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時候。一個瘦瘦的男子走進來。他
華貴的變色鏡由於屋內昏暗的光線逐漸變得清澈透明,更顯出臉色的蒼白。
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像一個剜去了肉的河蚌,乾燥地敞著唇。院長回答說:
「沒有,還沒有。」
院長回答說:「沒有,還沒有。」
他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問同樣的話。院長都有同樣的答案使他轉身出去。
相似的過程使院長先不好意思,搶先說。
「可是,到底還要多長時間?」小伙子問。好像空氣中有一條鞭子抽了他的臉,
臉稀薄的紅了。
「不知道。你明白這不是天氣預報。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搞錯,在預報晴天的
時候下雨。」院長鳥瞰著這個已不算年輕的年輕人。成天接觸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
院長覺得自己足有幾百歲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將要死去的人老,比他
們的子女更要老上幾輩。
「但是你們應該知道。沒有人比你們更有經驗的了。」年輕人固執地說。他平
日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院長知道這種人一旦開始說了,他就會問個水落石出。
「是的。我們是比一般的醫院有些經驗,但它畢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規律
的,比如月份減三加七。但死沒有。你母親的各項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說,她雖
然是架舊馬車了,可還在緩緩地運行。等著吧。有些時候我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
是等待。」院長很體諒面前的年輕人。當家屬把他們的親人送到臨終關懷醫院來以
後,院長就覺得同他們有一種親屬關係。
「等到什麼時候?」小伙子急切地問。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來。眼睛會像塗了油似的發亮,說話充滿感情。假如你
的母親是個文化人,還會有詩意。她會突然說她想吃某種東西,嗅覺突出得好,會
聽見很遙遠的聲音……到這種時候,就快了。依我們無數次的經驗,從那時候起,
大約還有一天的時間。」院長諄諄告誡。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迴光返照。」「可是我剛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像完全失去
了知覺我叫她,搖她,她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把睫毛閃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說。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別埋怨她,她只有這麼多的勁,全使出來,只能動一
動睫毛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老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塊股
肉,距大腦最近又最輕巧。它是人類隨意活動最後的屏障。」院長解釋。
「院長。不要同我說我老了以後的事情,我不願意聽這個。我會老,我們每個
人都會老。在老還沒有到來之前,讓我們抓緊時機幹點事。既然我們都會攤上那個
結局,沒有必要說來說去。我們的道德總是太注意結局而忽視過程。我還沒有向您
介紹過我自己……」年輕人激動起來。
「我認識你,你不是21床的兒子嗎?」院長道。
「我是博士。在英語裡博士和醫生是一個詞,可我不是醫生是博士,是我的母
親把我培養成博士的。我馬上要到德國去學習,這也是我母親清醒時非常引以為豪
的一件事。這是我的護照、簽證,喏,還有一星期以後飛往法蘭克福的機票……」
小伙子把一大攤東西鋪在桌面上,棕色的護照像一大塊巧克力餅,斜插其中。
院長不由自主地向後躲閃了半步。東西太雜亂,要是碰掉一星半點,說不清。
※
※ ※
院長辦公室的桌子很破舊,側面都噴著稅務局的字樣。稅務局如今都是鳥槍換
炮的機構,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價錢賣給了臨終關懷醫院。一張三條腿的桌
子只要了十元錢,哪裡找!
當時,院長買下桌子以後,悠閒地在古老的橋墩底下和菜農討價還價。在買了
一把新鮮的小白菜之後,她走上橋頭。
大媽!封涼台不?貼壁紙不?打傢具不?
橋畔的小工麋集過來,手裡揚著光潔的木板。
不打傢具。光修。還油。幹不?院長說。
這是個苦活。看這半老太太的模樣,家裡一定不寬裕,手頭不會太大方。
小工們想著,漸漸散去。只剩下一個小木匠,剛剛進城,沒人雇他就得干掏飯
錢。他說,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濃淡不勻,像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塊濃郁的褐黃處。躺著即將
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鑰匙鏈,上面只有一把鑰匙了。
「快收起來。我相信你的飛機票是真的。別丟了。」院長說。
「可是因為我的母親,我遲遲不能動身。從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遲了行
期。再推下去,法蘭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資格。」小伙子憂愁地說。
院長頻頻地點著頭。這並不說明她贊成你,只是證明她很注意地聽。
「你們能否幫助我?」小伙子懇切地說。
「我們當然很願意幫助你。關於你母親的後事……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父親很早就去世了。」
「那麼單位也行。」
「沒有單位,我母親是家庭婦女。」
「我是說你的單位。」
「我的單位?因為出國的事,我已經同我的單位鬧翻了。我是不打算回來了。」
「那麼就朋友吧。雖說這種事不太好辦,但我們一定大力協助你。你請你要好
的朋友來一下,同我們取得聯繫。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飛走了。你母親的後事,我
們和你的朋友一起操辦。我們會盡心盡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把整個
過程拍成錄像,給你捎去。一定像你在場一樣肅穆隆重。」院長設身處地地說。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依舊眉頭緊鎖:「我相信你們,但這件事不能這
樣辦。我是獨子,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親自給她老人家送終,我
的心靈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悔恨無窮。這一輩子。坎我拿哪一國的綠卡,成了哪
一國的華裔,我的靈魂都會不安。骨子裡我永遠是一個中國人,有一套中國人的神
經系統。我辛勞一生的母親應該有一個善終,她只能在我的懷裡死去。其它任何一
種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見多識廣的院長糊塗了:「可是那該怎麼辦?你是知道的,我們這裡是不做安
樂死的。」
曾經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膚癌的老父親送到醫院後,對院長說:「人就交給你們
了。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醫護人員顧不得說別的,先把人攙到床上去。一走動,
癌被觸醒了?鮮血順著老人的褲腿灌滿了兩隻鞋。他的肢體象蜂窩一般爛著,腐敗
的氣息把他周圍幾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像停屍房。
「大夫,讓他早點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為他好,也為大伙好。大熱的
天,您看蒼蠅可勁地往這院裡飛,紅頭綠頭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讓他安樂了
得了。」兒子邊給院長遞冰激凌邊說。
院長說:「你們的意見我可以理解。我的這所醫院是唯一不以延長病人生命為
宗旨的醫療機構。但是我沒法滿足你們的要求,因為中國沒有這方面的法律。假如
實行了安樂死我們說不清。」
※
※ ※
一個外國同行的故事讓院長痛心疾首。
一個美麗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療只是延長她受苦的時間,治療本身更加得
她的痛苦。
我實在是受不了。醫生。從我患病以來,我求過您多少次,但這是我最後一次
求您了?我不能讓我的所有感官,都成為儲藏痛苦的容器。我不願意生命的存在,
只是為了證明醫學的威力。我的生命現時對我已毫無意義,它只是病的跑馬場。我
的意志已經走到盡頭。我除了消耗別人的精力與財富以外,唯一的用處就是感受痛
苦。經過鄭重的考慮,我懇求幫助我,結束生命。
那位醫生冷靜地說,女士,您剛才談論的問題,應該去問您的丈夫。作為您的
保鍵醫生,我只能告訴您,您對病的瞭解和預後判斷,都是正確的。
我們已經商量過了。現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幫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摳住醫生,
傳達出毅力。
我已經盡了我的能力幫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說的是現在。請您幫助我結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個多
麼膽小的人啊!
您是說,要我幫助你殺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親手來做這件事。這也許會在我的身後給您帶來麻煩。你只請求您
告訴我應當怎樣做。它最好簡單實用,像電子計算器的按鍵一樣。只消輕輕一彈,
一切就結束了您知道,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雖然決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後的
關頭會手忙腳亂。我的意志不會動搖,但我的手指可能會發抖。所以,那裝置力求
百發百中。
還有最後一條……
女病人突然顯出羞怯,說,假如您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可以拒絕。就這我
已感激不盡。那就是您幫我選擇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醜陋。
女士,您讓我想一想。這個問題很突然……我欽佩您的勇氣和智慧。它其實是
對生命的一種尊重。但這一切,需要手續。
我現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選擇。但是您說得很對,我和我的丈夫將寫出
書面文件。在最後的時刻,我指的是那個時候……女病人望著遠方,好像那裡翱翔
著一隻鷹。
醫生微頷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會在場的。我們篤愛一生,他不會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走開的。謝謝
您了,醫生!我們會衷心表達這種感情,無論在道義上還是在物質上。這是您為我
做得最後也是最好的治療。
我不是為了錢才決定幫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氣。
醫生做了一個精巧的裝置,類似兒童玩的彈弓。它有一個小小的機關,只要輕
輕一撳就會有一支鋒得而強勁的針頭射進皮膚。它攜帶著劇毒藥液,可在幾秒鐘內
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選定了一個吉日。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氣中浮動著
毛茸茸的撥人打噴嚏的花粉氣息。曝曬過一天的大地蒸騰著濕潤的嵐氣,白樺林顯
出幽藍的色澤。
醫生和丈夫隨著女人走。他們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無論她到什麼地方,
他們都只能跟隨。
就這裡吧。女人如釋重負地說。她的肌體已經十分虛弱,還要留有足夠的勁道
操縱小彈弓。
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斜傾的陽光象金色的綬帶披在林間的木椅上,白樺樹幹
像剛出海的刀魚,閃著銀白鱗光。嫩葉象羽毛似的搖曳著,彷彿要脫離柔韌的樹枝
飛昇。
醫生突然想丟掉他的小彈弓。讓我們再試一試好嗎?一切都重新開始。他滿懷
希望地說。
女人輕快地微笑了。她說,當第一次把這裡當做最後的安息地時,我也動搖了。
決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間頻頻發作的劇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經不屬
於我,只服從病魔。不要再無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還來得及。我現在還有力量為
自己劃一個圓圓的句號,掙一個體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勝
利者。好了,開始吧,我摯愛的人們。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醫生。
她對丈夫說,原來我是想讓你坐在我的身邊,陪我走到盡頭。可是現在我改變
主意了,讓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你們倆往東方去吧,那個角落裡生長著美麗
的孔雀杉。你們可以靜靜地欣賞它綠雲一般的枝葉。五分鐘以後你們就可以回來了。
是吧?醫生?您說過這麼長時間就足夠了。
她天真地望著醫生。
是的。足夠了。醫生乾巴巴地說。
再見了!不,我應該說,永別了!女人優雅地揮了揮手。
兩個男人像伐去樹冠的木樁,動也不動。
喔,請你們走吧。我已經感覺到冷了。再呆下去,我會感冒的。女人說。是的。
她會感冒的,感冒還會轉成肺炎。她的體質很不好,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們
走吧。醫生拉起癡迷狀態的男子,男子夢魘似的跟著他向東方走去。
才走了幾步,醫生又回過頭來。
還要打攪您一下,非常對不起。我有點不放心,關於那個彈弓。假如您操作的
不完美對您還是對我,都是一種尷尬。請原諒,您當著我的面再演習一遍。
女士順從地拿出小彈弓。它像一隻溫和的小寵物,蜷在女人的手心。醫生換掉
注滿毒液的針頭,放上一枚空針。然後說,請試試。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裡佈滿薌注射的針孔,疤痕纍纍像一段蛇
蛻。只有肘窩正中還有銅錢大的一塊皮膚,保持著少婦應有的光澤。
那裡有一根救命的血管。醫院的護士們都有意識地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靜脈,
好像母親為窮孩子藏起最後一塊錢幣,留著山窮水盡時用。
女人把針頭對準這塊未遭過荼毒的皮肉,果決地按下開關。針頭在剛離開彈弓
架的時候,筆直向上。女人嚇得閉了一下眼睛。但她馬上就睜開了,很不好意思。
就是射中眼睛敢沒什麼了不起,剩下一隻眼睛足夠幹這件事的。針頭在盤旋了一個
美麗的弧形之後瀟灑下滑,像流星撕破空氣,穩穩地戳中女人的胳膊。
不很痛,對嗎?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試過的。感覺很好,是嗎?醫生很耐心地問。
是的。很好。只有一點輕微的疼,好像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說,她有些焦急,
從樹葉間隙,看到太陽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線的一端已經模糊。
我不得不請你們走了。很抱歉。她說。
祝晚安。這是她的丈夫說的唯一的話。
兩個男人踏著厚厚的腐葉向東方走支。影子象黑色的路標引著他們。
他們沒有回頭。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氣還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氣。
等一等!突然傳來女人尖銳的叫喊。接著是踢踢踏踏的跑步聲。
你不要跑。我們就到你那裡去。讓我們回家!她的丈夫熱淚盈眶。
醫生也被感動了。他發誓,永遠也不給病人幫這樣的忙了。
他們和女人面對面地站著。女人的臉由於奔跑,現出嬌艷的緋紅。
她劇烈地喘息,許久才平靜下來。面對醫生,她說,我再問您一遍,您一定要
如實地回答我。
我一定如實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義。醫生說。
我要問的是……過一會兒,我……會不會很可怕?特別是我的臉……女人目光
炯炯地盯著醫生。
不會。什麼都不會改變。一切都和現在一樣,特別是您的臉,氣色很好,一切
都將保持住。那將是一種凝固。醫生冷靜地說。
那太好了!快!請你們快走!我感覺到我臉上的血正在往脖子裡回流,紅色就
快保持不住了。我需要這份健康的顏色。她說著用雙手托著自己的下巴,以為能夠
阻止血液的傾瀉。
男人們義無反顧地走了。他們看到了孔雀杉,綠色的羽翼遮沒了半個天空。
時間到了。醫生說。
再等一會兒吧。萬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說。
你應該相信我。相信科學。醫生率先踏響了去冬留下的黃葉。
女士很優雅地側臥在林間的木椅上,臉上留存著永遠不去的緋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