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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卜繡文天旋地轉,往事像一個失禁的膀胱,無論她怎樣克制,都又腥又燙地點 點滴滴灑落出來。她機械地邁動腳步,不知怎樣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她不能回家, 她不能面對自己的丈夫。她的思維千孔百瘡,她要包紮一番,才能見人。

  她對姜婭說:「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安排。我一個人,呆著。誰也不見,包括 你。」

  姜婭被卜繡文的臉色嚇得不輕,但她還是鼓足了勇氣說:「卜總,今天中午安 排的是和匡宗元先生聚餐。上次就曾改過一次期,匡先生非常不滿。他說,他和您 是戰略夥伴關係。如果再次出現臨時變更,甭管什麼理由,也是看不起他。那他將 考慮和別人合作。」

  這個該死的匡宗元!卜繡文恨得牙根酸軟。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情況越是復 雜,你就越是要有錢。錢有一種刪繁就簡化險為夷的能力。錢當然不是在所有的地 方都管用,但它在很多地方管用。當一切攪在一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你有錢, 就可以把用錢能解決的那一部分打發掉,剩下的眉目就會梳理得清晰一些。積多少 年之經驗,卜繡文知道,你的錢,是你永不背叛的朋友。尤其在一個處處需要金錢 的社會裡,你起倒霉,越應該抓住錢。

  「好!我和匡宗元,吃飯!」卜繡文咬牙切齒地說。那神情不是要吃飯,是吃 人。

  魏曉日心情複雜得難以描述。化驗報告一出來,他呆若木雞。嗓子眼一陣陣地 發痛發緊,一道辣流湧入心口。好像要得重感冒。但他知道,這不是地道的感冒症 狀,而是一種心火。急火攻心。

  在莫名的沮喪失落之後,魏曉日滋生出對卜繡文的蔑視和怨恨。這女人的情感 生活這樣複雜,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貌合神高。難怪那次在他家裡,她投懷送抱, 原來早有前科。魏曉日接下來很慶幸自己坐懷不亂的冷靜,沒有趟這灣混水。

  藐視的心態一出現,思緒就比較集中了。從醫學的角度考慮,那個女人的私德 如何,他魏曉日也不是道德法官,自然不必也沒有閒心評判她。情感封閉之後,事 情就相對比較好辦了。現在,他和卜繡文只有一個鏈接點——就是「血玲瓏」計劃, 是否繼續實施?

  在醫生這一方面,一切準備就緒,單是基因不合,完全可以重打鼓另開張。但 對卜繡文來說,就是巨大的危機和再次抉擇。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誰?她願意暴露 這個秘密嗎?

  她和丈夫將怎樣處置腹中的胎兒?

  魏曉日無法判斷。他只是血玲瓏計劃的一個操作者。他沒有決定的權力。他驚 奇地發現,自己對這一意外變化接受之後,竟出現了一點興奮。這興奮來自——不 管怎麼說,整個計劃向後延遲了,並有可能被顛覆。

  他奇怪自己為什麼還在關切這個女人?這使他很生自己的氣,又沒有辦法。當 然,不論他怎樣想法,鐘百行才是關鍵。

  鐘百行到底道行深厚,對於胚胎的基因檢驗報告,他只看了一遍,就丟到一旁, 說:「這不影響大局。曉日,我要和這位母親談一談。」

  老將終於出馬。魏晚回應聲說:「好的。我和她約定時間。不知您什麼時間適 宜?」鐘百行說:「越早越好吧。」

  魏曉日從中聽出了隱隱的殺機。看來,老師的意見是傾向墮胎了。只有這一選 擇,才有越早越好的價值。惟有早。才能使血玲瓏計劃得以再次嘗試實施。如果選 擇保留胎兒,就不存在早晚的問題了。談話中,他本來以為先生的程序會是——首 先告知這一爆炸性的檢驗結果,然後再和卜繡文探討再次妊娠或是保留胎兒的兩種 可能性。醫生即使有很強的傾向性,也不可能代替當事人拿主意。當然,緊急搶救 除外,但血玲瓏不屬搶救狀態,這是沒有疑義的。沒想到鐘百行舉重若輕,完全繞 開了這個關鍵性的化驗結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卜繡文交待血玲瓏計劃的實施細節, 包括它的法律障礙。當卜繡文亦步亦趨地接受了血玲瓏的全盤方案之後,鐘百行才 輕描淡寫地點到了最關鍵的「人」的概念。這就在心理上將卜繡文逼到了一個死角。 在整個的談話過程中,鐘百行沒有一句話提到自己的傾向性,但他所有的機鋒都是 傾向,他的意見已經再鮮明不過了。

  一個老道的醫生,不但醫術高明,而且在倫理與生命的密林中,披荊斬棘堅守 既定方針。

  重劍無鋒啊。

  匡宗元的近來的習慣,是在豪華的飯店,吃簡單的飯菜。這是他從一位真正的 大家子弟那裡學來的,儘管剛做起來的時候,心中很是不平。覺得有點虧,得不償 失,生怕給人看不起。但試了幾次之後,他就深得其樂了。你過得起這樣的飯店, 說明你的錢包鼓脹的程度。你在餐桌上敢要清粥小萊。說明你的胃對豪宴已然厭倦。 這兩點一結合,你的身價不用標榜就出來了。

  一個精緻的雅間,桌子較通常的大餐檯為小,但對兩個人來說,還是略嫌遼闊。 幾碟小菜偏居一隅,顯得重心傾斜。

  卜繡文進得門來,不經心地用餘光一瞥,把外衣掛到衣帽架上,坐到了匡宗元 的對面。

  為了沖刷自己的晦氣,卜繡文特地美容一番。髮型是被稱為「攝政」型的。前 發蓬鬆高挺,在英勇地凸出之後,優雅地後撤,恰到好處地暴露出女主人智慧潔白 的前額。每一根髮絲,都光滑地呆在精心設計的拱形位置上。這要靠大量的硬磨絲 和發勝固定,當然還有在社交禮儀上一絲不苟的決心和對自我形象的捍衛。

  醫宗元說:「卜總,你不向我靠攏,我就向你靠攏了。」他說著,移動了原來 的碗筷,坐到了卜繡文的旁邊。

  卜繡文湧起一陣強烈的反冒。她不知道這是腹中的胎兒作怪,還是面前的這張 毛孔責張的面孔,讓她頓生膩歪。

  但是,她得控制。如果她要表示出反感。那她就失去了來赴宴的價值。既然來 了,就得達到預定的目的,讓匡宗元對合作感到快意。所以,卜繡文笑笑說:「匡 總不嫌擠,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話雖這樣說,她還是把椅子拉開了一點距離,表示自己的獨立意志。

  穿著大開叉旗袍的小姐走過來,躬身問道:「兩位要點什麼酒水飲料?」

  匡宗元說:「先問女士。」

  小姐就把姣好的面容,像搖頭風扇一樣,擺向了卜繡文。

  為了孕育出最優良的胎兒,卜繡文已經有一段時間,滴酒不沾了。今天,她喝 不喝?她很想放縱地暢飲一番,這樣,不求解脫,也會得到片刻的安寧。但是,她 不能。她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緒,任何具有破壞性結果的舉措,都不可貿然旅 行。即使在混亂中,卜繡文也牢牢地把持著這一界限。

  於是她禮節性地笑笑說:「我喝礦泉水。要加熱。」

  「您呢?」小姐又把頭搖向匡宗元。

  「我要可樂。」

  小姐聽了剛要轉身,匡宗元說:「別慌。我的要求有點複雜。可樂要加熱,內 煮一顆九炙的話梅,記住,只一顆。還要加上嫩姜三片。千萬不要老薑,太辣。也 不可放得太多,三片正好。」

  小姐柳眉微聚,點點頭,剛要走動,匡宗元說:「請你複述一遍。」

  小姐說:「加熱的礦泉水一杯。加熱的可樂一杯,內煮九炙話梅一顆,嫩姜三 片。不要老薑。」

  匡宗元側側下巴,表示認可。小姐輕吐一口氣,急著去操辦。

  卜繡文打起精神和匡宗元對話。說:「看你喝的這複雜勁,好像一道中藥湯。」

  匡宗元說:「我這是洋為中用。經過改良加工的中式可樂,別有一番風味。你 可以嘗嘗,也許會愛上。」

  卜繡文說:「這是你自己發明的?還是跟人學的?」

  匡宗元說:「跟人學的。」

  卜繡文說:「誰這麼有創意?」

  匡宗元說:「我老婆。」

  卜繡文說:「噢,你有一個好老婆。」

  匡宗元說:「鄉下黃臉婆。我是糟糖之妻不下堂。」

  卜繡文說:「看不出啊,匡總還這樣具有傳統美德。」

  匡宗元說:「你好好看看,我的美德還多著呢!」

  卜繡文說:「咱們相識這麼長時間,我還沒聽你說過自己的家世呢。」

  匡宗元說:「想聽嗎?我講給你聽。」

  卜繡文暗罵自己昏了頭,應對無方。這不是自投羅網嗎?以她現在的心境,恨 不能找一間地穴隱身,哪有興趣聽誰痛說家史。但財神爺得罪不起,便說:「我想 你的身世一定很富有傳奇性,相當於一部電視連續劇。今天時間有限,我們以後找 個從容的機會,聽你從頭說起。」

  一個婉拒。匡宗元很掃興,但又沒轍,頓了半晌,說:「我是個鄉下人……」

  卜繡文說:「我看你從裡到外,刷洗得沒有一點黃土味了。」

  匡宗元說:「我以前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我是個農民的兒子。覺得那是先天不足 的家醜。現在不啦,農民的兒子,更說明我非凡。和我今天做到一樣位置的,有很 多人。他們的基礎是什麼?就像一座山,高,誰都能看得著。但是,它是從什麼基 礎上升起來的?有的人從零開始,有的人從那海拔五千米開始,我呢?我是從吐魯 番開始的,完全一個負數……」

  對於貧寒出身的生意人,一談到他們的奮鬥史,那就像點燃了鴉片,醺醺然沒 完沒了。

  卜繡文正不知如何截斷話頭,小姐把熱的水和可樂送上來,她趕緊端起杯來說: 「好,匡總,那就為您從負數升到八千米而乾杯吧!」

  這種提議和這杯水,是不能不干的。匡宗元一飲而盡。

  抹抹嘴邊褐色的汁液,剛要重開話匣,卜繡文說:「匡總,您今天點的什麼菜 啊?」

  匡宗元說:「我按你的口味所點。」

  卜繡文說:「咦?你可知我愛吃什麼?」

  匡宗元說:「這東西又清淡又鬆軟又甜……又是你平日難得吃到的。」

  卜繡文本來想好了要對匡宗元不卑不亢,盡快應付完事走人,也許是腹中胎兒 作祟,她竟出奇地餓起來,聽到淡、軟、甜這些字眼,唾液的分泌開始旺盛。

  匡宗元是何等人精,馬上注意到這一變化,對小姐吩咐:「上熱菜。」

  菜上來了。先聞到一股木頭髮酵的味道,好像冬天的森林。待細細地看那道菜, 一粒粒橢圓形的石子狀物,表面好似很堅硬,但有著網狀的緻密花紋,閃著瀝青一 般油亮的色澤。

  「這是什麼?」卜繡文雖說美味佳餚領略無數,但這種古怪的東西,還是初次 看到。

  「猜猜看。是我特意不讓小姐報菜名的。」匡宗元很得意。

  「可以嘗嘗嗎?」卜繡文不相信有什麼她不知道的食物。

  「當然可以。」匡宗元顯得很大度。

  這小水雷似的玩藝一入口,先是有些發霉的味道,然後就變成濃郁的芳香,軟 滑無比。在表面的漆黑色之下,咬開的剖面成為淺褐色,有著年輪一般的紋路。

  依著卜繡文的愛好,她不喜歡霉味的食物,但是此次怪了,她被這種奇異的味 道所吸引,竟連吃了好幾筷子。「好吃好吃。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你真把我考住了。」 半真半假地認輸,既飽了口福,也讓匡宗元心理上得到滿足。

  匡宗元果然高興,說:「告訴你吧,這是法國空運來的鮮松露,也就是蘑菇的 一種。它可不是長在樹根附近,而是埋在地底下。要想找到它,得靠訓練有素的豬, 用鼻子拱出來。

  空運的時候,要和雞蛋儲存在一起,這樣才能保持住風味。

  法國人稱這玩藝叫——黑鑽石。「卜繡文心想,看不出這個傢伙,飛快地雅起 來,居然也會點法國料理了。支撐他的是一隻獨角獸——錢。

  醫宗元說:「你怎麼不說話了?我點的菜是否合意?」

  卜繡文說:「合意。你這蘑菇帶有蠟燭吹熄後的濁鼻篝火味,還混合著一種輕 度腐爛的桃子的味道,吃到最後,又蒸發出甲蟲的味道……真夠奇怪的了。要不是 親口品嚐,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如此怪異的味道。」

  醫宗元笑道:「難得你把這玩藝的味道,說得這麼到家。

  我吃過多次了,只是喜歡,卻形容不出,真是虧了。要知道,得成打的法郎, 加上人民幣,才把這種味道輸送到嘴裡。不容易啊。「卜繡文笑笑,不接茬。

  匡宗元話鋒一轉:「你覺得咱倆的合作,合意嗎?」

  卜繡文說:「合意。」

  匡宗元說:「今日約見卜總,就是想進一步地合作,你投入更大的資金,我們 就會有更大的收益。看你的決心了。」

  卜繡文說:「我沒有錢了。能投入的都投進去了。」

  匡宗元說:「女人總是會有私房錢的。」

  卜繡文說:「連這種錢你也惦記著啊?」

  醫宗元說:「你說錯了。不是我惦記著,是我給你指出一條生財的路。不是我 求著你,應該是你來看我的事。我是覺得和你合作的不錯,給你一個機會。說來, 也是我這個人怪,那麼多人搶著請我吃飯,把錢送到我手裡,我不願招惹。你卻要 我求著。你說,我圖的是什麼呢?」

  卜繡文說:「我也正納悶啊。」

  匡宗元不語,看著卜繡文。他近來自覺有一個驚人的重大發現,什麼女人最性 感呢?就是高貴的女人。因為高貴,就讓人摸不著頭腦,這就有了點意思。假如把 匡宗元征服過的女人列一個花名冊,在「高貴女人」這一欄的記錄上,基本上是零。 匡宗元要有一個零的突破,不然他就對自己大不滿,覺得對不起父老鄉親。

  不知是加了話梅和薑片的可口可樂,是否發生了神奇的化學變化,總之,匡宗 元今日格外興奮。他說:「繡文,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我圖的是你這個人。 我現在有一個巨大的商機,給了誰,就等於是把黃金送給誰。」

  卜繡文心想:糟糕!這個流氓,把商機和色膽攙和在一道了。對這杯怪味雞尾 酒,是飲還是潑?看來,他說的財富不是假話,但邪惡也很明顯。要是平時,卜繡 文肯定守身如玉地拒絕了這明顯的挑逗,但是今天,在醫院的那場談話,摧毀了她 封閉已久的城堡。那只膀胱開始流淌了。

  你是什麼人?你早就沒有資格奢談貞節!

  「你要做什麼?」卜繡文明知故問。

  匡宗元說:「我要做的是什麼,繡文你不知道嗎?」

  卜繡文什麼都知道。但她今日亂了方寸。她什麼也都不知道了。那些法國松露 裡也許有迷魂藥的成分?或者說,她知道,但她要裝作不知道。知道了,太痛苦, 什麼都不知道,就有一種迷幻的麻木。

  這頓飯,卜繡文吃的很多,吃相狼亢,一如飢腸轆轆的農婦。午餐過後,卜繡 文同匡宗元開了一間飯店的房間。當飯店的房門在身後剛一掩上,卜繡文就迫不及 待地撲向了匡宗元。沒有前奏,沒有愛撫,沒有任何遊戲,卜繡文如狼似虎,一把 剝去醫宗元的衣服,把老道的匡宗元嚇得不輕。當然,他不是真的害怕,只是驚歎 自己的女搭檔淑女的外殼之下,竟是這樣放浪形骸的香艷肉體。

  不過,很快這個情場老手就發現,除了瘋狂,這個女人在性事上很簡單,簡直 是個雛兒。她狂野的索要的,只是一樣東西,就是——猛烈反覆的撞擊。她的呻吟, 她的起伏,她的嚎叫,她的奮勇迎合……都是圍繞著「力度」這一項迴旋。

  她好比一個深臼,他好比一根鐵杵。臼毫無廉恥地要求杵,撞擊再憧擊……對 於這樣的要求,杵在開始的時候,無疑大喜過望。他原本以為她是一個性冷的女人, 把這樣一個女人燃燒起來,雖然很費功夫。但對老手來說,就像遇到了一塊死木疙 瘩,找準它的紋路,劈將進去,才是老斧頭的英雄氣概。所以,匡宗元起初以為是 自己精誠所至,道行深厚,很有幾分得意。但很快,他就發現大事不好。男人是最 怕女人不要的。他要千方百計地刺激女人要。但女人一旦要起來,他又是最怕女人 還要的。這個卜繡文,你還沒要,她就發了瘋似地要。要完了還要……一而再,再 而三……匡宗元很快就發現,在這件事上,女人的潛能要比男人深厚若干倍。

  杵很快就山窮水盡,臼才方興未艾……匡宗元的身子,被酒色淘得差不多了, 雖說憑著西洋參印度神油之類,勉力支撐,在這種肆虐的攻勢之下,很快也就如牽 拉過度的鬆緊帶一般,失卻了彈性。

  「還要!」卜繡文血紅了眼睛,虎視眈眈地說。她精心修整的髮型,被淋漓的 汗水沖刷得溝壑縱橫,再也保持不了優雅的造型。披散的髮絲如同畫皮中的妖女, 遮擋了半張苦瞼。「不成不成了……你厲害……甘拜下風……等我買到偉哥,再一 醉方休……」匡宗元急急收兵。在他的冶遊史中,從來還沒有這般記錄。但他不戀 戰,不行就是不行,休養生息後再捲土重來,來日方長嗎!留著傢伙在,還怕沒樂 子?!

  卜繡文鬼魂一般回到家中,雙腿酸軟,腰□之下,行屍走肉。她夢魘般漂浮著 自己的雙腳,面對鏡中那個眼眶虛腫很瑣醜陋的女人,解嘲地想,就算是做了一回 妓女吧。最昂貴的妓女。這一番雲雨,聯絡了和醫宗元的情感,換來的代價,是要 以多少萬計算的。

  對著自己的靈魂,她解釋了自己方纔的舉措。然後,就比較他心安理得了。她 悵然地看看鬧鐘,驚奇地發覺:肚子裡的孩子的生父——她的丈夫——夏踐石就要 回來了。

  卜繡文感到腹中的胎兒一陣不安的躁動……是啊,她受到了猛烈的撞擊,佛頭 著糞,肯定聞到了不屬於自己的父親母親的邪惡味道,她怎能不拚命抗議呢!

  卜繡文殘酷地冷笑了一下。對誰呢?對自己。對腹中的胎兒。對著那胎兒的父 親。

  卜繡文這才發現,原以為靠著肉體的沉淪,可以麻木自己的神經,但其實,它 在忙亂的運動之後,是更清醒和痛楚了。她所面臨的困境,非但沒有解除,更複雜 齷齪了。若是說以前她還是被迫地欺瞞了夏踐石的話,如今,她是否打算設下一個 圈套,讓夏踐石永遠不知真情?

  她無力地癱在沙發上,猛力敲著自己的頭顱,好像那是一個踩扁的易拉罐。她 的手下意識地沿著身軀向下移動,最後停止到了腹部。小腹部。她知道那裡成長著 一個胚胎,在今天致命的談話之前,她對自己的這一部分軀體,是飽含期待和憐愛 的。那裡生長著希望,建設著新的生命結構。現在,它成了廢墟。

  卜繡文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感受到了指端下有輕輕的跳動,好像一顆小小的心 髒在呼吸。她嚇了一跳,手指不由得抖動起來。她生過孩子,知道在這樣早的時期, 那個胚胎的活動,母體是感受不到的。那麼,此刻的這個胎兒,是否知道了她的生 命遭受到了極大的風險?卜繡文悟到,正是因為剛才激烈的性事,使胚胎受了襲擾。 那個小人,用盡她微薄的氣力,狂怒地抗議了。卜繡文直到這時,才恍然明白自己 險惡的用心。

  她戳破了自己掛起的幃帳——她知道要保全一個健康的胎兒,尤其是這種富有 特殊使命的胎兒,是要靜謐安寧祥和平穩的。她大行房率,同另外的男人,如此肆 無忌憚。他明明知道這禁忌,卻迫不及待地這樣做了。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混亂,很骯髒。方寸之地層聚著多個人的信息。她自己的 血液,夏踐石的骨肉,匡宗元的體液……

  那是一個惡棍。縱使是純粹的商業利用。她也不至於如此下作。她卑鄙地把這 個男人當作工具。她和他的交歡,不是出於慾望,而是殺機。在潛意識裡,她已決 定謀殺這個夏踐石的孩子了。她狡猾地借用匡宗元,首先判了這個胎兒的死刑。她 是希望自己流產的,在一種自己不負責任的情況下,讓那個胎兒自動脫落。假借他 人之手,讓一顆立足未穩的青蘋果,摔碎在地上。這就是自己的動機。

  當她想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蘊含的意義之後,她為自己的卑鄙顫慄不已。但因 此,她也就坦然了。

  她雙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為自 己創立了一*神,每當她陷入極大的恐懼之中的時候,她祈禱這尊神,期待著神理 解她的苦心,原諒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災難降臨在她的頭上。

  這樣默默地拆待了一陣之後,她的心靈漸漸平息了。她覺得自己是問心無愧的。 為了拯救自己的女兒,她只能再次鋌而走險。她的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 一個如一瓣露珠樣清澈的稚嫩生命。她無罪。沒有人能譴責她。當一個女人不知道 軟弱為何物的時候,勇氣就會助地完成非凡的創舉。是的,生活中沒有任何事情, 是一成不變的。她既然能夠創造出一個生命,她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現如今,怎樣對待腹中胎兒?問題的實質,就是如何對待夏踐石。這個孩子, 是夏踐石的骨肉。在確切得知夏早早不是夏踐石的後代之後,這個孩子就是夏踐石 惟一的血脈了。告訴夏踐石,夏踐石會怎樣想?對於多少年前的舊案,他執何態度? 會不會惱羞成怒?

  卜繡文不知道。她無法想像夏踐石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那張平靜的學者的面 孔,會浮現怎樣的表情。她從未覺得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不管反應如何劇烈慘痛,她得如實告知他。如果說,夏早早究竟是誰的兒女, 卜繡文還可以說是自己的隱私的話,腹中這一胎兒的去留,夏踐石是有決定權的。

  在這個問題的處理上,卜繡文和夏踐石,成了仇家。卜繡文是為了自己的親生 女兒而奮鬥,夏踐石也要為了自己的親生孩子而奮鬥。

  何去何從,定有一搏。

  把這一切都理清楚之後,卜繡文站起身來,給夏踐石打了一個電話。

  「踐石,你此刻在哪裡?我想立即見到你。」

  夏踐石說:「我在辦公室收拾東西,馬上就回家。別著急。」

  卜繡文說:「你不要回家了。就等在辦公室好了,我馬上就去。」

  夏踐石說:「怎麼,你是不是直接要到機場去?你身子不像往常,為了我們的 孩子,為了你自己,事業上的活動,能減就減些。沒了你,也就沒了早早,也就沒 了我……」

  卜繡文打斷了夏踐石的咦叨,說:「我這就出發。你等著。」說完,不給夏踐 石喘息的機會,放下了電話。

  她不能在自己的家裡同丈夫談這個可怕的話題。換一個環境吧。如果談崩了, 也好有個緩衝。無論是丈夫留在辦公室,還是自己找個飯店過夜,都比兩個人呆在 自己的家裡,卻如路人一般冷漠要好。

  夏踐石圍著圍巾,坐在辦公桌後面,一頭霧水。見卜繡文風塵僕僕地趕來,忙 說:「你坐沙發上,歇口氣。我這就給你徹茶。」

  卜繡文說:「我不坐沙發。我就坐在你對面。這樣正好。

  菜也不必徹了,我喝不下去。「其實,她擔心的是,夏踐石聽完她的話以後, 會不會把熱茶潑到她的臉上呢?不管結局如何,她還要苦鬥下去,她不能臉上帶傷。

  夏踐石驚詫莫名。妻子表情怪異,端來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對面,形成楚河漢 界的局面,好像談判雙方。結婚十幾年來,擺成這到形式,這是第一次。

  他說:「老婆,你又搞什麼鬼?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這種把戲,小年輕玩的 啦!」他不是一個擅長開玩笑的人,此刻這樣打趣,是為了讓氣氛和緩些。

  卜繡文嘴角抽動了一下,勉強算是笑的回應。她明白夏踐石的好心。她決定不 顧一切,傾巢出動。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她說:「踐石,我想告訴你的事,對你來說,很意外。打擊很大。本來,我是 想瞞你一輩子的。可是事關早早,我必得說實話。」

  更踐石雙手交叉,緊抱在胸前,這是一種拒絕接受對方所傳信息的典型姿態。 他害怕了。

  卜繡文值得這涵義,但她一定要說下去,而且要快快地說下去,她的毅力也是 有限的。

  「踐石,早早不是你的孩子。她到底是誰的孩子,我也不知道。這不是我對你 不忠,實在是災難來的太突然。關於這件往事,這麼多年,我只想完全忘掉它,詳 情,我以後跟你說。可是,這次早早一病,醫生建議我們再生一個和早早同父同母 的孩子,現在化驗結果出來了,我腹中的孩子和早早的基因不符。這胎兒何去何從, 我們倆得從長計議……」

  卜繡文一口氣說完了。她變得很平靜,好像風暴之後的海洋,再無一絲氣力掀 起漣漪。夏踐石一聲不吭。很久很久。

  叫人疑心他是否睡著了。

  「你是說早早不是我們的孩子?」夏踐石的聲音有一種不真實的夢幻音調。

  「是。她是我的孩子,但不是你的孩子。」卜繡文冷酷地說。

  「這一怎一麼一可一能一呢?!」夏踐石咬牙切齒地說。

  「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誰的孩子?她從一懂事就叫我爸爸,難道她還在這個 世界上管別的男人叫過爸爸嗎?!繡文,你志不忠,你說不說,那是你的事。但我 是早早的爸爸,這是千真萬確的啊!」夏踐石涕淚交集。卜繡文猛地站起來,伸出 哆嗦的雙臂,把這個男人擁在自己的懷裡。「踐石,早早是你的!是你的!」

  「你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夏踐石目光如炬,問。

  「是。這一個,千真萬確。」卜繡文哽咽,不單是因為愧悔,她感到腹中劇痛。

  「要是……把她生下來呢?」夏踐石問。

  「那……來不及啊……早早就沒命了……」卜繡文強忍著痛說。

  「……我都要……都想要啊……」夏踐石嚎叫。

  卜繡文沒有答話。她痛得彎下腰去,一股鮮紅的血液順著襪子,洇紅了腳面, 很快充滿了整個鞋子。

  「踐石,我對不起你,沒有選擇了……」卜繡文軟軟地滑在了地上。

  卜繡文給魏曉日醫生打電話,說明了她和夏踐石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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