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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卜繡文電話約見醫宗元。

  「你好啊?好久沒見。在哪裡逍遙啊?」

  匡宗元先下手為強。按他的估計,卜繡文前一段先是抱病,後得知生意破產, 便不知去向了,此番重新出現,定會對他興師問罪。但聽這個話頭,卻是平和熱情 的。什麼把戲?怪呀。這使他來了興趣。不管怎麼說,不妨試試風頭,倘若架勢不 對,索性徹底甩開這個女人。

  卜繡文並不知道生意上的顛覆,姜婭只說有些小的紕漏,正在調整,卜繡文顧 不上,只得暫且放開了許多。夏踐石把家中諸事安頓得尚好,日常生活不受影響, 卜繡文享受到多年以來未有的寬鬆,全部身心都在為耕耘做準備。此番同匡宗元聯 絡,她再三提醒自己,不是要同他算舊賬,是要合成好事。內心的屈辱和仇恨,讓 位於對創造生命的渴望,於是她的聲音是活躍和富有磁性的。

  「我想見到你。」

  匡宗元開動自己的直覺,從中覺察不到報復和絕望的意味。於是他也禮尚往來 道:「好啊。老搭檔了,哪裡見啊?」

  「在仙後飯店的一號豪華套房。我等你。」卜繡文說完,放下了電話。

  匡宗元想,乖乖,這女人破產之後,還有這番排場,莫非她從哪裡得了一筆起 死回生的基金?斂財的慾望被挑起好,我倒要見你一見。從純粹女人的角度,卜繡 文實在是沒有什麼魅力了,但從商業對手或是夥伴的角度來說,那又是另一回事。

  匡宗元進了房間,不禁吃了一驚。卜繡文完全是家常打扮,不再是叱吒風雲的 女老闆裝束,而是輕裘緩帶,散淡宜人。連她的神氣,也變得寧靜賢淑。

  「咦!你讓我刮目相看啊!」匡宗元徑直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表達自己的 狎意和驚訝。「是嗎……哦……是了……」卜繡文辭不達意,目光如雷達般在匡宗 元的臉上身上掃射著,面部表情複雜,但很快又幻化成一派迷茫。

  十三年前的那個惡魔,就是他嗎?

  好像,是他。就是他!

  夏早早的生父,就是他嗎?

  是——他。是!是!

  你還要與他有那樣的關係嗎?

  是的。這是一種神聖的關係,和他這個人沒有關,和生命有關。他是誰,這不 重要。他以前做過什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地,他要參與一個生命的締 造。那麼,他不但可以接受,而且可愛了。

  卜繡文這樣對自己說著,她的眼光就變得越來越縹緲,好似超凡入聖的祭女。

  「我們再來做上次做過的那件事,好嗎?」卜繡文說著,就一件件地開始剝脫 自己的衣服。她特地點下了這套豪華的房間,是要讓自己的身心安全舒適,達到最 好的狀態。

  匡宗元冷眼旁觀——這女人,今天怎麼啦?是啊,他是對她動過心,是勾引過 她,征服過她,可那說明不了什麼。他對她已經毫無興趣了。試想,一個登山者, 在拚死拚活地攀上了一座高峰之後,還會再爬那座山嗎?他會一腳把一塊石頭蹬下 山,忿忿地說,去他媽的!老子再也不會來了!對了,這就是匡宗元此刻的心境。 他覺得卜繡文變得不可理喻,神經兮兮。如果她是一副性慾勃發難以自控的模樣, 他還可理解。但是,不。她是慈愛和舒緩的,這就使得屋內的空氣更加不適於男女 歡愛,而像是虛無縹緲的幻境。

  匡宗元可不喜歡任何幻境。他是務實而世故的。奇怪!

  莫名其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知道,但他的直覺強烈地提示他——這不是 好藥!這女人怎麼搞的?是不是犯有什麼毛病?或者是——這是一個陷阱?!

  一想到這裡,匡宗元猛地一激靈。他習慣把任何一個意外的事件,首先和陷阱 聯繫起來。此習慣,當然在他的一生中,冤屈了無數的好人好事,但也無數次地拯 救了他,成全了他。這一次,是冤屈還是拯救?!

  也許是心存戒備,也許是對手下敗將實在興趣索然,當卜繡文將自己像一枚老 筍樣剝淨,充滿期待地招呼著他的時候,他雙手抱著肘說:「你叫我來,就是讓我 x你呀!」

  這種粗俗未能激怒卜繡文。不管他說什麼,完成血玲瓏,是最高的使命。卜繡 文不正面回答,只是百般熱切地千方百計地勾引他。

  時間殘忍地修剪著她作為一個中年女人殘存的丰韻,焦灼和孕育,流產和選擇 ……鋒利的刃把她刻畫成襤褸枯萎而又充滿奇異活力的本白色窗花。

  匡宗元不是一個冷血動物,他那蓬勃的性癮被燃燒起來,幾乎不能自控,但是, 關於這可能是一個陰謀的設想,強烈地阻滯了他的性感,恰如一個酒鬼知道他將駕 駛一輛高速行駛的機車,面對美酒佳餚,如果他不想自己命喪黃泉,他就是再饞, 也只有把酒杯扔掉。

  野獸在不安全的環境裡,是不能交配的。

  匡宗元對抗自己性慾的方法,就是開始放肆地羞辱奚落卜繡文。

  「我對你沒興趣。你這個老婆娘!快穿上你的衣服,遮蓋一下你鬆弛的皮膚和 耷拉著的肚皮吧!你以為你還有身體上的資本可以展示嗎?你太老了,要是把你的 女兒送來嘛,那倒是還可以商量!」他獰笑著。覺得惡毒而有趣。

  好似冰凌自天靈蓋刺入……卜繡文呆傻了片刻,宇宙一片黑暗。然後又是刺目 的天光爆炸。她從床上一蹲而起,赤裸著身體,猶如一尊原始的復仇女神,揪住匡 宗元的領帶,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我的女兒……告訴你,她也是你的女兒……十 三年前,你強暴了我,她就有了你這樣罪惡的父親……現在,她病了,不治之症, 需要一個和她骨髓相配的嬰兒……才能救她……我恨不能吃了你的肉,剝了你的皮 ……可是我在這裡厚著瞼求你,要和你睡覺……我是個下賤的女人,卑鄙的女人, 沒廉恥的女人,可是我要救我的女兒,既然這是惟一的辦法,就是地獄,我也會毫 不猶豫地跳下去……匡宗元,我今天找到你,不是要復仇,我知道法律上已經拿你 沒辦法了……我也不是只想告訴你這段舊案,我很不能你化成泡沫,化成麵粉,永 遠不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我也不是看上了你,我們曾經幹過這事,那是逢場作 戲借刀殺人……我恨你!我恨我自己!……」

  卜繡文說到這裡,開始用手掌和拳頭猛力擊打自己的臉、胸部、背部……因為 寒冷和暴力,皮膚在一陣粟粒之後,泛起猩紅的板塊,如怪異恐怖的女巫在施法自 虐。

  猛烈的自殘,讓她感到了凜冽的痛楚,這痛楚又讓她從未有過的清醒。她抬起 頭,看到了匡宗元居心叵測的笑容,她驚恐地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了!她猛地 爬過去,跪在匡宗元的腳下,抱住他的褲腳,匍匐著,抽泣著,哀告著:「求求你, 我以前恨你,我錯了。我現在一點都不很你,我愛你。

  你是我的救星,你是我此時最喜歡的人,你要了我吧!你讓我做任何事,我都 作,讓我再懷一次你的孩子。讓我得到一個和夏早早骨髓相符的孩子,那樣,早早 就得救了。我和你的前賬一筆勾銷,你不但不是我的仇人,你還是我的恩人。

  你給我早早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你又救了她……我一輩子謝你,你想要錢, 我就用錢。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辦得到,我都會為你去做……只求你給我你的東西 ……「卜繡文的憤怒、渴望和需求,已然危險地不可遏制。

  匡宗元呆若木雞地聽著。就算他曾槍林彈雨,浪跡江湖,老好巨滑,此類怪異 局面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惟恐任何小的舉措,都會使局面變 得更複雜。

  腳下的這個女人,他曾與她打過無數次交道,她熟悉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但 如今變得陌生無比,猙獰可怖。

  哦!原來十三年前,那個讓他心落神迷又回味無窮的女人,就是她啊!天下之 大,無奇不有。真真是有緣啊!

  聽她一路神經兮兮地說下去,雖說攪成一團,但這女人不愧是久經殺場,迷亂 中也可叫人大致聽個明白。原來十三年前的那一度風流,居然還在這世上留下了血 肉痕跡,這就是卜繡文現在的女兒。這小丫頭得了重病,需要同父同母的孩子救治, 所以……

  所以,這女人就求到了自己頭上。所以,最近圍繞著自己的身體,就發生了一 系列古怪的事情。當一切外圍的措施都無效以後,這女人只有親自出馬單刀赴會… …

  哈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想通之後,匡宗元氣血通常,幾乎想仰天長笑。那團纏繞自己的迷霧終於消散, 他覺得通體舒泰。他並不怕危機,怕的是那潛伏的危險。這兩天,他在另一機構關 於艾滋病的化驗結果出來了,一切正常。這使他更不得要領,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 黑道上的神仙。如今,煙消雲散了。

  狂喜之後,匡宗元一陣驚怔。這是真的嗎?好像是的。哦呵,原來這個高貴的 女人,早就被他所征服。就好比是一個收攢石頭的小販,突然被人認出,他當年隨 手撿來的那第一塊石頭,居然是塊寶石。造化弄人啊!至於那個孩子,居然有這樣 的把柄,活在人間?

  他很想把腳下這個女人踢得遠遠。為了她給予自己的焦慮和煩惱。孩子,她算 個什麼東西?一個男人在尋歡作樂的時候,難道會想到孩子這類晦氣的東西嗎!若 把一個男人尋歡時的精蟲——一分開,從理論上講,能使地球上所有能懷孩子的女 人受孕。他要老這麼想,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孩子算什麼貨色?如果他是一個認真 的人,他從一開始就會負責。從暴力開始的行為,還能奢望什麼責任嗎?他覺得腳 下的這個女人,在商業上的精明強幹跑到哪兒去了?糊塗啊可惡的糊塗!

  匡宗元看不起有仇不報的人。在這一點上,他藐視卜繡文。如果她要殺他,他 就敬重她。有仇不報和有恩不報,都是不赦之罪。現在,她來求他,他哪能不羞辱 她?

  這個鼻涕一把淚一把助女人,現在想從他這裡,再得到一個孩子,去救第一個 孩子。很古怪?是不是?你既然不是心甘情願地要了那個孩子,你幹嘛又要捨命破 財費盡心機地救她?看看她使的伎倆吧,僱用了兩個男人,先是抽了血,然後還要 取精……

  想到這裡,醫宗元不由得怒火中燒,覺得自己被人暗算和設套。精是男人的寶 貝,想何時拋灑就何時拋灑,誰想操縱它,無異奇恥大辱!再說啦,這裡面還有復 雜的法律責任,這女人原來的那個孩子,只要自己不承認,誰能認定她就是自己的 種?哪怕有親子鑒定,也照樣不認!承認了這個孩子是自己的,就是承認了多少年 前的惡行,這對自己的形象,是個莫大的負數。不管怎麼說,以前的舊賬不能重翻。 至於這女人此次還想再懷一個孩子,呸!做夢吧!誰知這是不是一個險惡的局?我 才不會上當呢!

  匡宗元的人生腳本,在那個下雨的晚上,就被寫定了。

  他不斷地重複著這個劇目,直到自己厭倦。厭倦了,但無力重編一個新的故事。 他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粉墨登場。他偽造了很多東西,但是,他不偽造自己的性格。

  匡宗元的腦子像銀河二號一樣,高速運轉著。待把這一切思謀清楚,他微微一 笑,小心地把筆挺的西褲腿,從卜繡文的摟抱中抽了出來,用一塊紙巾,拭去卜繡 文留在邊沿的鼻涕和淚水,柔和地說道:「卜總,我聽不懂你的話。我看你好像受 了某種刺激,該好好休息才是。你多保重,我告辭了!」

  說著,他走到床邊,取來一床澳毛毯子,均勻地蓋在裸露著的卜繡文身上,然 後,禮貌而關切地說:「別感冒了。天涼。」他細瞇著眼睛,表達著刻骨的蔑視。

  匡宗元把門打開了一個很小的縫隙,把自己魁梧的身材,縮得扁扁地,送了出 去。雖然卜繡文已被毛毯遮擋,就是萬一有人在走廊經過,電光石火地一瞥,也看 不出其中的怪異,他還是預防為主,小心為上。他順手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 在了門把手上。這樣,勤勉的服務小姐就不會很快來打掃房間。留下足夠的時間, 讓這個瘋狂的女人清醒過來。

  真是仁至義盡啊。匡宗元不由得被自己所感動,不吝惜地稱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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