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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卜繡文真希望自己昏過去。在如此兇猛慘烈的打擊之下,昏過去是一種享受。 可惜,她的神經不聽她的調遣,在需要它遲鈍的時刻,鋒利無比。既然十三年前她 不曾昏過去,既然獨生女兒患了絕症的時候,她不曾昏過去,那麼此時此地,她就 是再想在魏曉日面前昏過去,被他呵護搶救一番,是一種福氣,也無法達致目的了。

  上天不肯把這路好運氣降臨在她頭上,她就只有無比清晰地面對慘境。仇恨。 這個混蛋!在十三年的忍辱負重之後,你得知仇人的名字,很不能食肉寢皮!當然, 在法律上如何判他,另有一套說法,但那種強暴,給一個女人帶來的身心的陷害和 恐怖,那種踐踏與侮辱,是深重犀利的。時間可以掩埋創傷,但那種掩埋,不是復 原,而是冷凍。在讓你失去知覺的同時,也新鮮地封閉了創傷的血脈。一切都保存 著,在你以為忘卻的歲月裡。

  這種保鮮的痛苦,一旦在適宜的溫度下復活,就有一種邪惡生猛的控制力,讓 那個女人在許多年後渾身顫抖不已。

  特別是當你得知這個暴徒是你的一個熟人,那瞬間的感受驚駭怪異之極。你覺 得自己不但被侮辱被欺騙,而且還有深深的被愚弄和自責。你和那個人的交往,突 然具有了宿命的色彩,你那樣無助,永遠無法逃脫命運的捉弄。你無法將兩個人統 一,你又不得不思索比對著每∼個細節,將兩人重合。你懷疑那不是同一個人,你 又悲慘地確認他們就是同一個人……然而,卜繡文連這種回憶都無法全部完成,那 成為一種悲慘的奢侈。她只有全盤接受這個結論。迫在眉睫的問題是——下一步, 怎麼辦?首要的是:這一切,要不要與夏踐石開誠佈公?

  夏踐石在得知妻子曾遭受強暴之後的態度,基本上還是符合一個現代人的表現 的。他能夠把仇恨集中在暴徒身上,理解這不是卜繡文的過失。對於卜繡文對他的 長期隱瞞,也能想得通。一個女人,在大喜的日子之前出了這等慘事,也就是卜繡 文,還算人不知鬼不覺地挺了過來,要是別人,還不得精神崩潰!與其得到一個精 神恍惚愁容慘談的夜夜失眠的老婆,還不如這般渾然不覺的好。

  夏踐石拒絕得知細節,這就使得他對本案的瞭解只限於理論上的層面。他知道 鐘百行先生利用關係,在查找當年的罪犯,但不是把他送進監獄,而是讓他作為一 個人工獻精者,再次使卜繡文林孕,以期可能獲得一個和早早骨髓型相符合的胎兒 ……僅此而已。他不想再深入地瞭解任何東西了。他讓自己繞開基因這個可怕的層 面,他堅定地認為夏早早就是自己的孩子,為了挽救這個孩子,他願意同卜繡文同 舟共濟。

  但是,這是否就意味著夏踐石可以接受有關那個暴徒的一切?在得知他曾是妻 子最密切的商業夥伴之後,還能一如既往地諒解,平靜地接受以後的措施?

  卜繡文沒有把握。也許,善意的欺騙,是保護這個老夫子的最好策略吧?

  於是,卜繡文盡最大鎮定對魏曉日說:「關於這個人,請不要同夏先生說。此 人是我生意上的夥伴。」

  魏曉日說:「經過我們的基因測定,他的確是夏早早的生父。後面的步驟,本 來是想同您和夏先生一道研究一下,如何進行。既然您這樣說了,那就得迴避夏先 生,由我們商定了。

  「首要問題是——血玲瓏計劃還要不要繼續實施?」

  幾乎是明知故問。但還要問。就魏曉日的本意,他是堅定的反對派。但是,他 不能越祖代包。他不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圖的,事關生命,他能做他能做的事。就 是在血玲瓏進展的每一個階段,都反覆提示卜繡文三思而後行,告知她有隨時中斷 血玲瓏的權利。

  卜繡文縱是機關算盡,也無法全面得知魏曉日的真實意圖。再說啦,就算卜繡 文知道,她也會一意孤行的。母愛將她燃燒,死而無悔。她還有什麼遲疑的?於是, 她斬釘截鐵地說:「當然要執行啦!我看,上天可憐我的早早,讓我們這麼快地就 查到了她的生父。這是她命中有效啊!」

  魏曉日一言不發。

  卜繡文說:「咦,魏醫生,我看你好像不大高興啊?」

  魏曉日忙說:「哪裡。我只是很佩服你在得知這傢伙名字之後的冷靜。我本來 以為你會痛哭怒罵他一番呢!」

  卜繡文說:「魏醫生,謝謝你替我著想。痛哭怒罵,在十三年前,都已經發生 了。十三年中,我企圖忘了它,每當想起的時候,我都會痛哭和怒罵。我現在不是 哭和罵的時候。我得趕快求他……」

  魏曉日把複雜情感暫時壓人心底,說:「鐘老師讓我同你商議,一待您的身體 復原,可以再次懷孕,用何方法?」

  這是一個模糊的問題,但當事人卻再清楚不過了。

  沉默。壓搾性的。

  卜繡文一下變得口吃起來:「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魏曉日說:「我們可以人工取精受精。但是,匡宗元並不是一位職業捐精者, 若想取得他的精液,是否要同他說明原委?以利配合?」

  「不……不不……」卜繡文拚命搖頭,頭髮都晃散了,看得出她的深藏不安: 「不要說。我永遠不想讓他知道他是夏早早的生父。他是一個惡魔。我瞭解他,所 有的東西在他的眼中,都是商品,都會被他利用。假如有可能的話,最好在他不知 道真情的情況下,完成這件事。」

  魏曉日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再同鐘先生商量具體方法。一待取到了醫 宗元的精蟲,我們會妥加保管,直到你的身體可以接受再次妊娠。」

  卜繡文激動地抓住魏曉日的手說:「魏醫生,拜託了!我知道,你們為我耗費 了心血,我會報答你們的!」她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有些汗意。

  魏曉日知道卜繡文指的是錢。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匡宗元騙得幾乎一貧如洗了。 魏曉日溫和地點點頭,收下了卜繡文允諾的不存在的謝儀。

  魏曉日給匡宗元打了一個電話。秘書擋駕,魏曉日很有權威地說:「我有非常 重要的關於醫宗元先生健康方面的信息,要同他本人直接通話。請您通知他。我是 魏曉日醫生,請他直接同我聯繫,我的電話是……」說完之後,不待秘書反應,立 刻就把電話放下了。按說他是個書生,同商場打交道並不在行,但他勝券在握,知 道沒有什麼人敢在自己生命攸關的題目上扯皮。

  果然,匡宗元的電話很快地回來了。「魏醫生嗎,我是匡宗元。我想不起來何 時同你們醫院有過交往……」

  魏曉日說:「您大約還記得吧,在不久之前,有一位專業人員曾抽了您的血樣 ……」

  「是……是有這麼一回事……」對方的陣腳有點亂了,不再是剛開始談話時禮 尚往來的穩定。

  「那個化驗的結果出來了,有一些問題需要向您通報。

  請您盡快到醫院來一下。我在特別門診三診室等您。「魏曉日本來想說請你馬 上到醫院來,但又恐匡宗元生疑,便留有餘地。

  匡宗元果然不敢耽擱,馬上到醫院來了。

  魏曉日打量著他。高大的身材,一臉濃重的鬍鬚,目光陰鬱,眼球凝然不動, 你很難在他的臉上看出表情。

  「魏醫生,我可以知道那是一項什麼檢驗嗎?」匡宗元雖然很惶惑,不摸底細, 但他的聲調依然平和。把情況搞清楚,這是第一手重要的。

  「是一項和您的生殖系統狀況有關的檢查。初步的結果已經出來了。但是,您 知道,在這些問題上,醫務人員是很慎重的。因為事關生命,事關名譽,我們要更 穩妥更負責……」

  魏曉日有些囉嗦。他不習慣說假話,即使在這種情形下,他也力求自己說出的 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可以站得住腳。

  匡宗元依著商人的敏感,發生了疑惑。

  本來他很忐忑,但是這位器宇軒昂的醫生,緊張什麼呢?他試探地說:「謝謝 你們對我的關照。因為我本人並沒有求醫,我可以知道您和上次的那位先生,是怎 麼發覺我有病的呢?」

  魏曉日愣住了。因為他並沒有向梁秉俊詳盡地瞭解有關的對話內容,此刻生怕 說得有差地,便避重就輕道:「這對您來說有點奇怪,對醫療界來說,就很簡單。 總之,我們知道了,把你列為某種高危易感對象,要對你進行追蹤檢查。這就是原 因。」

  匡宗元似懂非憧。要是一般人,就隨行就市了。但他不是一般人。血液射進頭 顱,塗滿他警覺而活躍的大腦表層。

  這種過分熱衷的盤根問底,讓人屁滾尿流的無謂追逐,後面是什麼呢?

  他的疑惑越發深重了。看出魏曉日不肯明說,他也就暫時存疑,不再緊逼,問 道:「您這樣急急地要我來,具體要我做什麼?」

  魏曉日當然模不透匡宗元的彎彎繞,以為匡已上鉤,便說:「我們需要你的精 液,做進一步的檢查。」

  匡宗元說:「呷!要哥們的這東西啊?有!」

  魏曉日鬆了一口氣,把一枚試管遞過去,說:「那好吧。

  請到一旁的房間取精。完成後,馬上交給我。「匡宗元道:」好吧。哥們腎氣 充足,這玩藝多得很!立等可取。「

  魏曉日耐心等待。他覺得自己很滑稽,一個確認的強姦犯,卻不能處罰他,還 要用盡心機讓他的基因連綿遺傳,這從醫學上講是成立的,但從社會倫理上講,是 否適宜呢?他甚至希望匡宗元不答應,那麼血玲瓏就可能中途夭折。

  思索著,躊躇著,時間過得很慢。

  過了許久,匡宗元走出來,面色恍惚,說:「對不住,哥們!我這傢伙平日好 使得很,今天卻不爭氣,完全沒貨色。抱歉,耽誤您這麼長的時間,我下次再來好 嗎?先在家吃了偉哥再來。你們這兒要是備點黃片什麼的,就更萬無一失了。」

  說著,不待魏曉日答話,就揚長而去了。

  甩下魏曉日,傻呆呆地站在診室裡,不知道是自己哪個環節出了破綻,還是這 小子真的陽痿了?

  匡宗元很欣賞自己高大的體魄。高大的人通常容易給人以憨厚的印象,好像是 他們的個高是由於吃的多,因此不挑食,在交友方面也比較粗疏。這一條對於匡宗 元來說,是大錯特錯的。他有著獵豹一般的警覺,尤其擅長利用直覺,在該出手的 時候,絕不心存半點僥倖和延遲。當信息時代來臨的時候,他覺得以往高個子的人 擁有的優勢,比如可以使丈二的長矛,輕舒猿臂就可以把哪個賊人擄將過來的業績, 都不復存在了。在計算機上敲個按鈕,一個一百八十斤的壯漢和一個八十斤重的小 姑娘,能量是一樣的。那麼,高個的好處,就集中體現在交友和尋找交配對像方面 的優勢了。男人們愛交大個的朋友,可能是為了打架的時候,好有個幫手吧?雖然 現在的打架,主要是鬥智和使用武器,但是誰能對抗骨子裡傳下來的一些莫名其妙 的規則呢?真奇怪,女人們對高個子的男人,擁有持久和奇異的興趣。匡宗元想— —這也許是從農耕社會遺留下來的風氣吧?大身膀的男人,種地比較有勁,挑水走 得更遠,推小車的時候,負重更多。他媽的!全是出力的活兒!多不還可以上溯到 更古老的時代,原始人,狩獵比較有戰績。可以抓到更多的野獸,女人們就更能坐 享其成了。總之,也許是淒苦的童年,特別是母親早早去世之後,父親帶著他這個 油瓶子,沒有一個好女人肯嫁到他家。父親正值壯年,百無聊賴,就完全靠著身強 力壯和辛苦掙來的一點錢,結交萍水相逢的女人。匡宗元很早就懂得了這些,他想, 他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給老父找個好女人,不要讓那些不勞而獲的女人,只憑著 褲帶一鬆,就把家中僅剩的柴米油鹽席捲而去。

  一個農村的孩子,即使你有天大的抱負,你也只有一個細細的孔道,可以發達。 那就是——讀書。

  讀了書,你才可能走遠,到外面去闖世界。當然,不讀書,你也可以到城市去 當小工,但那不是真正的城裡人,用這種方式進入城市,你就是在城裡呆多久,你 也是一個鄉下人。城裡人把最苦最累最髒最危險的活兒,分給你幹。可是他們不會 給你絲毫的尊重。

  匡宗元拚命地讀書,他要從那個小孔中擠過去,哪怕把自己的靈魂交給魔鬼。 魔鬼有什麼了不起的?他此刻就住在地獄裡。

  高考分數發市的那天晚上,他徹底地絕望了。

  步步為營地讀書,幾乎是爐火純青了。但是,他缺乏經驗。考試是一門經驗的 科學,如果你沒有經驗,你就很可能把所有的準備付諸東流。匡宗元高考之後的惟 一念頭就是——讓我再考一次吧。不用看書,馬上進考場,只是再來一次,我就完 全不同。

  他知道老父決沒有能力讓他再讀一年,希望之夢徹底破滅。像祖先一樣臉朝黃 土地活著,毋寧死!他先是死死地看著月亮,覺得它如一個大臉盤的女人,嘲弄他 的不自量力。父親以前結交過這樣一個女人,她對匡宗元很刻薄。那月亮激起了他 的憤怒,他把衣兜裡僅有的錢,教給了錄像廳的看門人。他之前從未去過這種場所, 不是因為不想去,是因為所費的錢。夠一天的飯錢。現在,前途完了,飯還有什麼 用呢!他沒有看完就出來了,年輕的勃發的肌體,受不了那種刺激與衝動。他在陰 濕的河邊呆坐了很久,衣服都被打濕了。當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光到來的時候,他想 到了死。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個趕路的女人。那是一個城裡女人。女人急速擺動的 身體,強烈地激起了匡宗元在死亡決定之後勃起的性慾。既然就要死了,尚不知女 人為何物,你這一輩子是不是太冤枉?城裡的女人是什麼滋味?這對他是一個永久 的誘惑,他要比父親活得更出彩,就是死,也要再拼一把!這樣想著,他就撲了上 去……

  事過之後,他並沒有死。死亡的決定在殘忍的暴力和肆虐的宣洩之後,變得平 緩多了。

  他覺得活著挺好,或者說,他覺得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時候,還有什麼可怕的 呢?

  他回家了。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報案?如果報了案,他再死不遲。死是一 件很簡單的事,有很多法子可以死,比如跳河上吊喝農藥觸電門從崖上往下栽…… 有這麼多去路,你還著的什麼急?!

  沒有人報案。他反倒等來了一所大專的錄取通知。他在暗夜裡不止一次暗笑, 命運啊,就是神鬼莫測!在你熬不過去的時候,再堅持一下,也許就柳暗花明了。 無數的人,就是輸在最後的堅持上面了。一定要有亡命徒的勇氣。

  無論耶第一次的撫摸是多麼陌生,喘息是多麼恐懼,鍥入是多麼粗暴……他青 春的腺體積極工作洶湧噴發了,他的幾近爆裂的神經,在狂躁之下,得到了有效的 舒緩。這種暴戾之中的歇斯底里的發作,遺留下的愉悅,讓他在漫長的歲月裡心馳 神往,並形成了可怕的規律。就像那些得了暴食症的人一樣,當他恐懼的時候,狂 喜的時候,焦灼的時候,當他所有無所適從的時候……他都會不由自主地蹈入覆轍。

  他要宣洩。尋找形形色色的女人,宣洩。如果那女人是獨立和傲慢的,更好, 給他提供了更加豐富多彩的人生美餐。

  後來他大學畢了業,拿了自己的檔案,把它撕碎了。他知道按部就班地做事, 他還是沒有出頭的日子。他要走斜路,所有的近道都是斜的。人無恥才能無畏。當 然了,達到無畏有很多條道路,條條通羅馬嘛!但最近的小道只有一條,那就是無 恥。

  他做過職員、教師、商人……他像一個跳蚤,在一個地方吸血之後,都不安穩 地向更遠處跳動……

  放肆的性愛和卓越的成就,都要冒極大的風險。

  最後,他吸附在證券金融期貨業內,這是冒險家的樂園。他很喜歡這種說法, 不冒險,你有什麼前途?地球上可冒險的地方不太多了,都被以前的冒險家收拾得 差不多了,於是就得自己創造出有冒險意味的行業。

  他有良好到可怕的直覺。這在男人堆裡比較罕見。匡宗元認為如果一個男人有 很安全的童年,他的直覺就難得發達。因為只有弱小的動物,才能在許多徵象才露 尖尖角的時候,就警覺地預備出了對策。如果是一個龐大強有力的動物,比如大象 鯨魚什麼的,不需要很好的覺察力,它們也能風平浪靜地活得很好。

  匡宗元自覺自己是一隻小老鼠。一隻有著雄才大略的老鼠。

  他依然保持著在精神緊張的時刻,找女人宣洩的習慣。

  隨著他的財富的增長,這種方式就像飲咖啡一般,成為他的生活規律。他瘋狂 地尋找一個不同一般的女人,但是,結果是他涉獵的女人越多,越發現她們是一樣 的。他開始鄙棄用錢能買到的女人,那讓他分不清是自己的魅力還是錢的魅力。他 很想把這兩者分清楚。他在女人那裡得到對自身價值的肯定,風月場上的女人,把 錢拿了之後就走了,遺留給他的仍然是深深的自卑和孤獨。但是,沒有女人的日子 更加難熬。那到底是一具溫熱的軀體,不似錢,只是紙張和信用卡上的數字或是熒 屏上閃爍的電波。

  女人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種「癮」。和香煙、酒一樣的東西。他漸漸不喜歡那種 沒性格的女人,好似度數太低的酒,軟弱無刺激。他喜愛高度數的酒和辛辣的女人, 都有一種消毒醒神的功能。也許是生命中第一次大挫折,是靠了性和暴力的宣洩才 得以度過危機,他對性有一種崇拜和渴望,當他沮喪痛楚彷徨失望的時候,他會孤 注一擲地求助於性。

  可惜啊,單純的性的快樂是沒法儲存起來。不能到了不愉快的時候,再像杏脯 一樣拿出來細細享用。性快樂更具備一次性筷子的味道,用過了,就丟棄了,變成 垃圾。於是,就要有不斷的尋找和消費。

  現在,性終於出了麻煩了!

  他很想鎮定,但不由自主地緊張。他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顯著的不適,他認 真地審查了自己的冶遊史,自覺防範措施相當嚴密。當然了,不能排除百密一疏, 事關性命,還是寧信其有不要大意為好。

  但是,他的直覺總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這使得他在醫院的密室裡,用手 撫弄著自己的器官,醫生想要的標本即將噴薄而出的時候,突然冷靜下來。不能給 他們這個東西!的確,這是一所正規的醫院,的確,魏醫生也是正派的醫生。但是 ……他的懷疑不斷增長。

  他很信賴自己的直覺。在商戰中,直覺無數次地讓他轉危為安,包括同卜繡文 做的貿易。在最後的一刻,他全身而退,並把卜繡文的一部分資產,變成了自己的 財富、當然了,即使他不攫取卜繡文的資產,也得在崩塌的火焰中化為灰燼。這怪 不得他的不義,那個時刻,人不為己。天理不容。

  也許,是因為那個第一次來抽他血的傢伙,讓人不放心。他太沉靜了一點。一 般的醫務人員都是只關心自己並不察言觀色的,但那個傢伙,眼球凝視你的程度, 太長了一些。

  當然,有許多人就是愛察看別人,但他們不那麼冷靜,他們會被人看穿。那個 抽血的人,他把自己隱藏得很地道,這就有了陰謀的意味。

  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匡宗元也沒有興趣細去追究,這些年來,黑道白道的,見 很多了。和今天取精這件事聯繫起來,匡宗元敏感到有一個圍繞自己生理上的陰謀, 漸漸好像在收緊口袋。有意思,這些年來,詭計遇到無數,像這般摸不著頭腦的招 數,還是第一次。再有就是回春醫院的這位年輕大夫,也叫人覺得曖昧。看他的示 意,好像自己得了艾滋病一類的絕症,但那應該很是迴避啊,但是,不。沒有生怕 被傳染的神氣。要說是該同志到了普渡眾生的高級層次,那仇視漠然的神態,也不 像啊。不過,你有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不管你要什麼,不給你就是了。

  匡宗元這樣想著,就走出密室。給了沈曉日一個軟釘子,然後滴水未灑地出了 醫院。

  他是個惜命的人,另找到一家醫院,表示要做艾滋病的檢查。人家很痛快地答 應了,開始抽血。抽完血之後,他裝作很難為情的樣子說:「要不要……查那個… …」手套口罩帽子捂得嚴嚴實實的護主,不耐煩地說:「還查哪個啊?該查的不是 都給你查著呢!

  醫宗元只好開門見山說:「就是這病從哪兒得的,不得查查那東西嗎?」

  「不用!甭管從哪兒得的,血一查,你有沒有,是不是,就都清楚了!」護土 硬邦邦地說。雖說態度不好,傳到匡宗元耳朵裡,無異福音。

  這就是說,即使自己得了此類惡疾,也不必取精確診。

  醫宗元暗想,果然不錯,某種怪異之事正在自己周圍聚集。

  他不怕。甚至真的查出了艾滋病,他也不怕。在那個淒苦的夜晚,他準備自殺 的時候,就開始什麼都不怕了。他冷冷地笑了笑,自言自語:「別著急。等著吧。 他們還會來的。」

  魏曉日覺得自己很無能,起碼比梁秉俊差多了。人家一個研究恐龍蛋的,業餘 客串醫務人員,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嫌犯的血標本搞到了手。你可好,一個真正的 醫學博士,在自己的醫院裡,作了充分的準備,卻生生地讓那傢伙在眼皮底下溜走 了。而且,還引起了他的懷疑。這使得鐘先生的血玲瓏計劃受到了嚴峻的挑戰。

  原材料成了問題,血還怎麼玲瓏?等著血淋漓吧!

  此結果,也符合魏曉日潛意識的希望。所以,他的難過和自責很快就消散了, 覺得這是無意。他把消息通報給鐘先生的時候,很平靜。

  「曉日,那你看,血玲瓏計劃下一步如何實施呢?」

  鐘先生永遠是臨危不亂的模樣,連長壽的眉毛都沒有絲毫顫動。魏曉日實在弄 不清,他是真的一切都運籌帷幄了,還是練就的如此功夫,哪怕腦中蚊龍翻滾,臉 面上也是水波不興。

  「不知道。」魏曉日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了。精液畢竟是匡宗元 的私人財產,你不能強行掠來。

  「這個變故,你同卜繡文說了嗎?」鐘先生把話扭轉方向。

  「還沒有。因為不知您是如何決定的。」

  「我如何決定,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怎樣,病人的家屬怎樣。如果那女人 也沒有辦法,我們只能放棄血玲瓏了。」

  鐘先生很平靜地說。

  「那……您的心血不是就白費了嗎?『」魏曉日雖然一直巴望著血玲瓏中途夭 折,真到了這種時候,心中又替先生深深地惋惜。還有那露水一般晶瑩的早早,也 在這一刻被酷烈地曝曬蒸騰。他陷入兩難的矛盾中。

  「心血並不能決定一切。我們的運氣不好,你有啥辦法?

  問問那個女人吧,她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管了。「先生說完,合上眼睛, 好像是睏倦了,但也可以解釋為他不想再就這個問題發表任何意見,該說的都已說 完。

  魏曉日又來到卜繡文家。她的身體在緩慢地恢復著。由於脫離了繁忙的業務, 加上中西藥物全面調養,家人又把一切不良的消息隱蔽起來,她在希望的鼓舞下, 臉上竟有了少女般的光澤,人也胖了些,顯出豐腴。看到魏曉日進來,卜繡文說: 「我已經準備好了,就待播種。」

  「種子發生了問題。」魏曉日無法隱瞞,如實稟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卜繡文連連重複著,也失了主張。

  「你說了是我了嗎?」半晌,卜繡文沒頭沒腦地問了這樣一句。

  「我怎麼會說是你呢?我只說是醫學檢驗,但他就是不配合。不知是疑心太大, 還是察覺到什麼。」魏曉日無奈地說。

  「那個人就是非常多疑。既然你這一面路堵死了,鐘先生說下一步怎麼辦?」 卜繡文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無所不能的南極仙翁身上。

  「鐘先生說,一切由你定奪。」魏曉日說。

  「這是什麼意思?鐘先生不管我們了嗎?」卜繡文帶出哭音。

  「別。別。不是這個意思。我理解的是,醫學上的事,鐘先生會負責到底的。 但懷孕這件事,就不是鐘先生單用技術能做到的。我們原本決定的是人工受精,但 取精的過程如此不順利,後面的事,就無法進行了……」魏曉日困難地把他的理解 說完。

  「噢……我明白了……人工受精不行,那就只有……」

  卜繡文臉上顯出赴湯蹈火的決絕。「是的。只有……」魏曉日無法把話說完。 他困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覺得滿口像嚼了黃連。

  「好吧。」卜繡文倒安靜得多。

  以前也做過,多做一次也無妨。

  她還得送貨上門,這對她的精神和肉體的折磨,是異常慘重的。但為了女兒, 她還有什麼苦不能吃的呢?她已超脫了尋常的廉恥和羞辱,她的胸臆瀰漫著獻身的 勇氣。

  並不是所有女人都有福氣作母親,並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有女兒患上絕症的厄運。 並不是所有患上絕症的女兒都這般聰明,並不是聰明而有絕症的女兒,都能遇上這 般匪夷所思的醫療方案……但是,她卜繡文遇上了,她的早早遇上了……於是她就 成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母親。

  她所做的一切,都沒了參照系,成了一份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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