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驚訝自己怎麼這麼輕易就把話說出了口。請假
的事,她一直犯怵怎麼說才好,想到不過是僱人的與被雇的,心裡反倒輕鬆多了。
阿寧覺出今天的話頭味道有點不對。往日小髻有什麼事,就說什麼事。比如上
公園,比如逛商場,總是快去快回,什麼時候到家,就馬不停蹄地開始幹活,並不
曾說過「休息一天」之類的話。
「費費病了。你的事改天再辦行嗎?」阿寧強壓住不滿,跟小髻商量。
是的,費費病了。小髻一陣心軟。可答應了田大媽的,怎好悔約?再說,星期
天你們都在家,幹嗎非得剝削我這一天?「不行。」小髻還不曾當面頂撞過阿寧,
但這一次,她堅持自己的要求。
這個小髻,近來學壞了!想必是聽了什麼人的閒言碎語,變得這樣不安分,阿
寧思忖著,話說到了這份上,鬧僵了對大家都不好。便點了點頭:「好吧。你就休
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甦醒得比平日晚些。乾燥涼爽的晨風在打掃潔淨的街道上快活
地跑著,把小髻的衣衫像風帆一樣鼓起。
田大媽已經在那裡等著了。地上是一大堆雜亂的書刊和一塊大塑料布。
「把它們按類歸好。擺在地上。」田大媽指揮。
書擺好了。都是過期刊物。封面花花綠綠的,像地面突然鋪起一塊斑斕的地毯。
「看好了吧?這事再容易不過了。賣書一毛錢一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留
神別叫人白拿跑了就成。你看著賣吧,我還得看車去呢!」田大媽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說不難,可小髻心慌意亂:「大媽,我可不會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這不用吆喝。你給我老老實實站著看攤就行了。自有人來你,
只怕你會忙不過來呢!」
會是這樣嗎?小髻孤獨地站在那裡。寂寞的雜誌被風掀動書包皮,發出嘩啦啦
旗子一樣的聲響,小髻聽起來,有點像家鄉風吹葦葉的聲音。
要是這樣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開始後悔輕易地答應田大媽。
幸好這只是很短的一個時間。過往的人們,先是注意到這個眉宇間略含憂鬱的
姑娘,其次注意到她腳下斑斕的書。
「這是賣的吧?」有人問。
髻兒點點頭。她的普通話已經很純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勢的時候,便不
張口。
「怎麼都是舊的?」
小舍不答後,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問。
「多少錢一本?」
「一毛。」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這麼多生人面前拋頭露面,真是太難為人了。
「什麼新的舊的!沒看過的,就是新的。」人們被一毛錢的低價所感動,自我
解著嘲,紛紛挑選掏錢。
北京人愛湊熱鬧。見這兒圍攏了一群人,湊上來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錢,一
手交貨,小髻買賣興隆。不知不覺中,腳下的地毯菲薄起來,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
色的空地。
「請問,這雜誌有第四期嗎?」一個很清朗的男低音隔著幾個人問。
「沒有,有的都在這兒擺著,找不到就是沒有。」小髻抬起頭,不覺愣了。
問話的正是姐夫沈建樹!「不賣了!不賣了!」小髻手慌腳亂地將剩下的雜誌
歸攏到一塊,好像這樣能彌補自己的失態。
沈建樹只看到一個小姑娘在低頭售書,沒想到竟是自己的堂妹。
在窄窄的家裡,他們原沒有多少機會說話。所有支使小髻的指令,都是由阿寧
發出的。沈建樹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管,他缺一本資料,想在這舊書攤上碰碰運氣,
不想竟這麼巧!早知如此,該繞過去。
「姐夫,你別對姐姐說。」小髻央求道。
沈建樹點點頭。看到小髻風塵僕僕卜的樣子,又很有些於心不忍。一個小姑娘,
若不是為了給自己帶孩子,何至於背井離鄉呢!想起阿寧說小髻不買票的事,他總
有點難於相信。縱是真的,也只能說小髻家的經濟太窘困了。他去過家庭服務處,
知道阿寧給的工資太少,私下說過幾次,阿寧也不聽,反說他把親戚當外人了。
沈建樹掏出身上的錢,說:「你這些書是幫別人代賣的吧?就算我買了。你把
錢交給人家,回去吃飯吧。」
小髻很感動地看著姐夫,突然覺得他有點像電視中的那男主角,那麼親切。當
然,沈建樹絕沒有那麼瀟灑,可他的神氣像。
小髻不接錢:「我答應了幫人家賣書,就得把這事辦好。我不光是為了掙點錢,
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北京這幹點事。」
沈建樹微笑了,這已經不太像最初那個拘謹的鄉下姑娘了。
「怎麼,姐夫不相信?」
「不是,我是說,你真要幹事,就該幹點比這有意義的事。你可以看書,學點
東西,電視裡每天都有講座……」
小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姐夫走了。
田大媽好像從地裡鑽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餓了吧?我給你帶了包
子,快趁熱吃吧!」
小髻顧不得說謝,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全忘記了城裡的女孩子,即使在這時候,
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去揪。斯文而嬌柔。
吃飽了,小髻這才恢復了平日的安靜。有些靦腆地說:「大媽,這是包子錢和
糧票。」
「快別這麼見外!大媽這就給你錢。」田大媽說著,將手絹包裡的賣書款抽出
一張,「這十塊是你的辛苦錢,別嫌少。」
小髻雙手推攔:「大媽,這書是有本錢的。我不過站著看看攤,哪能要這麼多
錢!」
「姑娘,你要是硬不要,就是嫌少,大媽可就拿你當外人了!」田大媽佯裝著
沉下臉。
「這……」話說到這個份上,小髻只好把錢收下,心裡高興得蹦蹦直跳。十塊
錢,抵上給姐姐干半個月了。
大媽沒有說以後還要不要小髻幫忙賣書,小髻自然也不好問。
「今天有個人,想找一本《計算機》第四期。」這個問題,小髻可得問清楚。
「這可難了。咱們的書,是從廢品收購站買回來的。按廢紙的價買,照咱們這
個價賣,哪能不賺錢呢!當然這得有熟人。請客送禮,不過還是咱的賺頭大,這你
也看到了……」
小髻點點頭,她拿的錢,不過是幾分之一。
「話又說回來,人家賣什麼書,咱才能有什麼書。所以,要想指名道姓地找哪
本書,那才是大海撈針呢!你知道人家賣沒賣呢?就是賣了,那麼多廢紙舊報,誰
能擔保一定能過咱們手給挑出來呢?也許這期在咱地攤上擺著,下期在哪個小販手
裡,正給人包五香花生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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