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唐僖宗西走興元,轉入蜀中,號召各鎮將士,令他並力討賊,克復長安,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本已投順黃巢,因巢屢遣使調發,不勝煩擾,乃決計反正,驅殺巢使,糾合四方鎮帥,銳圖興復。黃巢聞知消息,即命朱溫出擊河中。溫正新婚燕爾,不願出師,但既為偽命所迫,沒奈何備了糧草,帶了人馬,向河中進發。已是敗象。途次與河中兵相遇,一場交戰,被他殺得一敗塗地,喪失糧仗四十餘船,還虧自己逃走得快,僥倖保全性命。
重榮進兵渭北,與溫相持。溫自知力不能敵,急遣使至長安,報請濟師,偏偏黃巢不允。溫又接連表請,先後十上,起初是不答一詞,後來且嚴詞駁責,說他手擁強兵,不肯效力。溫未免憤悶,及探明底細,才知為偽齊中尉孟楷,暗中讒間,因致如此。
可巧幕客謝瞳,入帳獻議道:「黃家起自草莽,乘唐衰亂,伺隙入關,並非有功德及人,足王天下,看來是易興易亡,斷不足與成大事。今唐天子在蜀,諸鎮兵聞命勤王,雲集景從,協謀恢復,可見唐德雖衰,人心還是未去呢。且將軍在外力戰,庸奴在內牽制,試問將來能成功否?章邯背秦歸楚,不失為智,願將軍三思!」
溫心下正恨黃巢,聽了這番言語,不禁點首。復致書張氏,說明將背巢歸唐,張氏也覆書贊成,遂誘入偽齊監軍嚴實,把他一刀殺死,攜首號令軍前,即日歸唐。一面貽書王重榮,乞他表奏僖宗,情願悔過投誠。時僖宗正遣首相王鐸,出為諸道行營都統,聞得朱溫投降,喜出望外,也代為保奏。僖宗覽兩處奏章,非常欣慰,且語左右道:「這是上天賜朕哩!」他來奪你國祚,你道是可喜麼?遂下詔授溫為左金吾衛大將軍,充河中行營招討副使,賜名全忠。自是溫與官軍聯絡,一同攻巢。
《唐史演義》上改稱全忠,本編仍各為溫,誅其首惡也。
僖宗自乾符六年後,復兩次改元,第一次改號廣明,一年即廢,第二次改號中和,總算沿用了四年。朱溫降唐,是在中和二年的秋季,越年三月,又拜溫為汴州刺史,兼宣武軍治汴州。節度使,仍依前充河中行營招討副使,俟收復京闕,即行赴鎮。
是年四月,河東治晉陽。節度使李克用等,攻克長安,逐走黃巢,巢出奔藍田。溫乃挈領愛妻張氏,移節至宣武軍,留治汴州。可見長安收復,並非溫功。即遣兵役百人,帶著車馬,至蕭縣劉崇家,迎母王氏,並及崇母。
崇家素居鄉僻,雖經地方變亂,還幸地非衝要,不遭焚掠,所以全家無恙。惟自朱溫弟兄去後,一別五載,杳無信息。五年無家稟,溫亦未免忘親。全昱卻已娶妻生子,始終不離崇家。朱母時常惦念兩兒,四處托人探問,或說是往做強盜,或說是已死嶺南,究竟沒有的確音信。及汴使到了門前,車聲轆轆,馬聲蕭蕭,嚇得村中人民,都棄家遁走,還道大禍臨頭,不是大盜進村劫掠,就是亂兵過路騷擾,連劉崇闔家老小,也覺驚惶萬分。嗣經汴使入門,謂奉汴帥差遣,來迎朱太夫人及劉太夫人。朱母心虛膽怯,誤聽使言,疑是兩兒為盜,被官拿住,復來搜捕家屬,急得魂魄飛揚,奔向灶下躲住,殺雞似的亂抖。還是劉崇略有膽識,出去問明汴使,才知朱溫已為國立功,官拜宣武軍節度使,特來迎接太夫人。
當下入報朱母,四處找尋,方得覓著,即將來使所言,一一陳述,朱母尚是未信,且顫且語道:「朱……朱三,落拓無行,不知他何處作賊,送掉性命!那裡能自致富貴?汴州鎮帥,恐非我兒,想是來使弄錯哩。」崇母在旁,卻從容說道:「我原說朱三不是常人,目今做了汴帥,有何不確!朱母朱母!我如今要稱你太夫人了!一人有福,得挈千人,我劉氏一門,全仗太夫人照庇哩!」說至此,便向朱母斂衽稱賀。朱母慌忙答禮,且道:「怕不要折殺老奴!」崇母握朱母手,定要她走出廳堂,自去問明,朱母方硬了頭皮,隨崇母出來。崇母笑語汴使道:「朱太夫人出來了!」汴使向朱母下拜,並詢及崇母,知是劉太夫人,也一併行禮。且將朱溫前此從賊,後此歸正,如何建功,如何拜爵等情,一一詳述無遺。朱母方才肯信,喜極而泣。確有此態,一經描寫,便覺入神。
汴使復呈上盛服兩套,請兩母更衣上車,即日起程。朱母道:「尚有長兒全昱,及劉氏一家,難道絕不提及嗎?」汴使道:「節帥俟兩夫人到汴,自然更有後命。」朱母乃與劉母入內,易了服飾,復出門登車而去。蕭縣離汴城不遠,止有一二日路程,即可到汴。距汴十里,朱溫已排著全副儀仗,親來迎接兩母,既見兩母到來,便下馬施禮,問過了安,隨即讓兩車先行,自己上馬後隨,道旁人民,都嘖嘖歎羨,稱為盛事。及到了城中,趨入軍轅,溫復下馬,扶二母登堂,盛筵接風。劉母坐左,朱母坐右,溫喚出妻室張氏,拜過兩母,方與張氏並坐下首,陪兩母歡飲。
酒過數巡,朱母問及朱存。溫答道:「母親既得生溫,還要問他做甚?」朱母道:「彼此同是骨肉,奈何忘懷!」溫又道:「二兄已早死嶺南,聞有二兒遺下,現因道途未靖,尚未收回,母親也不必記念了!」是好心腸,朱母轉喜為悲,因見溫帶有酒意,卻也未敢斥責,但另易一說道:「汝兄全昱,尚在劉家,現雖娶婦生子,不過勉力支撐,仍舊一貧如洗。汝既發達,應該顧念兄長。況且劉家主人,也養汝好幾年,劉太夫人如何待汝,汝亦當還記著。今日該如何報德呢?」溫獰笑道:「這也何勞母親囑咐,自然安樂與共了。」朱母方才無言。及飲畢撤餚,軍轅中早已騰出靜室,奉二母居住,且更派人送往劉家,饋劉崇金千兩,贈全昱金亦千兩。
既而黃巢竄死泰山,唐僖宗自蜀還都,改元光啟,大封功臣,溫得晉授檢校司徒、同平章事,封沛郡侯。溫母得貤封晉國太夫人。全昱亦得封官。就是劉崇母子,亦因溫代請恩賜,俱沐榮封。溫奉觴母前,上壽稱慶,且語母道:「朱五經一生辛苦,不得一第,今有子為節度使,晉登相位,洊膺侯爵,總算是顯親揚名,不辱先人了!」言畢,呵呵大笑。已露驕盈。
母見他意氣揚揚,卻有些忍耐不住,便隨口答應道:「汝能至此,好算為先人吐氣;但汝的行誼,恐未必能及先人呢。」溫驚問何故,母淒然道:「他事不必論,阿二與汝同行,均隨黃巢為盜,他獨戰死蠻嶺,屍骨尚未還鄉,二孤飄零異地,窮苦失依,汝幸得富貴,獨未念及,試問汝心可安否?照此看來,汝尚不能無愧了!」溫乃涕泣謝罪,遣使往南方取回兄櫬,並挈二子至汴,取名友寧、友倫。全昱已早至汴州,見過母弟,自受封列官後,攜家眷歸午溝裡,大起甲第,光耀門楣。他亦生有三子,長名友諒,次名友能,又次名友誨,後文自有表見。
光啟二年,溫且晉爵為王,自是權勢日張,兀成強鎮。俗語說得好,江山可改,本性難移。他生成是副盜賊心腸,專喜損人利己,遇著急難的時候,就使要他下拜,也是樂從;到了難星已過,依然趾高氣揚,有我無人,甚且以怨報德,往往將救命恩公,一古腦兒迫入死地,好教他獨自為王,這是朱溫第一樁的黑心。特別表明。小子前編《唐史演義》,已曾詳敘,此處只好約略表明。先是巢黨尚讓,率賊進逼汴城,河東軍帥李克用,好意救他,逐去尚讓,他邀克用入上源驛,佯為犒宴,夜間偏潛遣軍士,圍攻驛館,幸虧克用命不該絕,得逾垣遁去,只殺了河東兵士數百人。是唐僖宗中和四年間事。後來尚讓歸降,又出了一個秦宗權,也是逆巢餘黨,據住蔡州,屢次與溫爭鋒。溫多敗少勝,復向兗鄆求救。兗鄆為天平軍駐節地,節度使朱,與弟瑾先後赴援。溫得借他兵勢,破走秦宗權。他又故態復萌,誣稱朱瑄兄弟,誘汴亡卒,發兵襲擊二朱,把他管轄的曹濮二州,硬奪了來。是唐僖宗光啟三年間事。一面進攻蔡州,擒住秦宗權,檻送京師,得進封東平郡王。
唐僖宗崩,弟昭宗嗣,他又陰賂唐相張瑄,嗾他出征河東,濬為李克用所敗,害得公私兩喪,流貶遠州。是昭宗大順元年間事。他卻乘間取利,故向魏博假道,要發兵助討河東。魏博軍帥羅弘信,與河東素無仇隙,當然不允,他即傾兵擊魏,連戰連勝。弘信敵他不過,沒奈何奉賄乞和。他既得了厚賄,並不向河東進兵,又去攻略兗鄆。前軍為朱瑾所敗,無從得志,索性遷怨徐州,由東而南。徐州節度使時溥,資望本出溫上,偏權位不能如溫,未免嘖有煩言。會秦宗權弟宗衡,騷擾淮揚,唐廷命溫兼淮南節度使,令他出剿宗衡。溫遂借道徐州,溥竟不許,因為溫援作話柄,移軍攻徐州,連拔濠、泗二州。溥累戰不利,死守彭城,溫再四進攻,卒為所拔,溥舉族自焚。是昭宗景福二年間事。
溫兵勢益張,便進圖兗鄆。可憐朱瑄兄弟,連年被兵,弄得師勞力竭,設法支持,不得已乞師河東。李克用恨溫刁滑,到也發兵東援,偏羅弘信與溫和好,在中途截住克用,不令東行。兗鄆屬城,陸續被溫奪去,朱瑄成擒,為溫所殺。瑾脫身走淮南,妻子陷入溫手。溫見瑾妻姿色可人,迫令侍寢,奸宿數宵,挈歸汴梁。經愛妻張夫人婉言諷諫,方出瑾妻為尼。是昭宗乾寧四年間事。張夫人諷諫語見《唐史演義》中,故不重述。
先是溫母在汴,嘗戒溫妄加淫戮。溫雖未肯全聽母教,尚有三分謹慎。至是溫母已早歸午溝裡,得病身亡,溫失了慈訓,自然任性橫行,還虧妻室張氏,賢明謹飭,動遵禮法,無論內外政事,輒加干涉。溫本寵愛異常,更因張氏所料,語多奇中,每為溫所未及,所以溫越加敬畏,凡一舉一動,多向閨門受教。有時溫已督兵出行,途次接著汴使,說是奉張夫人命,召還大王,溫即勒馬回軍。就是平時侍妾,也不過三五人,未敢貪得無饜。古人謂以柔克剛,如溫妻張氏,真是得此秘訣。不知老天何故生這慧女,為強盜的賢內助呢?褒貶悉宜。
溫既據有兗鄆等地,兼任宣武見前。宣義治滑州。天平見前。三鎮節度使,復會同魏博軍,攻李克用,拔洺、邢、磁三州。唐廷威令,已不能出國門一步,哪裡還敢過問,溫要什麼,便依他什麼。昭宗光化三年,中官劉季述,竟將昭宗幽禁,另立太子裕為皇帝。宰相崔胤,召溫勤王。溫正進取河中,未肯遽赴,好好一場復辟大功,歸了神策指揮使孫德昭。季述誅,太子廢,昭宗仍舊登基,改元天復。溫不得與聞,後來亦未免自悔,但河中已幸奪取,因諷吏民上表唐廷,請己為帥,昭宗亦不敢不從。
偏偏唐宮裡面,又出了一個韓全誨,代劉季述做了中尉,比季述還要狡黠,潛通鳳翔節度使岐王李茂貞,劫了帝駕,竟赴鳳翔。那時唐相崔胤,復召溫西迎天子,溫出兵至鳳翔城東,耀武揚威,一住數日。茂貞脅昭宗下詔,飭溫還鎮,他本無心迎駕,不過假托名目,為欺人計;既接昭宗詔命,便引還河中。又遣將進攻河東,取慈、隰、汾三州,直抵晉陽。圍攻了好幾天,被河東軍殺敗,方命退師,慈、隰、汾三州,仍然棄去。可巧崔胤奔詣河中,堅勸溫迎還昭宗,溫乃再督兵五萬,進圍鳳翔。茂貞連戰失利,乃誅死韓全誨,放出唐昭宗,與溫議和。溫奉駕還京,改元天祐,大殺宦官,特旨賜溫號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大功臣,加爵梁王,兼任各道兵馬副元帥。
當時唐室大權,盡歸溫手,溫遂思篡奪唐祚,把宮廷內外的禁衛軍,一概撤換,自派子侄及心腹將士,代握宮禁兵權。待部署已定,即當強迫昭宗,令他禪位,偏得了汴梁消息,張夫人抱病甚劇,勢將不起,乃陛辭昭宗,回汴探妻。
既返軍轅,見愛妻僵臥榻中,已是瘦骨如柴,奄奄待斃。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到此也不免灑了幾點悲淚。張夫人聞有泣聲,頓覺驚寤轉來,勉掙病目,向外瞧著,見溫立在榻前,自彈老淚,便強振嬌喉,淒聲問道:「大王已回來了麼?」溫答聲稱是。張夫人道:「妾病垂危,不日將長別大王了。」溫越覺悲咽,握住妻手,惻然答道:「自從同州得配夫人,到今已二十多年,不但內政仗卿主持,就是外事亦賴卿參議。今已大功告成,轉眼間將登大寶,滿望與卿同享尊榮,再做幾十年太平帝后,那知卿病至此,如何是好!」張夫人亦流淚道:「人生總有一死,死亦何恨!況妾身得列王妃,已越望外,還想甚麼意外富貴,就是為大王計,也算備受唐室厚恩,唐室可輔,還須幫護數年,不可驟然廢奪。試想從古到今,有幾個太平天子,可見皇帝是不容易做呢!」巾幗婦人,難得有此見識。溫隨口應道:「時勢逼人,不得不爾。」張夫人歎道:「大王既有大志,料妾亦無能挽回,但上台容易,下台為難,大王總宜三思後行。果使天與人歸,得登九五,妾尚有一言,作為遺諫,可好麼?」溫答道:「夫人儘管說來,無不樂從。」張夫人半晌才道:「大王英武過人,他事都可無慮;惟『戒殺遠色』四字,乞大王隨時注意!妾死也瞑目了。」藥石名言,若朱溫肯遵閨誡,可免刲腹之苦。說至此,不覺氣向上湧,痰喘交作,延挨了一晝夜,竟爾逝世。溫失聲大慟。汴軍亦多垂淚,原來溫性殘暴,每一拂性,殺人如草芥,部下將士,無人敢諫,獨張夫人出為救解,但用幾句婉言,能使鐵石心腸,熔為柔軟,所以軍士賴她存活者,不可勝計,生榮死哀,也是應有的善報。言下寓勸世意。
溫有嬖妾二人,一姓陳,一姓李,張夫人亦和顏相待,未嘗苛害。就是溫所掠歸的朱瑾妻,已出為尼,亦時由張夫人賙給衣食,不使少匱。史家稱她以柔婉之德,制豺虎之心,可為五代中第一賢婦。這原是真品評呢!張氏受唐封為魏國夫人,生子友貞,為溫第四子。後來溫篡唐室,即位改元,追封張氏為賢妃,尋復追冊為元貞皇后。小子有詩詠道:
巾幗聰明勝丈夫,遺箴端的是良謨。
婦言不用終罹禍,淫惡難逃身首誅!
張氏既歿,喪葬告終,野心勃勃的朱阿三,遂日謀奪唐祚,要想帝制自為了。欲知後事,試閱下回。
本回敘朱溫事,以母妻二人為關鍵。《唐史演義》中皆未詳敘,故是回特別表明。溫之迎母至汴,非真孝思也,為自示豪侈計耳。觀其母之詢及朱存,而溫不以為念,天下有孝子而不知悌弟乎!惟既經母訓,尚知涕泣謝罪,取還兄櫬,召撫二孤,是大盜猶有天良,彼世之不孝不友者,視溫且有愧色矣。張氏為溫賢妻,臨歿之言,史中雖未曾盡載,但亦不得謂全出虛誣,蘇長公所謂想當然者,此類是也。汴有張氏,晉有劉氏,皆為開國內助,賢婦之關係國家,固如此其重且大者。書中述朱溫拓地一段,用簡筆略過,免至繁複,閱者欲覽詳文,固自有《唐史演義》在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