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機制就是拷問的機制,它毫不留情地對每一個人進行著無窮無盡的拷問,一點都不放鬆,追著逼著將人弄得病倒。它拷問些什麼呢?無一例外的都是一個問題:你是存在,還是不存在?所有的人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問題本身就是人的尷尬處境。但城堡提出的問題不回答也是不行的,走投無路的人們只能用行動來回答,朝著那種不是最後回答的回答的方向努力。這個巨大的問題懸在人的頭頂,沒人逃得脫它的折磨,被它折磨的人由此也具有了城堡精神,即使肉體生病,落下殘疾,精神上也不可戰勝了。回想村莊裡每一個人的歷程,又有誰不是這樣呢?他們遍體鱗傷,患著各式各樣的身體上的病,但從他們的眉宇之間,從他們那些饒舌似的談話裡,無不透出一種知情者的自信與優越來。他們是有信仰的人,那信仰在他們自己的探索過程中越來越堅定,而探索又是對拷問的回答。
以K的身份為例。首先K雪夜趕赴城堡的動因就是含糊的。似乎談到了他是應召而來,可又沒有任何跡象證明這一點,外面沒有,他內心也沒有,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記不清,說不清吧。一切起源於渾飩之中,這正是妙處。這也意味著,他將一直受到拷問。後來的過程才慢慢顯出他的身份問題是城堡方面的圈套和陰謀。城堡方面誘敵深入的目的是為了展開它那張網,K走多遠那網就伸展多遠。多年以前,村長收到過一份公函,上面寫著要聘任;一名土地測量員,但沒有指名,或者說指了名也決不會是K;那份公函遺失了,事情本身被忘掉,但又並沒真的被忘掉,而是成了個陰謀,一個用不確定感來折磨村民的陰謀;接著又演化成本地是否需要土地測量員的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將全村人都牽連進去,調動起每個人來檢驗自己的信仰。所有的人在精神上反覆受到拷問之後,事態才終於暫時平息。而在這個關口上身份不明的土地測量員忽然出現了,對村人們的新一輪折磨重又開始。這樣一種聘用從一開端就是一個圈套,即:K被錄用為土地測量員,但此地並不需要土地測量員。前面那個是否被錄用的問題還沒解決,又演化成是否被需要的問題了,村民們必須為此相互鬥。K自己為證實身份能做的也只有鬥爭,就是鬥爭也不會解決問題,只會讓問題深入地演化下去。似乎是,城堡的拷問越嚴厲,每個人就越活躍,對城堡的信念也越堅定。包括不知情的K也是如此。當然對城堡的信念裡包含著對自身真實處境的審視,這一點請看索蒂尼對村長的拷問:
「索蒂尼問我為什麼突然想起說不要聘用土地測量員;我仗著米齊的好記性回信說,這事最初是上頭提出來的呀(至於事實上是另一個部發來的文件,這一點我們早忘記了);索蒂尼對此的說法是:為什麼我到現在才提起上級的這封公函;我又回復他說:因為我現在才想起這封公函來嘛;索蒂尼說:這真是太奇怪了;我:對於拖了那麼長時間的一件事,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索蒂尼:這事確實很奇怪,因為我想起來的那封公函並不存在;我:當然不存在啦,因為關於這事的全部文件都丟失了;索蒂尼:如果確有那第一封函件,就必定會有一條有關的記錄在,然而這樣一條記錄並不存在。」
索蒂尼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莫非他想說的是,城堡是一個虛無?他僅僅只是要說這一點嗎?當然不是。他的拷問是要檢驗村長對城堡的忠誠,即,知道城堡的存在證實不了還要盡一切努力去證實的這種忠誠。忠實於城堡就要敢於正視自己「在」與「不在」之間的尷尬處境。一個從虛無中構想出來的東西,竟然調動了全村人去投入,改變了每個人的生活,這種努力本身,難道還不能證明它的存在?村長的處境的確因此而變得悲慘了,數不清的拷問,數不清的問題將他的身體完全弄垮了,就是成田裡躺在床上也躲不開心裡頭的拷問。但他情願犧牲健康去追求精神上的痛快,拷問可以使他不斷感到自己的存在。所以當K到來時,他假裝對K給他工作上造成的新麻煩表示厭惡,其實心底裡巴不得;不然以他的病體,他哪有那麼大的精神來講述盤根錯節的「事件」的來龍去脈?講述給了他很大的娛悅,他不僅樂於講,他還要盯住K,控制K,使他掙不脫「事件」的牽制。城堡方面的出爾反爾、不可捉摸嚇不倒他,自虐的快感維持著他的興奮,體力的損耗不過是為了達到精神上的目的。村長對K講述著索蒂尼的觀點,自己就變成了索蒂尼,城堡的文件精神就是這樣層層下達基層的。拷問最後落到K的頭上,問的是:他同城堡的關係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那是怎樣一種關係?要是K同城堡不相干,他又怎樣闖到這裡來的呢?他來了,這是個事實,可惜並不是城堡召他來的,他自己就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點證據。退一步就假定他是被召來的,召他來幹什麼?這裡根本不需要他,連索蒂尼也說了,召聘的文件根本不存在。村長的邏輯步步緊逼,像兔子一樣亂竄的K只能盲目突圍,否則他就什麼也不是。村長就是要他亂竄,而不是要他離開,在城堡領域裡他是自由的,除了他自己內心邏輯的逼迫,任何其他的逼迫都是虛張聲勢。村長這些潛台詞當然沒有完全說出來。K內心的邏輯是什麼呢?就是關於土地測量員「在」的推理,這推理總是被城堡粉碎,而後又重整旗鼓,以更頑固的偏執繼續下去。他堅信自己是城堡召來的,從未懷疑這一點,他也堅信城堡是需要他的,他現在還未能證實,但他總有一天會證實這一點,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努力做。
又追索到那個問題:K的信念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他原來是幹什麼的,怎麼會突然闖進了城堡,而後來又一直對城堡堅信不疑呢?總有一個原因吧,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說自己是土地測量員,心裡也這樣認為吧?文中還由K自己提到受聘和助手的事,總不會是他在憑空捏造吧?看他的神情也完全不像。可是在後面,K又提到,如果一開始施瓦爾策不逼他同城堡直接聯繫,他就用不著聲稱自己是伯爵招聘來的土地測量員,而只要聲稱自己是一名漫遊工匠就可以在村裡混下去,處境也會比現在好得多。如果以K的這個說法推理,那麼他來城堡前並無關於他的任命,不過是他靈機一動想出來的謊言,想出來了就相信了,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吧。他的目的無非是要在村裡混,撈到更多的自由。如果土地測量員是他想出來的謊言,城堡本身大概也是吧,他怎麼會知道這裡有個城堡呢?當我們這樣分析K時,我們忘了一條:推理在這個外鄉人身上是不起作用的,凡是不可能的,在他身上都有可能發生。K的奇怪信念正好是從不確定當中產生的,在此之前他既沒聽說過城堡也沒收到過什麼任命,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總之不能確定。於是當他像是有意又像是無意地開口說出「城堡」這個詞,城堡就真的存在了;然後他又說「土地測量員」,城堡方面也默認了。從不確定之中產生出「有」,這是城堡世界的核心起源。只是這個被產生出來的「有」,怎麼也擺脫不了虛無的烙印,所以K才永遠處於被拷問的痛苦之中。他於渾池中創造了城堡,他的一生便受到這個帶有尖銳矛盾的怪物的折磨。這樣看來,他一進城堡就聲稱自己是伯爵大人招聘來的土地測量員,而不是聲稱自己是漫遊工匠,正是他潛意識裡盼望直接地、面對面地同城堡打交道;所有隨後產生的麻煩都是他不自覺地渴望著的那種拷問,只因為他的信念裡包含著致命的矛盾,自我折磨才伴隨著追求。
即使K已經表現出對信念的忠誠,城堡也不會相信他,它的懷疑是絕對的,更嚴厲的拷問等待著他。城堡裡不存在自傳自歎的空間,人只能繃緊自己的神經來接受上級的考驗。K就這樣落到了勤雜工的位置上,但又不是那種正式的勤雜工,而是不倫不類,不被需要的那種。女教師吉莎就是體現城堡精神的強硬者,她的職責就是對K說「不」;她代表著城堡不斷地否認K存在的意義,不斷地將「廢物」這個稱呼加到他頭上。可以說,她本人就是城堡那種虛無之風的化身,她的這種稟性令她的男朋友也總處在誠惶誠恐之中。這樣一個人,可以想見她對自作聰明的K從心眼裡的憎惡。吉莎小姐對K的折磨就是城堡對他的新的拷問。K要證實自己是合格的勤雜工,不是廢物,就得忍受沒完沒了的刁難、輕蔑、和肉體的苦役,成為奴僕和任人打罵的小廝;就是這些全做到了,他也什麼都得不到。吉莎小姐那雙圓眼睛裡射出的冷光決不會變得柔和一些。她的男朋友受了她的壓迫,更加要把所有的氣都出到K身上。請看他怎樣罵K:
「您,勤雜工,由於犯下了這個可恥的職務過失,當然是立即被解雇了;同時我還保留進一步對您進行懲處的權利;現在您馬上捲起您的鋪蓋從學校滾出去!這樣我們就甩掉了一個大包袱,總算可以開始上課了。快滾!」
城堡對K不止一次地進行這種粗暴的拷問,如果不是像K這樣中了邪的傢伙,誰又能受得了!奇怪的是男教師罵K的目的並不是馬上要趕他走(城堡的原則是走或不走要由K自己決定),只是要強調他是個「廢物」,完全沒有呆在學校的必要,呆在哪裡都是個包袱。(哪怕他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事情的本質還是照舊。)這無異於對他說:「你死吧,死是你唯一的出路!」K不想死,他還要完成進入城堡的大業呢!他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又已經進行了這樣多的奮鬥,怎麼能死!他又一次面對陰森的城堡沒有低頭,又一次對自己說:「我是存在的,城堡也是存在的!我身為下賤,不三不四,但我的確感到了城堡,並在為進入它奮鬥。』掀堡為什麼要通過一個又一個的中介來拷問K呢?如果真想否定他的存在,趕走他不就完了嗎?這又要歸結到城堡的意志,那種古怪的意志上頭去了。村長也好,吉莎小姐也好,小姐的男朋友也好,都是在虛張聲勢,誰也不是真的要趕K走,只是要他遭遇更嚴酷的拷問,要他越來越真切地、刻骨銘心地感到城堡,感到他自己。是為了這一點,那只肥貓的利爪才在K的手背上抓出道道血痕的,還有什麼比這種鑽心的疼痛更真切的啊,吉莎小姐真不愧是一位嚴厲公正的教師。丟掉了學校的工作,拷問並不因此有絲毫放鬆,環境更加惡化了。弗麗達心腸狠毒地同他分手時,他發出了這樣的哀號:
「哎,要是我們就在那天夜裡出走該有多好啊,那樣我們這會兒就可以呆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永遠在一起,你的手總在我身旁,我一伸手就能抓到;我是多麼需要你待在我身邊呵;自打認識你以後,你不在時我覺得多麼孤單呵;相信我吧,希望你總待在我身旁,這就是我整天做著的唯一的夢。」
不管說什麼都沒有用,他甚至沒有時間為自己感到悲哀。瞧,腳下的根基完全抽空了,所有那些哪怕靠不住的依據都失去了,現在他真的什麼也不是了。他是什麼?他能找得出一星半點的證據嗎?也許是由於致命的拷問的逼近,也許正是由於什麼都不是了,反倒一身輕,這個子然一身的外鄉人一頭撲進了絞刑架上的圈套,面對代表死神的官員,模擬了一回最後的審判。真正的判決永遠是延期的,只要還在城堡的範圍裡,就只能有這種模擬的考驗。可以看出,城堡的拷問機制是為求生存者而設立的,它將死亡摒除在外,進入這個機制的求生者將同K一樣層層間關,不斷地經歷災難性的嚴峻拷問,經歷絞刑架前的恐怖。
(畢格爾)「想想看吧,那從來沒有見過,天天盼時時盼,真正是如饑似渴地望眼欲穿,然而又被不無道理地認為是可望不可及的老百姓,現在活生生地坐在你眼前了,……
嚴格說來,人那時是處於絕境之中;再嚴格一點說,他又是很幸運的。」
畢格爾說的是自己,暗示的也是K的處境。面對人的盲目衝力,制度的執行者一籌莫展(或展示一籌莫展);他只能與人相持不下,這相持的過程本身又是一種幸運,不光對他,對闖入的人也是一樣。如果沒有城堡的機制,人又怎能獲得臨刑前的快感?這種陰森恐怖的感覺本質上仍是快感,因為經驗會暗示人,這一切只是模擬。囚犯在將脖子伸進圈套的瞬間,他的心立刻同城堡貼緊了,他不僅僅為城堡的強大折服,也為自己居然敢與城堡抗衡而感動。他,這個渺小的外鄉人,這個人人唾棄的廢物,同他上方那隱藏在迷霧中的,誰也不能進去的龐然大物抗衡!誰能對這樣一個人判處死刑?城堡是真的要判處他的死刑,還是要讓他體驗這惡作劇中的極樂?隨著K的越來越不信邪,城堡也越來越幽默,這兩方面平行發展著。不論K做出什麼,城堡總有怪招來對付他;不論城堡如何對付他,K還是一如既往地不退縮。讀者透過事物表面的混亂,總是可以聽見遙遠處所傳來詩人那隱隱約約的惡毒的笑聲,一種特殊的天堂笑聲。
在那無處不在的、絕對否定的、嚴厲甚至殘忍的機製麵前,人的存在似乎不堪一擊,但只是表面上不堪一擊罷了。生命以它的卑賤、猥褻、耐受力,以它在毒汁中存活的可怕的本領,仍然在進行那種抵抗。也許是每一個障礙都粉碎了K,然而要K滅亡或放棄卻不是那麼容易的;表面的弱小只是一種假象,如同那些迅速繁衍的海藻一樣,無論怎樣無情的清剿都消滅不了它們,這些邪惡的植物,上天在賦予它們存在的權利的同時,讓它們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滅頂之災。
1998年4月29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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