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對普通人來說,如同出國。特別是當你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的情況
下,醒來後到了另一個白色世界,彷彿經歷了一段飛行。
夏早早覺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課和做作業了。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
天降的驚喜,讓她快樂了好幾天。當然,陌生的閃著藍光的盤子剪子,使人有身不
由己的恐懼,不過,還好。迄今為止,還沒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規模地使用它們。第
二,醫生是一位長相很酷的叔叔,特別是他穿著白大褂舉步如飛的樣子,像高傲的
鶴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對來看她的同學們說,待她出院以後,會央告媽媽為自己買一件白
色的風衣。嚇得同學們直說:夏早早,你真要穿上這種風衣的時候,請預先通知大
伙一聲。
特別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霧的早晨,那樣我們也許把你當成倩女幽魂。第三,你
會認識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學校裡,除了永
遠板著臉的老師,再就是和你一樣哀歎作業水深火熱的同伴,難得有這麼有趣和奇
怪的人在你周圍出沒。所以啊,人如果有機會,還是抽空住住醫院,開闊眼界,增
長見識。比如要是以後再碰到「一個讓我敬佩的人」諸如此類作文題的時候,夏早
早的人事檔案裡,就會多了好幾個候選人。
當然了,住院證明你有病,這就是一件壞事。不過,夏早早不覺得自己的病,
有什麼了不起的。哪裡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點虛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樣。
想到這裡,夏早早又有些氣餒。為什麼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氣被誰偷走了呢?
鮮血真是個好東西。
只要一輸入到夏早早的身體,她慘白如雪的臉色有了桃花般的紅潤。輸血管子
剛一拔下來,早早就連蹦帶跳地下了床,鬧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輸血跟輸別的不一樣。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陣
子就過去了。血滲到哪兒就淤一片青,跟熊貓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針孔多按一
會兒啊!
薄香萍說是訓,口氣裡還是充滿憐愛的味道。
早早吐著舌頭說:「薄阿姨,我實在是躺不住啊。沒輸血的時候,渾身就和糖
醋魚似的,一點勁也沒有。我在地上勉強走幾步,肚裡就像有一窩小老鼠,跳個不
停,只好趕快扶著床欄杆回來。我猜那一窩小老鼠保證成了精,它們不吃糧食,專
喝熱的血。血裡一定藏著一種叫做力氣的東西,要不我怎麼一輸了血,連脖子都比
平常硬了……」
小姑娘歡天喜地,頭仰得高高。
薄護士聽得心酸。
在醫院這麼多年,她總結出一條怪而准的規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
子,相貌都是上等。還個個職慧過人。不知是因為她們儀容姣好,上天要送她們一
點磨難,以便早日將她們收回到自己身邊?還是原本資質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
飽受折磨,就格外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經驗,得了這種病的孩子,就沒有活著出了院的。眼看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
命,不定在哪個早上就被一把鐮刀割斷,真是殘忍的事仍,可你有什麼辦法?!沒
有什麼人比護士更知道醫學的有限和無奈了。
薄護士也有自己的煩心事,大齡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著她把個女婿,
說明白了就是靠她養老。這可好,婚事不再是兩個人的事,而成了四個人的事。有
好幾回,她中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燈拔蠟。一拖再拖的結果是——
再高級的眼角防皺霜嫩膚水晶露,也撫不平臉上的皺紋了。薄護土在自家的陋室中,
對著模糊不清的鏡子梳妝的時候,(不是鏡子有什麼問題,是上班時間三班倒,黎
明或是夜晚出門,不敢讓燈光太明亮,怕打擾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麼叫「人老
珠黃」——那就是女人一上了歲數,連眼珠周圍的皮膚,都像使多了鹼的饅頭,由
白皙變成蒼黃。雖說她知道字典上把那個「珠」字,解釋成珍珠,還是篤信自己的
想法。她常常哀歎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老人,一輩子就是這個命了。
遇到心緒特別不順的時候,她會跟病人發脾氣,尖刻地損病人,以洩怨氣。當
護士的要呵責病人,就像商場的保安訓斥夾帶商品的顧客,真是手到批來的事。醫
院是穿白大褂的人的領地,外人進了醫院的門,就像偷渡踏上了別國的土地,先就
輸了理,心裡透著發虛。再加上身體有了病,神氣不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戰戰
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種唯唯諾諾的樣,很容易誘發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們的願
望。病人不懂得醫院的規矩,一般都擠出滿臉討好的笑容,這種時候,如果你恰好
窩火,又確知他們不是你的對手,在領導不會解雇你的時候。你要是不向這些可憐
蟲耍耍威風,讓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護土的苦衷,覺得護士就得跟鋼鐵戰士似的,永遠笑容可掬。要
是沒有一磕二碰的事,滿面春風也不太難,怕就怕的是你滿肚子委屈,還實對素不
相識的人笑臉相迎。但也不要把護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們脾氣好的時候,人類的
普遍同情心,就會滋長蔓延。特別是當那病人住的時間長了,如果長得順眼,性格
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的;護士也會漸漸地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更早早是一個幸運的孩子,爸爸媽媽賦給她一張可人的小臉,嗓音甜甜,嘴巴
巧巧,從一入院就讓薄護士心疼,隨著接觸的須密,薄香萍更對這個被死神包繞著
的小姑娘,多了幾分關切。
夏早早當然不知道戴著大口罩的護士想了什麼,只是覺得自己有勁了而感到高
興。
她輕盈地在地上跳躍著,好似一隻剛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輕一點,早早。梁奶奶還在睡覺呢。」薄香萍提醒說。
「噢,對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老奶奶,
老人家如一隻老貓,蜷在雪白的被子裡打呼嚕。
卜繡文原本想要讓女兒包一間病房,雖然房費很貴,但她要讓女兒享受到最好
的醫療。魏醫生聽了她的打算以後,說:「孩子並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讓她單
獨住在一間病房裡,孤獨會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為小孩子就什麼都不但,
疾病會教她很多東西。長久下去,恐怕會很憂鬱……」
「您的意見是讓她同別人住在一起?」卜繡文一點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較輕,性格又很善良溫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
卜繡文說。
魏曉日當時沒表態,他覺得這女人有點頤指氣使的味道。這是哪兒?不是你的
公司。
但靜下心來,也認為這位媽媽的考慮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
歲的梁王氏同住兩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每星期來看她一次。也許因為奶
奶的病史久遠了,該慰問的人都來表示過了,就很少再有人來探視她。平常的日子,
老奶奶總是很安靜地躺在床上,透過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爾飛過的灰鴿。
「她得的是什麼病?」聽完魏醫生的介紹,卜繡文門。既然換房,要把新鄰居
的情形調查明白。
「老人患的是慢性白血病。」魏醫生於巴巴地說。一涉及到專業領域,他就會
用一種特殊的沒有起伏的音調,連口水的分泌都隨之減少。
「那是一種很危險的病啊,不是號稱血癌嗎?」卜繡文大驚失色。讓自己的女
兒和這樣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簡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於血癌的說法,都是那些蹩腳的電視劇,灌輸給大眾的想法,
實際上沒有那麼可怕。」魏醫生解釋著。
「這麼說,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繡文關切地問。她知道女兒患的病
也和骨髓有關係,便認真搜尋每一點信息。
「具體到每一個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論了。骨髓移植可以根治白血病,年齡
越小,手術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複雜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
個骨髓分型完全合適的人,是非常困難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齡大大了……」魏醫
生邊沉思邊說,突然意識到離題太遠,轉回話頭,「梁奶奶的病,一般情況下不會
有大危險。我看她倆合住,比較適宜。
卜繡文偵察兵似的先到梁老太的病房查看了一下。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床上,面色有一種溫婉的如同舊瓷器的蒼白,看起來
精神還好,嘴角上翹。卜繡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嘴角上翹,騎馬坐轎。這老
太似乎沒享到那麼大的福分,病號服下的黑毛衣有一處已開了線,墜下小小的線穗。
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正在給她削海棠果。海棠顯然是優良品種,猩紅亮澤,如小乒乓
球般泛著光。但對於想把它的皮完整地削下來的企圖,體積還是嫌小,削皮的動作
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秉俊,甭削皮了。我就囫圇著哈,挺好。我都這麼吃了一輩子了。」老人瞇
著年輕時的雙層如今成了五層六層的眼皮,小聲說。
「皮澀。」小個子男人不聽母親的指令,幹得很起勁。
「我一直是這麼連皮吃的啊,也沒覺出澀。」老人家小孩似地爭辯。
「一直做的事,並不一定是對的。
「孩子,我是怕你太累了,太麻煩了。」老太太心疼地說。
哦,那男人是她的兒子。
「您從小給我洗給我涮,一針一線供我長大讀書,不是比這麻煩得多了。」男
人低著頭說,長長的柔軟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來。
他們談得那樣專注,始終沒有抬頭看一眼站在門廊邊的卜繡文。卜繡文突然很
感動。
她想,不知自己老了的時候,可有福氣和女兒這樣談心?
熱淚一下子盈滿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還好,沒有人。她不願當著
人流淚。
她同意了魏醫生的安排。
住在一室,老人常常給早早講過去的故事,逗得孩子不斷笑得直拍打被子,就
有飄渺的棉塵飛揚在斜射的陽光裡,隨著一老一少輕微的呼吸震盪。病房裡祖孫炳,
顯得和諧而愉快。
夏早早躡手躡腳地在屋裡走著,小聲對薄香萍說:「阿姨,我肚子裡是不是有
一條跑血的蟲子啊?」
薄護土嚇一跳,她在血液病房當了這麼多年的護土,還從沒見哪個病人生出這
樣古怪的問題。
「瞎想什麼啊?該打!趕緊吃中藥。」薄護土晃著藥瓶,裡面盛滿了和可口可
樂一樣顏色卻遠要渾濁的液體。
夏早早苦著臉把藥湯嚥下。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唇上粘著的一小根草莖。
夏早早天真無邪的目光盯著薄香萍,問:「阿姨,您說我的病能好嗎?」
幾乎每一個病人都曾這樣問過醫生護土。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惡劣的情形下,也總是舌頭不打卷地對他們說:「能
好!
一定能好的。「在這個問題上,她」說謊比說真話還斬釘截鐵。有的病人在她
這樣回答過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個病人詢問的時候,她還是面不改色心
不跳地如此回答。
但這一次,面對著無底洞一樣的雙眸,薄香萍心慌膽虛,佯作生氣轉守為攻道:
「誰吃飽了撐的,說你不能好了?
他有膽量,你讓他到我跟前說一個試試……「老奶奶不忍看著薄護士為難,出
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紀了?閻王老子那兒,掐頭去
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們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這一唱一和的破綻來了。小姑娘沒那麼多心眼,按著自己
的思緒往下說:「可是我吃了這麼多的藥,我喝過的藥,比我從小到大喝過的所有
汽水都多了,可是我怎麼越來越沒勁了啊?一輸血就有勁,邪不邪門啊?
剛開始我以為,輸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勁。可是不對啊,後來我輸了女人的
血,我也有勁……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壞了……「薄香萍倒吸一口涼氣,
直辣嗓子。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氣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腦殼,說:「你想哪兒去了?男女還分得挺清,又不
是上公共廁所!再說啦,你怎麼知道給你血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啊?我這個當護土
的,都不記得!
瞎猜!「」怎麼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擰起來,」輸血的瓶子上,不是
寫著獻血人的姓名嗎,那個叫什麼志強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貞的是不是女人?「女
孩子振振有辭。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並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來的啊?」薄香萍頑強
地反駁著。
「是啊,比如叫什麼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來,所以我就沒算他啊。」
夏早早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經輸了這麼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話一出口,頓生悔意。護士不該這樣
問,會刺激病人。因她一天忙著各病房轉,並不是單護理夏早早一人,所以胸中也
無數。
「是啊,我已經輸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夏早早了,變成了
一個不男不女的雜燴人了。阿姨您說是不是啊?」
天啊!這孩子再住下去,原來的病好不了,腦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護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奶奶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別胡說。你當然還是
以前的早早了,還是你媽媽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長著長著,顏色由青變紅,個
頭由小變大,從澀變甜,熟了唄!可你能說這個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海棠果
了嗎?」
這都是哪兒和哪兒啊!薄護土苦笑,但此一招確實解了圍,小姑娘思緒轉移,
「奶奶,等我出了院,給您買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種,光好看,酸!我知道
您最愛吃海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膩在梁老太的懷裡,好像小貓和老貓。
「唉喲喲,你聽聽,小嘴多會說!一大筐白海棠,還不得把奶奶最後的一顆牙
給酸倒了?」老奶奶裝作得不償失。
薄護土急忙掉轉身,想到別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慣例,這兩人,都沒
有活著走出醫院的希望了。
「薄護士。麻煩您留一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臉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嗎?您哪裡不舒服?」薄護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早早,你到外面玩一會兒好嗎?」老奶奶佈置道,顯出即將開始的談話不同
尋常。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們要偷偷說些什麼,可是你有
什麼辦法?
病房的門雖是虛掩著,但走廊裡是人來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聽,她只好充
滿遺憾地走開。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兒子了。
幫我打個電話,找他來看看我。
這不是一個難滿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記上,都記載著家人的聯繫電話。
「他不是前天剛來過嗎?走的時候還特意和我們說,他要到邊遠地區出差,一
時半會回不來。他沒和您說嗎?」薄護士說。梁奶奶的兒子探視的次數不是很勤,
那是因為忙,而不是不孝。
「他都說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機號,一大堆碼子,
撥了前頭忘了後頭……」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樣,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護上想起自
己的父母,便有些遷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剛才悲天憫人的情緒還未完全消散,於是不曾發火,基於職責問道:「他
給您留下出差的地址和電話了嗎?
「沒有哇。」老人低下頭,彷彿這是自己的過錯。
「也沒有給我們留下。不過您甭急,一個大活人,終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著
聽信吧,我就去給您辦這事。」薄護士說著,走了。
今天不是探視的時間,整個醫院裡顯得很寧靜。黃昏降臨了,籠罩醫院的白色
加上夜晚的發藍色,混合成一種沉悶的壓抑。幾隻烏鴉從遠處飛來,繞著高大的楊
樹盤旋著,好像在忽遠忽近地欣賞著自己建築在樹梢上的家。那些雜亂的小樹枝和
舊毛線搭成的破筐似的窩,實在與溫暖和精緻相差甚遠,但這也是家啊。無數住院
的病人的目光,掃視過這些烏鴉窩,由衷地羨慕它們。
「真想回家啊。」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言自語。
「真想回家啊。」一個稚嫩的聲音重複著。這是夏早早,薄護士一走,她就溜
回來了。
梁奶奶歎了一口氣。
夏早早也歎了一口氣。
梁奶奶突然意識到了某種責任。她打起精神說:「小小的孩兒,你歎的什麼氣?
夏早早反唇相譏:「那您歎的什麼氣呢?
梁奶奶說:「我想我兒子了。」
夏早早如法炮製:「我想我爸爸媽媽了。」
老奶奶說:「是你爸爸對你好啊,還是你媽媽對你好啊?」夏早早說:「要說
好,還是我爸爸對我好。他從來就沒大聲說過我。要是我考試成績不好,或是打壞
了什麼東西,闖了什麼禍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說。他總是跟我一夥,甭管出了啥事,
反正會護著我。要說我媽這個人,心裡也挺愛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從來不當
著我的面親我,可是有一天我半夜醒來,發現她正站在我的床前,一動不動地看著
我。嚇了我一大跳,心想怎麼啦?媽媽一看我醒來了,轉身就走了。
後來我聽她對別人說,不能當著孩子的面親他們,要不他們就太嬌氣了。我覺
得我媽說得不對,要是我以後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親親他們。奶奶,您說是不是
啊?「
梁奶奶開始聽得蠻有興致,聽著聽著就變了臉。眉頭怪怪地皺成一個疙瘩,嘴
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夏早早自說自話,並沒有注意到老人的異常。見老奶奶不回話,以為老人累了,
也就乖巧地閉了嘴。
梁奶奶堅持著,努力不使自己發出呻吟,掙扎著按響了床頭的紅燈。護土翩然
而來。
已換了另一位面龐黑黑的護土值夜班,她俯下身問:「您怎麼了?」
「我……沒什麼……只是有些害怕……『」梁奶奶又覺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
己害得護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內疚。吃力地說:「勞駕你,我只是想問一下,我的
兒子什麼時候能來?」
護士說:「這事,薄護士交待過了,已經到處在找他,只是還沒能通知到。我
們去抓緊的。您還有什麼其他要緊的事嗎?」黑面皮的護土特別強調了「要緊」。
那言外之意,便很明白。
飽經滄桑的梁奶奶,像鹹魚似的張了張嘴,遲鈍地搖了搖頭。
護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經睡著了。每逢輸過血的第一天,她的精神準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
外香甜。
梁奶奶又把床頭的紅燈按亮了。
護士又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來。
「您又哪兒覺得不舒服?」聲音已不是問候,帶著冷冷的刺激了。聽到這種語
調,你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發作,才對得起護土的辛勞。
「我沒有哪兒……不舒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結結巴巴地回答。
「那您兩次三番地叫我來,總得有點什麼理由吧?」護士的厭煩已經很明顯,
要不是老人家的滿頭白髮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著雪似的銀光,她就要給她上一課
「狼來了」。
「我只是想問問我的兒子……」老奶奶的頭顛動著,眼睛執拗地看著窗外。
「您兒子的事不是同您說過了嗎,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機一直沒有
訊號,也許到了山區……」護士提高了聲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讓我今天晚上……住在別的地方去?」
梁奶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個請求。
「為什麼?深更半夜的,您跟誰換房間能成啊?怎麼也得等到天亮啊。」護上
很驚訝。
「不為什麼。只是……我有些怕。」梁奶奶恐懼地說。
「怕什麼呢?您是一個老病人了,又不是第一次住院,對這裡的情形不熟悉。
不要緊,睡吧。要是實在睡不著,我給您服一點安眠藥……」護土像哄小孩子一樣
地說,心裡巴不得老人會接受。要知道醫學用藥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
是很常見的。
「不……我不要安眠藥……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彷彿
突然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沖護上擺了擺手,就堅決地不再說什麼了。
黑面護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實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護主要是不忙,就像
漁民捕不到魚,百無聊賴了。但護土不能無價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護
土為你忙,就忙得其所,忙得心甘情願。要是你虛張聲勢,讓護土白跑腿,護士就
會恨你不尊重她。
護土恨一個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一定讓你盡快地感覺到,
讓你知趣。
人若一把什麼事扯到尊重上,不但複雜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
一個聰明的兒子,她怎麼會不明白這一點呢?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放棄了再次打攪
護土的決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好像許多氣泡從一個瓶口擠出來,被
吹向天空。被風一掃,辟辟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個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腦袋,雖說這是很不衛
生的,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顧不了那麼許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叫她。
這聲音潛進地的夢中,變成了一隻陷在泥潭裡的小豬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馬上就來救你!」睡夢中的小姑娘大聲地回答,但實際上她只
是在床上踢了一下腳,把被子踹開了。
她伸出了手,把夢中小豬救到岸上了,泥巴濺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礦石
的味道。
實際上,那聲音是梁奶奶發出來的。無數鮮血湧出了她的喉嚨,瀰漫在她的口
鼻。
她無力撳動牆上的緊急按鈕……
梁奶奶有一種預感,她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兒子——他是
她惟一的親人。
她還有一個深深的顧慮,怕臨死前的掙扎,嚇壞了早早。所以她想換病房……
但是護上忽視了她的呼籲。她應該再三堅持這一懇求,可惜她沒有經驗。她感到事
態有些不妙,但她沒有死過,這世界上最有經驗的老人,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事。
這就使得她對自己的生命進程沒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個很不樂意麻煩別人的人,
這種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幫了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寶貝這個優點。但這一次,
這一優秀品質,讓她不得不抱歉地死在這間與孩子合住的病房裡了。對不起孩子啊
……這是她臨失去知覺以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這間房子的半邊空間,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沒有一點感
覺。
半夜,護士進行例行巡視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悲慘的局面。她雖說見到過許
多死亡的場面,還是被狠狠地嚇了一跳。梁奶奶的臉上佈滿了血泡沫,好像有一隻
巨大的紅蟹,蠻橫地到此一遊。她一時無法判定老人是否還有搶救的希望,趕忙去
叫值班醫生。
年老的女醫生粗略地檢查了一番,散淡地說:「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護上很緊張,病人畢竟是在她值班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液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儘管不停的輸血,病人
表面上還可像正常人一樣,但他們的生命是借來的,十分脆弱。關於這種結局,早
在他們入院的時候,就同家屬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會有人找醫院麻煩。
俗話說,醫得了病,醫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會為你說
話的。
「女醫生朝黑臉護上擺擺手。
人們通常只知道官官相護,其實醫醫相護,更是司空見慣。說到底,也是自保。
白衣使者們可能會在小事上紅臉,到了這種需要槍口對外的時候,定會同仇敵愾。
護士長吁了一口氣。她生怕有人說這是她的失職。
「謝謝。」『護土很感動。
沒道理的話。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覺中死了,醫生什麼也沒幹。謝誰呢?好在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醫院裡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嗎?死在家裡,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
趕快把屍體送到太平間去吧。盡快通知家屬……」醫生說。
「正好。昨天覺著事情不大好,我們就到處找她兒子呢!
有這鋪墊,他兒子可賴不著我們。「護士說。
她們在梁奶奶的屍體前,很體己地說著話,一回頭,就不吭聲了。
住在對面床上的小姑娘,大睜著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直射在牆壁上,像X 光
一樣穿了出去,注視著一個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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