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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魏曉日把電話打到卜繡文的辦公室。

  「對不起。卜經理不在。訪問,您是哪裡?」接電話的是姜婭。

  「我是醫院。」魏曉日的聲調乾燥古怪。

  「訪問,您是哪家醫院?」

  「就是夏早早住院的那家醫院,我是孩子的經治醫生。請卜繡文女士速與我聯 系……越快越好!」魏曉日預備掛上電話了。

  「哎,您可千萬別掛,我這就給您轉過去……」

  姜婭把電話接轉到獨處一室的卜繡文。

  卜繡文近來太不順。除了仰仗著匡宗元的魔鬼才能,收益較好以外,其他的商 務活動都遭遇到了困境,很多電話是索要錢款的。她只好讓姜婭一概擋駕。

  「怎麼,出了什麼事嗎?孩子怎麼了?」

  卜繡文聲音、身體一齊弓弦般緊張。

  「沒什麼……我只是想請您吃一頓飯。」

  魏曉日冷冷地說。

  「不。我不吃飯。沒有心思。」卜繡文乾脆拒絕。

  「你必須吃。」魏曉日是無商量地說。

  「為什麼?」

  「因為,你那天求我幫助的那件事,我找了我的老師鐘百行先生。鐘先生想出 了一個辦法……」

  「啊,是嗎?那太好啦!我馬上去……」卜繡文的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打斷 了魏曉日的話。

  「關於這個方法,我們要盡快詳盡地談一談。」魏曉日依然毫無熱情地說。

  「喔!我馬上到醫院去找你。」卜繡文激動得很。

  「不要到醫院。在醫院裡,我們無法談論這件事。」魏曉日很強硬地堅持。

  卜繡文覺得很奇怪。一件和醫療有關的事,怎麼在醫院反倒無法談呢?也許, 和鐘先生對物質上有所要求有關。卜繡文很快按著商人的邏輯,推論了這件事。只 要能醫治好孩子,她什麼都可以捨棄,何止金錢。這樣想著,她反倒覺得不在院內 很妥帖。「好。

  我聽你的。在哪一家飯店?「

  「在半坡燒烤店吧。它離我們倆的距離差不多。請你馬上出發。」魏曉日說著, 搶先放下了電話。

  依著商人和女人的雙重敏感,卜繡文覺察到魏醫生好像不是很快活。為什麼呢? 難道他不為早早有了一線獲救的希望而高興嗎?卜繡文有些疑慮。他也許還有其他 的事吧?

  比如失戀什麼的?想到這裡,卜繡文湧出一絲惆悵。你總不能要求一個醫生除 了病人,再沒有自己的隱私。卜繡文這樣說服者自己。自從到魏醫生家裡拜訪過以 後。卜繡文和魏醫生之間出現了一種很微妙尷尬的關係。對於一個見過自己身體的 男人,女人在某種程度上就把他視為親人。但對一個拒絕了自己身體的男人,女人 又是幽怨和訕訕的。

  彼此好像很親密,又好像很疏遠。在病房相遇,只是淡淡地點點頭,但目光偶 爾對視的時候,卻發覺對方也在凝望著自己。這種不言中的關切,讓人迷惘。卜繡 文常不由自主地想,他會不會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壞女人,從此不再幫她?那天的承 諾只是為了擺脫困境,虛晃一槍?所以,在其後的日子裡,她格外謹慎或者說簡直 就是討好魏醫生。倒是魏曉日一如既往,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卜繡文又心 裡嘀咕——這是不是禮貌地拉開距離,為最終的撒手不管做鋪墊?思前想後,又覺 得自己傻和賤,腆著臉送上門去,卻落得丟人視眼……各種念頭如同沉悶夏夜的蜻 蜓,點水即過,但留下的漣漪一圈圈蕩漾,久久不散。這種情形持續著,對商務活 動甚是不利。

  卜繡文決定自拔,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她對自己明確地說,不管怎麼樣,你 得和他搞好關係,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本來就是利用他。不管他要不要你,他答應 了你的請求,這是最重要的。他是一個君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是守信的。 等到今天,等來了這個消息。既然他幫著找到了鐘百行,鐘先生答應出手援助,這 就是初戰告捷。

  卜繡文風馳電掣到了半坡燒烤店。這是一座一半埋在地下的豪華建築。特意布 置成原始風味,外表粗獷笨拙,內裡卻十分考究精緻。全部石桌石凳,生出安全的 洞穴感。

  打制光滑的石凳上,鋪墊著厚厚的絲絨椅墊,並無寒涼。盛飲料一律用的是新 鮮的竹筒,散發著林木清晨的氣息。

  「想不到你到的這樣早。」卜繡文走進餐廳,看到魏曉日已經先到了。

  「我是有備而來。對你是突然襲擊。當然是我早了。」魏曉日臉色鐵青,說。

  卜繡文清不透魏曉日為什麼悶悶不樂,但她很想把氣氛活躍起來,就打趣道: 「為什麼要挑選這裡?野蠻人的飲食方式,簡直是茹毛飲血。」

  「因為這裡是母系社會的一個遺址。」魏曉日所答非所問。

  正是就餐的時間,客人很多。這是靠近要道的一處小桌,更處在嘈雜的漩渦中 心。

  「我們另挑一家幽靜的飯店吧,我作東。」卜繡文說著要起身。

  「不。這裡就很好。越亂越好,我們要談的內容,在熱鬧的人群中比較妥當。」 魏曉日開始點菜。

  卜繡文滿臉狐疑,這是什麼意思?不過,和魏曉日在一起,有一種和其他人所 沒有的安全感。這是倚靠和信任疊加的感覺,彷彿蠶絲和新棉絮在一起,格外溫暖。 甚至比和夏踐石在一道的時候,還要放鬆。以夏踐石的性格,你若在困境中突然靠 上他的肩頭。

  他沒準出於內向會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讓你猝不及防地撲空。而魏曉日絕不會。 他總是穩定地站立著,腳下生根。卜繡文願意乖乖地聽他安排。

  小姐記了菜單,轉身走了。趁著瞬間的安靜,魏曉日打開話題。「不好意思。 先問一句:您今年多大年紀了?」他目光炯炯。

  這個開場白真夠獨特的。就算是熟人,也欠缺禮貌,再伴以這般神經兮兮的眼 神。

  什麼意思?卜繡文愣征之後大惑。

  「比您大一些,但是,大得不多。」卜繡文保持鎮定不失風度地回答,既實事 來是又略帶風情。且看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我問的是確切年齡。我記得登記夏早早的病歷時,您是四十二歲。是這樣的 吧?」

  魏曉日完全不理會卜繡文答話中的微言大義,按照自己的思路繼續發問。音色 清晰字字落地有聲。這使得周圍的人好奇地擺過頭來,注視這個四十二歲的女人。

  卜繡文立覺狼狽,強壓著慍怒道:「您記性真是好啊。不錯。是!又怎麼樣?」

  魏曉日毫不理睬她的不快,自言自語道:「這很好。你還沒到更年期。」

  這叫什麼話?一個風華猶存的女人,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到更年期這種帶 有貶義的生理階段,實在唐突。就是以往再有好感,卜繡文也憤憤不已。她冷冷地 說:「魏醫生,我不知道您問這些,同治療我女兒的病,有什麼關係?!」

  魏曉日不理睬她的怨憤,自說自話:「我是為你高興,為你的女兒高興。不然 就來不及了。」

  卜繡文說:「什麼來得及來不及?我聽不懂你的話。」

  服務生開始上萊,魏曉日說:「先吃飯吧。我們一邊吃,一邊聊。這個事情不 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

  卜繡文推開面前精緻的小碟,裡面盛著墨綠色如水妖的頭髮一般的蜿蜒細絲, 這是本店的招牌菜——素拌青苔。

  說:「你還是先說吧。不然我什麼也吃不下。」

  魏曉日使勁嚼著苔蘚,舌頭都綠了,含糊地說:「你的女兒是骨髓出了毛病, 根治的方法是移植健康人的骨髓。」

  卜繡文說:「我知道。」

  魏曉日說:「對了。我忘了,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於這個疾病的醫學水準,相 當於大學本科生水平。」

  卜繡文說:「謝謝你的誇獎。我還知道,我的女兒的骨髓型很特殊。對於一般 人來說,每十萬人當中,可以找到一個骨髓型相同的人。可是我的女兒,連這個機 遇也沒有。

  她幾乎是獨一無二的。「

  魏曉日說:「是啊,是啊。我在記載你女兒的家族史的時候,就很遺憾這一點。 您和她的父親都是獨生子女,這就是說夏早早沒有一個表姐表妹,或是堂兄堂弟。 異體骨髓移植,風險太大成功率極低。對於早早這樣體質很差的孩子,成功率幾乎 是零……」

  卜繡文說:「找丈夫的時候,誰想到了這些!要是找一個兄弟姐妹多的男子, 多些親戚,現在事情也好有個商量。」

  魏曉日聳聳肩說:「這件事可以補救。」

  卜繡文吃了一驚說:「你是說讓我再找一個丈夫?」

  魏曉日硬邦邦地說:「再找一個丈夫並沒有用。我是說,請你再生一個孩子。」

  卜繡文一字一頓地重複著:「你——是——說——讓——我——再——生—— 一個——孩子?」。

  魏曉日說:「正確地說,這不是我說的。是我的導師鐘百行先生,讓我這樣對 你說。

  你不是要一個挽救你孩子生命的辦法嗎?先生冥思苦想,想出了這個主意。當 然,這方案最後成與不成,決定權在你。「

  卜繡文如雷貫耳,被這個建議驚呆了。

  魏曉日總算跋涉萬里,告一段落。不管答案是什麼,他該做的,他能做的,在 現階段,都已做完。

  當他第一次在電話裡聽到這個主意的時候,差點把話筒扔了。那是一個令人震 驚的夜晚,徹夜無眠。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又同鐘先生反覆推敲了這一方案的細節, 直到基本定型。他很不願意承擔向卜繡文宣佈這一方案的角色,但是,這是他發起 的事端,只有由他完成。

  小姐把鐵板炙鹿肉端了上來,熱氣噓得人不得不閉眼睛,奇異的香氣如盤捲的 小白蛇,直審人的肺腑。魏曉日感到自己可悲。

  先生的主意真是鬼斧神工,讓面前這個救女心切的女人,面臨重大的決策!他 如鸚鵡學舌一般,把教授的計劃和盤端出了。從醫學上講,這是一個大膽到近乎荒 唐的方案。

  但科學上幾乎所有的突破性進展,都來源於人類膽大妄為的幻想。

  雖說從醫學上講,這不是不可能的,但從情感上說,他難以接受。一個馬上就 要絕經的婦女,已經過了她孕育生命的黃金年齡。儘管無數的化妝品可以粉飾她臉 上的皺紋,但她的臟器——她的子宮,她的卵巢,她的心肝脾肺腎……你有什麼辦 法化妝?都不可逆轉地衰老了。

  況且,她孕育一個和她現在的女兒遺傳類型相同的孩子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 也就是說,即使懷孕順利,如果孩子的基因與夏早早不符,這個後來的孩子也不可 能為夏早早提供骨髓……而且,這個後來的孩子算個什麼角色呢?他或她,是不是 一個完整的人呢?還只是一個悲慘的盛著骨髓的大號容器?

  沒有人負責回答。魏曉日不敢想下去了。

  他無法設想這個奇異的方案,將涉及怎樣複雜的醫學及倫理學問題。

  他真心希望面前的這個女人拒絕鐘百行先生的方案。

  這樣,事情雖說很糟,但總算沒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是不敢批評教授的,只有這個女人,具有決定性的一票否決權。

  女人久久地沉默著。

  周圍嘈雜真好。要是沒有這喧囂不已的人流,沒有這嗆人的青煙繚繞,將怎樣 度此難挨的時光?

  「好吧。我願意。」女人抬起頭說。神情很隨意,好像是在決定買不買一件時 髦的裙衫。

  「你可以拒絕。」魏曉日很著急地說。他知道老師期待嘗試,已經進入了科學 家的癡迷狀態。作為學生,他不能唱反調。但作為夏早早的經治醫生,他有義務提 醒家長所享有的權利。即使是鐘先生本人,出於各方面的周到考慮,也會一再這樣 慎重協商。

  「我為什麼要拒絕?」女人大口地喝著竹筒盛著的飲料,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 不再像一個淑女,而是十足的原始人。她的眼睛有磷火一樣的光芒跳動。

  「因為……它幾乎是……聞所未聞的。要擔很大的風險。」魏曉日坦誠相告。

  「誰要擔很大的風險?」抹抹嘴邊的泡沫,女人反問。這並不是因為她聽不明 白,這其實就是她的回答。

  魏曉日也不是不明白這門話的含意,但他不願放棄最後的努力,強硬地明確地 要求道:「你。」

  「那麼我的女兒呢?她是否會有更大的風險?」卜繡文歪著頭問,這使她顯出 一種不相稱的蒙昧之態。

  「她的風險起碼不會比現在更大。」魏曉日如實作答。

  卜繡文朗聲一笑道:「那麼,這件事還會有什麼其他的選擇嗎?您說呢?魏醫 生。

  我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了。

  魏曉日啞口無言。不單是卜繡文義無反顧的話語,更是她整個身體和面容所呈 現出的決絕,還有他自從認識她以來,就從未見過的明朗笑容。那裡含有一種視死 如歸的從容。他終於認識到——面對一個把女兒視作生命的母親,你無話可說。你 還能說什麼?

  你還能希望她說什麼?!

  事情就這麼走下來了。魏曉日突然覺得自己的胃,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被一 堆莫名其妙的樹根草葉,填得死死的,再無縫隙。

  「那好吧,我把你的態度報告給鐘先生。我已經吃飽了……」他說。

  「可我還沒吃呢。」卜繡文說。

  服務小姐端來一個紅陶的淺盆,輕啟朱唇報道:「半坡魚羹。這是我們店裡的 名菜,是仿原始人的菜譜燒製的,盛羹的魚盆,也是特意用半坡附近的土燒製成的 紅陶,很名貴的。」

  魏曉日開始百無聊賴,悻悻地說:「我就不相信原始人能吃得這麼考究。

  小姐面色不改地微笑服務,給他們二位分盛魚羹。

  卜繡文接過雕著古樸花紋的長湯匙,攪著白如乳酪的魚羹,輕輕地說:「我們 自己來吧。」先給魏曉日盛了一小碗。

  「我說過了,我不吃。」魏曉日冷硬拒絕。

  「魏醫生,我有一個感覺,說錯了,請不要在意啊。你好像對我女兒有了這樣 一線生機,並不很快樂?」卜繡文單刀直人挑開了隔膜。

  「哦?是嗎?你有這樣的感覺?那怎麼會?醫生總是與人為善的,況且是我為 你求的鐘先生……」魏曉日竭力否認,臉上現出迷茫。他不是裝的,經卜繡文點穿, 他也覺察到自打知道了先生的方案,自己就悶悶不樂。到底為什麼?

  「你臉上陰晴不定的樣子。」卜繡文輕輕吹著魚羹的熱氣,說。

  「也許我對這件事懂得要比你更多一些。」

  「正因為你懂得多,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應全力以赴地幫我,為我高興。」

  就在這一瞬,魏曉日明白了自己痛楚的原因。因為他愛她憐她,知道這一方案 對她是那樣凶險莫測,她卻不愛自己。

  現在,不管是因為職責還是感情,他要同她一道向前。

  「你怎麼這麼能吃啊?真像史前時期的女酋長,一個人獨喝大盆湯,夠一個部 落喝的了。」魏曉日把自己的脈絡整理清楚了,就清醒起來。他想讓氣氛活躍一下。

  「我要做好準備啊。」卜繡文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準備?」魏曉日發懵。

  「再生一個孩子的準備啊。我已經不是一棵年輕的樹了,可我要結一個大紅的 果子。

  我要做好各方面的準備。「卜繡文思忖著說。

  夏踐石講課回來,立即感到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氣氛。久違了的溫馨滲透在家的 每一個角落,桌上甚至擺了一束嬌艷的紅玫瑰。瑩瑩的水珠像女兒的笑饜,在花瓣 上滾動者。

  怎麼,歲兒的病有了好消息了?

  這是闖進縣踐石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他剛想張口問妻子,又憋了回去。

  關於那個病,他雖說始終拒絕瞭解,但耳濡目染,也知道它的厲害,明白這病 發展得慢些再慢些,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哪裡還敢奢求其他!

  那麼就是生意上有了大筆的進項。如今錢和孩子的病是連在一起的,沒有錢, 就沒有了命。有了錢,也不一定有命。但有錢,就還有希望。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啊!

  「你好久沒有這樣高興了。」夏踐石投石問路。

  「是啊。我告訴了你,你也一定會高興的。」卜繡文喜吟吟地說。

  「那你快說,我記得自打早早住了院,我們就再也沒快樂過。有時候,我在外 面遇到了可喜可賀的事情,或是有人開了玩笑,大家都樂成一團。我的心都翻不起 一絲高興的浪花。一想起病床上的早早,我就想,我還有什麼資格和別人一樣的笑 呢……」夏踐石說著,眼目就濕潤了。

  卜繡文想不到很書獃子的丈夫,心中也埋這樣深的一潭苦水,忍不住喉頭也熱 起來。

  但她很快抑制住自己,接著丈夫說:「也許我們很快就可以放聲大笑了……」

  夏踐石說:「快告訴我吧!」

  「不!這個謎底要到晚上才能說。」卜繡文不通融。

  「好吧。就依你。只是不要把好事等成壞事。」夏踐石好脾氣,就乖乖地開始 等著。

  晚上,慢慢地到了。

  卜繡文把房間整理得十分潔淨,在景泰藍的香爐裡,燃起了裊裊的藏香。奇香 繚繞,給人以飄飄欲仙之感。

  夏踐石不知妻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莫名其妙地看著。

  「來,幫我把床的位置搬一下。」卜繡文招呼。

  「深更半夜的,搬什麼床呢?」夏踐石大不解。

  「不要問,隨我搬就是了。」卜繡文乾脆挽起胳膊。

  「你若覺得這床的位置看著不順眼,明天叫小時工來搬就是了。何勞你親自動 手。」

  夏踐石抱著肘不伸胳膊。倒不是他有意偷懶,實在覺得無必要。原來的位置就 挺好的,拖延就是反抗。

  「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夜裡就需要。」卜繡文意志堅決。

  夏踐石只好跟著折騰,把床調整成坐西朝東的走向。

  「再幫我找一樣東西。」卜繡文抹著頭上的汗水說。

  「夜都深了,有什麼東西非要今天找呢?」

  「那架舊的收錄機。

  「哪台啊?」夏踐石一時想不起來。是啊,收錄機這種物件,更新換代多少回 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台……還是你從國外帶回來的……」『卜 繡文急得結巴。

  「幹什麼用?

  「聽啊。找錄音機還能是看電影啊?」卜繡文一副「你怎麼這麼笨!」的神氣。

  「聽音樂有先鋒音響,還要那台老掉牙的錄音機幹什麼啊?」夏踐石大惑。

  「不要問那麼多,幫我找就是了。」卜繡文開始翻箱倒櫃。夏踐石嘟囔著: 「幸虧是找這一台,因為是結婚紀念物,我還保存著。要是找其他的品種,對不起 啦,早到了廢品收購站。」

  終於找到了那台早已過時的錄音機,被夏踐石精心地包裹著,同時還有幾盒舊 錄音帶。

  卜繡文如獲至寶地抱著它們,站在臥室中央,偏著頭說:「讓我想一想,還缺 點什麼?」。

  夏踐石一頭霧水。說:「繡文,你最好把事情說得再清楚些,我也好幫你想。 兩個腦袋的容量,總比一個腦袋大吧?」

  卜繡文不理他,走來走去。她有個習慣,一遇到棘手的問題,就像老虎似的, 在地上繞圈子。繞到第十圈的時候,她一拍額頭說:「對了,還缺蠟燭。」

  夏踐石恍然大悟說:「原來今天晚上要停電。不過咱們有應急燈,還要蠟燭干 什麼?」

  「要蠟燭的氣氛。」卜繡文說。

  「好。好,只要你高興我就去找。」夏踐石說著走出去。

  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在犄角旮旯處找出一根蠟燭頭,獻寶似地拿來。

  卜繡文瞥了一眼說:「這不成。」

  夏踐石說:「挪威進口的上好蠟燭,別看短,保險你點一個晚上都不會熄。」

  卜繡文說:「我要的是紅錯,可這根是白的。白蠟燭是給死人守靈時用的。怎 麼成!」

  夏踐石說:「這會深更半夜的,到哪裡去找紅蠟?乾脆用紅筆把這根蠟塗成紅 色吧。」

  卜繡文說:「趕快去找。如果找不到,今夜就算了。」

  夏踐石這才知紅燭必不可少,再去尋找。乒乒乓乓翻箱倒櫃之聲。許久,捏著 半截蠟燭頭回來。那紅燭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成了暗褐色。

  「這麼短的蠟燭,只怕燃不了五分鐘就會熄的。」夏踐石遺憾地說。

  「夠了。」卜繡文倒很滿意。

  一切準備就緒。卜繡文走過去,熄了明亮的電燈。

  屋內頓時一片朦朧的灰暗。

  卜繡文用火柴點燃了紅蠟燭。

  如豆的火焰跳蕩著,把人的身影放大了,投在牆壁上,窗榻上,彷彿有歲月的 煙塵在兩人之間掠過。

  「你看,這像什麼?」卜繡文顏面潮紅,頗有深意地問。

  堂堂的大學教授一時竟被考住了。想了一下回答:「這像是農耕時代的一幅夫 妻夜話圖。

  卜繡文歎了一口氣說:「沒那麼古老吧?縮短一點年限。

  再想想,像什麼?這是我們一道經歷過的時光。你還不老,一點都不老啊,哪 能就這麼健忘啊?「

  說著,她溫柔地揉搓著丈夫的頭髮。

  這久違了的親近,喚起了夏踐石久久冬眠的情趣。

  紅蠟淌下的珠淚,緩緩地流動著,在桌面上積成小小的紅湖泊,好像那是一座 小小的火山,流淌的岩漿。

  「蠟,就要熄滅了。」他說。

  「滅了好。」她說。

  「我想起來了!這像我們的新婚之夜,只是還要有……」

  夏踐石剛說,卜繡文摀住了他的嘴。

  「你總算想起來了……還要有音樂……」

  卜繡文靈巧地從床上跳下地,顯出和她的年齡不相符的敏捷。果綠色的睡衣裙 裾飄飄,如一叢浮動的水仙。她跑到老式的錄音機前,撳下按鍵。

  頓時,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像一腔水銀,流瀉大地。

  紅紅的蠟燭跳起扇形的火花,發出辟辟啪啪的爆裂聲,猛地顫抖了一下,蠟芯 彎出一個優美的曲線,浸泡在燭油中,熄滅了。

  「像不像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卜繡文莊重地問。

  「像……像極了……這靜滋安詳的氣氛……紅蠟燭……還有這種老式錄音機放 出的樂曲……還有這床頭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樣的,虧你記得這樣仔細……只是 ……」

  夏踐石感動地說。

  卜繡文伸出一個手指晃了晃,止住他說:「嗨!等一等。」

  她又一次靈貓似地躥出去,辟哩啪啦地換磁帶。等她再次回到床上,接受夏踐 石溫暖的撫摸時,空氣中響起中國古曲《春江花月夜》的絲竹之聲。

  一時間,好像天地之間的精靈都匯聚於此,翩翩起舞。

  美妙的音樂使人心曠神怡。

  「現在,一切的一切,都與十三年前我們的新婚之夜一樣了。只是我們的人, 已經老了……」夏踐石感慨萬分。

  「不。我們還不老!」卜繡文在黑暗中大聲地說。

  樂曲裊裊散去。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卜繡文說。

  「開始什麼?」夏踐石的手停止了撫摸。

  「十三年前,你現在的此時該幹什麼了?」卜繡文誘導他。

  「繡文,你這是怎麼了?很長一段時間,夫妻生活你都說毫無興致,今天真是 太陽從西面出來了。對了,你說的那件事是什麼?告訴我。」夏踐石說。

  他故意將話題在緊要處岔開。

  因為長時間的荒疏,他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

  「等我們完了這事,容我細細告你。」卜繡文用身體迎合他。

  夏踐石只有遵命。心想反正老夫老妻的,縱是不成功,彼此也能體諒。

  大家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又很長時間沒有溫習愛的功課,興奮來的很緩慢。 特別是夏踐石,頗有力不從心之感。

  幸好卜繡文表示了極高的熱情,千方百計的配合,才使過程基本圓滿。

  夏踐石迅即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喂!你不是還要聽我告訴你那件事嗎?」

  夏踐石抑制著呼呼的心跳,說:「書上說了……做愛一次……所消耗的體力… …相當於爬一座山……我現在只想睡覺,有什麼事明天說好了……」

  卜繡文搖撼著他說:「我現在就要告訴你,我們就要造出一個和早早一樣的孩 子來。」

  夏踐石立即像昏過去的革命志士,被敵人潑了一桶冰水,睡意頓消,坐起說: 「繡文,你瘋了?!不是在說夢話吧?」

  「我清醒極了。從來都沒有這麼清醒過。」卜繡文朗聲答道。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夏踐石把臉對著妻子,由於距離太近,彼此的 呼吸都像颶風,吹向對方。

  「我們再生一個和早早一樣的孩子。」

  「天啊!你不要早早了?」夏踐石大驚。

  「不。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不要我們新生的這個孩子。」卜繡文解釋。

  「請你……請你說得慢一點。女人都是跳躍性思維,男人跟不上。你先說說, 我們哪裡還有一個孩子?」夏踐石想先理出個頭緒。

  「就在這裡。」卜繡文把夏踐石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膜上,用力向下按了按。

  夏踐石覺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深到了一盆發酵過度的麵團上,柔軟而空虛。妻 子的肌膚以前可不是這樣的,細膩而有彈性。現在呢,像一張鬆垮的鼓面。他趕緊 把手指縮回好似發面的盆底有一枚鐵釘。

  到底是大學教授,他很快明白過來,吃驚地問:「你沒有用避孕的藥膜?」平 時此類措施都是由卜繡文執掌著,從未疏忽過。

  「是啊。」卜繡文頑皮回答。

  「你現在這個身體,哪能再養一個孩子?你是不是叫早早的病急糊塗了?我們 得全力以赴地給早早治病,你這不是添亂嗎!」夏踐石平日對妻子百依百順,今日 也生起氣來。

  卜繡文索性披衣坐起,黑暗中,她的牙齒琴鍵一樣閃亮。「我不是不要早早, 我是要生一個和早早一樣的孩子,然後抽她的骨髓,移植到早早的身上,這樣早早 的病就可以從根上治好了……」她被這個奇麗的前景,激動很微微發抖。

  「什麼?!抽那個嬰兒的骨髓以救早早?天啊,這是哪個巫婆神漢給你出的鬼 主意?」

  夏踐石嘴張得如鱷魚。

  「是醫學專家鐘百行先生。今天由魏曉日醫生同我商量的。」卜繡文安靜地回 答。

  「這太可怕了……不可思議……簡直是驚世駭俗……

  不不!這可不行,我不同意,你冒的風險太大了……而且那個孩子……也是我 們的孩子啊!用一個孩子去救另一個孩子,是不是太殘忍了……「夏踐石語無倫次, 全身起了密密一層雞皮疙瘩。他被驚駭擊倒,無法想像將來的情景。

  「那麼,看著早早就這樣死去,你就不殘忍了?我告訴你,早早死了,我也馬 上就會死的。那樣這個世界上就剩下你一個人了,留著你仁慈地獨自活著吧……」 卜繡文看著丈夫,心想幸虧沒在做愛之前告知丈夫實情,那樣的話,這個孩子從孕 育之初,就得神經兮兮的。

  「別,繡文,你可別死……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情景……

  讓我們一塊活著……「夏踐石擁抱著妻子,感覺到她的身體像果凍一樣涼。

  他被這種冷峻的母愛所感動,他知道妻子在這件事上所承受的風險,無論從生 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比自己要沉重得多。

  卜繡文緩緩地但是堅決地把丈夫的手,又一次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夏踐石畏懼 地想躲開,但卜繡文強硬地用兩隻手固定著他的一隻手,狠狠地壓下去。

  「它……已經在裡面了嗎?」夏踐石戰戰兢兢地問。

  「我想是的。我特意創造了一個和我們新婚時一模一樣的夜晚,就是想得到一 個和早早一模一樣的孩子……」卜繡文把頭伏在丈夫的胸前,但是她迅即離開了。

  丈夫的心跳並不有力,反倒充滿了慌亂。

  卜繡文知道,她不可能從對面這個男人那裡得到力量,只有依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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