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嗎?皮膚癌患者的兒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於院長
遲遲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來。
是的。對病人和對家屬都不是一件壞事,可是對醫生負不了這責任。不要說在
我們這個死亡教育很不發達的國家,沒有立法,誰也不敢實施。就是我剛才說的那
位外國醫生,後來也被州法院傳訊。最後以謀殺罪和製造殺人武器罪被逮捕……所
以關於安樂死的問題我們無法討論。院長說。
我們可以到公證處去。說明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同醫院無關。怎麼樣?這樣
還不可以嗎?你們還要怎麼樣呢?你們要我們熬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呢?皮膚癌的兒
子焦躁起來。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醫院不能這第做。院長舔舔乾燥的嘴唇。她每天要
同病人的家屬說無數的話。在最後的日子裡,家屬同醫生說的話,遠比同他們垂危
的親人多得多。?日言百句,其氣自傷。院長回到家裡,很少說話。就像廚師在自
己家裡,只吃最簡單的飯菜。
你們做醫生的,把人治活沒什麼本事,把人治死還不容易?找點抑制呼吸抑制
心跳的藥面泡在滴瓶裡,不就什麼事都了結了嗎?皮膚癌的兒子很內行地說。
這種內行激怒了院長,或者說是潛伏在這種內行後面的冷酷。安樂死未嘗不可,
但它由這樣一位打扮過於精細揮著淋瀝水激凌的年輕人,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她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歎息。
她的病人都已經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發言權。她要為他們說句公道話。
「既然你知道得這麼清楚,又不用負法律責任,你把你老父親拉回家去就是了,
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裡完成,又何必送到我們這裡來!」院長沒好氣地說。
冰激凌化了。
「您這是什麼話?我哪能那麼殘忍?那我的後半輩子還有好日子過嗎?我父親
死在家裡,還是叫我一手給安樂的?!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想讓他早點去了,
可我自己不能幹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著我父親的血。既然你們醫院這麼不肯幫忙,
咱們就熬著吧。快有出頭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湯,歎
了一口氣。
院長也歎了一口氣。不能說皮膚癌的兒子講的毫無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
現在就能做。親屬不敢做,醫院也不敢做。安樂死需要群體意識,當群體還沒有用
法律的形式把規則固定下來,做了就是犯規。
我們的民族忌諱死亡。華夏大地雖不出產鴕鳥,但我們秉承了這種動物的精神。
帝王將相們尋找長生不死之藥,以為可以逃脫自然法則。小小百姓有許多言語禁忌,
他們天真地認為不談死亡,死亡就會扭過臉,給我們一個光滑的後背,人們把無數
天然的動植物和礦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煉。人們以為無法忍受的高溫
會把天地間的精華焊接在一塊,咽到肚裡,就可與日月同輝(且不說日月也有崩潰
的一天)。我們崇尚「福祿壽」三星,以為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
們不再談「祿」。「祿」現在叫勤務員或是公務員,你不能在門上貼個倒「祿」字,
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進爵,不斷進步。至於「福」,最是眾說紛紜的詞,有一千個
人,就有一千條對「福」的註解。說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說它了。惟有這個「壽」
簡單明瞭,國際通用的試題衡標準。只要活得久遠,那便是福祉,是一個人德行的
明證。像一匹沒有縮過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長短。
我們曾煉出那麼多有用無用的仙丹,我們正繁衍著世界上最龐大的人群。可是
我們還沒有學會正視死亡。我們的老人像外國女人似的不談年齡,好像淨王爺是個
多情的騎士,而且弱智,極好糊弄。
在這種夾縫中誕生的中國臨終關懷醫院,像老式掛鐘的吊擺,忽而傾向瀕危的
去者,忽而傾向疲憊的生人。多一番搖擺的艱難。
※
※ ※
那個小伙子用手絹揩著手上的冰激凌湯失望地走了,這個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
的小伙子又來了。
院長迷惘地看著他。他已明確得知醫院不做安樂死的操作。
「院長,您不必緊張。我今天是特意來向您道謝的。在我母親最後的日子裡,
你們給了她溫馨。她雖然不會說話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滿意。我是她一手撫養大的,
我讀得懂她每一個眼神。」小伙子實心實意地說。
「現在我要把媽媽接走。」
「為什麼?」院長很驚異,「她會死的。把她從病床上挪下來,再搬到救護車
上,抬來抬去,與病人極不相宜,她會……」院長突然噤了聲。
法蘭克福的小伙子鎮靜地看著她。
院長明白了。兒子需要母親的那個結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飛機起
飛的時間,對於火化一具屍體,操辦一場象模像樣的喪禮來說,並不寬裕。
大家相對無言。
「小伙子,我還要提醒你。當然老人家可能會在這場搬遷中停止呼吸,這是最
理想不過的結局了。可是萬一吶?萬一你的母親挺過了這場折騰,回到家裡還是咽
不完這口氣,你馬上又要出國,誰來照料她最後的時光?死亡就像一片搖搖欲墜的
樹葉,也許下一陣風就會飄落,也許會懸掛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難,活著不容
易,死也不容易。請三思而行。」院長苦口婆心。
「謝謝您。您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樣,就好了。可您說得也對,
要不利索,變成您後來講的那樣,就更難辦了。我不能把我媽接回家,那算怎麼回
事?家裡擺個死人,老婆孩子還不嚇暈?實話跟您說吧,我給我媽聯繫了一家醫院,
民辦的……」
「小伙子,把你媽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沒的可說。有的老人就愛死
在家裡?這也是中國人的習俗。但要是接到別的醫院裡去,不是我當院長的老王賣
瓜,要說臨終服務,我們這裡是周到的。民辦醫院收費高,治療也不盡如人意,特
別是條件比較差。你再全面考慮。」醫院床位很緊,等著住院的打破頭,院長是設
身處地為他想。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頭來。他在想什麼?
院長說:「你還有什麼特殊的難處,儘管說。只要力所能及,我們將全力以赴。」
她此刻已不單考慮一個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樣把醫院辦得更好。
「主要是他們所能提供的服務你們沒有。」小伙子為難地說。
假如他說出別的理由出院,院長什麼話也不會說。住院有些像銀行,進出自便。
但這句話刺激了院長的職業自尊。
「沒有什麼服務項目是民辦醫院能做到而我們不能做到的。」院長很矜持地說。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願但是很肯定地說。
「沒有。他們能做到的我們都可以做到。你詳細說說。」院長有幾分冒火。
……
沒有回答。小伙子沉默。聽得見遠處病房輕聲嗚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說啊!」院長不耐煩了。
「我不說。」小伙子終於開口,「我不想說。」
院長火了:「你剛才還說感謝我們,這麼一件小事都藏著掖著!就看在我們為
你媽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該說!」
「你是不是想你媽反正也這樣了,再說什麼也沒大的意義了?別這麼想,是人
都得死你給我們提了好的建議,以後的老人們就會舒適些。就請看在將要死去的人
面上,你告訴我實話。」院長熱忱地懇求。
「我不想說。」小伙子陰沉著臉。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啦!我要偷你嗎?我要搶你嗎?為病人服務的事,又不是
專利,有什麼不可說?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蘭克福或是外國的其它什麼地方
去吧。你人還沒走,就變得這麼不通情達理。我不希罕你說了。你前腳把病人轉走,
我後腳就能打聽出他們使的辦法。」院長氣憤地說。
事情往往一發火就有了轉機。
「院長,我之所以不說的原因不是對您。是對我自己的。」小伙子艱難地說。
「說吧。」
「那家醫院已同意將我母親安置在一間沒有暖氣的房間裡,拔掉在這裡維持了
幾個月的鼻飼管。而且停用一切維持藥物,氧氣也掐斷……;這樣,據他們估計,
我母親在一兩天內就可以……走了。」法蘭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長,對著牆壁說。
他的話說得很理智,漠然中滲出殘酷。但他越往後說,語調越被一種潛在的哭
泣所分割。「這樣,我就可以在母親身邊盡完最後的孝道,無怨無悔地踏上奔赴異
國的道路。我將把母親滾燙的骨灰帶在身邊,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母親都永遠同
我在一起了。她會保佑我,關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單。從此,我的靈魂同母親的靈
魂在一起,永不分離。」
院長瞠目結舌。她覺得自己也算個高級知識份子了,真不明白這個兒子!要說
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裡還閃著瑩瑩水光。要說他孝,竟打算把自
己的親生母親活活凍死!餓死!
院長背對著法蘭克福的小伙子,從抽屜裡拿出一瓶藥,說:「我本是從來不幫
病人做這種事的。拿去,這雖是普通的鎮靜藥,給你的媽媽服上幾粒。她也能毫無
痛苦地永遠睡去。比你那辦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驚恐地叫起工業區:「不!不!我不要!我怎能親手給我的媽媽吃這種
東西??那樣,我的心靈將一輩子不得安寧。我的媽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死去,
而那個時間正是由於我給她吃了某種東西,這個結論會使我痛苦萬分。我的靈魂將
終生在有愧於母親的陰影裡徘徊。我不能做這件事!」
醫護人員象摘漁網似的從她身上取下各種導管。揪下氧氣的時候,她的呼吸頓
時窘促她長期生活在氧氣的保護下,其實同正常人已不在一個地球。那是幾億年以
前的地球。樹木蔥蘢恐龍出沒,氧氣比現在要多的多。她知道這是轉院的需要,就
堅強地隱忍著。幾乎沒有一個病人能從這所醫院裡活著出去,她是多麼的幸福啊。
「我好了……會來看你們……」這是法蘭克福小伙子的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整個告別過程,院長沒有出百。她抱著雙臂從窗戶看著這一切。她覺得自己沒
出息,當這麼多年的白衣天使,還那麼容易動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媽媽的
死,那麼,他絕不是裝出來的恐懼,究竟是怕什麼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哪怕在外國得了諾貝爾獎,他也畏天命。
在中國人的骨髓裡,覺得人是不能操縱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隻手,那是
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兒子可以把母親往死
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確地對那個時刻負起責任。他不怕母親,他怕的是天。代
天行道,天就會怨你僭越了名份,懲罰於你。
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順乎天意。難啊!不孝兒女們!
※
※ ※
我與院長交談著,進來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這是護工的裝束。
護工就是護理員,臨終關懷醫院裡最髒最累的活由她們承擔。
女孩向院長請示工作。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直到她離開。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為什麼看她。」院長和我已經熟悉,半開玩笑。
「她工作服的顏色很奇怪,像紫羅蘭的葉子。」我說。
「我們的護工都是年輕的女孩。你覺不覺得穿這種顏色的衣服顯得更美麗?我
希望院子裡多一些生氣。當然,這種布也比較便宜。」院長笑了笑說,「但引起你
注意的不單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說:「在這種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麗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像對不
住垂危的人。」
院長說:「這是您從年輕的活人的角度看問題。其實,老人們看到美好的事物,
精神會凜然一振。他們不嫉妒。」
我隔著窗戶追蹤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膚象鮮嫩的白菜心,泛出瑩瑩水光。絕無
化妝,但無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輪廓極為柔和的嘴唇艷紅如丹。
我說:「我也不算孤陋寡聞的人。像這麼美麗的女孩從來沒見過。」
院長說:「她是我從保姆市場上挑來的。當時一口鄉下話,現在下了班穿上時
裝,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剛從鄉下來的時候,可以安心在您這兒。現在依她的相貌氣質,隨便
可以在五星級的飯店裡謀到飯碗。您靠什麼留住她?」院長說:「她真有你說得那
麼漂亮?也許我們天天看,慣了。」
我說:「真的。我是一個對女人的長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騙男人容易,騙女
人難。
院長說:「其實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
它使女孩子的臉蒙上一層聖潔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動人。例如菩薩,例如佛。菩薩
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嗎?肯定不是。但你覺得是。」
我說:「能夠告訴我,您一個月給小白們發多少餉錢?」
院長說:「您最好不要問我這件事。您一問我就心酸。不過您既然問了,我就
告訴您因為給臨時工的工錢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說:「我想同她談談。」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時候,您來。」
※
※ ※
我和小白讓在院子裡談話。所有的房間都被病人擠得滿滿的,冬天是收穫死亡
的季節只有院長的房間有空,但我想避開院長。
「你長得真漂亮。」我說。我本不準備這樣開頭,實有恭維之嫌。話脫口而出,
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沒法不說這話。猶如你在焦渴當中看到清泉,沒法不說真涼快啊!
早晚都得說,完全下意識。
她微微笑笑,說:「也許是周圍太淒涼了,陪襯的。」
院長說她讀了很多文學書,還學著外語。
「你以後會長久地在這兒幹嗎?你知道自己的價值嗎?」我迫不急待地問。
「小白!小白!你在哪兒吶?快去看看你當班的那個6床吧!」遠處淡紫色的影
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護理的病人就出現了真空。聽人一叫,像林業工人聽到火
警,顧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緊迫其後,心想這可以現在觀察。
露天冰冷的空氣麻痺了嗅覺。尾隨小白進了病房,直奔6床。鮮紅的「6」字床
號下,一位鬚髮潔白的老人正在安詳地吃香蕉,全無呼喚的危急。
「嗨!真是虛驚……」我剛說到這兒,看見老翁不高興地把手裡的香蕉一甩,
巴掌印到了牆上。
一個黃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鮮地扣在壁紙上,呼呼地冒著熱氣。
他欣賞著,又按了一個,呵呵笑。
濃烈的屎氣象原子彈爆炸的煙霧,嗆人肺腑。眼睛習慣了室內的昏暗,我看軟
香蕉原來是糯軟的糞便。
頓時,胃裡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熱直逼咽喉。我連連乾嘔,發出烏鴉一般的
怪叫。
透過眼裡的酸淚,我還瞄著小白。她的嗅覺好像失靈,溫柔的白臉無一絲變色,
細細的柳眉徐緩地舒展著,輕聲說:「你啊你。我就這麼一會兒不在,怎麼就……」
說著用紙去揩老翁的黃手。
氣味愈發濃郁。
無論我多麼欽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還是繼續,再過一秒種,胃液就會洶湧
而出。我像一個逃兵,扭頭就跑,氫病房的木門摔得震天作響。
我在陽光下盡情地嘔吐。每一根睫毛都掛滿了淚水,看天空有幾十輪太陽。
當小白重又裊裊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著胸口,無法安定。那惡臭無比的
糞便,那狼吞虎嚥香蕉的場面……
我又想嘔。
小白不停地同我說話,以求轉移我的注意力:「都這樣。我剛來的時候,幾天
沒有吃下一粒糧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媽從小就說我的鼻子靈,幹這活兒鼻子可
受大罪了。現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經聾了。我是院長招來的,後來院長太忙,就說
小白,以後這招工的事就分給你了。你現身說法,就這活兒,就這錢,誰愛來就來。
來了先試三天工,願意幹就留下,不願意幹就走,給工錢。以前院長挑來的人,盡
不干的,有的連工錢都不要就跑了。輪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覺得好點了嗎?
要不咱們到上風頭去站站?」要
我出了洋相,還要人家勞動者照顧,真慚愧。我忙說:「好了。你是怎麼挑人
的?」
「院長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幹。看到身子膀大,手腳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長相,
長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說。
天!就這人所不齒的活兒,還要挑美女來幹,要不是自己面前這個嬌美的女郎
櫻唇親自吐出,我是絕然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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