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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小髻復歸,阿寧欣喜異常。費費沒人帶,打掃房屋買萊做飯,兩個人輪流值日, 眼看到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籌莫展。小髻突然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面前,怎 不令人喜出望外。終日辛苦,使阿寧意識到小髻平時所付出的巨大勞動。疲憊之餘, 小兩口不停地念叨小髻會不會回來。堂妹離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寧像懷念一個死去 的朋友一樣,檢點起自己的苛刻,回憶起小髻的許多好處來。

  小髻這一次回來,彷彿長大了許多,勤儉而恭順,時時皺著眉頭,像有一肚子 的心事。對阿寧,有時簡直逢迎討好。連沈建樹都看得納起悶來。

  「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幫我想個法,長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氣對阿 寧說。偌大一個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腳,只有求這惟一的親人。話是對阿寧說,小 髻還是挑了個姐夫也在的場台。她知道,沈建樹不會不管的。

  這些天小髻變乖的緣委原來在這裡!阿寧恍然頓悟,她原以為是老家的伯父伯 母對他們的女兒進行了某種教育,沒想到是這樣!只是留北京,談何容易!就是最 現代化的電子計算機,只怕也解答不了這個問題!

  只有一條路,就是讀書。成績好的考上大學,從此進入另一個階層。這是所有 嚮往城市的農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

  只是,小髻行嗎?多少教授工程師的孩子都進不去的大門,對一個只讀過初中 的農村姑娘不是虛偽的欺騙嗎?縱是阿寧捨得她的電視顯像管,不吝惜她的電費, 小髻終日在家裡讀書,阿寧也沒把握她能闖過那座獨木橋。

  望著小髻那雙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寧真不忍說出真實的想法。小髻想得 不算過分,假如沒有四十幾年前那場變動,也許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顛倒。今天就 不是小髻求她,而很可能是一個粗鄙的鄉下農婦在求一位盛裝的城市小姐了……她 不由得打了個愣怔。有許多事情是不可以這樣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現在的問題 是:她粱阿寧需要一個踏踏實實全心全意照看費費的小阿姨,她不應絕了小髻的望, 應該有一束希望的火花總在前方閃爍,小髻才不會再演出假電報之類的活報劇。但 她終不能紅嘴白牙地騙人,給小髻打什麼保票,於是便含含糊糊地說:「這個事, 別著急,我這就給你托人打聽,看有沒有辦法留下。」

  沈建樹皺著眉頭沒說話。除了岳父動用自己的權力,小髻的事或許有一點辦法, 其它的主意,他認為都不現實。搞一個北京戶口,真是難於上青天!也許阿寧願意 求求她父親?只是那個倔老頭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辦。況且他人在外地,鞭長莫 及,但沈建樹不願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不願讓這件事還沒辦就罩上陰影。

  小髻滿懷希望地開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學問的人。 他們既答應幫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報答他們的,就是盡心盡力照看 好他們的孩子,不讓費費受一點委屈。幫姐姐姐夫洗衣做飯,再不提一句有關錢的 話。

  沈建樹實在不忍心,私下裡對阿寧說:「你還是叫小髻多休息一會。」

  「我並沒有叫她這樣拚死拚活地幹,是她自己願意的。」不管怎麼說,小髻近 來工作的積極性如此之高,阿寧還是很滿意。

  「你答應了她,她自然要報答你。而實際上,咱們是辦不到的。」沈建樹歎了 口氣。他想調出一個單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談對人有生殺予奪干係的戶口了!

  「我並沒有答應她,只說幫她想想辦法。我最近托了人去問,有沒有願意找農 村姑娘做對象的。人家還沒給回話呢!」

  想到小髻要用出嫁這種古老的辦法,換到進入北京的權利,沈建樹不由得心中 一陣悸痛。

  小髻正好走進來,夫婦倆不願把八字沒一撇的事讓小髻過早知道,便急忙把話 岔開了。

  阿寧姐和姐夫天天聲色不動,小髻等得心焦,又不敢貿然去問,只有更加努力 地幹活,把地板擦得光可鑒人,費費收拾得像個漂亮的瓷娃娃,誰見了誰愛。籍此 提醒姐姐,感動姐姐,使大家想到她的問題。

  費費已經會學簡單的話了。費費要吃棒糖,唆在嘴裡,像噙一根融化得很慢的 冰棍。小髻把棒糖從費費嘴裡拽出來。

  費費張著小手要他的棒糖。他不明白一向和顏悅色的小髻姨姨怎麼變得這樣霸 道。

  「姨姨……糖糖……」

  小髻把糖舉在離費費鼻子很近的地方。糖味像小蟲子一樣鑽進費費的鼻孔: 「費費好孩子,聽姨姨的話……」

  費費像個幼兒園的小布熊,憨憨地使勁點頭。

  「等晚上媽媽回來,費費對媽媽說,不讓小髻姨姨走,費費記住了嗎?」小髻 晃著棒糖說。

  「記住……告媽媽………不讓姨姨……走……」費費吃力地重複著。

  「真乖!」小髻響響地親了費費一下,又給他買了一很大大的棒糖。

  阿寧聽完費費好不容易學說完的口舌,微微笑笑,沒有答話。

  小髻的心有些發涼。看來,不能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小髻自己也得想想辦法。

  報紙的左右下腳和中縫,登滿了招生招工的廣告。閉起眼睛一想,就像全北京 都擺滿了課桌和機床。然而所有的校長和廠長,都絕不吝惜廣告費,雷打不動地率 先寫上:報名者需持有北京市正式戶口……

  小髻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著,當一個外鄉人企圖在這座城市永久居留的時 候,你才會發現,北京是多麼狹小,多麼嚴絲合縫。小髻置身於北京人之中,他們 義憤填膺地抱怨著物價,咒罵著交通,說著只有他們才懂的充滿兒化音的俚語,好 像他們是普天下最受欺壓的勞苦大眾。但小髻聽得出其中的驕傲和自得。只有真正 的北京土著,才能肆無忌憚地攻擊這座城市。這是一個巨大的透明魚缸,卻沒有小 髻邀游的地方。

  粗壯的金箍棒一樣的水泥電桿上,密麻麻貼著些油印的複寫的換房換工作城市 對換的啟事。小髻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阿寧姐放她一天假,她有足夠的時間。她想 象著每張條子各自的主人,有的還附有聯繫電話、具體地址。她突然想記住其中的 一個名字、給他打一個電話,跟他說幾句話。只是,說什麼呢?就說她想要他紙上 所寫的那問房屋那個工作?只是人家要問她用什麼交換呢?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在哪 裡呢?在那個遙遠的人所不知的小山村,她的工作是修理地球?想像中的那個人, 惱怒地放下電話,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

  她踩在這塊土地上,這土地卻不收留她。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間油漆一新的門臉,一張黃白色醒目的告示:本店擬招 售貨員若干名,待遇從優,欲報從速!附註:只收女性。

  小髻幾乎覺得這是自己想像過多出現的幻覺。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怎麼沒有 正式戶口一說?

  她遲遲疑疑地走進這間小小的店舖。若干名是多少名?會不會早已招滿?求職 的勇氣和鄉下姑娘的怯場,使她舉步維艱。

  「請問,招工……是這兒嗎?」她盡量大聲說,聲音還是含混不清。

  店主人是個絡腮鬍子看不出年紀的男人。他用蓖子一樣細密的目光,將小髻上 下刮了兩遍,才說:「是。」

  接下去是難堪的沉默。小髻不知道再說什麼好,那人也並不急著問。

  屋內光線很暗,小髻這才看清是問經營服裝的商販,已經有幾個與小髻差不多 大的女孩子在碼放衣物。

  原來已經招滿了。小髻真後悔,為什麼不早一點上街,早一點來到這裡!

  「你真想幹嗎?」那男人的話裡好像露出某種轉機。

  「真想幹!真想幹!」小髻忙不迭地說。

  「你要真想幹,我就把她辭了,要上你。」那人用粗糙多毛的手指,點點姑娘 中的一個。

  怎麼能這樣?小髻就是再想找份工作,也不能搶別人的飯碗!「那我……另找 個地方。」

  「看不出,你還挺仗義的。」老闆嘉許地說,「你要是肯干『全活』,我就收 下你。」

  「全活」是什麼東西?小髻只知道理發館把洗、理、吹、剪全上,臨了再噴一 頭花露水叫作「全活」。服裝店裡,大約是指搬、扛、運、賣叫「全活」吧。無非 是苦點累點,小髻不怕。她很肯定地點點頭。

  「那就好。每個月二百,真能讓我高興了,以後再給你漲!」絡腮鬍的男人很 有魄力地一揮手,事情就這麼定了。

  什麼樣的「全活」這麼值錢?小髻正在狐疑,絡腮鬍的手,已經毫不留情地在 她臉上擰了一把。

  猝不及防,小髻一愣:「你!——」

  絡腮鬍哈哈大笑。

  小髻憤怒地斥罵道:「你耍什麼流氓!」

  「耍流氓?」那男人真誠地奇怪了,「你不是『全活』都幹嗎,這算什麼!」

  原來,這就是「全活」!

  小髻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今天的事,跟誰也不說,永遠也不說!

  小髻的工作熱情顯然低落下來。倒不是她有意要怠慢姐姐一家,只是一個年輕 姑娘,心裡壓了這許多的心事,媽媽又一個勁來信問她說過的那個對象怎麼樣了, 鬧得小髻再沒個能說心裡話的人,連對至親至愛的媽媽也只能說假話。每晚早早鑽 進紫花布幔,去想自己總也想不出頭緒的心事。

  這可不行。保姆的工作,數量和質量都很難有確切的標準,幹好和干壞可大不 一樣。阿寧需要一個可靠的後方,費費應該有個快活的童年。只是現在要調動小髻 的積極性,實在不是件易事,幾塊錢,幾件衣服,包括溫暖體貼的熱情話,全都失 去了效力。一個人如果時時刻刻在憂慮著自己今後的命運,哪還有心思照顧身外的 事情呢!得想個辦法,使小髻重新振作起來,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井然有序 不知疲倦地工作。

  「小髻,你過來一下,有個事要跟你說。」阿寧破例坐在小髻床上,把紫花布 幔子拉過一半。沈建樹在正屋裡看書,阿寧不想讓他聽見這場談話。

  「哎。」小髻乖巧地答應著,緊偎著姐姐坐下了。不知怎麼,她心有點跳,好 像預感到姐姐要同她談重要的事情。為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她用手纏扭著紫花布 幔的邊角。

  「小髻,你也別不好意思。我考慮過了,你想留在北京,最保險最穩妥的辦法, 就是在北京找個對象。我們單位有個小伙子,大學剛畢業,各方面條件都不錯…… 我跟他把你的情況談了談,他說可以考慮……」一向伶牙俐齒的阿寧,這一次竟有 些結巴,也許是不善充當紅娘的緣故。

  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大學生,工程師,一切同跟媽媽說過的一模一樣!也許 真是上天對小髻格外恩慈,竟早早給了小髻一個預兆!小髻真是從心裡感謝姐姐。

  看著小髻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紫花布幔擰搓成了一根紫布繩,阿寧忙補充道: 「這事成不成、現在還很難說。你也別寄太大的希望。成了不要太高興,不成,也 別怨我。」

  「姐姐!我怎麼能怨你呢!不管成與不成,你待我的這片心,小髻一輩子是忘 不掉的。」

  紫花布幔抖開後,皺得很厲害。以至於小髻不得不盡量拉向頭這一側,以擋住 自己興奮的臉。至於腳,就讓它們露在外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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