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久必亂,合久必分,這是我中國古人的陳言。其實是太平日久,朝野上下,不知祖宗創業的艱難,守成的辛苦,一味兒驕奢淫佚,縱慾敗度,所有先人遺澤,逐漸耗盡。造化小兒,又故意弄人,今年大水,明年大旱,害得饑饉荐臻,盜賊蜂起,平民無可如何。與其餓死凍死,不如跟了強盜,同去擄掠一番,倒反得食粱肉,衣文錦,或且做個偽官,發點大財,好奪幾個嬌妻美妾,享那後半世的榮華。於是亂勢日熾,分據一方,就中有三五梟雄,趁著國家擾亂的時候,號召徒黨,張著一幟,不是僭號稱帝,就是擁土稱王。咳!天下有許多帝,許多王,這豈還能平靖麼!絕大道理,絕大議論。
小子曠覽古史,查考遺事,似這種亂世分裂的情狀,實是不止一兩次,東周時有列國,後漢時有三國,東晉後有南北朝。晚唐後有五代,統是東反西亂,四分五裂,南北朝五代,更鬧得一塌糊塗,小子方編完《唐史演義》,凡殘唐時候的亂象,及四方分割的情形,還未曾交代明白,因此不得不將五代史事,繼續演述。五代先後歷五十三年,換了八姓十三個皇帝,改了五次國號,叫作梁、唐、晉、漢、周。史家因梁、唐、晉、漢、週五字,前代早已稱過,恐前後混亂不明,所以各加一個後字,稱為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還有角逐中原,稱王稱帝,與梁、唐、晉、漢、週五朝,或合或離,不相統屬的國度,共計十數,著名史乘,稱作十國,就是吳、楚、閩、南唐、前蜀、後蜀、南漢、北漢及吳越、荊南。提綱挈領。
看官!聽說這五代十國的時勢,簡直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篡弒相尋,烝報無已,就使有一二君主,如後唐明宗,後周世宗兩人,當時號為賢明英武,但也不過彼善於此,未足致治。故每代傳襲,最多不過十餘年,最少只有三四年,各國亦大都如此。古人說得好,木朽蟲生,牆空蟻入,似此蕩蕩中原,沒有混一的主子,那時外夷從旁窺伺,樂得乘隙而入,喧賓奪主,海內腥膻,土地被削,子女被擄,社稷被滅,君臣被囚。中國正紛紛擾擾,無法可治,再加那鮮卑遺種,朔漠健兒,進來蹂躪一場,看官!你想中國此時,苦不苦呢?危不危呢?言之慨然。
照此看來,欲要內訌不致蔓延,除非是國家統一,欲要外人不來問鼎,亦除非是國家統一!暮鼓晨鐘。若彼爭此奪,上替下凌,禮教衰微,人倫滅絕,無論什麼朝局,什麼政體,總是支撐不住,眼見得神州板蕩,四夷交侵,好好一個大中國,變做了盜賊世界,夷虜奴隸,豈不是可悲可痛麼!傷心人別具懷抱。列位不信,五代史就是殷鑒!待小子從頭至尾,演述出來。
且說五代史上第一朝,就是後梁,後梁第一世皇帝,就是大盜朱阿三。原名是一溫字,唐廷賜名全忠,及做了皇帝,又改名為晃。他的皇帝位置,是從唐朝篡奪了來,小子前編《唐史演義》,已將他篡奪的情狀,約略敘明,只是他出身履歷,未曾詳述,現下續演五代史,他坐了第一把龍椅,哪得不特別表明。他是宋州碭山午溝裡人,父名誠,恰是個經學老先生,在本鄉設帳課徒。娶妻王氏,生有三子,長子名全昱,次名存,又次名溫。溫排行第三,小名便叫作朱阿三。相傳朱溫生時,所居屋上,有紅光上騰霄漢,裡人相顧驚駭,同聲呼號道:「朱家火起了!」當下彼汲水,此挑桶都奔到朱家救火。那知廬舍儼然,並沒有甚麼煙焰,只有呱呱的嬰孩聲,喧達戶外。大家越加驚異,詢問朱家近鄰。但說朱家新生一個孩兒,此外毫無怪異,大家喧嚷道:「我等明明見有紅光,為何到了此地,反無光焰。莫非此兒生後,將來大要發跡,所以有此異征哩!」說本《舊五代史·梁太祖本紀》。盜賊得為帝王,也應該有此怪象。
一世梟雄,降生僻地,鬧得人家驚擾,已見得氣象不凡。三五歲時候,恰也沒甚奇慧,但只喜歡弄棒使棍,慣與鄰兒吵鬧。次兄存與溫相似,也是個淘氣人物,父母屢次訓責,終不肯改。只有長兄全昱,生性忠厚,待人有禮,頗有乃父家風。朱誠嘗語族裡道:「我生平熟讀五經,賴此餬口。所生三兒,惟全昱尚有些相似,存與溫統是不肖,不知我家將如何結局哩!」
既而三子逐漸長大。食口增多,朱五經所入修金,不敷家用,免不得抑鬱成疾,竟致謝世。身後四壁蕭條,連喪費都無從湊集,還虧親族鄰里,各有賻贈,才得草草稿葬。但是一母三子,坐食孤幃,叫他如何存活,不得已投往蕭縣,傭食富人劉崇家,母為傭媼,三子為傭工。全昱卻是勤謹,不過膂力未充,存與溫頗有氣力,但一個是病在粗疏,一個是病在狡惰。
劉崇嘗責溫道:「朱阿三,汝平時好說大話,無事不能,其實是一無所能呢。試想汝傭我家,何田是汝耕作,何園是汝灌溉?」溫接口道:「市井鄙夫,徒知耕稼,曉得怎麼男兒壯志,我豈長作種田傭麼?」劉崇聽他出言挺撞,禁不住怒氣直衝,就便取了一杖,向溫擊去。溫不慌不忙,雙手把杖奪住,折作兩段。崇益怒,入內去覓大杖。適為崇母所見,驚問何因。崇謂須打死朱阿三,崇母忙阻住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不要輕視阿三。他將來是了不得哩。」
看官!你道崇母何故看重朱溫,原來溫至劉家,還不過十四五歲,夜間熟寐時,忽發響聲,崇母驚起探視,見朱溫睡榻上面,有赤蛇蟠住,鱗甲森森,光芒閃閃,嚇得崇母毛髮直豎,一聲大呼,驚醒朱溫,那赤蛇竟杳然不見了。事見《舊五代史》,並非捏造。嗣是崇母知溫為異人,格外優待,居常與他櫛發,當做兒孫一般,且嘗誡家人道:「朱阿三不是凡兒,汝等休得侮弄!」家人亦似信非信,或且笑崇母為老悖。崇尚知孝親,因老母禁令責溫,到也罷手。溫復得安居劉家,但溫始終無賴,至年已及冠,還是初性不改,時常闖禍。
一日,把崇家飯鍋,竊負而去。崇忙去追回,又欲嚴加杖責,崇母復出來遮護,方才得免。崇母因戒朱溫道:「汝年已長成,不該這般撒頑,如或不願耕作,試問汝將何為?」溫答道:「平生所喜,只是騎射。不若畀我弓箭,到崇山峻嶺旁,獵些野味,與主人充庖,卻是不致辱命。」崇母道:「這也使得,但不要去射死平民!」這是最要緊的囑咐。溫拱手道:「當謹遵慈教!」崇母乃去尋取舊時弓箭,給了朱溫。並浼溫母亦再三叮嚀,切勿惹禍。
溫總算聽命,每日往逐野獸,趫捷絕倫,就使善走如鹿,也能徒步追取,手到擒來。劉家庖廚,逐日充牣,崇頗喜他有能。溫兄存也覺技癢,願隨弟同去打獵,也向崇討了一張弓,幾枝箭,與溫同去逐鹿。朝出暮歸,無一空手時候,兩人不以為勞,反覺得逍遙自在。
一日騁逐至宋州郊外,艷陽天氣,明媚春光,正是賞心豁目的佳景。溫正遙望景色,忽見有兵役數百人,擁著香車二乘,向前行去,他不覺觸動癡情,亟往追趕。存亦隨與俱行,曲折間繞入山麓,從綠樹陰濃中,露出紅牆一角,再轉幾彎,始得見一大禪林。那兩乘香車,已經停住,由婢媼扶出二人。一個是半老婦人,舉止大方,卻有宦家氣象;一個是青年閨秀,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生得儀容秀雅,骨肉停勾,眉宇間更露出一種英氣,不等小家兒女,扭扭捏捏,靦靦腆腆。為張天人占一身份。溫料是母女入寺拈香,待他們聯步進殿,也放膽隨了進去。至母女拜過如來,參過羅漢,由主客僧導入客堂,溫三腳兩步,走至該女面前,仔細端詳,確是絕世美人,迥殊凡艷。勉強按定了神,讓她過去。該女隨母步入客室,稍為休息,便即喚兵役伺候,穩步出寺,連袂上車,似飛的始行去了。溫隨至寺外,復入寺問明主客僧,才知所見母女,年大的是宋州刺史張蕤妻,年輕的便是張蕤女兒。溫驚寤道:「張蕤麼?他原是碭山富室,與我等正是同鄉,他現在尚做宋州刺史嗎?」主客僧答道:「聞他也將要卸任了。」溫乃偕兄存出寺。
路中語存道:「二哥!你可聞阿父在日,談過漢光武故事麼?」存問何事,溫答道:「漢光武未做皇帝時,嘗自歎道:為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後來果如所願。今日所見張氏女,恐當日的陰麗華,也不過似此罷了。你道我等配做漢光武否?」寫出朱溫好色。存笑道:「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真是自不量力!」溫奮然道:「時勢造英雄,想劉秀當日,有何官爵,有何財產,後來平地升天,做了皇帝,娶得陰麗華為皇后。今日安知非僕?」存復笑語道:「你可謂癡極了!想你我寄人廡下,能圖得終身飽暖,已算幸事,還想甚麼嬌妻美妾!就是照你的妄想,也須要有些依靠,豈平白地能成大事麼?」溫直說道:「不是投軍,就是為盜。目今唐室已亂,兵戈四起,前聞王仙芝發難濮州,近聞黃巢復起應曹州,似你我這般勇力,若去隨他為盜,搶些子女玉帛,很是容易,何必再在此廝混,埋沒英雄!」志趣頗大,可惜不是正道。
這一席話,把朱存也哄動起來,便道:「說得有理,我與你便跟黃巢去罷。」溫又道:「且回去辭別母親,並及主人,明日便可動身。」兩人計議已定,遂返至劉崇家,先去稟明老母,但說要出外謀生。朱母還放心不下,意欲勸阻。兩人齊聲道:「兒等年已弱冠,不去謀點生業,難道要老死此間麼?母親儘管放心!」全昱聞二弟有志遠出,也來問明行徑。兩人道:「目下尚難預定,兄要去同去,否則在此陪著母親,也是好的。」全昱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物,便答道:「我在此侍奉母親,二弟儘管前去,得有生路,招我未遲。」兩人應聲稱是。溫感劉母好意,即入內陳明,劉母卻也囑咐數語,不消絮述。惟劉崇因兩人在家,沒甚關係,也聽他自由。
兩人過了一宿,越日早起,飽餐一頓,便去拜別母親。再向劉母及崇告辭。由劉母贈給乾糧制錢等,作為路費。又辭了全昱,歡躍而去。時正唐僖宗乾符四年。點醒年月,最是要筆。黃巢正據住曹州,橫行山東,剽掠州縣。鄆州、沂州一帶,也漸被巢眾佔奪。所有各處亡命子弟,統向投奔,巢無不收納。朱溫弟兄兩人,趨往賊寨,賊目見他身材壯大,武藝剛強,當然錄用。兩人既入賊黨,便與官軍為敵,仗著全身勇力,奮往直前,官軍無不披靡,遂得拔充隊長。朱存乘勢掠奪婦女,作為妻房。獨溫記念張女,幾有除卻巫山,不是行雲的意思,因此尚獨往獨來,做個賊黨中的光棍。
過了年餘,在賊中立功尤多,居然得在黃巢左右,充做親軍頭目。他遂慫恿黃巢,往攻宋州,巢便遣他領眾數千,進圍宋州城。醉翁之意不在酒。那知宋州刺史張蕤,早已去任,後任守吏,恰是有些能耐,堅守不下,溫已失所望,復聞援兵大至,遂率眾趨歸。
既而黃巢僭稱沖天大將軍,驅眾南下,溫留守山東,存隨巢南行。巢眾轉戰浙閩,趨入廣南,沿途騷擾,雞犬皆空。偏南方疫癘甚盛,賊眾什死三四,更兼官軍四集,險些兒陷入死路。巢乃變計北歸,從桂州渡江,沿湘而下,免不得與官軍相遇,大小數十戰,互有殺傷,存戰死。命該如此。巢由湘南出長江,渡淮而西,再召集山東留賊,並力西攻,拔東都,即洛陽,唐號為東都。入潼關,竟陷長安。即唐朝京都。唐僖宗奔往興元,巢竟僭號稱大齊皇帝,改元金統,命朱溫屯兵東渭橋,防禦官軍。嗣復令溫為東南面行營先鋒,攻下南陽,再返長安,由巢親至灞上,迎勞溫軍。
未幾又遣溫西拒邠、岐、鄜、夏各路官軍,到處揚威。巢又欲東出略地,令溫為同州防禦使,使自攻取。溫由丹州移軍,攻入左馮翊,遂陷同州。這時候的唐室江山,已半歸黃巢掌握,中原一帶,統已糜爛不堪,所有民間村落,多成為瓦礫場。老弱填溝壑,丁壯散四方,最可憐的是青年婦女,被賊掠取,無非做了行樂的玩物,任意糟蹋,不顧生命。
朱溫從賊有年,歷次得偽齊皇帝拔擢,東馳西突,平時掠得美人兒,也不知幾千幾百,他素性好色,那裡肯做了貓兒,儘管吃素?惟情人眼裡愛定西施,就使揀了幾個嬌娃,叫他侍寢,心中總嫌未足,還道是味同嚼蠟,無甚可取,今日受用,明日捨去,總不曾正名定分,號為妻室。老天有意做人美,偏把他的心上人,也驅至同州,為他部下所掠取,獻至座前,趨伏案下。溫定神一瞧,正是寤寐不忘的好女郎,雖然亂頭粗服,尚是傾國傾城,便不禁失聲道:「你是前宋州刺史的女公子麼?」張女低聲稱是。溫連聲道:「請起!請起!女公子是我同鄉,猝遭兵禍,想是受驚不小了!」
張女方含羞稱謝,起立一旁。溫復問她父母親族,女答道:「父已去世,母亦失散,難女跟了一班鄉民,流離至此,還幸得見將軍,顧全鄉誼,才得苟全。」溫拊掌道:「自從宋州郊外,得睹芳姿,傾心已久,近年東奔西走,時常探問府居,竟無著落。我已私下立誓,娶婦不得如卿,情願終身鰥居,所以到了今朝,正室尚是虛位。天緣輻輳,重得卿卿。這真所謂三生有幸呢!」天意好作成強盜,卻也不知何理?
張女聞言,禁不住兩頰生紅,俯首無言。溫即召出婢僕,擁張女往居別室,選擇好日子,正式成婚。到了吉期,溫穿著偽齊官服,出做新郎,張氏女珠圍翠繞,裝束如天仙一般,與溫並立紅氈,行過了交拜禮,然後洞房花燭,曲盡綢繆。《歐史·張後傳》,謂後為溫少時所聘,案張女為富家子,溫一孤貧兒,何從得耦?惟《薛史》謂溫聞女美,曾有陰麗華之歎,後在同州得後於兵間,較為合理,今從之。小子有詩歎道:
居然強盜識風流,淑女也知賦好逑。
試看同州交拜日,和聲竟爾配雎鳩。
朱溫既得張女為婦,朝歡暮樂,正是快活極了。忽由黃巢傳到偽詔,命他進攻河中,他才不得已督兵出發。欲知勝負如何,容小子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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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編踵《唐史演義》之後,雖尚為殘唐時事,但唐室如何致亡,黃巢如何作亂,俱已見過《唐史》,無庸重述。惟朱溫是本編第一代人物,所有出身履歷,為《唐史演義》中所未及詳者,應該就此補敘。溫本一無賴,故後雖幸得帝位,究不令終。溫素來好色,故始雖幸得如願,仍致荒亡。觀此回逐段敘來,已把朱溫一生品行,全盤托出。蓋能成大事者,即不為小節所拘,而竊釜等事,終非豪傑所屑為。漢光武固有陰氏之感,然光武之不愧中興,大端並不在此處;且豈如溫之得隴望蜀,猶是縱淫無忌乎?赤蛇之征,《舊五代史》載之,而《新五代史》略之,歐陽公之不肯右溫,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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