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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幾時,費費哭了。小髻立刻驚醒。其實費費夜裡跟他爹媽睡,與小髻並 無關係。小髻一天同費費在一起,聽得懂他的哭聲,這是費費要尿了,應該馬上抱 起給他把尿。可惜,阿寧雖然是懂多種計算機語言的工程師,對兒子的特殊語言卻 很生疏。費費是個乾脆的小伙子,他的哭聲很快停了,變成一種快活的哼叫。糟了! 已經尿出來了。小孩子真怪,尿濕了自己身底下的被褥,該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 怎麼能如此自在而得意呢!屋裡傳來一陣忙亂。小髻想像得出,費費此時正掙著淺 藍色的圓眼睛,無辜地注視著他手忙腳亂的父母,好像一切同他毫無關係。小髻不 覺無聲地笑了。二十歲的女孩子的心境,明朗而單純,經過一個美妙的春夜,立即 將煩惱遺失在剛才的睡夢中。

  遮天蔽日的紫花布幔帳,在黑暗中像一堵高聳的牆,小髻覺得自己彷彿睡在一 個巨大的櫃子或是夾壁牆裡。突然,她又聽到悉悉卒卒極細微的響聲。

  「多長時間……沒有了……」姐夫的聲音輕柔得像一團溫存的棉花

  「輕些,小髻在。」阿寧姐說。

  「她睡實了。」

  小髻趕緊屏住氣,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也許她該弄出點什麼聲響,阻止將要發 生的事,但她內心裡卻充滿著渴望和好奇。她覺得自己很壞,卻越發僵硬得毫無聲 息,不過事與願違,從她身上發生咚咚擂鼓般的聲響。她絕望地鬆了一口氣,才發 現不過是心在嗓子下面跳動。

  極短暫的平靜後,聲音又起。

  「小髻來了以後……你好像……少多了?」阿寧姐的話,慵慵懶懶的。

  「這樣年輕的一個姑娘……你不是對我也正規多了………」

  「不說這些好嗎?好不容易……」姐夫有些急躁。

  「那……你得去洗一洗……」

  「今天,就免了吧……小髻會醒……」

  「今天……以後要先去………

  「以後……晤……以後我每天都先去,然後……等著你……」

  小髻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其後的聲音是確確實實的,但因為想像 不出是如何發出的,聲音也就變得模糊不清了。當她焦急地睜開眼睛,紫花布幔帳 無情地遮斷她的視線。她極輕靈地挑開一個犄角,幔外仍是一片混飩。通往正屋臥 室的門虛掩著,露出一扇極細薄的光柵,像一片金屬板,筆直地立在那裡。

  髻兒感到一陣燥熱,從屋內分明往外發散著一種炙人的氣息,烤得她想衝出房 子,赤足站在冰涼的野山坡上,讓帶著露水的夜風,打濕她的頭頂。

  因為長時間憋氣,她只得微微張開口,讓胸內火熱的氣流無聲無息地吁出。

  屋內竟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髻兒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許什麼也不曾發生, 剛才只是自己的一個夢境?她只得借助於眼睛。這一次,是不會錯的。那片薄薄的 金屬樣光柵,因為有人影不時遮斷,竟像一個有生靈的翅膀,忽明忽暗地上下抖動 起來。

  然而,屋內依然是寂靜的。小髻先是疑惑繼而驚異起來。鄉下的孩子,遠比城 裡的孩子要懂事早。草木欣榮,禽畜繁殖,人不是與它們一樣嗎?小髻聽慣了吵鬧, 甚至半夜的撲打。對於那件事,以為一定是同各種各樣的聲音連在一起的。屋內的 寧靜,使她深深地感動了。

  原來城裡人是這樣睡覺的;原來費費是在這樣濕馨美好的夜晚,來到這個世界 的。原來世上還有這樣和諧的歡愛;原來阿寧姐是這樣一個幸福的女人!

  小髻知道自己像一把銳利的小刀,深深楔進了堂姐家生活的斷面。她知道他們 愛吃什麼菜,愛喝什麼湯;知道他們刷牙洗臉時擠多長一條牙膏搓幾下肥皂。她甚 至知道他們有多少錢存款,儲蓄單藏在那裡。那數字之和比小髻設想的要少。她並 不是存了什麼非分之想,只是一種不可抑制的好奇。她也不時感到,姐夫想親吻姐 姐,因為她的在場,只得改為溫存的一笑,留下幾許不滿足的遺憾——

  她曾以為這就是城裡人的全部了。直到今天夜裡看到——正確地講應該是聽到, 或者是說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的一幕,小髻才知道城裡的女人怎樣做女人。

  城裡人是該瞧不起鄉下人的。

  早上起來,小髻久久不敢正視阿寧,怕他們知道自己夜間不曾睡著。直到阿寧 發現費費在發燒,家裡一團忙亂,小髻才自然起來。

  阿寧把費費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同小髻一起去醫院。

  正是上班時間,路上的自行車群,逼得人不敢過馬路。「小髻,給你買車票的 錢,咱們倆萬一擠散了,你在醫院門口等我。」

  「姐,我有錢。」小髻推辭。

  「拿好。車來了。」

  阿寧抱著費費從後門上,小髻被人流裹向中門。

  「買票了買票了,沒票的買票了。」售票員像在吟一首不曾斷過句的循環詩。

  人們無動於衷,全神貫注地對付擁擠。這是由真正北京人構成的貨真價實的擁 擠(絕不像外地人多時那種裡糖外澀式的贗品)。假如從車廂頂掉下來一根針,它 會洞穿幾個人的肌膚,而絕不會掉在地上。到站了,人們左右俯仰,靠壓縮肉體騰 出下車者通行的甬道,然後像被風分開的青紗帳一樣,又嚴絲合縫地密閉起來。沒 有人說話,沒有人抱怨。甚至踩了腳,也沒人說對不起,更不用說回答沒關係了。 車廂裡擠滿了人,寂靜得卻像一片荒漠,這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擁擠和對擁擠的默契。

  阿寧姐不知在什麼地方,她抱著費費不知有沒有座?小髻什麼也看不到。她想 買票,售票員惺忪著眼,無精打采地垂著頭,像受了凍害的瓜。小髻拿不準該不該 叫醒他,她希望另有人買票,這樣小髻可以趁機遞過錢去。可惜沒有。人們似乎在 無意中維持著沉寂。售票員也不檢票,有幾個人自覺地掏出月票虛晃一下,速度快 得如電光石火,售票員看也不看。正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覺得自己同其它人並沒有什麼區別。她很 想得到更多的人承認。她的手在衣袋裡,把那張潮濕的角票鬆開了。手從衣袋裡抽 出時,感到一種冰涼的寒意。

  下站就是醫院。真正考驗人的時刻來到了。小髻懼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 人。這時是要說著「勞駕,換一下」,然後奮不顧身地往外擠。小髻卻是不能說話 的,她的北京話還不純正,會露餡,於是她硬往外擠。人們雖略有不滿,還是很配 合地為她放出一條小徑。像這樣漂亮的姑娘,有時常常是不注意她們應有的禮貌。 現在,小髻站到售票員眼皮子底下了,離車站卻還有漫長一段距離。

  「下車的同志把票打開了打開了。」售票員又開始唱他那古老而無韻的歌。精 神雖不見其怎樣好,眼皮卻是睜開了。

  小髻一陣腿軟。現在買票,還來得及,一切還沒有開始,結束它誰也不知道。 小髻的手不聽使喚,急切地直想去夠那張角票,但內心深處有一股更倔強的念頭, 阻止了手的衝動。於是顫抖的手指只撣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來,這個動作還挺優 雅的。

  不能退縮?你已經很像一個城裡人了。售票員掃過你的目光,沒有一點異樣, 為什麼要在這最後一分鐘退縮下來呢?要是小髻現在掏出錢來買了票,她會一輩子 為這一剎那羞愧後悔的,她失去了一個極好的鑒定自己的機會。於是,小髻格外筆 直地挺起了腰,儘管她的腿緊張得發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個笑容,並 且大膽地瞟了售票員一眼。

  售票員這會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嫵媚的姑娘對自己囑目,回敬 給她一句「先下後上」。

  終於——到了。車門發出像開水溢到火紅爐蓋上的蒸汽聲,木偶動作般的打開 了。小髻真想一個箭步跳下去,然後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經的北京人,應該 是從容不迫地將小巧的書包挽到胸前,輕輕跺跺腳,然後瀟灑地用鞋點地,從蜂擁 而來的上車者中擠出去,嘴裡還要說著:「擠什麼擠……」

  小髻都照著做了,就是沒說那句道白一樣的京韻。當她從人流中穿過的時候, 感到一種神聖的莫名的喜悅。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經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請打開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時竟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錯覺,因 為她不止一次設想過售票員會這樣問她。

  公共汽車開走了。

  「同志,請打開您的票。」聲音又不屈不撓地響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種不 滿。

  這一次,小髻聽清了。聲音就從她正前方發出。那人臂戴紅箍,正毫不客氣地 打量著她。

  小髻傻眼了。這是汽車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員,這種情景很少見,但今天小髻碰 上了。

  她的第一念頭是逃。哪怕登上剛才開走的那輛車,她可以立即買票,在下一站 下車,一切都來得及補救。然而這肯定是不能實現的。第二個念頭是尋找阿寧,只 有姐姐能救她。

  左顧右盼在查票員眼裡,等於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寶貴的時間,她本 應立即服罪補票認罰的。

  「想溜走呀?有沒有票?說話呀?啞吧了?」查票員一旦碰到時髦新潮而又蓄 意逃票的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圍過來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歎了口氣,戀戀不捨地走了。

  小髻的頭腦裡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只知道自己不能說話。便緊 緊鉗閉著紫葡萄一樣的嘴,驚恐地瞪著查票員。

  「甭裝可憐!掏錢,罰款!」查票員把小髻的態度誤認為是對他職權的藐視。 越發來了火氣,「還挺寧死不屈的!說不說話?不說從哪上車的,從起點站罰!」

  小髻執拗地緊閉著嘴。從自以為是一個城裡人的美好感覺中墜入當眾受辱的窘 境,她完全失了方寸。

  梁阿寧看到小髻的時候,正是這樣一番情景。她的腦袋哄地一聲變得很大,踉 蹌了一下幾乎摔倒。她自詡不屬於小市民,而且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從來不屑於 注意這種鬧劇式的糾紛。想不到,小髻竟這麼丟人,被當場揪出來示眾。看到那張 酷似自己的臉龐在眾人逼視下紅一陣白一陣,她直覺得全身的血往腦袋上衝。

  站出去,救下小髻?這類執法隊,說上幾句好話,認罰認錯,事情也就過去了。

  小髻被圍在中心,像陷餅中的羔羊一樣,用充滿淚水的眼睛在尋找著自己的姐 姐……

  阿寧的腳卻像釘在地上一樣,僵直不動。丟人呀丟人!她梁阿寧要在眾目睽睽 之下,領回一個逃票犯,還要被人劈頭蓋臉地奚落一番,她從未遇到過這種尷尬, 小髻是小髻,她是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臉面當回事,就讓她自己去蒙受這恥辱吧! 我可不願意代人受過。

  梁阿寧鐵青著臉,緊緊地抱著費費,冷漠地站在圍觀的人群中,執拗地沉默著。

  小髻在眾人的逼視下,抬不起頭來。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條條寬窄不一的 褲腿和一雙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許從另一個車門下車走遠了,費費正生著病……

  費費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他一眼看見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就 張開雙手,奶聲奶氣地發出模糊的「一」聲,要小髻抱。

  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經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針似的興奮起 來,連稽查隊的也躍躍欲試:怎麼,還有一個同夥?

  阿寧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裡的月票沖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後用從 容不迫的矜持口吻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阿寧的氣度不凡,稽查隊稍微收斂了一點氣焰:「你問我,我問誰?你妹妹坐 車不買票,問她話還裝聾作啞,真不嫌寒磣!」一邊斜著眼,打量著她倆。

  「姐——」小髻滿含委屈地叫了一聲,為稽查隊的話,充當了極好的註腳。

  「噢——」圍觀的人一陣起哄。

  「誰是你姐!」阿寧冷冰冰地拋給小髻一句,然後,對稽查隊說:「一個鄉下 人姐呀妹呀地亂叫,你們就相信?她是我們家雇的保姆,新來乍到不懂規矩。你們 也犯不上這麼厲害。該補多少錢的票,我來買。」

  小髻蹣跚地跟在阿寧後面,好像腿腳受了很重的傷,眾人的目光,像錐子一樣 戳在身上,卻終能洗去,阿寧姐那句話是紮在心上,永遠也拔不掉……對了,不能 叫阿寧姐了,她不認我這個妹妹的。小髻把手伸進衣袋,把那張被汗水儒濕的紙票 扯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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