,接著說:「不過,我是國營林場的財務會計,到底不是地主,是為人民服務的知識分子,比之地主總有點不同吧?總不會把打成右派分子的人,當地主一樣看待吧?」

  半夜了,易會計聽到了敲門聲,推著身邊睡覺的老伴說:「聽,有人敲門。你快起來,看是誰來了。」

  東風的媽媽連忙披衣起床,輕移腳步,走近門邊,把耳朵貼近門縫,好像聽見是喊媽媽的聲音。是大妞的聲音,是大妞回來看爹了,連忙開門。大妞一進來就問:「俺爹的傷怎麼樣?」

  大女兒跑到父親的床前,撫摸著父親的傷處,小聲抽泣。東風的媽媽正要關上房門,忽從外面進來一位男青年,進來就向她喊一聲媽,隨即跑到易會計的床前喊一聲爸。

  東風的媽和易會計,一時不知是哪樣一回事,只見大女兒說:「他要同我一起來看爹。」

  啊,女兒的父母明白了,這是未來的大女婿!易會計的大姑娘和她的男朋友,將買來的罐頭等營養品,交給爹媽後,坐了一會兒,辭別了爹媽,要在天亮以前趕回學校。大女兒的男朋友,也是這個學校的教師,兩人回到學校,輕手輕腳打開門,各自進了寢室。

  易會計戴上右派帽子後,成了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了,易會計絕望了,在一大的傍晚,他獨自進人樹林,自縊身亡。人們尋到時,已死了兩天。人們把他的屍體從樹上放下來,隨隨便便埋在了這片樹林裡。接著萬書記派人,把易會計的老伴和小東風,遣送回河北省的老家。

  易會計是為我而死的呀,我要去看看他的墳。一天下午,我拿著鐵鍬,鋤頭,裝做檢查樹林的地下害蟲,進入那片樹林裡,到處尋找掩埋易會計的地點,那片樹林,有幾千畝之廣,到哪兒去找掩埋易會計的地點?天地啊,請引我找到易會計的安身之處吧!

  天地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找到了掩埋易會計的一撮土,我用鐵鍬,鋤頭,在掩埋易會計的地點,堆起一座巨大的墳。然後,在易會計的墳旁邊,相對無言坐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晚霞滿天,我才回到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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