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先生近在國文月刊(三期)談習作,叫青年們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其中說到周作人的人生態度,「似因年齡堆積,體力衰弱,很自然轉而成為消沉,易與隱逸相近,精神方面的衰老,對世事不免具浮沉自如感。」又引了我的意見,說周作人是「由孔融到陶潛」。我說周作人從孔融走向陶潛的路,那是六年前,當周某發表五十自壽詩時說的;可惜沈先生不曾看見我前年寫給周某的信,我希望他不要從陶潛轉到蔡邕的路上去,可是他畢竟走上蔡邕的路,我們做朋友的,又有什麼話說呢!
切切實實的說,我是反對所謂「隱逸」的人生態度的;一個知識分子,當民族國家在作生死存亡的搏鬥時,應當奉獻自己的一切,聽政府作有效的使用;在最緊急時,準備徵集令下,也當投筆掮槍去。所謂「隱逸」,只是知識分子的巧妙遁詞;說得老實一點,便是「臨陣脫逃」,隱逸之士便是「逃兵」。中年以上的知識分子,托詞「消極」「隱逸」來躲避對社會國家所應負的責任:青年知識分子,借學校來逃避兵役,這都是最可恥的行為。
不過這些話,向已經出賣了靈魂的漢奸文士來說,原是多餘的,我現在只想和沈先生談談從陶潛走到蔡邕路上的必然性。我們喜歡陶潛之為人,多少由於愛好他的詩篇而來,其實他的處世態度,並不足為法的;我們是生活在社會網之中,社會問題便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我們怎能不管不問呢?掛冠而去,不為五斗米折腰,都是讀書人使性子的辦法,有什麼可取?社會上有一二個陶潛,或者有人覺得有趣,或者可以出賣清高;若有了十萬個陶潛,那就不知要糟到什麼程度,亂到什麼程度。焦循說得好:「人不可隱,不能隱,亦無所為隱。用周公孔子之學而不仕,乃可以隱稱;然有周公孔子之學,則必不隱。許由、巢父、沮溺之流,自負其孤孑之性,自知不能益人家國,托跡於山溪林莽以匿其拙,故吟詠風月則有餘,立異矯世,苦節獨行則有餘,出而操天下之柄則不足。……是故耕而食,鑿而飲,分也,出則為殷浩房(guan),貽笑天下,宜於朝則朝,宜於野則野,聖人之藏,所以待用也,無可用之具而自托於隱,悖也。」他這話,不僅罵盡了如袁中郎一流的假隱士,也罵盡了陶潛一流的真隱士;吟詠風月則有餘,操天下之柄則不足,即是陶潛一流人的最好考語。
假使淝水之戰,晉軍敗績,東南半壁,畢竟不保,陶潛一流人,是否依然隱逸下去,不做異族的臣僕呢?我實在不敢替他們寫保單。你看南宋末年,固多忠烈之士,但山中夷齊,後來食元代之祿的如許衡、趙復,不在少數;滿清入關,下首陽的夷齊且不去說他,即如顧亭林那樣的大志士,也不能禁他自己的外甥徐乾學做滿清的開國元勳。民族國家觀念如此薄弱,儒家的社會道德上,原有最根本的弱點保留著。所以周作人做漢奸,陶潛變成了蔡邕,並非意識上的實變,周作人之心安理得,也正如蔡邕之心安理得,全不覺得難為情的。
愛惜周作人的,都希望周作人愛惜他自己的羽毛;他自己已經出賣了靈魂,愛惜他的人,還希望大家原其心跡,不要太嚴苛地責備他,有的還用種種話替他維護,沈先生說他老了,不免具浮沉自如之感了,即是一種維護。我們應該原其心跡,替他維護嗎?不能,萬萬不能。王夫之論蔡邕的出處,有一段話,我以為不妨提出來讀一讀,他說:
史記董卓之辟蔡邕,邕稱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懼而應命。此殆惜邕之才,為之辭以文其過,非果然也。卓之始執國柄,亟於名,而借賢者以動天下,蓋汲汲焉。……力任桓靈宦豎之政,竊譽以動天下。蔡邕首被征,豈其禮辭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言也。且使卓而言此矣,亦其粗獷不擇,一時突發之詞,而亦何足懼哉,申屠蟠不至,袁紹橫刀揖出,盧植力阻宏農之廢,鄭泰阻用兵之議,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辭,未至如數子之決裂,而何為其族矣?邕之始為議郎也,程璜之毒,陽球之酷,可以指 顧殺人,而邕不俱,累及叔質,幾同駢首以死而不懼,何其壯也。至是而餒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宦官之怨憤積,而快志於一朝,髡鉗之危辱深,而圖安於晚歲,非俱禍也。誠以卓能矯宦官之惡,而庶幾於知已也,於是而其氣餒矣,以身殉卓,貽玷千古,氣一餒而即於死亡,後誰與恤其當年之壯氣哉!
這番話,也可以用來作周作人的評議。無論誰替周作人作怎樣維護的話頭,終不能說出周作人必不能離開北平那圈子的理由,更無人說出他非出賣靈魂不可的理由。說來說去。還是「己私末忘,而寵辱之情,移於衰老也」!周作人也竟做了漢奸,知識分子的操守,真不容易說了呢!
有人說,現在知識分子事仇作倀,不獨周作人一人,你何獨苛於周作人而必嚴加責備?說來還是顧亭林那句老話:人人可出,而他不必可出。周作人乃是五四運動以來的青年導師,文化界的白眉,連敵方的文化人都以為他將清高介守,不肯出山的,而今竟出山(應該說出苦茶室)事敵,我們怎可以不加嚴歷批評呢!
我鄭重地說,周作人是「蔡邕」,不是「陶潛」;國法具在,應當付之典刑!
1940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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