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袁總統既得大借款,所有訂約簽字諸手續,已經告竣,乃咨參眾兩議院,請他備案,國會是議案處,如何變作備案處。其文云:
臨時大總統咨:本年四月二十六日,據國務總理趙秉鈞、外交總長陸征祥、財政總長周學熙呈稱:竊維六國銀行團借款,先後磋商,已逾一年,上年九月間,曾經國務會議,擬定借款大綱,於十六十七兩日,赴參議院研究同意,以為進行標準,唇焦舌敝,往復磋磨。直至歲杪,合同條議,大致就緒,當於十二月二十七日,出席參議院,先將特別條件,逐條表決,復將普通條件,全體表決,經均通過,正擬定期簽字,該團忽以原議五厘利息,借口巴爾幹戰事,歐洲市場,銀根奇緊,要求增加半厘,只得暫行停議。惟是賠洋各款,積欠纍纍,一再愆期,層次商展,追呼之迫,等於燃眉,百計籌維,無可應付。數月來他項借款,悉成畫餅,美國既已出團,而其餘五國,仍未變易方針,大局岌岌,朝不保夕,既無束手待斃之理,復鮮移緩就急之方。近接各省都督來電相迫,如江蘇程都督電,毋局於一時之毀譽,轉為萬世之罪人,安徽柏都督電,借款監督,欠款亦監督,毋寧忍痛須臾,尚可死中求活等語,尤為痛切。迫不得已,而賡續磋商,尚幸稍有進步,利息一節,該銀行團允仍照改為五厘,其他案件,亦悉如十二月二十七日通過參議院之原議。事機萬變,稍縱即逝,四月二十二日,奉大總統命令,五國銀行團借款合同,任命趙秉鈞、陸征祥、周學熙,全權會同簽字,此令。等因,遵於二十四日,與該銀行團雙方簽訂草合同,復於二十六日,簽訂正合同,彼此分執存照,以免復生枝節。理合將華洋文合同各照備二份,並附用途單二份,呈請大總統鑒核,俯賜咨交議院查照備案,以昭信守等情。查此項借款條件,業於上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由國務總理暨財政總長,赴前參議院出席報告,均經表決通過,並載明參議院議事錄內,自系當然有效,相應咨明貴院查明備案可也。
此咨。
兩院議員,看到這項咨文,都生驚異。參議院中是國民黨聲勢最盛,專防袁政府違法擅行,此次遇著此案,不待再議,即復咨政府,謂:「大借款合同,未經臨時參議院議決,違法簽字,當然無效。」眾議院於五月五日開會,質問政府,請他解釋理由。是時國務總理趙秉鈞,以宋案既犯嫌疑,大借款又同簽字,萬不能免國會的攻擊,即於五月一日,決然辭職,逕赴天津。袁總統也知他微意,給他假期,暫令段祺瑞代理。
段任陸軍總長,本與外交財政,不相干涉,至如簽字命令,更覺是沒有關係,不過已代任國務總理,無從趨避,只好出席答覆。眾議員當面責問,段言:「財政奇絀,無法可施,不得已變通辦理,還請諸君原諒!」各議員嘩然道:
「我等並非反對借款,實反對政府違法簽約,政府果可擅行,何需議院!何需我等!」原是無需你等。段亦不便強辯,只淡淡的答道:「論起交議的手續,原是未完,論起財政的情形,實是困極,鄙人於借款問題,前不與聞,諸君不要怪我;如可通融辦理,也是諸君的美意,余無他說了。」還是忠厚人口吻。言畢自去。眾議員聚議紛紜,或說應退還咨文,或說應彈劾政府,有一小半是擁護政府,不發一言,當由議長湯化龍,提出承認不承認兩條,付各議員投票表決,結果是不承認票,有二百十九張,承認票只五十三張。想總是統一黨人所投。因即決議,不承認這大借款,擬將咨文退還。惟統一黨系政府私人,暗替政府設法,與共和黨民主黨密商數次,勸他承認。兩黨尚覺為難,袁總統默揣人情,多半拜金主義,遂陰囑統一黨員,用了阿堵物,買通兩黨。果然錢可通靈,兩黨得了若幹好處,遂箝住口舌,不生異議,且與統一黨合併為一,統名進步黨。想是富貴的進步,不是政治的進步。只國民黨議員,始終不受籠絡,再三爭執。進步黨由他喧嘩,索性遊行都市,流連花酒,把國事撇諸腦後。得了賄賂,樂得使用。
國會中出席人數,屢不過半,只好關門回寓,好幾日停輟議事。國民黨忍無可忍,乃通電各省都督民政長,請他主持公論,勿承認政府借款。進步黨也電致各省,說是:「政府借款,萬不得已,議院中反抗政府,不過一部分私見,未足生效。」就是財政總長周學熙,又電告全國,聲明大借款理由,略言:「政府借款,實履行前參議院議決的案件,未嘗違背約法。」於是循環相攻,爭論不已。各省都督民政長,有袒護政府的,有詆斥政府的,惟浙江都督朱瑞,有一通電,頗中情理。小子浙人,尚記在腦中,請錄與看官一閱。電詞云:
竊維共和國家,主權在民,國會受人民之委託,為人民之代表,畀以立法之權,使其監督政府。其責至重,其位彌尊。吾國肇建以後,幾歷艱難,始克睹正式國會之成立,國內人民,罔不喁望。蓋以議院為一國大政所自出,凡政府之措施,必依院議為證據,兩院幸已告成,則凡關於國家存亡榮悴諸大問題,皆可由院一一解決,以副吾民之意。自開會以來,所議者為借款一事,軒然大波,迄今未已。夫借用外債,關係國家之財政,國民之負擔,其為重要,何俟申論?國會諸君,注意於茲,卓識可佩。惟是國基未固,時艱日亟,借款以外之重要事項,尚不一而足,有等於此者,且有遠甚於此者,例如選舉總統,制定憲法諸事,皆急待討論,未可擱延,今以借款一案,爭論不休,致使尺寸之時光,駸駸坐逝,揆諸時勢,似有未宜。且借款一事,據院內宣言,並不反對,所研究者惟在此次政府之簽約,是否適法。夫欲知政府之簽約,是否適法,但須詳查前參議院之議事錄,並證諸前參議院當事之議員,自可立為解決,無待煩言。此數語亦袒護政府。乃各持所見,異說蜂起,甲派以之為違法,乙派則以之為適法,迷離惝恍,聞者驚疑。且丙黨議員通電,謂:「政府違法簽約,已經多數表決,勿予承認」,而丁黨議員來電,則謂:「不承認政府簽約之議,並未經多數通過,不能生效。」於是此方朝飛一電,謂彼黨故事推翻,而彼方復夕出一文,謂此黨橫加誣罪。一室自起干戈,同捨儼同敵國,非僅駭域中之觀聽,亦慮貽非笑於外人。以國會居民具爾瞻神聖莊嚴之地,而言詞之雜出如此,其何以慰人民屬望之殷耶?尤有不能已於言者,院內之事件,須於院內解決之,不特法理之當然,亦為各國之通例。若夫院內之事,而求解決於院外,瑞誠不敏,未之前聞。應該駁斥。今兩院議員諸君,以借款一事,紛紛電告各省都督民政長,意將訴諸公論,待決國人,在諸君各有苦衷,當為舉世所諒,第各都督民政長,或總師干,或司民政,與國會權責各殊,不容干越,雖敬愛議院諸君,而欲稍稍助力,法律具在,其道無由。竊以院內各黨,對於國家大事,允宜力持大體,取協商之主義,若惟絕對立於相反地位,則不能解決之事件,將繼此而日出不窮。
今日之事,特其嚆矢耳。夫院內之問題,而院內不能解決之,雖微兩院諸君之訴告,竊慮將有院外之勢力,起而解決之者。以院內之事,而以院外勢力解決之,法憲蕩然,國何以淑?循是以往,則國內之事,行見為國外勢力所主宰矣。誠然,誠然。神州倘遂淪胥,政黨於何托足?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以我兩院諸君之英賢明達,愛國如身,詎忍出此乎?竊願兩院諸君,念人民付託之殷摯,民國締造之艱難,國會地位之尊崇,討議大事,悉以愛國為前提,手段力取平和,出言務求慎重,各捐客氣,開布公心。庶幾國本不搖,國命有托,內無鬩牆之舉,外免豆剖之憂,則我全國父老子弟,拜賜無既矣。瑞身膺疆寄,職有專司,對於國會事件,本應自安緘默,第既辱兩院諸君雅意相告,瑞賦性戇直,情切危亡,用敢以國民資格,謹附友朋忠告之誼,略貢愚者一得之言。修詞不周,尚希亮察!
這道通電,雖是騎牆派的論調,但議案是立法根本,本與行政官無涉,如何要都督民政長,出去抗議,這正是多此一舉呢。各都督中,惟江西都督李烈鈞、安徽都督柏文蔚、廣東都督胡漢民,索隸國民黨籍,聞政府違法借款,極力指斥。為後文伏案。國民黨議員,仗著三督聲威,紛爭益盛,不但駁政府違法,並摘列合同內容嚴酷的條件,謂為亡國厲階,決不承認。無如政府既聯絡進步黨,與國民黨抗衡,眾議院連日閉會,反致另外議案,層疊稽壓。各省擁護政府的都督,又電告議院,斥他負職,國民黨自覺乏味,乃與進步黨協商,但教政府交議,表面上不侵害國會職權,實際上亦未始不可委曲求全,否則全院議員,俱蒙恥辱等語。進步黨員,獨謂借款簽字,已成事實,即使交議,亦是萬難變更,不如姑予承認,另行彈劾政府,方為正當,國民黨也無可奈何,只好模稜過去,承認了案。惟參議院強硬到底,終不肯承認借款,袁政府竟不去睬他,一味的獨行獨斷,隨時取到借款,即隨時支付出去,樂得眼前受用,不管日後為難。
當時有一個湖北商民,名叫裘平治,他於宋案及大借款期內,默窺袁總統行為,無非是帝王思想,若乘此拍馬吹牛,去上一道勸進表,得蒙老袁青眼,便是個定策功臣,從此做官,從此發財,管教一生吃著不盡。見地甚高,可惜還早一些。計劃已定,只苦自己未曾通文,所有呈文上的說法,如何下筆,想了一會,竟一語也寫不出,猛然想到有個知己朋友,是個冬烘先生,平日談論起來,嘗說要真命天子出現,方可太平,他既懷抱這種經濟,定能做這種絕好文字,當下就去拜訪,果然一說就成。那冬烘先生,頗知通變達權,卻把皇帝兩字,不肯直說,只把暫改帝國立憲,緩圖共和政體兩語,裝在呈文上面,以下便說總統尊嚴,不若君主,長官命令,等於弁髦,本圖共和幸福,反不如亡國奴隸,曷若酌量改制等語。卻是一個老作手。最後署名,除裘平治外,又捏造幾個假名假姓,隨列後面。這便叫作民意。
裘得了呈文,忙跑至郵政局中,費了雙掛號的信資,寄達北京。自此日夕探望,眼巴巴的盼著好音,就是夜間做夢,儼然接到總統府征車,來請他作顧問員。挖苦得妙。
一日早晨,尚在半榻間沈沈睡著,忽有一人叫著道:「裘君!裘先生!不好了,袁總統要來拿你了。」裘平治被他喚醒,才答道:「袁總統來請我麼?」還是未醒。那人道:「放屁!是要拿你,哪個來請你?」裘平治道:「我不犯什麼罪,如何要來拿我?敢是你聽錯不成?」那人道:「你有無呈文到京?」裘平治道:「有的。」那人便從袋中取出新聞紙,擲向床上道:「你瞧!」裘乃披衣起床,擦著兩眼,看那新聞紙,顛倒翻閱,一時尚尋不著,經來人檢出指示,乃隨瞧隨讀道:
共和為最良之政體,治平之極軌,中國共和學說,醞釀於數千年前,只以壓伏於專制之威,未能顯著。近數十年來,志士奔呼,灌輸全國,故義師一舉,遂收響應之功,洵為歷史上之光榮,環球所敬歎。本大總統受國民付託之重,就職宣誓。深願竭其能力,發揚共和之精神,滌蕩專制之瑕穢,永不使帝制再見於中國,皇天后土,實聞此言。彷彿是豬八戒罰咒。乃竟有湖北商民裘平治等,呈稱:「總統尊嚴,不若君主,長官命令,等於弁髦,國會成立在即,正式選舉,關係匪輕,萬一不慎,全國糜爛,共和幸福,不如亡國奴隸,曷若暫改帝國立憲,緩圖共和」等語。謬妄至此,閱之駭然。本大總統受任以來,自維德薄能鮮,夙夜兢兢,所以為國民策治安求幸福者,心餘力絀,深為愧疚。而凡所設施,要以國家為前提,合共和之原則,當為全國人民所共信。不意化日光天之下,竟有此等鬼蜮行為,若非喪心病狂,意存嘗試,即是受人指令,志在煽惑。如務為寬大,置不深究,恐邪說流傳,混淆觀聽,極其流毒,足以破壞共和,謀叛民國,何以對起義之諸人,死事之先烈?何以告退位之清室,贊成之友邦?興言及此,憂憤填膺,所有裘呈內列名之裘平治等,著湖北民政長嚴行查拿,按律懲治,以為猖狂恣肆,干冒不韙者戒。此令!
裘平治一氣讀下,多半是解非解,至讀到嚴行查拿一語,不由的心驚膽戰,連身子都戰慄起來,便道:「這,……怎麼好?怎麼好?」末數語也未及看完,便把新聞紙擲下,復臥倒床上,殺雞似的亂抖。誰叫你想做官發財?還是來人從旁勸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袁總統既要拿你,你不如急行走避,或到親友家躲匿數天,看本省民政長曾否嚴拿,再作計較。」裘平治聞言,才把來人仔細一望,乃是一個經商老友,才噓了一口氣道:「承兄指教,感念不淺,但外面的風聲,全仗你留意密報,我的家事,亦望老友照顧,後有出頭日子,當重重拜謝呢。」那人滿口應允,裘平治忙略略收拾,一溜煙的逃去了。後來湖北省中,飭縣查拿,亦無非虛循故事,到了裘家數次,覓不著裘平治;但費了幾回酒飯費,卻也罷了。這是善體上意。小子有詩歎道:
一介商民敢上呈,妄圖富貴反遭驚。
從知禍福由人召,何苦營營逐利名。
裘平治終未緝獲,袁總統亦無後命,那參議院中,又提出一種彈劾案來。畢竟彈劾何人,容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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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法簽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為國會議員計,力爭無效,不如歸休,微特進步黨趨炎附熱,為識者所不齒,即如國民黨員,叫囂會場,無人理睬,天下事可想而知,尚何必溷跡都門,甘作厭物耶?朱督一電,未必無私,而指摘議員,實有獨到處,特錄之以示後世,著書人之寓意深矣。裘平治請改政體,實存一希倖之心而來,經作者描摹盡致,幾將肺肝揭出,袁總統通令嚴拿,原不過欺人耳目,然裘商已幾被嚇死矣。是可為熱中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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