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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殤 作者:畢淑敏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第一個冬天,發射有軍事衛星的國家,自高空所攝我國崑崙山地區的 照片中,發現了一條奇異的曲線。

   這是什麼?

   新式武器試驗場?國防設施的偽裝?中國人修築的馬奇諾防線?抑或又一條長城?情報 人員陷入忙亂之中。待到高精度分辨儀器,經過連續動態觀察,電腦顯示出最終結論之後, 他們愕然了。

   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凍地帶,攝氏零下四十度的嚴寒,這些徒步行進的中國軍人 們,究竟要幹什麼?

   他們等待著它的消失,或者是凝固在那裡。

   然而,曲線頑強地向前延伸,延伸……




   崑崙防區作戰室裡的會議,已經開了整整一天了。

   擺在鋪著墨綠色軍毯會議桌上的所有菜碟,都盛滿了煙蒂,像富足好客的鄉下人端上來 的菜。散落在地面上的煙灰,薄白細膩,看得出都是些上等貨色。

   丟下第一支煙蒂的人,此刻卻睡著了。

   他很矮小,缺陷增加了他的威嚴,作為崑崙防區最高軍事指揮官,他的名字被「一號」 所代替。一個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數字,又是一切天文數字的開始。誰能逾越過「一」呢!

   他也實在太累了。急電之下,以一個連的兵力清雪開道,將業已封山的道路打開;兩個 司機輪番開車,晝夜兼程,才得以趕到軍區,領受了總部關於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的最新 指令。之後,飛馳上山,趕到這座赫紅色花崗岩造的石屋裡,就這樣也已經晚了。內地部 隊,聞風而動,為摘掉「老爺兵」的帽子早已離開溫暖的營房,「拉」到野外「練」去了。 唯有高原部隊因拉練一項尚無先例,還在舉棋不定。副統帥提出必須做到「四會」:會吃飯 ——必須自帶生糧野炊;會宿營——意味著甩開帳篷,露宿在冰天雪地;會走路——摒棄不 多的現代化運輸工具,徒步負重行軍;唯有最後一條容易:會做群眾工作——防區內幾乎沒 有老百姓,尤其是冬季。但前三條已經足夠了,嚴酷的自然條件加上苛刻的人為要求,崑崙 將上以血肉之軀和崑崙相撞,後果將難以設想。

   空中,瀰漫著煙霧。起初,它們是柔弱的,若有若無地積聚在房屋的最高處,隨著時間 的推移,它無聲元息地捲曲重疊增厚,一寸寸蠶食著清朗的空間。然而一股又一股粗重的氣 流,依舊洶湧噴出。煙霧象帳幔一般使得所有軍官。們的面目都變得朦朧了。但,他們的意 見仍大們逕庭。

   會議陷入了僵持。

   記錄者可以休息一下了。作戰參謀鄭偉良迅速瀏鑒了一下自己的會議記錄簿,隨手改正 了幾個錯別字。還好,紙面清楚整潔。語句有的地方不很連貫,個別處簡直前言不搭後語。 可這不是他的過失,發言者水平如此。記錄唯其原始,才有價值。但他不能否認,自己對贊 同拉練的意見,記得簡略些,對主張靈活變通的意見,則詳盡條理些。記錄時不覺察,現在 通篇觀來,傾向性就明顯了。他有點兒惶然,作為一個參謀,他是無權在這種場合留下自己 存在的痕跡的。

   司令員醒了。反常的寂靜驚醒了他。他從略顯寬大的座椅裡站了起來,舒適地打了一個 哈欠,又伸了一個懶腰,接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煙霧裡,他嗅到了遲疑、悲哀、痛 苦,以至怯懦。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下屬們所經歷的心理歷程,他在軍區的會 議桌旁,全都經歷過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聽到「四會」的一剎那,倏地火了。「四會」,「四會」,這麼 說,我們現在是「四不會」了!我們守在崑崙山上,是一夥吃軍餉、拿燒火棍的飯桶嘍! 哈!連飯桶都算不上,飯桶好歹還會吃,可我們連吃——都不會!真是豈有此理!這念頭象 閃電一樣劃過腦海,跟著傳來悶啞的雷聲——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禁不住用餘光□了一下四周。驚懼中他忘了,多年的戎馬倥 傯,到了他這一級的軍人,臉色已不再能顯示心緒的變化。

   震驚過後,他表示服從,並竭力使思緒納入指示的軌道。這是軍人的本能,也是形勢的 要求。自從「天下大亂」以後,軍隊格外要求服從。

   如果不服從會怎麼樣?撤職?回老家種地去?崑崙防區將換上一位新的司令員?崑崙部 隊依然得去拉練?……這些十分可能,但他沒有想過。要是他對每一道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 的命令都想那麼多的話,別說當「一號」,他連排長都當不上。別以為只有士兵才需要服 從,其實軍官具有更強烈的服從意識。因為他們是從最優秀的士兵提上來的,而最優秀士兵 的最要緊的素質就是服從。新兵身上的服從像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從像一棵大樹。

   一號如今面對不同意見如同面對著一片雜蕪的叢林。他從鄭偉良處要過記錄,很快掃了 一遍,鷹隼似的目光,又從到會者臉上緩緩掠過。他要將所有的林木從根上砍掉,露出白森 森的茬口,然後,樹立起統一的意志來。

   「同志們!」他的聲音十分暗啞,這使剛才懷疑他是否佯睡的人,相信他確實是睡熟 了。其實呢,包括這場睡眠都是他預先計劃好的。既然有人想不通,就得給個說話的機會。 他何不借此養養神呢!

   「地圖。」他頭也不回地說。依舊嘶啞。他沒有咳嗽清清嗓子的習慣,再暗啞的命令, 也是命令。

   鄭偉良撳動機關,石牆的巖縫自中央裂開,無聲地滑向兩側。一幅頂天立地的防區軍事 地圖,滿佈蛛網似的符號和數字,呈現在人們面前。

   「我要的是全國地圖。」一號略有不快。最優秀的參謀,應該聽到指揮員沒有說出來的 話。

   很快,一張全國地形圖掛在合攏了的高牆上。圖太小,顯得有點兒侷促。

   鄭偉良遞上一根木棍,一號接在手裡,卻不再理會地圖,隨便聊天似地開了頭:

   「在座的同志們,當然首先是我嘍,榮幸得很,都有兩套檔案,一套在軍區幹部部,記 載著你何時入黨,何時作官,官至幾品,受過什麼嘉獎立過什麼功等等。也許呢,還揣著你 的處分決定,記錄著你犯過不想要鄉下老婆之類的錯誤。」

   很可笑,然而無人笑。

   「還有一套,在那邊。」一號用細木棍點了點窗戶。這不是命令,人們卻不由自主地把 頭擺了過去。想到暗中有對手的兩隻眼睛在評價著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這也是榮譽嘍!別說一般人享受不到,離了崑崙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沒這待遇。那 上面寫點兒什麼,我們將來總會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來,到時候翻出來一看,嚇,某某稀 泥軟蛋,帶兵最差勁,他防守的地帶最易攻破。你就是戰死在疆場,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號的口氣,並不嚴厲,聽的人卻為之一震。

   「別人的記錄,咱們暫且看不上。鄭參謀的記錄,我數了數,共有三十次提到缺氧,二 十四次提到零下幾十度,至於海拔高多少米,簡直是無人不談,我也懶得數了。說這些有什 麼用?是你們不知道,還是我不知道?!我命令,從現在起,誰也不許扯這些沒用的數字! 說那麼多,無非是崑崙山苦。不苦,要我們這些人幹嗎?!我問你們,在座的,誰能用兩匹 不帶鞍子的光背馬,倒替著騎,換馬不換人,馬歇人不歇,能騎著馬睡覺,在高原上一跑幾 天?」

   有幾個想回答,一看勢頭,又忙象大家一樣低下了頭。

   「我再問你們,誰能懷揣一條生羊腿,鮮血淋淋,不燒,不烤,不煮,不燉,充飢解渴 全靠它,三五天粒米不進,槍一響,照樣打仗?」

   無人回答。

   「我們的對手能做到。」一號沉重地歎了一口氣,白色煙霧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我們原來也是能做到的。」一號有資格講這個話,他是當年進軍崑崙的先遣部隊成 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變得嬌了,闊了,蠢了!住要帳篷,吃要高壓鍋,走路得 坐汽車,一副老爺兵的派頭。皮大衣皮帽子皮鞋皮褥皮手套,一群羊剝了皮也裝備不出我們 一個班。這個樣子,還怎麼打仗!我當司令員的,恥辱啊!」一號的目光流露著真正的悲 哀。

   哀兵必勝,哀帥的力量就更大。軍人們被感動了。

   不過也有例外。那個年輕輕的鄭偉良就覺察到一號的描述並不準確。茹毛飲血騷擾國境 的,並不是對手,而是被他們收買利用的土著邊民。是有意疏漏,還是……未及鄭偉良分 辨,一號索性自己點透:「當然啦,他們也不乏少爺兵,我就碰見過一位。邊境會晤,他穿 了套挺漂亮的粗呢子軍裝,滿身香氣,很年輕,官階可是和我相當的……」一號突然一頓, 連最敏感的鄭偉良也沒有察覺到這其中的酸味,一號就很快接了下去,「他對我說:『請問 閣下,你們那裡出產些什麼?』我一愣,出產什麼?出產石頭和大風!只是這話是不能說 的。我不知如何回答,翻譯點撥了我一句:『反問他。』我趕緊照辦了。」

   一號停下來,等著人們發出的輕微笑聲。殊不知,當時的情況是一號並未經翻譯提醒, 旋即反問了對方。為了緩和過於嚴峻的氣氛,一號撒了個小小的謊。

   「他倒挺痛快,毫不掩飾地回答我:『很抱歉,閣下。我們這邊什麼都不長,沒有任何 值得留戀的東西。我想,上帝是公平的,你們那邊也是這樣,對嗎?』儘管是對手,我還是 很欣賞他的坦率。於是,我點了點頭。心裡可怪不是滋味,好像把什麼國家機密給出賣了。 他倒沒一點兒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湊近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國家與國家之間,竟 然為了僅僅幾平方英里如此貧瘠的土地,要彼此撲上去緊緊扼住對方的咽喉?』這一次,我 可沒遲疑,面對著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我告訴他:『先生,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出產一種 最主貴的東西,它的名字叫做尊嚴!』」

   說到這裡,一號嚴肅起來,他用手中的小棍在地圖上棕黃斑駁夾雜白暈的區域,勾勒了 一個不規則的圓:「這裡,就是我們的防區。」小棍在地圖上輕輕敲擊著,凝聚住了所有人 的目光。

   寂靜無聲。只有屋內的煙霧呼地抬高了尺許,下緣顫動著,久久沉陣不下。

   一號再沒有說什麼。緩緩地、緩緩地將細細的木棍輕輕移開了。

   以後的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和自然。進行拉練的決議一致通過。作戰室裡的空氣熱得 要燃燒,一號反倒淡淡地說:「剛開始有些同志談了些不同意見,我看很好。怎麼吃,怎麼 走,怎麼住,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高原拉練沒有現成經驗。我帶著部隊先走一步,摸索 成功了再全面鋪開。你們看呢?」」

   沒有人反對。爭挑重擔也需職務相當。政委因病到內地休養去了,大家尊崇地望著這位 瘦小的老人。

   緊閉的門一打開,煙象爆炸似地散了出來。鄭偉良挾著會議記錄簿,悵悵地離開了作戰 室。

   會議一結束,柴油發電機就停止了轉動。整個營區墮入黑暗之中,過了一會兒,星星點 點的燭光亮了。

   確信不在任何人的視野之內,一號放鬆了對身體各部分的控制,頓時,他幾乎癱倒在 地。骨和關節的每一個接觸面,都又澀又糙,渴望著一種溫暖柔滑的液體滋潤。每走一步, 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骨茬間的摩擦,好像還帶著輕微的聲啊。並不很疼,卻令人恐懼——不 定哪一下會突然閉鎖住,以至關節永遠不能打開,如果這結局一定要出現,最好等到拉練 後。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會允許他在山上呆太長的時間了,這最後一次,他要幹得漂亮 些。

   腳不爭氣,得歇一歇才能走。他把身子倚在一扇窗戶旁。昏黃的燭光透過雙層玻璃上的 冰霜,變幻了大小不等的圓環。




   「話說那畜牲張開血盆大口,一對眼睛吊得銅鈴樣大,山似地壓了過來……」屋內有人 繪聲繪色地講故事。

   「難道還有人不知道武松嗎?」一號想著,靠得近些,臉上掛著慈和的笑。

   「一槍響過,晦!那可真叫絕了,對穿了那畜牲的雙眼,登時成了兩個血盅,砰地一 聲,倒下了。他提著短刀走過去,打算先割下點兒好肉帶回去給大伙充飢。不曾想那畜牲並 未斷氣,呼地騰起,挾著冰雪撲天蓋地而來。正在這時,斜裡衝出一人,手握利刃,連胳膊 帶刀直搗進那畜牲的口中,在喉嚨口連攪三下,那畜牲臨死前將雙牙一銼,便把那人半個肩 膀扯了下來………」

   一號感到微微的顫僳。

   民間的故事,是爺爺傳給孫子,幾代才增刪一次,軍人的傳說,是老兵講給新兵,幾年 就相當於一代。先遣部隊的事情,已經變得這樣富於傳奇色彩了。那故事主人公就是他自 己。英勇救人的烈士卻至今不知是何姓名。

   屋裡另外一人又說:「聽說一號將那白耗牛的尾巴割了下來,請組織上尋找烈士的家 人。說起那尾巴,更叫神了,根根如銀似鐵,中間都是空心的,吹口氣,哨似地響……」

   這話前半屬實,後半就不確了。那白耗牛固然神奇,尾巴絲卻是實心的。只是,不知它 現在何處。腿已經好些了,一號還想聽聽下級們聊些什麼。即使是再大的官,你也不能禁止 下屬們聊天,特別是杜絕隨心所欲地議論自己。一號有點兒心虛,卻又捨不得走。「不要 緊,即使有人發覺,他們本人會比我還要尷尬哩!」一一號給自己壯著膽。

   窗內換了一個嗓音,頗有點兒權威地說道:「有一年,從運送給養的卡車駕駛樓裡跳下 一個極漂亮的女軍醫……」

   「有肖玉蓮漂亮嗎?」有人打斷了問。

   「別打岔呀!當然有了!不過,肖玉蓮也是真叫漂亮……這麼著吧,一樣美,總行了 吧!」

   這些小伙子,又在談女人!一號有點兒惱火。肖玉蓮是什麼人?大概是女醫生護士之類 的。他早說過,崑崙山上不能要女人,偏就有人不信。自從三年前調上一批,至今擾得軍無 寧日!他拔腿想走,屋內的活語又把他釘到地上。

   「女醫生說她找人,隨口叫出一個名字。聽的人嚇了一跳,這名字又熟又不熟,崑崙山 上誰都知道,可誰都沒敢叫過。你猜來人是誰?她是一號的老婆!當天夜裡,流動哨圍著一 號的宿舍,輕手輕腳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聽到什麼了?」幾乎是異口同聲。

   他媽的!一號在心裡罵了一句,可又無可奈何。除非他立刻闖進去,否則,什麼變故也 打斷不了這饒有興趣的話題。崑崙山上最末一號的士兵在這一刻,也找到了自己同一號相同 的地方:大家都是男人吆!

   「當然聽到了。一號對他老婆說:『誰叫你來的?』沒人吭聲。一號又說:『你馬上給 我回去!』女醫生還是不吭聲。『你倒是說話呀!光哭算怎麼回事!』敢情女醫主用枕巾捂 著嘴哭呢。半天,才聽她開了腔:『我是軍人,我是醫生,我來看看你,犯了你哪條法?報 告我都打好了,過幾天批下來,我就正式調這兒來!』一號立時火了:『你想來?崑崙防區 我說了算,我不點頭,沒人敢要你!』『你……你……』女醫生氣得說不出話。一號又勸 她:『你也不想想,全防區都是光棍漢,就我一個人帶著老婆。走到哪不管說什麼大家都會 想到我有夜夜摟著老婆睡覺的福份,我還能當司令員嗎?崑崙山上什麼都需要,就是不需要 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你趕緊給我走吧。』女醫生還想說什麼,只聽一號講:『告訴你,流 動哨在這周圍已經繞了三個圈,現在就在窗外站著聽呢!』」

   眾人吸了一口涼氣,緊接著問:「後來呢?」

   「哪還有什麼後來!後來流動哨就走了吧。女醫生沒幾天也走了。聽說是蘇州人呢。」

   一號緩緩地踱開了。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朦朧的山,朦朧的夜。他的心被一股寧 靜安謐的氣氛包裹著。關節彷彿不那麼僵硬了。估計拉練沒問題。

   想到拉練,他立刻又緊張起來。這樣的暗夜,正好考慮決策。需要成立一個「拉練指揮 部」。具體人選需要親自定。精幹為原則。副職要不要呢?他思忖著。副職的作用有點兒象 女人,小事盡可以由他們去操辦,細緻牢靠,比你自己還周到。但大事就得正職拿主意了。 正職相當於男子漢,天塌下來,你得頂著,是禍是福,你永遠獨挑一份。但話又說回來,副 職多了,如果意見相左,你的意志便會被干擾。想到這裡,一號決定「拉指」不配副職。由 他一個人說了算,去揭開崑崙防區歷史上新的一頁。

   嚓,嚓,前面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又是流動哨。一號抖擻精神,他立即由蹣跚的老人 變為威嚴的指揮官了。

   一號房間的門虛掩著。

   「老的要走,新的乍到,就這樣疏忽!」儘管房內並沒有太多的秘密,如此門戶開放, 畢竟是警衛人員不可原諒的過失。一號生氣地想。

   推開房門,眼前的景象出人意料。

   文件櫃敞開著,抽屜被整個拉了出來,傾斜得像架滑梯。文件散失各處,扉頁上的「秘 密」字樣,像一雙雙恐怖的紅眼睛。一個彪形大規伏在桌上,以手電照明,正在緊張地抄寫 著。

   「什麼人?!」一號迅速閃在門側,厲聲喝問道。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雖然那裡並 沒有手槍。

   抄寫人被斷喝嚇得一抖,手中的筆失落地上,大張著嘴轉過身來。手電筒的雪白光柱, 自下而上斜著照亮了他的半邊臉。

   「噢,是你。這麼晚了,來幹什麼?」一號平和地問。

   大漢躡嚅著,說不出成句的話。

   看來得讓他作點兒事情,穩定一下情緒再說。「把燈點上吧!」一號吩咐道。

   大漢手腳伶俐地撥開燈罩,擦著火柴,點燃馬燈,將燈芯擰得不大不小。金紅色的燭焰 均勻地照亮了四周。趁放回火柴的空檔,他把抄滿字的白紙團在手心,然後開始收拾房間。

   一號利用這個機會,進行了一次真正的預先沒有估計到的小憩。待到一切整理完畢,他 也恰好睜開眼睛。高大的漢子垂手肅立在一邊等候指示。他就是明天要調離的一號的警工員 ——金喜蹦。

   「你要找的東西,找到了嗎?」一號溫和地說。

   金喜蹦又開始發抖。

   看著這麼魁梧的軀體抖成一團,一號真是不忍。不知是哪個小子往軍區寫信告了黑狀, 使金喜蹦原本被一號壓下了的「反動事件」又重新提起來。無奈,只得寫了報告,請示上級 如何處理。處於這種情況之下,金喜蹦顯然已不宜再呆在一號身邊,一號隨他挑個單位,他 要求去炊事班,明天就得去做飯了。

   作為貼身侍衛,金喜蹦有無數機會接觸一號的一切物品,是什麼吸引他非到臨走前的深 夜來尋找呢?

   淺得像碗涼水似的戰士給一號出了個謎。搞清並不困難,但目前得先止住這篩糠似的 抖。一號真有點兒抓瞎,勸不得,哄不得。突然,他靈機一動,提了一口氣,屈尊當起了 「班長」,點名道:「金喜蹦!」

   「到!」金喜蹦立時象被灌了水銀,墜在地上,紋絲不動。

   「好極了!」一號得意起來。五分鐘後,他發佈了「稍息」令。金喜蹦恢復了常態,滿 臉愧悔之色:「一號,俺犯紀律了,俺在找你的文件看……」

   一號輕「晤」了一聲,不動聲色。最機密的文件都封存在保密室裡。

   「俺沒壞心,只是想從文件上知道多會能打起仗來。找了幾遍了,哪個本上都說要打, 可都沒個准日子……」金喜蹦失望地說。

   「打仗?和誰打?」一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邊情平穩,並無戰爭徵兆。

   「不管和誰打都行啊!美帝、蘇修……單個打,伙著干都行啊!打得越大越好,甩了原 子彈就更棒了!只要一打起來,啥事都好辦了。」金喜蹦一掃片刻前的沮喪模樣,紫檀色的 橢圓大臉,泛著亮光:「堵槍眼,炸碉堡,滾地雷,哪樁我都搶著幹。若是這會兒半空裡有 顆手榴彈炸了,俺一下就撲到你身上,保管遮擋得嚴嚴實實……不是俺吹牛,只要打起仗 來,俺一定能立個大功。一號,你剛打軍區開會回來,這仗,近日裡能打起來嗎?」他焦渴 地盯著一號。

   一號知道金喜蹦對戰爭如此渴求的背後是什麼,不禁在心裡暗下決心:非他媽找出那個 打黑報告的小子,把他趕出崑崙防區!可那都是後話,眼下,如何答覆這個如此愛好戰爭的 漢子呢?一號破例地拍了拍金喜蹦的胳膊:「眼下就要進行的冬季長途野營拉練,將在最大 程度上模擬實戰,同樣是非常艱苦的,小伙子,好好幹,照樣能立功!到那時,我去炊事班 把你接回來!只怕你不願意再侍候我這個老頭子啦。」

   金喜蹦不知道說什麼好,嘿嘿樂著,低下肩膀,希望一號能再拍他兩下。

   一號催促金喜蹦去休息,並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兜裡的那張紙,讓我看看行 嗎?」

   金喜蹦愣了一下,還是把紙團掏了出來。

   這回,輪到一號發窘了。

   金喜蹦倒緩過神來,說道:「俺覺著好,尋思不是啥秘密,就抄下來了。首長若不樂 意,我這就……」說著要撕。

   「留著吧。」一號擺手止住他,「不過,這多少也算個小秘密吧。」

   「是!」高大的警衛員向矮小的司令員行了最後一個軍禮,倒退著出了房間。




   一個秀美的姑娘,五指托腮,憑窗而立。柳眉彎彎,睫毛密長,周正的鼻樑,小巧的嘴 唇,兩頰由於激動,泛出淺淺的桃紅色,雪白的頸項之側,是兩頁鮮紅的領章。

   這就是女衛生員肖玉蓮。

   窗外,貼著新刷出來的動員拉練的標語。

   還用動員嗎?肖玉蓮做夢都想有這樣一個機會。聽說拉練很苦,但她不怕苦,她只怕無 休無止的傳聞。

   在崑崙防區,肖玉蓮工作負責,態度和氣,是最受好評的衛生員。可她就是入不了黨。 她填過兩次入黨志願書,兩次一到支部大會就被卡住。因為她出眾的美麗和溫柔,年輕的軍 人們難免不想入非非。一線哨卡上,為了看看她而來看病就醫的人,絕不止一個兩個。於 是,圍繞著她就有了數不盡的傳聞。黨組織是負責的,傳聞需要核實,核實需要時間,時間 又產生出新的傳聞……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從此,對年輕的沒結過婚的男軍人,絕不給 一個好臉!」她無數次地下決心,可一走到病房就忘了自己的誓言。現在,機會來了。參加 拉練,火線入黨!這念頭激動著她,使她興奮和不安。

   可是,怎樣才能確保自己能參加拉練呢?要不,就哭吧。她——一個偏遠山區農民的獨 女,能當上萬里挑一的女兵,就是哭出來的。那一年招兵的來了,她跑去要當女兵。早已不 是紅色娘子軍那會了,當女兵哪有那麼容易!況且當地根本沒有招收女兵的名額。沒等接兵 的說完,她就放聲痛哭起來。接兵的勸不住,只得趕緊從鄉下找來她的父母,好把她接走。 沒想到,衣衫襤褸的老夫婦,一進門就給接兵的長跪不起,懇求他們把肖玉蓮帶走。接兵的 又要解釋,老夫婦竟也悲悲切切地哭起了。一時間,三口人哭成一團。情況蹊蹺,接兵的一 查訪,原來當地一個造反派頭頭,不知怎麼看到了肖玉蓮,硬要娶她為妻。明白說了是妾。 還說若不是看她年輕貌美,才不花氣力搞什麼明媒正娶,搶回去玩玩就算了。接兵的軍人們 義憤填膺,用白床單為她在悶罐子車廂裡隔出一個單間,將她帶回了部隊。負責接兵的頭為 擅作主張而背了個處分。肖玉蓮幾次險些被退回,每次她都哭得淚人一般模樣,使經辦的人 為之黯然。事情便一拖再拖。後來,內部徵兵的風愈刮愈烈,多一個少一個女兵也就不那麼 嚴格。費盡周折,她才算當上了一名真正的戰士。眼淚曾幫她化險為夷,百戰百勝。

   「喂,想什麼呢?是不是想給鎖在抽屜裡的哪一位回封信?」

   肖玉蓮感到耳邊一癢,回頭一看,是甘蜜蜜,這個滾圓臉蛋的胖姑娘正瞪著滾圓的眼 睛。

   肖玉蓮有個抽屜,掛著把沉甸甸的「將軍不下馬」,幾乎從未見她開啟過每逢收到筆跡 陌生的信件,肖玉蓮看也不看,就從抽屜縫輕輕塞入,拍打兩下確保落底。抽屜空了滿,滿 了空,肖玉蓮總是趁沒人的時候自己到山上去燒。同屋的女伴們先是驚異,是嫉妒,再以後 是見怪不怪,待到都入了黨,提了干自己也或多或少地收到過這種信,也就不大注意這只抽 屜了。唯有甘蜜蜜這位高干之女,相貌不揚,脾性又劣,崑崙勇士們不敢高攀,從未收到過 一封可稱為情書的信件,因此至今對肖玉蓮的抽屜充滿好奇。

   肖玉蓮苦笑了一下:「還回信呢,他們害得我好苦!」

   「那些信裡都寫了點啥?拿出來,咱們奇文共欣賞一下嘛。」甘蜜蜜裝作開玩笑地說, 心卻有點兒咚咚跳。

   「嗨,都差不多。」肖玉蓮有些臉紅。但大家平日對她的這些事諱莫加深。今天甘蜜蜜 能直截了當問,她倒覺得挺知心的,於是就慢慢說下去,「一般開頭寫一段毛主席語錄,多 半是『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

   「哈哈……」甘蜜蜜雖說很想聽下文,可是忍不住大笑起來,「那還有什麼可保密的, 拿到大會上念都可以,真是活學活用啊!」

   肖玉蓮有點兒生氣了,閉上了嘴巴。

   甘蜜蜜笑夠了,扳著肖玉蓮的肩頭又說:「別生氣呀!我幫你報仇!」

   「報仇?怎麼報?」

   「把他們召集起來,臭罵一頓!」

   「罵?!我可不會。我只願下輩子脫生一個最醜最醜的女子,便是福份了。」肖玉蓮想 到自己的身世,睫毛濕了,拚命撲閃著,不願把淚墜下來。

   甘蜜蜜真動了俠義心腸,拍著胸脯說:「我來幫你罵!罵完了,把他們的信往桌子上一 倒,喏,失物招領,誰的誰領回去,再寫,就抄成大字報貼出去!」甘蜜蜜為自己的設想正 眉飛色舞,忽又臉色一沉,「只怕你這個『失物招領處』最後得剩下一封!」

   「為什麼?」

   「因為這裡也有『他』的。你才不忍心把他叫來挨罵呢。我說的對不對?」

   「不對。」肖玉蓮沉靜地反駁,「他才沒有給我寫過這種信呢!」讓青春少女隱藏愛 情,實在是很困難的事。

   「哎,這抽屜裡的信,你讓他看過嗎?」甘蜜蜜今天是存心要從肖玉蓮那兒探討點戀愛 經驗。

   「沒有。我想他看了會生氣的。」

   「你真傻!才要叫他好好看看呢……」

   「不說這個了。參加首批拉練,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我還用想辦法?」甘蜜蜜故意誇張地揚起淡得看不見的眉毛,「告訴你吧,沒誰也不 能沒我!」

   「那為什麼呀?」

   「這還用問?因為我有一個好爸爸呀!諸位領導把我看成眼中釘,成天嫌我懶呀饞呀, 這樣是優越感啦,那樣是特殊化啦,現在有這樣一個整治我的上好機會,還能饒過我?」甘 蜜蜜說著說著,自己把自己給感動了,索性像個男孩子似的,雙手抱拳,南不南北不北地沖 著一處,那兒大概是她父親所統轄的軍區所在,拜了幾拜說道,「老爹呀老爹!想當年,您 老人家在家,何不規規矩矩地給地主扛長工,偏要去當什麼紅軍。當就當唄,當個馬伕火頭 軍的什麼不行,偏又要去作什麼官。作就作了吧。當到團長也就足矣,偏還要沒完沒了地 『進步』,這倒好,您那裡步步高陞,我這裡不停倒霉。張口一個『幹部子女』,閉口一個 『鍛煉改造』,快跟地富子女差不多的待遇了。我早就把履歷表出身一欄裡的『革命軍人』 改成『雇農』了,可領導還對我另眼看待…」甘蜜蜜越說越傷心,眼裡也難得地泛起了水 花。

   肖玉蓮一見,忙說:「蜜蜜,別難過。要真的有你沒我,那咱倆換換好嗎?」

   「這叫什麼話!」甘蜜蜜臉色陡地一變,退後幾步,好像怕肖玉蓮上來搶似的,冷冷說 道:「你也這麼小看人!告訴你,我也是將門之女,真要打起仗來,絕不會落在任何人後 頭。這小小的拉練算什麼!」說著,雙手叉腰,英姿勃勃地挺著胸,像一顆飽滿的豆子。

   莊戶人家的獨養女瞅著大軍區副司令員家的貴千金,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淚水噗噗地滾 落下來。

   「別哭,別哭,不就是想去拉練嗎?聽我的,保險你能去。」甘蜜蜜轉眼間拿來刀剪、 紗布,叮噹扔在桌上。

   「你敢不敢?」

   「幹什麼?」

   「寫血書呀!我爸爸說過,打仗那會兒,誰都想立功,炸碉堡時讓誰上不讓誰上啊?誰 先寫了血書,誰就準能有份。靈極了。只是他們那會是用上下牙把手指頭尖咬開的。」甘蜜 蜜說著,不由得甩了甩手,好像手指頭尖已經疼起來。

   肖玉蓮沒答話,拿起了手術刀。刀柄沉甸甸的,清冷的刀鋒映出她秀麗的面龐。她像捏 繡花針似地輕輕一挑,左手中指纖長的指尖立即豁開一道深溝。

   雪白的肌膚向兩邊綻著,殷紅的血珠愣了一下,才大滴大滴地湧出。

   「你……還沒消毒呢!」甘蜜蜜先是吸了一口涼氣,接著又忙不迭地朝傷口上吹,手忙 腳亂地用紗布去堵。

   「蜜蜜,別幫倒忙啊,血止住了,你叫我用什麼來寫血書呀?」




   乾涸的血字,使紙皺得厲害。面對轉交「拉指」的一摞血書,鄭偉良寫完了拉練方案的 最後一個字,他丟下沉重的筆。

   四周無人。他抽出肖玉蓮的血書,把它貼在臉上。每個字都像火似地燒著他。

   起風了。等待中的機會來了。他用電話通知各單位司號員前來集合。

   還有短暫的餘暇。他看看表,打開半導體調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聽到一句「朔風 吹」,他就擰了過去。然後戴上耳機,調到另一個波段。

   「取金羊毛的英雄們,為了抵禦西連島上怪鳥們極富誘惑力的歌聲,彈起了自己的基法 拉琴。他們歌唱不畏風浪的航海家們,歌唱正在等待他們勝利返航的家鄉。『阿爾戈號』終 於駛過了危險的西連島……」

   希臘神話連播,鄭偉良正在收聽怪鳥們的歌唱——外台的對華廣播。

   在看完了崑崙山上能找得到的書籍之後,他開始從太空中捕捉知識。這是一件十分危險 的事情,一旦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他做得很周密,收聽時有人進來,他會以極快的速 度將旋鈕調到中央台,並且能立刻講出正在播放的內容。例如現在,大概到了楊子榮的「穿 林海,跨雪原」了。

   儘管沒出過一次紕漏,他心裡還是很痛苦。中國軍人為什麼要從外國人那裡學習知識?

   時間差不多了。他走出門外,大風立時把他推了個趔趄。好,越大越好。他這樣想著, 來到列隊的號兵面前。

   這些平日裡稀拉慣了的連隊「八大員」之一們,今天倒是少見的規矩。每人都是斜背著 號袋,站得筆直,透出老兵才有的那種機警幹練的神采,要知道,能夠入選「拉指」,成為 眾號之長,是件很榮耀的事情,鄭偉良一言不發,繞著隊列轉了一圈,對末尾的一名說: 「你可以回去了。」

   那個兵個子很矮,軍裝邋遢,尤其是兩頁領章,早已失了鮮紅,成為一種污紫色,靠近 脖子的地方幾乎是黑的。

   「報告,我能問一下為什麼嗎?這樣連裡領導問起來,也好有個交待。」那兵乜斜著眼 睛說。

   鄭偉良感到了在不卑不亢後面的敵意。對方是一個很老的兵了。年輕的軍官們最怕碰上 和自己軍齡一般長短的老兵,他們既沒有新兵的謙恭,也沒有更老的軍人的平和,對比自己 多兩個兜的同齡人,他們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鄭偉良受命於一號,挑選號長,他的話就是命令。對於命令,是不能問為什麼的。但鄭 偉良感覺到了自己的武斷,他回答道:「你的號袋太髒了。」

   老兵從黑皮子似的布袋裡掏出了軍號。雖說前來應選的號兵們都精心擦拭過自己的軍 號,還是為這把號讚歎不已。它金光燦爛,彷彿是純金打製的。這絕非一般擦拭可就。

   「牙膏擦的。」他漫不經心地說,眼睛始終盯著鄭偉良。

   鄭偉良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牙。焦黃污垢,卻極齊整。號兵是必須有一口好牙的,於 是,他當著眾人修改了自己的命令。

   「你叫什麼名字?」

   「李鐵。」

   「你帶隊,爬那座山。」

   老兵並不受寵若驚,待大家都動身了,才慢吞吞地往山腳走去。然而第一個到達山頂的 卻是他。

   山頂上風很大。一股股迅猛的山風,像輪番進攻的拳擊手,又準又狠地朝人的口鼻砸 來。

   「開始拔音。」不待號兵們喘過氣來,鄭偉良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號兵們手握軍號,迎風站成一排,各自深吸了一口氣,從最低的「1」開始拔起,渾厚 凝重的號音,與灌進號碗的冷風較量著,終於迸出略帶沉鬱的聲響。

   「1」完了是「3」,「3」完了是「5」。號兵們用號,與大風展開了頑強地搏鬥, 在音高的階梯上艱難地跋涉著。每一音階上最先停止的號兵,被淘汰下去。最後,剩下了包 括李鐵在內的幾個人。

   「現在,你們每人吹三遍『E團參謀長跑步前來』的號令。」鄭偉良又命令道。

   號音依次響了。連著三遍如此長程的號令,都咬亮高亢,難分伯仲。號兵們頭上騰起了 水氣。

   輪到李鐵了。他突然拔腿就跑,數分鐘後,號音自幾百米外傳來,清亮從容,沒有一絲 氣喘的斷續,顯然,他是技高一籌。

   「你為什麼要跑出去那麼遠?」技藝出眾固然不錯,譁眾取寵卻並不可取。有了上次的 教訓,鄭偉良謹慎地問道。

   「還記得你口述的命令嗎?」語調雖不恭敬,李鐵的神色還是認真的。

   「當然。」鄭偉良點點頭。

   「那就對了。既然是號傳團參謀長,這裡就必定設有一個團以上的指揮機構。如果我就 地吹號,豈不暴露了目標?」

   鄭偉良當即宣佈:李鐵為「拉指」號長。




   參謀幹事們為拉練忙得暈頭轉向,一號倒清閒地披著軍大衣,四處閒轉。

   一個指揮員,應該抓兩頭。最大的和最小的。大到決策,小到細節。決策是在軍區會議 上做出的,從那時到現在不過幾天,他卻彷彿走過了漫長的道路。

   他永遠不會向部屬們透露,崑崙防區的冬季長途野營拉練任務,是他在三秒鐘的懷疑之 後主動向軍區請求來的。高寒缺氧,使得軍區領導在部署拉練任務時,將崑崙防區擱置在一 旁。這種擱置,應該說是意味深長的,可以理解為照顧,也可以理解為遺忘。在歷次會議上 都頗受重視的一號,感到一種被忽略的苦澀。

   世上單知道文人相輕,可知道還有更厲害的武人相輕嗎?!會師、擁抱、歡呼,把戰友 舉起拋到天上去……這都是真的,曾一百次,一千次地發生過。可是別忘了,那是在戰爭 中!長期的和平環境,模糊了假想中敵人的影子,日常工作中諸多競爭的對手,就是身邊的 戰友!如果說這種微妙心理,在普通士兵身上會演變成口角,那麼在相當一級的指揮員身 上,則要深沉得多。

   在選擇試點部隊時,一號眼睜睜地看著軍區領導的目光,滑過自己的頭頂,緩緩地落在 身旁另外一人的呢軍帽上,心底感到一種敗將之辱。

   呢軍帽是軍區一支野戰部隊的司令員。一號總感到呢軍帽身上有一股毫不掩飾的驕矜之 氣。神氣什麼?倘我在崑崙山上進行一次艱苦卓絕的拉練,其壯舉可以震懾十個呢軍帽。就 是軍區領導也將為他們今日對崑崙防區的漠視而羞愧。

   正是想到這裡,一號緩緩地從他的位置上站了起來。他感到頭醺醺地有點兒暈,好像喝 醉了酒。氧中毒,久居高原的人,會被平原過多的氧氣灌醉的。這種特殊感受反倒使一號更 增強了信心:他屬於高原,屬於崑崙山。他一生的業績起步於那裡,輝煌於那裡,最後的巔 峰也必定在那裡!

   呢軍帽被壓制下去了,一號重新成為會議的熱點,軍區領導被崑崙防區司令員決絕而新 奇的建議所吸引: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凍地帶,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一切從難 從嚴,比照最高統帥批示的經驗,決不偏差毫釐!

   一號在防區內走動著。「我是被自己逼上了梁山。」他反反覆覆地這樣想著。

   一號抽出一支煙。過濾嘴中華。煙盒上,淡黃色的華表在暗紅的底色中顯得十分威武。 真正的華表遠比這高大。一號去北京等候毛澤東主席接見時仔細觀察過。他覺得自己有點像 沒見過世面的老農,在華表前走了一圓又一圈,直到他確信不遠處穿黑皮鞋的衛兵——他當 兵時那衛兵肯定還沒出世呢,已經在佯作不動聲色地注視他了。他記得自己忽然氣餒起來, 覺得自己在崑崙山上至高無上的威嚴一下子喪失了。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只有當他站在昆 侖山上的時候,他才是高大的。軍人有兩種,做京官和戍邊的。他和他的戰士們,自然是屬 於後一種。燻黑的膚色,粗糙的面皮,翻翹的指甲,使得他們在衣冠楚楚的城裡兵面前,狼 狽不堪。而實際上,正是他們用自己的胸膛,抵禦了邊境的風沙。想到城鎮駐軍拉練時的窘 態,一號竟感到了一種惡意的快樂。這次,看我們的吧。

   他啪地一下按動了打火機。銀白色的機身上有七顆閃閃的金星,這是當年邊境自衛反擊 戰時繳獲的戰利品,國際上有名的「七星打火機」。

   打火機竟毫無反應。他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二十下,三十下過去,氣候太寒冷 了,向來不懼缺氧的名牌打火機,此刻也不靈了。

   近旁的警衛員把手窩成弧形,劃燃了粗大的防風火柴,日光下看不清光焰,只聞到刺鼻 的硫磺味。

   一號毫不理會,依舊很有耐心地扳動著機頭,一下比一下頑強。終於,隨著第五十下清 脆的聲響,一股幽藍色的火苗噗地飛騰起來。一號靜靜地看著火焰。然後先將煙扔在地上, 隨即把還在燃燒的打火機也丟棄在地上。他不能容忍這種不趁手的工具存在。

   一號緊了緊大衣,加快了腳步。嚴寒透過抗美援朝部隊回國後移交給高原部隊的皮大 衣,使他不由得有些顫抖。他更感到了拉練的嚴峻性。趁此刻尚未出征,他要以一個崑崙老 兵的身份,將戰士們可能遇到的危險和困難,縮減到最低程度。

   一道又一道縝密的命令,隨著他的腳步發出:自炊時用以代鍋煮飯的罐頭盒,開蓋時必 須用挫刀將焊錫磨開,以保證做飯時密閉嚴緊;每個單兵都要預備好馬尾或耗牛尾,用開水 消毒,以備腳掌打泡時穿刺引流;支帳篷的雨布鈕扣必須用雙線重新加固縫牢,以防夜半風 大把鈕扣扯脫……用心之周到,使鄭偉良等參謀自愧弗如。

   還有什麼要交待的?似乎沒有了。他信步走到馬廄。

   一匹白色牡馬灰灰叫起來。這是他的坐騎。馬的外觀並不非常出眾,只是四蹄格外矯健 頎長。這是一匹混血馬。真正的軍馬——伊吾馬、蒙古馬,是無法在高原上生活的,它們象 人一樣會得上各種各樣的高山病,又沒有人那樣的堅忍和意志,於是多半在憂鬱中死去。防 區不可能沒馬,便一批批運上來,一批批死亡。這其中偶爾有強壯的騾馬在野外遛馬時,與 野馬相配,就產下一種異常驍勇慓悍的馬駒。這種兒馬是不可馴化的,它們象父輩一樣善攀 越。幾乎能爬陡直的峭壁,卻絕不肯負載一了點兒重量,天性無羈無絆,以這種馬再和運送 上來的軍馬相配,幾代之後,才會誕生出一種秉承了最優秀軍馬的素質,又保有高原野馬的 長處的混血馬。一號的馬正是這樣一匹崑崙的驕子。

   一號拍拍白馬的額頭,詭譎地朝它眨眨眼睛,白馬乖乖地從槽上抬起了頭。

   一號瞧瞧四周無人,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皮雞蛋,輕輕在槽沿上磕升,把蛋黃和蛋 清窩在手心裡,送到白馬唇邊。

   白馬沒見過這東西。崑崙山上的雞蛋要從數千里地以外運來,一號平日從不捨得吃,都 讓小灶轉給傷病員了。今天破例拿來一個。

   白馬信任地看著一號,用絲絨一般的嘴唇在一號手心蹭了蹭,一下將雞蛋吸了進去。

   一號心滿意足地看著白馬用舌頭舔嘴唇,對它說:「老夥計,好好幹,拉練回來,我一 次給你吃十個!」




   出征了。

   號稱萬山之父的崑崙山,默默地俯視著這支龐大而渺小的隊伍,悲哀地閉上了眼睛。公 平地說,在其後的一些日子裡,它的氣候如常。

   天氣晴朗,能見度很好。一號走在隊伍的最前列。當然,在更遠的地方,有執行搜索偵 察任務的尖兵。不過人們看不見他們,看到的是一號邁著剛健的步伐,親自引尋部隊勻速前 進。

   在目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可以說是一馬平川。山,並不都是坎坷溝壑,那是小家子氣的 山。真正雄奇壯偉的山,局部往往是很平坦的。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才能在自己的背 脊之上再肩負起另一座巨峰。崑崙山就是這樣形成的,山壓著山,峰疊著峰,層層疊疊,沉 重艱辛。每一塊石頭,都有它的歷史和功績。

   一號以超乎常人的目力,看到了崑崙是有生命的,是大智若愚的。

   二十年前,一號作為挺進崑崙先遣部隊的一員,曾第一次領教過崑崙的神威。他的戰友 十分之九犧牲在這塊荒漠的山野。缺氧和嚴寒像一把張開的剪刀,懸在人們的頭頂,不定在 哪個瞬間。就永遠z去一條生命。在吃光了駱駝背上拉的給養,又吃光了拉給養的駱駝之 後,整個部隊陷入絕境。一號所以能奇跡股地活下來,唯一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他的瘦小。在 一個親如手足的群體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強壯的人。如今,他們在哪裡?烈士陵園裡有 他們的合塚,但裡面沒有骨殖,連衣冠都沒有。他們融進了崑崙山的沙礫之中,使威嚴的山 脈因此而增高。二十年後的今天,崑崙山更加魏峨了。

   走在這塊冰冷而又滾燙的土地上的一號,覺得自己消失了,昇華了。作為一個艱難困苦 中的倖存者,他本人的生命已無足輕重。作為一種精神的維繫。他要使崑崙部隊光輝的業 績,發揚光大、永世流傳。一號頭一次感到拉練的宗旨是那樣神聖,那樣英明。

   他側移了一步,示意鄭偉良帶隊前行,又擺頭叫新換的警衛員牽馬離開他。現在,他孤 零零地站在隊伍之外,看著綠色的長蛇,從他面前逶迤而過。

   這是他的部隊。他的!見首不見尾,斜置在蒼茫的大地上,像一條功勳的綏帶。

   功勳!每當想到這兩個字,一號的全身,就會翻捲起一股不可遏制的衝動。

   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的將帥恥談功名?只有士兵才能堂而皇之地談立功。帶兵的人早失 去了這神聖的權利。官至連長,最多當到營長,再以上的軍人們就對功名諱莫如深。自欺欺 人哪!江河可以倒淌:裡辰能夠逆行,世上卻絕尤淡泊功名的軍人!在這一點上,我們比不 上老祖宗坦率。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這是誰說的?晤,是「精忠報國」的岳 飛。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這又是誰?是辛棄疾。還有……腦子怎麼不好用 了?腿又開始疼……我不是個文人,但老婆那本《宋詞選》讓我記住了許多好漢們對功名事 業如癡如狂的追求!晤,想起來了:自許封侯在萬里,鬢雖殘,心未死,白首為功名!自 首?陸游老了。我也老了……全身部在疼,沒有人發現這些,我成功地掩飾了這一切。但我 不可能永遠掩飾,我將一分鐘比一分鐘衰老下去……老頭,咬緊牙關堅持住,我要用我的部 隊,在這座無比險惡的舞台上收穫榮譽和功勳!

   恰在這時,按照預定計劃,急行軍號響了。幾十隻軍號同聲吹響,聲浪洪波迭起,澎湃 洶湧。平穩行進中的長蛇開始瘋狂地竄向前去。

   當世界上的軍隊普遍採用步話機聯絡的時代,我們還在靠「鼓角相聞」傳達號令。不過 切莫小看這種古老的方式,迄今沒有任何一種通訊手段,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將指揮員 的意志,貫穿到軍陣中的每一個細胞。它不僅傳達命令,而且傳達了火一般的勇氣和力量。

   高速行軍對於缺乏軍事訓練的女兵來說,不啻於一場災難。不多時,甘蜜蜜便臉色煞 白,嘴唇烏紫,鼻尖墨黑。前兩樣是因為缺氧,因為素質差,她比一般人更重。後一條則是 因為她跟在炊事員金喜蹦之後。每次突然停頓,她的頭都得撞在金喜蹦背後的大鐵鍋上。鼻 子是制高點,近墨者黑。

   長途行進中,先頭部隊雖一直保持勻速,但只要有人掉下一步,這種和諧的韻律就會敲 打破,後面的人就要依次停頓一下。停頓得多了,後續部隊乾脆出現原地踏步的局面。如果 哪個傻瓜以為正可借此機會喘口氣,休息休息,就大錯特錯了,每一秒鐘的停頓,都必須用 慘痛的代價償還。接踵而來的必是令人精疲力竭的迅疾奔跑,唯其如此才能彌補上剛才被迫 滯留所遺下的巨大空隙。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像寒熱病打擺子,極大地消耗著人們的精力 和體力。以至積數次這樣痛苦的經驗之後,每一次停頓,都伴隨著不可抑制的恐懼感。同樣 的行程,隊伍後半部的人員,要比尖兵付出更多的艱辛。

   按照慣例,後勤人員均在隊尾殿後。甘蜜蜜緊跟金大個,兩眼直視腳下。依腳印前行。 金喜蹦步幅幾近一米,矮胖的甘蜜蜜哪裡跟得上。然而人的雙腿機械地重複無數次的擺動, 不由自主地會亦步亦趨,循著先行者的足跡前進。況且地面多積雪坑窪,倘每一步都自尋落 腳點,不知要平添多少風險。無奈中甘蜜蜜只有拉大步幅,扭腰送髖,勉力支撐,猛然間金 喜蹦一個留步,甘蜜蜜噹的一聲,與大鐵鍋的尖底又撞個正著,鼻子幾乎擠扁,額頭登時腫 起一包。

   「往後傳:『跟上!』」金喜蹦頭也不回地丟過一句口令。緊接著,又是一次長久的停 頓開始了。

   半天身後毫無動靜。金喜蹦以為是聲小沒聽見,轉過身去,瞅著甘蜜蜜,大吼了一聲: 「往後傳,跟上!」

   甘蜜蜜狠狠地翻了金喜蹦一眼:「傳什麼傳!就不傳!傳有什麼用?這會兒擠成一窩 蜂,一顆手榴彈能炸死一個連!待會跑得人能吐血!跟上,跟上,前面的人為什麼不跟上? 不傳!就是不傳!」她一邊用手心揉著腦門,一邊把一肚子火氣,劈頭蓋腦地朝金喜蹦撒 去。

   這麼厲害的婦女!還是個姑娘!敢沖男人發這麼大的脾氣!就是一號,也從沒這樣對待 過他。金喜蹦一下子沒了主張,愣愣地站著。

   甘蜜蜜身後的肖玉蓮,已經聽清了口令朝後傳了過去。

   這一次的停頓來得格外長久,平靜中孕育著令人顫慄的不安。

   金喜蹦耷拉著大腦袋,開始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未婚妻叫妞妞,俊著哩。妞妞爸是村裡 的書記,立場最堅定,好事都盡著旁人,家裡窮得叮噹響,偏偏妞妞媽又總害病。前幾天, 妞妞來信說她媽又病了,急等著用錢。一個戰士,一個月能有幾塊錢?金喜蹦是個孤兒,平 日又極儉省,但攢的錢早都寄給妞妞媽治病了,這會兒,哪還有?想啊想啊,終於叫他想出 了一招:賣東西!他可富著呢,當兵幾年,逢年過節發的糖,他一塊沒動過,原本想留著當 喜糖的,這會兒,顧不上了,賣!每月按人發的水果罐頭,他一筒沒吃過,原也想背回去, 和妞妞成親時讓鄉親們開開眼,山溝裡的人,要不咋知道世上還有菠蘿、荔枝這號吃食。這 會兒,也賣!還真不錯,賣出百十來塊錢,抵過一年的津貼了。怎麼樣,我金喜蹦還是有主 意,吃了的沒見長肉,我這錢可能救急,救命哩。將來回去上門到妞妞家,爹、娘、老婆一 下子全有了,日子美氣著呢。他快活地想著,眼前象出現了一幅和和美美的畫。突然畫像泡 在冰水裡,一切都模糊晃動起來。他是有罪的!倘不能將功折罪,他有何臉面見家鄉父老, 有何臉面帶累妞妞一家!都是因為一句話,一句話啊!金喜蹦悔恨地用蒜缽似的拳頭,捶打 著自己的頭。

   「哎,我說你輕著點!萬一打出個腦震盪來,還不是給我們添麻煩!」冷眼旁觀了半天 的甘蜜蜜,忍不住說道。頭上的青包已經散開,她忘了剛才的事。

   金喜蹦從冥思中轉來,半天才弄明白這個小胖子女兵是在跟自己說話。他梗過脖子,不 予理睬。

   嘿!還不理人。金喜蹦的強硬,使甘蜜蜜越發來了興趣:「我問你,你在炊事班,盡給 自己做什麼好吃的,才長出這麼高的個子?」

   金喜蹦不由得回過頭來,他看到一雙清澈的眼睛。她還不知道?她遲早會知道的。到那 時,她還會這樣看我嗎?

   一直側著耳朵傾聽動靜的肖玉蓮,扯了一下甘蜜蜜:「別聊了。準備跑吧。」

   果然,前面傳來輕微的武器碰撞聲。遠方騰起雪霧黃塵,腳下的大地又開始了痙攣般的 震顫。

   跑……跑……半步也不能拉下,被群體甩出的士兵,就會變成孤雁,用不著弓箭,就會 自行墜落在荒郊。你只有像水蛙一樣,死死吸附著前進中的隊伍,一同向前。

   甘蜜蜜不停地給自己打著氣,拚命加快雙臂的擺動。不爭氣的腿腳卻無法隨之協調,失 去平衡的身體踉踉蹌蹌,每一步部像要撲跌在地,永遠爬不起來。背包象泰山壓頂似地倒扣 過來,咽喉一陣陣發鹹發緊,好像一秒鐘後就會有鮮血狂噴。

   「蜜……跟……上。」自幼在農村勞動的肖玉蓮,體質上略勝一籌,但與男性同等速度 的急行軍,她自顧尚且不暇,無法幫忙。

   甘蜜蜜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死過去了。突然間,背上猛地一鬆,一大股空氣湧入胸腔, 整個身體陡地飄浮起來。腳下還在用著同樣大的力量,竟像踩了彈簧似地騰起老高,一步撩 出多遠。原來,金喜蹦側身一旁,待甘蜜蜜經過時,雙手一托,便將她的背包連同乾糧袋一 並褪下,放到了自己身上。

   算上大鐵鍋,金喜蹦背的已經超過一百斤。甘蜜蜜於心不忍,但她除了喘息奔跑外,連 一個「不」字都說不出來了。




   宿營了。

   李鐵端著罐頭盒,朝冒熱氣的地方步去。各單位分別起灶,飯不可能同時熟,號兵們不 必統一吹吃飯號了。

   背風的山坡上,金喜蹦用勺子敲著鍋沿,「當當」的聲音順風刮得老遠。

   「大個子,多來點兒。」李鐵將盒伸到鍋中央,「勺把掌穩著點,別哆嗦。」

   金喜蹦不為他的饒舌所動,眼皮都不抬,先給一個滿勺,又給一個半勺,然後勺子插進 鍋裡,等著後邊的人來打飯。

   鍋內翻滾著黃綠相同的糊糊,吃力地鼓著泡。這是今天晚上全部隊的統一食譜——憶苦 飯。

   金喜蹦嚴格掌握著數量。憶苦飯是按人投的料,每人半斤,通融不得的。在崑崙山上做 頓憶苦飯可不容易,沒有原料。桃葉、柳葉、婆婆丁、苦苦菜,一樣不長。崑崙山上歷來大 米白面管夠,即使在自然災害最嚴重的年頭,邊防一線也沒吃過什麼瓜菜代,然而精米白面 無論怎樣粗製濫造,也跟憶苦飯沾不上邊。一號命令從軍馬所調撥馬料加上後勤倉庫裡已經 報廢的陳年脫水菜。

   儘管如此,憶苦飯的質量還是超標,只有嚴格控制數量,才能達到憶苦的目的。

   李鐵個頭雖小,飯量卻大。眼見金喜蹦六親不認,全不顧他倆的交情,只得離去。邊走 邊吸溜,嘴巴沿盒邊抿了兩圈,盒就見了底。他抓把雪將盒抹淨,擦擦嘴,又出現在大鐵鍋 旁。

   一勺,半勺;一勺,半勺……金喜蹦原本顧不上一一審視來者,不想因為是頭一天野 餐,用來當碗的罐頭盒都是亮閃閃的,突然伸過來一個粘粘糊糊的盒,金喜蹦抬頭一看,氣 得大臉紫黑。

   李鐵平日裡稀拉慣了,再說混點憶苦飯吃,諒也算不得什麼罪過,臉上依舊笑嘻嘻的。

   「你……好沒出息……想想吧,舊社會,紅軍,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金喜蹦氣 得直結巴。

   「哪有什麼三分之二,」李鐵裝糊塗,「也就剩幾個還沒吃。喏!鍋裡還剩這麼多,怎 麼樣,咱幫你克服克服。」說著就要攪勺把。

   金喜蹦緊攥著鐵勺,毫無通融之意。

   李鐵一看軟的不成,也換了一副惡面孔:「我還告訴你,金喜蹦同志,炮吹餓唱,這誰 不知道?要是把我餓壞了,提起號來吹不成調,把緊急集合吹得跟出殯似的,追究起來,一 號可拿你是問!」

   這一回李鐵沒算計準。金喜蹦給一號當過那麼長時間警衛員,拿這個唬不住他。

   李鐵百般無奈,只得死了這條心。剛想回去,忽然看到一號來了,就又停在一邊看。

   戰士們默默地看著一號。

   一號從士兵的眼光中感到了潛藏著的輕微不滿。是的,質量很差、數量不足的憶苦飯, 是一號親自規定的。用句通俗的話講,這是一號特意製造的下馬威,從第一天起就讓大家做 好吃大苦的準備。他知道戰士們會有想法,但他自信有能力駕馭這種波動。為此,他一直拖 到最後才來打飯。

   他走得很慢,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看清了:司令員拿著一個同大家一模一樣的空罐頭 盒。他走近大鐵鍋,金喜蹦突然遲疑起來,該給老首長打多少菜糊糊?多一點?還是少一 點?

   一號沒有遞過罐頭盒,卻把手伸了過來,示意金喜蹦把勺子遞給他。金喜蹦趕緊照辦 了。

   一號拿起勺子,平平地盛了一個滿勺,又盛了一個半勺,不多不少不溢不灑地傾進自己 的盒裡,然後很香甜地吸溜了一大口,緩步朝回踱去。

   李鐵只好用筷子敲著盒子往回走。

   「號長,等等,我的分給你一半。」

   他回頭一看,兩個女兵朝他走來。前面那個極漂亮的,正在招呼他。

   他認得這位攪得無數青年軍官心猿意馬的肖玉蓮。知道即使在如此艱苦的行軍中,她周 圍也少不了眼睛。自己眼下的境遇,不知能叫多少人眼紅呢。只可惜,我李鐵還不稀罕這 個。他裝做沒聽見,格外神氣地走自己的路。

   「你聾了嗎?要不要也得說個話呀!」甘蜜蜜氣不過,竟搶上來,擋往了李鐵的路。

   倒也是,不管別人怎麼看,肖玉蓮是好心。李鐵停住腳,稍有敬意地說:「不要。我飽 著呢。」

   「沒想到號長除了會吹號,還會吹午。不要,我可就倒了。」甘蜜蜜說著,就要扣罐頭 盒。

   李鐵斜著眼,並不去攔。甘蜜蜜呢,也終於沒捨得扣。鬥氣歸鬥氣,半盒菜糊糊,此時 此地實在寶貴。

   「我要了。」李鐵忽然變得乾脆起來。表面已經結了薄冰的黃綠色液體蠕動著,霉味好 象淡薄了些。

   「誰叫你喊他的,瞧他那傲慢樣,好像我們跟他要飯似的,」甘蜜蜜埋怨著。

   「你沒挨過餓,不知道那滋味。」肖玉蓮怔怔地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遙遠的雙親。

   「他也夠討厭的,多給打點不就完了。憶苦飯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甘蜜蜜又開始對金 喜蹦忿忿然。

   「他其實才可憐哪。有一回開會討論副統帥的指示,他一慌,把『槍桿子,筆桿子,干 革命就靠兩桿子』,給說錯了。」

   「說成什麼了?」甘蜜蜜著急地問。

   「說成,說成……」肖玉蓮遲疑了一下,「他把『兩』說成『二』了。他們家鄉話裡就 沒『兩』這個音,平時把『兩天』都說成『二天』的。」

   甘蜜蜜在心裡把整句話連起來重複了一遍,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夜色深了。肖工屋要把自己的糊糊分一半給甘蜜蜜,沒想到早已凍實了。根本倒不出 來。

   「吃這個吧。」甘蜜蜜解開乾糧袋,在裡面摸索起來。

   肖玉蓮不解。此次拉練,因為要求「會吃飯」,除了各單位統一起伙外,每個單兵還要 背負三天生糧,在規定時間內自炊。罐頭盒就是預備屆時當鍋用的。她們倆一人背米,一人 背面,但這會兒總不能吃生的呀。

   一陣窸窸索索地響,甘蜜蜜手裡出現了一把奶油糖,花花綠綠的玻璃級,雖說揉搓得有 點兒破碎,可仍顯得喜慶而富貴。

   「媽媽寄來的。吃吧!」

   糖紙飄落在地上,糖卻許久沒有塞進嘴裡。




   夜幕降臨。

   亙古荒原上突兀出現了一座帳篷城。漫山遍野的簡易帳篷,像龐大的獸群蛤縮著,瑟瑟 發抖。

   露營時三人為一帳。兩把行軍揪挖坑自埋,支在地上作柱;兩塊軍用雨布,扣拌互相系 好,拼成一塊大篷挑在軍鍬之上,一座人字形帳篷便宣告竣工。剩下的那塊雨布,半鋪半 掛,可遮一面穿堂的涼風,可墊一塊陰濕的雪地,下榻時.三人擁槍而臥,像個擠緊了的 「川」字。兩則的人,幾乎徹夜不得入睡。何時極度的困乏超過了寒冷,才可昏睡片刻。但 一待神經稍事休息,恢復了最基本的感覺,人立時就又凍醒了。唯有中間,人最享福,像個 嬰兒似的縮成團,卷於兩位男同胞胸腹之間,能安穩睡一程。所以一般夜裡得換兩次 「崗」,使外側半僵之人,輪流做個真正的夢。

   鄭偉良和李鐵的帳篷裡,連這點福氣都沒有。一號的警衛員因首長身體不好,留在一號 身邊。少了一個人的體溫,今晚上的覺大概睡不成了。

   兩人打通腿。李鐵個矮,一雙臭烘烘的腳,正抵在鄭偉良胸口。鄭偉良用胸口給他焐 著,還挺暖和。反正睡不著,聊天吧。

   「鄭參謀,跟你借一樣東西。」李鐵說完,故意打住,等鄭偉良來問。

   鄭偉良沒搭茬。

   李鐵見賣關子無效,乾脆動真格的。他坐起身,把手伸到鄭偉良頭邊,一把把紫紅色皮 套的手槍攬了過去。

   「借槍?!」」鄭偉良一驚。軍官們對自己的手槍視若珍寶,有道是:老婆能借槍不 借。他悄無聲息地一舒臂膀,食指拇指扼住李鐵持槍的虎日,輕輕一擰,李鐵就不由自主地 鬆了手。

   「你是老兵了。這槍,是能借的嗎?」鄭偉良正色道。

   李鐵哭喪著臉揉手:「我哪敢借槍,我借的是包裝!」說著,麻利地打開了槍套。一隻 烏亮的五四式手槍裸露出來,泛著幽藍的冷光。

   李鐵楞了:包槍的紅綢子不見了。

   鄭偉良解釋道:「出來拉練,什麼意外的情況都可能發生,槍支應保持隨時能夠擊發的 狀態,多餘的飾物一概不能要。」

   「既然你現在不用,那更好說了。借給我吧。」李鐵的口氣裡帶著懇求。

   鄭偉良硬著心腸撒了個謊:「沒帶出來。」他的臉紅了,幸好天黑。

   「真的?那我可得搜搜。我怎麼!聽你說這話的底氣不足啊?」李鐵不屈不撓地詐道。

   鄭偉良慌了,口氣軟了下來:「你要紅綢子幹嗎?」

   李鐵答道:「我本想第一一件求成了,再求第二件。實話說吧,紅綢於是繫在號上的。 我知道你帶著照相機,無論如何得給咱『聶』一張吹號的像片,特別要把這紅綢子『聶』 上。」

   大概全中國的軍人都把攝影讀作「聶」影。哪個年輕士兵不想穿著軍裝多『聶」上幾 張!只是崑崙防區的戰士,連這點願望也滿足不了。軍區高原服務隊的攝影師們,剛過雪線 就躺倒了,要不及時搶救,帶的攝影機就有可能給自己「聶」了遺像。

   鄭偉良帶著像機,是為拍拉練的資料,為某個戰士單獨「聶」影,又是件為難的事。他 沉吟著。

   李鐵覺察到這點,忙說:「這張像片,你是照也得照,不照也得照。」

   「此話怎講?」

   「很簡單。我把它寫進遺書裡去了。」

   「說清楚點。你把誰寫進遺書了?」

   「把像片呀。拉練前,不是每人發了紙和信封,叫把自己需要向家裡交代的事寫清楚 嗎?我是什麼都沒寫,就注了一行字:請將鄭偉良參謀處保存的像片,寄給我家。怎麼樣, 可以照一張了吧。」

   鄭偉良的思緒瞬間飛得很遠,又沉重地須落在地上。他也填寫了同樣的信紙信封,現 在,它們都封存在保險櫃裡。拉練結束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由自己去拆開它……

   想到這裡,他鄭重地把手伸進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李鐵忙湊過去。

   「那是什麼?一團頭髮?」

   鄭偉良沒有回答,細心地撥開髮絲,一塊紅綢露了出來。

   李鐵喜不自禁地拿在手裡,比量著,擺著假想中的姿勢。

   「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塊紅綢?」精細的作戰參謀確實想不起怎麼露的「富」。

   「你忘了?那天送罐頭?」

   哦!

   拉練前一天晚上,李鐵沒敲門就擠進鄭偉良宿舍,身上背著個用皮大衣挽成的大包袱, 看起來極為沉重。他二話不說,把袖筒一解,撲撲通通,幾十筒水果罐頭滾了一地。

   「賣給你。價錢你看著辦。最好高點兒。」

   「這是誰的?東西我可以要,事情得搞清楚。」

   「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去倉庫偷。像你這種人,是存不住這些罐頭的。」

   「行,有你的!罐頭是金喜蹦的,他急等著用錢,找他老鄉賣自個攢的這點兒玩藝,叫 我碰上了。糖他老鄉要了,罐頭可找不著主。一是貴,兩塊錢一筒,誰買得起?再說,就是 買下了,除了金大個,也沒人能背上萬兒八千帶回家。更甭提有一半兒已經沒法吃了。」他 用腳尖踢踢一筒,發出空空洞洞地聲響。

   鄭偉良從抽屜裡取出兩個月工資,剛想放在桌上,想到象李鐵這樣的老兵最忌諱青年軍 官一擲千金的派頭,忙裝作認真地點了點數,遞到李鐵手上:「我買了。只是罐頭還得請你 幫助處理掉。」

   李鐵臉色一變:「錢,算我借你的。罐頭不賣了!」說著要走。

   鄭偉良忙攔住:「我這兒實在沒地方放。再說,你們不幫忙,我也吃不完哪。」

   李鐵一瞅,四周都是書,真是沒地方可放,才轉過臉來:「那就還擱金喜蹦那兒,等咱 們拉練回來,用它慶功。」走了幾步,又扭頭添了一句,「你算想不出金喜蹦把這堆寶貝放 哪了。別看他傻大黑粗,藏的地方任誰也找不到,他藏在一號的屋子裡!真正的游擊隊對付 日本鬼子的辦法,藏到敵人眼皮底下去了。」

   李鐵弓著腰,背著包袱走遠了,像個聖誕老人。鄭偉良這樣想著,又接著擦槍,他把紅 綢子放在枕頭邊。

   李鐵睡著了,鄭偉良還在輾轉反側。通過兩塊雨衣的接縫,他看見一條寶藍色的天空。 一顆流星劃過,拖著金黃明亮的尾巴,像一發信號彈。牛郎星和它挑著的兩顆小星,排成一 路縱隊,像行進中的單兵。

   高原上一個難得的晴朗的冬夜。

   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




   冷。痛徹心脾地冷。

   每日近百里的行軍速度,加上冬季白晝苦短,為了留出天黑前安營紮寨的時間,部隊天 天絕早就得出發。

   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僵臥了一夜,內臟都幾乎凍成冰蛇了。幸而炊事班燒開一鍋熱湯, 才算將臟腑融開,但行軍一開始,這點兒熱氣會被零下四十度的嚴寒迅速奪走。人體的外露 部分,經過極短暫的燒灼樣疼痛後,旋即失去知覺。隨後肌肉逐漸僵直。神經開始遲鈍,只 剩下冰冷的血液還在艱澀地流動。再往後,人便進入一種夢幻般的世界:四肢百骸均已消 失,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大腦,浮游於冰血之中,它已經不會思考,蒼白的腦屏幕上,留下 了一個連自己也弄不懂含義的字體——「走」。

   走!此時此刻,它不但是命令,而且是人類生存本能的呼喚。血液會在停下腳步的一瞬 間,凝結成塊。

   已經連續行軍三小時沒有休息了,隊伍像一列搖搖晃晃的醉漢。一號傳令「暫停」。暫 停不是休息,戰士們必須保持原地活動。

   甘蜜蜜咚地一聲栽倒在雪原上。「走」字被擦掉了,大腦裡剩下一片空白。

   肖玉蓮跪在地上,抱起甘蜜蜜的頭。她眉睫口鼻均被冰霜封嚴,像戴著一副冰雪的頭 盔。

   「快!點火!給我熱水!」肖玉蓮撥開甘蜜蜜的眼球,驚恐地喊道。那兩顆唯一沒有感 覺寒冷的神經的眼球,也被嚴寒固定住了。

   火,熱水,多麼令人溫暖的字眼。圍攏過來的人一動不動。

   「金喜蹦呢?金喜蹦!快找金喜蹦!」一向靦腆的肖玉蓮,聲嘶力竭地呼喚著。

   金喜蹦從人群後面擠過來。

   「你身上有汽油,快,潑在地上,把火點起來!」文靜的姑娘命令著鐵塔般的漢子。

   「不行,汽油,引火成,做飯用的!取暖不成。」金喜蹦護著他腰上的小桶。

   「你胡說!這不是取暖,是救命!救命!」纖弱的肖玉蓮,撲上去要搶,雙眼圓睜,像 一頭暴烈的母獅子。

   金喜蹦不由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解下了小油桶。

   火,呼地燃燒起來。沿著汽油在地上潑灑的區域,燃成一條奇形怪狀的火帶。六舌快活 地翻捲著,舔著人們的軍衣下擺,像一隻忠實的紅毛狗。

   肖玉蓮扯下斜掛著的水壺,撕開氈制保溫套,剝出凍實的水壺,擲進熊熊火焰之中。水 壺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墨綠色的漆皮一塊塊剝落著。肖玉蓮用腳踢著水壺,追趕著火焰燃燒 最猛烈的地方。毛皮鞋冒出一股股青煙,卻並不燒起來,它的表面濕度極低,片刻之間烈焰 拿它也不會怎麼樣。

   終於,油燃盡了。火苗懸空綻出幾朵淡藍色的小花,哆嗦著,熄滅了。

   肖玉蓮戴著皮手套,迫不及待地抓起水壺,用力蕩了幾下,悉悉索索的水聲清晰地傳了 出來。

   有熱水了!

   肖玉蓮扶起甘蜜蜜的頭,擰開壺蓋,壺嘴處的堅冰,融開了一個細小的孔,一股極細的 涓流,滴了出來,滲進甘蜜蜜緊咬的牙關。

   嚴寒迅速地封閉著出水孔,肖玉蓮脫下手套,不時用手指擁去剛剛凝住的薄冰。

   一小桶汽油,把億萬年前某一叢綠色植物從太陽那裡得到的熱量,奉獻出來,挽救了一 條年輕的生命。甘蜜蜜醒轉過來。

   「你……救了我?」她無神的眼睛直視著肖玉蓮。

   肖玉蓮沒有回答,看了一眼小油桶。沒有熱水,誰也救不了她。

   甘蜜蜜把僵直的目光轉向金喜蹦。小油桶已被他吊在腰間。

   金喜蹦愧悔地低下了頭。

   甘蜜蜜又把目光指向眾人。大家無聲地散開了。

   「誰讓你們救我!我恨你們!你們讓我死了吧!」甘蜜蜜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聲 音淒厲而悲慘。

   肖玉蓮急忙用手指去掐她的「人中」穴,甘蜜蜜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這胖姑娘嗚咽 著:「你們不該救我……不該……死一點兒都不難受……受這樣的罪,不如死了……我是為 拉練而死的,也算個烈士……跟我爸爸媽媽也能有個交代了……活著我沒能給他們爭光,這 樣死了,也就對得起他們……嗚嗚

   號音響了。

   甘蜜蜜躺著不動。無論肖玉蓮怎樣勸,她只是哭泣。

   金喜蹦走過來,把甘蜜蜜的背包、乾糧袋、十字包、手槍,連同空罐頭盒,都背到自己 身上,默默地向前走去。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見一大堆物品在疾速移動。

   甘蜜蜜噤住了聲。她爬起來,木偶似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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