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無慮的獵人在群山中獵取著生活的意義,過著一種受人尊敬的生活。一個倒霉的日子到來了,他在黑森林的山上追逐一隻美麗的羚羊,墜下懸崖,流盡鮮血死去了。這似乎是一個很平常的故事。不平常的事發生在後面:獵人並沒有真正死掉,應當在冥河行駛的帆船卻逗留在塵世的河流中。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獵人格拉庫斯在寂寞的小船裡挨著日子;他裹著屍布,躺在地鋪上,心裡仔細回想著自己生前遭遇的擁樁不幸——絕了去彼岸的路,錯上了這樣一隻小船。對塵世生活的這種反省困擾著他。在漫長的歲月中,周圍的一切使他逐漸明白了,不會有任何人來幫助他,他只能獨自一人挺下去。處在他的情況中,也就是處在了人類生活圈子之外;圈子內的人看不到他,找不到他,更無法理解他——因為誰也沒有死過一次,因而對一個死人的事不感興趣。在這條漫無目的,只憑冥府深處之風的推動而漂泊的小船裡,生命失去了它的日常意義,只剩下孤立的模糊的慾望。獵人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想「那件事」之外,餘下的就是不斷地感覺到「我在這裡」。是的,「我在這裡」,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應該留在裡瓦市還是去彼岸,那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從那洞口吹進來的南方的風是多麼熟悉又多麼陌生啊!
獵人格拉庫斯所面臨的是人類最難的處境——欲生不可,欲死不能。那通往天堂的懸空的大階梯葬送了他心中的一切塵世慾望,天堂卻是遙不可及,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巨大的梯子上爬來爬去,處在不停的運動中。也許他那一次死亡真是個錯誤,使他從此再也沒有解脫的可能。但是一個獵人怎麼能抵擋得了羚羊的誘惑呢?追求生命的意義的人必然會落得這種下場。世界廣大遼闊,人民眾多,他卻從人群中消失了。他所關心的事不再是人民關心的事,他被永久隔開了。漂泊,除了漂泊還是漂泊,獨自一人。與死神結盟的船長不能一直伴陪他,終於先他而去;裡瓦這個死亡之鄉也不是久留之地,因為對於這裡來說他還活著;人間的生活他又無法再加入過去,他的身體已無法動彈;而天堂,絕對沒有他的份。於是死掉了一次的獵人躺在簡陋的小部裡周遊世界。他在小船裡幹什麼?他在想「那件事」。「那件事」就是關於死亡的事,人們是不去想它的,只有獵人在想。獵人分明看見這世界充滿了它,從教科書到摩天大樓;從給懷中嬰兒餵奶的母親到擁抱的情人;從火車車窗旁的乘客到原始人再到星星、湖泊、山頂上融化的積雪和山上流下的小溪,無不是「那件事」的體現。可是「那件事」又無法用語言說出來。躺在小船裡的獵人便用自己對自己提問的方式來接近「那件事」。這自問自答的自娛的遊戲一直在進行著,幫助他度過那單調漫長的時光。
獵人的生活歷程就是一切追求最高精神,但又無法割斷與塵世的姻緣的人的歷程。這種人注定要處於兩難的境地。他們那苦難的小船注定只能永久漂泊在不知名的河流上。
1998年5月20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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