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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鬱的生存處境之歌 ——解讀《鄉村醫生》


  醫生的職務是為病人看病,即一種延緩死亡的工作。而醫生本人,也清醒地處在面對死亡拖延生命的處境之中,在這種處境裡他幾乎寸步難行。一方面,周圍的一切(尤其是他的內心)是那麼的陰鬱、絕望,他快被徹底壓垮了;另一方面,他既然是一個醫生,必然會有所行動。他不知道行動的動力是從何而來的(「人從來不知道會在自己家裡發現些什麼」)。但他清楚地感到,那動力總是與惡相聯,即,只要行動就會有惡來相伴。意識到了惡,醫生還是不得不行動——只因為他是一名醫生。於是被神奇的力驅動著,醫生一次又一次駕車上路,像是被迫,卻又明明是自願。

  這一次也不例外,由於響起了急診的鈴聲(塵世生活邪惡的召喚),醫生就開始了行動。他的行動在家中引發了一樁罪惡。目睹了惡而無可奈何的醫生,被那兩匹強壯的、象徵原始之力的大馬帶到了病人家。病人家裡有病孩、病孩的父母和姐姐。由他們雙方構成的矛盾正是醫生本人靈魂的鏡子:病孩要死,父母和姐姐要他活。當醫生站在病孩的立場時,他深感父母和姐姐是多麼的愚頑、偏狹和淺薄,他們要他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戰勝死亡,他們的懇求和決心令人厭惡。然而馬的焦慮的嘶叫促使他進入縱深的反省,他接下去又為父母與姐姐的世俗之情所動,走過去為病孩裝模作樣地檢查,打算欺騙敷衍他們。馬又一次嘶叫起來,靈魂的探索更加深入。終於,他發現了致命的傷口,也發現病孩原來在用生命滋養一種有著白色小頭的蟲子。是的,他用自己的肉餵養著這些醜惡的小蟲,並且不想改變,他必死無疑。醫生對於家人們的懇求更加厭惡了,然而還是不得不行動。作為一名醫生,只要活著,就要去做那不可能有結果的事,雖然他「只不過是一名醫生。』寧是,被家人們和村裡人脫掉了衣服、按倒在病床上的醫生,終於達到了靈魂探索的最後階段——體驗死亡。脫掉衣服意味著豁出去活一回。他在這種最真實的活的體驗之際向病孩道出了真情,這就是病孩的一生是有價值的,他身上那美麗的傷口正是他盡情活過了的標誌,他令人羨慕。在這充亡的靈床上,醫生與病人就這樣交流過了;然後一個在安息中去了彼岸,另一個還得在人生的荒野中繼續掙扎,坐著塵世的馬車,駕著神秘的、不知從何而來的馬四處流浪。醫生發出被騙的抱怨。但現在誰都知道了,這一職業完全是他的自願選擇。

  從醫生在病孩家幾次大起大落的矛盾情緒的發展來看,病孩是醫生本質中最核心的部分——生命的歸宿之體現。他已經活過了,看透了一切,決不會再上當,他想要徹底解脫。而父母和姐姐,則體現出醫生自己那頑強的生存意志,這種意志只有隨著死亡的到來才會消失。所以他們明知病孩已無可救藥,還橫蠻地脫光醫生的衣服,逼著醫生再一次創造奇跡——靈床上的奇跡。奇跡隨後真的發生了,臨終的病孩在他的啟發下悟出了生存的意義。再看看醫生自己那陰暗的生活,不是也很像孩子身上那潰爛的傷口嗎?憤怒、後悔、自省。自責,這些生命的蟲子,也在他心靈的傷口蠕動,弄得他頭暈目眩。這些蟲子吸走了他的全部精力。表面上,他為無意義的職務而活;而實質上,他和病孩一樣也是為蟲子,為心靈上美麗如花的傷口而活。在夜間的這次奇遇中,寄生於他心靈裡的蟲子的每一下有力的蠕動,都使得他如此地心動神搖。

  醫生唉聲歎氣地數說,似乎一心想死,似乎再也不願被騙,似乎一切都走到頭了,其實那只是一種誇大。我們可以肯定,只要夜間急診那騙人的鈴聲再次響起,又會有神秘的馬匹從天而降(因為人是永遠不可能搞清自己家裡有些什麼的),協助他再一次進行靈魂的深入探索。這是他無法逃避的命運。

  他已病入膏肓,蟲子在他的要害部位——心靈裡面咬嚙。也許是由於自己生來患著絕症,他才選擇了醫生的職業。這職業當然治不好病,只是一種拖延的技巧。然而那邪惡的鈴聲是多麼地誘人啊!快作準備吧,馬車會有的,馬匹也會到來;一切你想要的,都會出現在眼前,即使你想要的,又是你最不想要的!

   1998年11月25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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