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羽回到病房,支遠說,醫院炒了我們魷魚?
莊羽回答,懲前毖後,只要交了檢查,就可留院觀察。
支遠說,這樣最好。治病也像野獸喝水,走得順路了,一般不願另起鍋灶。我
用中藥,感覺不錯,或許真能根除了。只是兩人的事,為什麼只找你一個人談?好
像我無足輕重?
莊羽說,這也值得吃醋?你許不是看上了女院長,想找一個和她單獨談話的機
會?
支遠說,看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過是覺得這種受訓的常烘,由我頂著,心裡
安定些。身先士卒的意思。
莊羽說,謝謝你的好意,我的案情比你重。你不過是私藏BB機,我是偷吸毒品。
支遠說,只是這檢討書,多年沒操作過,難。
莊羽說,這有什麼難的?你叫孟媽來。
支遠說,孟媽是什麼人?到底也是個醫生,又不是你的保姆私人校賀,焉能隨
叫隨到?
汪羽說,我叫你去,你就去。她一准就到。看你這磨磨蹭蹭的樣,蓆子,你去。
果然,不一會兒,孟媽就隨著蓆子過來了。
好閨女,你怎麼啦?孟媽這兩天忙,沒顧得上來看你。你還好吧?沒人欺負你
吧?孟媽一張臉若九月金菊。
孟媽,別蜜裡調油了。今天我有一事求您。莊羽開門見山。
何事啊?孟媽可是個大忙人。孟媽開始端架子。
請您代寫一份檢討,越快越沉痛越好。莊羽吩咐道。
孟媽說,閨女,孟媽我樂意幫你。可寫這玩藝,我也沒譜。
莊羽拍拍孟媽的肩膀說,拿糖是不是?我也不是白使喚人,給潤筆費。
孟媽眼睛一亮,隨即暗下來,說,仨瓜倆棗的,恐怕不夠潤筆,只夠潤喉。孟
媽不希罕。
莊羽說,孟媽你別小看人。我就花大價錢買個痛哭流涕的檢查,只怕你的手藝
潮!
孟媽激將道,莊小姐你不要小看人,你孟媽當年也是造反派,什麼沒見過?咱
們一言為定。
莊羽從衛生紙上撕下巴掌大一條,向支遠要了筆,寫下一個數字,然後說,這
就是莊氏銀行的銀票。等我們出了院,你就憑這個向我領錢。
孟媽將衛生紙片段,細心對折,再對折,直到紙片成了一塊平整方正的紙塊,
放在白大衣最上面的口袋裡,笑瞇瞇地走了。
支遠說,你還真行。
莊羽說,是她真不行。
以後莊羽和支遠的治療很成功。兩人用的方法雖不同,效果都不錯。當然莊羽
不止一次舊病復發,狂吵著復吸。病房已根絕對外孔道,嚷嚷得再厲害也白搭。簡
方寧給她用了強力的鎮靜劑,一天天一關關也就熬過來了。
毒品一戒除,臉上的顏色頃刻就不一樣。特別是莊羽,年輕,再加上以前當運
動員的底子,素質好,竟像殺滅了蚜蟲的小白菜,日新月異地變化著,漸漸顯出當
年風姿綽約的模樣。
簡方寧對她格外關注。好像是一個老藝人,費了心血雕出一個將來也許成為精
品的毛坯,雖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院長,您對我有再造之恩。真不知該如何謝你。莊羽說。
永不吸毒,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簡方寧說。
呵,我說院長,您別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莊羽像個愛撒嬌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這種醫患關係,還能有什麼關係?簡方寧真的困惑。在醫學以內
的範疇裡,她可以叱吒風雲,但在這一行以外的領域,腦子就遲鈍了。
我想建立一種新關係。莊羽一語雙關。
簡方寧驚喜地說,你同意留在醫院工作了?
莊羽說,我仔細想了許久,我不能留在醫院裡。這是一句十足的謊話,她從來
就沒打算留下過,但她不想傷害簡方寧。
為什麼?簡方寧覺得不可思議。在她看來,一個病人能有「這樣的機遇,應該
是難得的信任。
莊羽說,簡院長,說句心裡話,我看不起你們這行。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在這
裡呆著,沒辦法的事。我隨時都可以出去。可是你們呢?無期徒刑。幹這行,比看
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沒理。病人,有病就有理。我給過你們罪受,我也罵過你們。如果
我當了工作人員,位置就變了,成了挨打受氣的痰盂。我為什麼要來受這個罪?在
外面掙錢,一年掙一百萬。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像不出來。但
所有掙到一百萬的人,都不會以這個數為滿足。那才是我的正事。簡院長,等我以
後當了千萬富翁以後,我回來看你。給你捐一座金碧輝煌的醫院。也許我以後做了
女部長、女首相什麼的,您的功勞就更大了。
簡方寧很失望,但無法勉強。吸毒者就是這樣一種性格,誇誇其談,自我為中
心。她想起醫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麼人,比知道某人患什麼病,更為重要。
不管怎樣,在送支遠莊羽夫婦出院的時候,她還是再三叮囑:給你們的藥,一
定要堅持吃。道理已經講過多遍,就不再重複了。別以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
白色魔鬼在不遠處,惦記著你們。對我的最好報答,就是讓我永遠別見著你們。
莊羽說,別啊。簡院長,結識了您,是咱們的緣分。我還得創造機會再相見。
簡方寧說,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過多聯繫。一名老農,把莊稼收割以後,他就不再關心那些麥穗,
是烤成麵包還是雜成麵條。那不是他的事,是廚子的事。新的未知病人,永遠吸引
著醫生,誘惑著醫生。醫生都是喜新厭舊的人。
支遠立即飛回南方打理生意,莊羽留下休養。她對自己回到當地還能否堅持操
守,很不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說。她不斷給簡方寧家裡打電話。
簡方寧很奇怪。她的工作人員都不知她家的電話號碼,有事只是用BB機聯繫。
簡方寧特意保密電話機的號碼,為的是給家人留下一個相對安寧的晚上。戒毒醫院
的夜生活險象環生。
你怎麼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的?簡方寧問。
只要我想知道,就會知道。我知道有關你的情況,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莊
羽電話裡說。
簡方寧說,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是不是治療上有了什麼反覆?
莊羽挑戰地說,如果不是治療上的問題,難道我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嗎?
簡方寧遲疑說,那當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們還有什麼更多的話題。
莊羽說,您不是還想為我規劃以後生活的道路嗎?
簡方寧說,我是那樣想過。但你的話使我明白,我們絕不是一樣的人。我沒有
權利要求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熱愛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是咎由自取。
莊羽說,簡院長,你這是挖苦我。
簡方寧說,生活就是這樣。不存在誰挖苦誰的問題。道不同,不相與謀。
莊羽說,可我認識了您,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女人非常艱苦非常自豪非
常榮耀地活著。我想做您永遠的朋友。
簡方寧說,做我的朋友不是容易的事情,起碼需要時間證明友誼。而且,你絕
不能再吸毒。一個連我的工作都不尊重的人,怎麼可能成為我的朋友?
汪羽說,時間嗎,我有的是。從此後我每天給你打電話,無論在天涯海角,我
都向你訴說想念。
簡方寧說,我指的時間,不是這種甜得發膩的交往。友誼是一種長得很慢的植
物,像盆景一樣,需要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悉心照料……莊羽,你還年輕。你可以
不到我的醫院裡來工作,但應有一個新的開始,同過去的生活決裂……
簡方寧放下聽筒的時候,手心都是汗水。
潘崗說,孩子還等著你給聽寫作業呢!
簡方寧忙著叫,含星含星……
潘崗說,喊什麼喊?你不覺得時間晚了點嗎?孩子早睡了。
簡方寧耐著性子說,你看我這麼忙,還開什麼玩笑?你照管了孩子,我感謝你,
心裡有數。
潘崗沉著臉說,誰給你來的電話?
簡方寧答,一個病人。
潘崗問,病人怎麼知道咱們家的電話?
簡方寧說,我也納悶。問她,也不說。
潘崗說,裝什麼奸人?分明是你告訴他的。
簡方寧說,你怎麼瞎賴人?
潘崗繼續挑釁,說,那個大煙鬼是男的還是女的?
簡方寧皺了一下眉,她想對潘崗說,人家已經戒了毒,就不要大煙鬼長,大煙
鬼短的。一看潘崗蓄意製造事端,就簡短地回答,女的。
潘崗說,我不信。我看你說得那個熱鬧勁,還替人家規劃以後的生活道路,分
明情意綿綿。你那個醫院裡,住的儘是大款小款,你給他們治病,他們就謝你。有
一個半個地瞧上你,也說不定。你說是女的,我也沒聽見她的聲音。你把電話號碼
給我,我撥給她。如果她說剛才是她打的電話,咱們就拉倒。如果不是,你小心……
簡方寧反而笑起來,說潘崗,別瞎猜了。這是一個女病人,名叫莊羽。可我沒
法告訴你她的電話號碼,她只是無數病人中的一個,我沒記住她的號碼。沈若魚化
名范青稞,就和莊羽住在一個病房。她那裡可能有莊羽的電話,你要是有興趣的活,
就同沈若魚聯繫……
潘崗原來也不過無事生非,現在藉機下台說,好啦,這麼複雜,我相信你說的
就是。但是女的我也不放心。你跟病人說的話,比跟我和孩子說的多得多,口氣親
切無比。你打算做大煙鬼的教母嗎?把你的愛,給我和孩子剩一點!
潘崗突然動情地抱住簡方寧說,真的,方寧!我求你!不然,有一天,我們都
要後悔的!
簡方寧完全意識不到警報的含義,胡嚕著潘崗的頭髮說,既然你這麼不願意病
人把電話打到家裡來,以後我一定注意就是。
潘崗渾身哆嗦了一下,心裡歎道,方寧啊,你實在是太單純了。可惜我沒法指
教你,一個男人要是對他的女人特別好或是特別壞,都是危險的信號。
第二天晚上,莊羽的電話又像候鳥,翩然而至。
簡院長,您好。我整整一個白天,都在等著晚上。等著和您說說我的心裡話。
莊羽熱切地說。
你有什麼事嗎?簡方寧的口氣,很是公事公辦,。
莊羽一往情深,居然沒聽出簡方寧的淡漠,熱烈地說,簡院長,你使我覺得生
活有了不同的意義,我……
簡方寧打斷了她的話說,如果你的治療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咨詢的問題,我很忙,
對不起、就談到這裡吧。
莊羽對著忙音鳴叫的電話聽筒,咬得銀牙迸裂。
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
一個晚上,她不斷聽到有人在半空中,嘲弄地對她反覆說著這句話,怒火便愈
燒愈烈。到了快天明的時候,她激動的情緒平息了一些,極為難得地原諒了一回別
人。簡院長真的是很忙,她也許正在進行一樁很重要的科學研究,不喜歡別人的打
攪。好吧,我莊羽通情達理。她這樣想著,對簡方寧不再義憤填膺,對自己充滿了
哀怨的敬佩和憐愛。。
又到了晚上,本該是給簡方寧打電話的時間。但莊羽堅強地隱忍著,她想,簡
方寧一定也在焦慮地等待著她的信息。在經歷了昨天的冷淡以後,她要顯得更加矜
持和高傲。如果簡方寧今人打來電話她一定也要說,我忙著呢,然後搶先把聽筒放
下,把無盡的惆悵的忙音,留給尊貴的女院長在深夜細細品嚐
莊羽沉浸在一廂情願的想像之中,眼珠溜圓地盯著電話。
電話像百年殭屍,無聲無息。莊羽不停地查看它是不是壞了,或者是壓簧沒擺
平。待一切無誤後,才放下心來。但馬上又想,剛才的檢查只說明過去的情況,現
在怎麼樣了,只有再次檢查,方能有最新的結論。電話被她不停地折騰著,她又想,
簡方寧打來的信號,會不會被佔線聲音所拒絕?
就在這無窮的自我折磨中,電話鈴像施了魔法,猛然響起來。
我是莊羽啊……莊羽簡直是撲過去的。
我是支遠啊……你還好嗎?是不是在發燒?我聽你的聲音不正常,直喘粗氣。
支遠在遙遠的地方問候她。
有什麼好的,有什麼不好的?還不是老樣子?不死就算是好。莊羽沒好氣地說。
支遠不知她何故發這樣大脾氣,但對她的喜怒無常見怪不怪。就說,我很好啊。
中藥的效果還是不錯。
莊羽說,你成心氣我是不是?
支遠說,你很難受,是嗎?要不我馬上飛回去,看你?
莊羽說,不要!你飛回來管什麼事?你也不是院長!你還有什麼事沒有?我不
想說話了。
支遠還想說什麼,但又實在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正沉吟著,莊羽毫不遲疑地收
了線。
整個夜晚,莊羽在焦躁和期望中等待著,甚至短暫地出現幻聽。她以為這是一
往情深,其實是戒毒過程中的反應。簡方寧給她開的藥,擺在茶几上,服下後,症
狀就會有所緩解。但是,莊羽拒不服藥,她想用自己的意志克服毒癮的稽延症狀,
給簡方寧一個驚喜。一直煎熬到子夜時分,莊羽實在等不了了。她必須要聽到簡方
寧的聲音,她要證明自己在簡方寧心中的地位,證明自己的不同尋常。
電話鈴響了。莊羽的手指輕微哆嗦,她不知道今天將是怎樣的結局。
待鈴聲響到第五聲的時候,一個渾厚朦朧的男聲接聽,問:找誰?
莊羽設想了千種可能,但是沒有想到若不是簡方寧聽電話,她將怎樣說。她也
沒有想過現在己是深夜,是否打擾了他人安眠。她甚至沒想到,簡方寧也有家人需
照料。莊羽習慣了以自己為軸心轉動,對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關心。我找……簡
院長。她反應還算快。
一聽院長這個稱呼,潘崗就沒好氣。他看了看夜光表的指針,已是凌晨。簡方
寧因吃了安眠藥入睡,一時沒醒來。面對滿臉倦容的妻子,大動側隱之心,對醫院
充滿厭惡。但又怕院裡真有急事,耽誤了,也吃罪不起。
在頭腦裡迅速進行了衡量,他壓低聲音問,你是哪一位?有什麼事?
看來院長的丈夫像個訓練有素的校賀。莊羽想著,情緒平定了一些,說我叫莊
羽。想和院長聊聊天。
潘崗一聽莊羽這個名字,冤有頭債有主,火兒騰騰直冒。說,莊羽你聽著。你
吸大煙原本就是犯法的事,簡方寧給你治,那是她的工作,迫不得已的事。她怎麼
會願意交你這樣的朋友?你放明白點!半夜裡往民宅打騷擾電話,一而再,再而三,
你馬上撂下機子,我就饒過你這一次。要是膽敢再打來,我就到公安局告你……他
氣喘咻咻地扔下電話,積存許久的惡氣,才舒展一點。
莊羽一輩子沒受過人這樣的搶白。摔下電話,她瘋狂地在屋內走來走去,她沒
想到院長在背後把她說得如此不堪,以至她的家人,都這樣仇視自己。簡院長是個
口蜜腹劍的人,她在茶餘飯後,對著那些不吸毒就以為自己多麼高尚的人,把吸毒
的人,貶得一錢不值,成了開心的笑料。
是的,天下人與人的分野原來就是這樣簡單————
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簡方寧你有什麼了不起?
莊羽將會證明,她和你是一樣的人!
莊羽撕開了一塊「白箭」口香糖,找出藏匿已久的白粉。
在裊裊的煙霧裡,莊羽感到騰雲駕霧的滿足。她一點都不為自己又一次的戒毒
失敗惋惜,只是為了傷害了簡方寧而極端快意。你說過,你的工作就是戒毒。我讓
你又少了一個成功的病例。哈!當然,在最深的意識底層,她也知道,所有這一切
都是借口,是自己重蹈覆轍的序幕。
第二天,莊羽下午才起床。回想起昨天,不,是今晨的所做所為,她有些後悔。
她真的要簡方寧再救她一次,畢竟她已經戒了這麼長時間,戒毒太不容易。
她的電話打得很早,希望不會影響了院長家人的休息。沒想到,電話鈴響了許
久許久,沒有人接。再打,還是荒漠般的寂靜。
是不是她家的電話壞了?莊羽一不做,二不休,向電話局維修部門交涉,讓檢
查簡方寧家的電話是不是出了故障。對不起,小姐,電話線路完全正常。電話局答
復。
那我的電話為什麼打不進去?為什麼?你們說!汪羽惱怒地喊叫。
那是因為對方關機,信號發送不進去。電話局解釋。
想避開我,把電話鎖了。可是我要讓你知道,莊羽要做你永遠的朋友!莊羽惡
艱狠地說。那個夜晚,莊羽徹夜未眠,怒火像荒草一般蔓延,報復瘋狂地滋生。
一段日子後,莊羽獨自來看簡方寧。懷裡抱著一束雙手圍不攏的紅玫瑰,芬芳
的氣息簡直像到了五月的玫瑰谷。
我的天!寒冬臘月的,真是希罕物!是送給孟媽的吧?孟媽鼻子湊過去,像狼
狗偵查一樣嗅著。
孟媽,咱們倆的賬可是一清二楚的。你不要趁火打動。莊羽把玫瑰花猛地往回
一抽,紫刺兒差點把孟媽的鼻樑劃破。
簡院長,您好。我就要回南方去了,臨走前,特地來看看您和醫院的醫生護士。
是你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莊羽衣著樸素,藏藍色牛仔夾克配同色燈芯絨長褲,扣
邊的童花頭,臉上略施脂粉,清純可人。
對於所有回訪的病人,簡方寧只要不是特別忙,都很熱情地同他們談一會兒。
這是一種可貴的交流和醫學積累。
你怎麼樣?簡方寧關切地問。
一看到簡方寧因為操勞而憔悴但依然清秀端莊的面龐,莊羽如見親人。她真的
非常喜愛面前這個女人,因為喜愛,就要把她據為己有。她的心分裂了一下,馬上
暗罵自己婆婆媽媽,心慈手軟。笑吟吟地說,還好吧。
簡方寧審視的目光像B超一樣,從莊羽全身掃過。疑惑地說,我看你的神色不太
好,不會……
莊羽很肯定地說,院長,不會的。我如果復吸了毒品,就沒有膽量來看您和蔡
醫生,還有護士長。我不是自找沒趣嗎?我前些日子一直感冒,所以面色不好看。
待我下次來,一定紅光滿面,叫你們認不出我。
蔡醫生說,要不要我給你開個化驗單,查一下?
莊羽說,謝謝您的關心。但我今天真的不是以病人的身份來醫院,我只是想表
達一下我和支遠對你們的感激之情。這一大抱玫瑰花,是專送給院長的。
簡方寧說,哎呀,我可消受不起。
莊羽說,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是不拿病人一針一錢,但這花沒有什麼實用價值,
只是表示我的悔過之心。我原來在玫瑰花裡,夾帶過毒品,騙過了院長的眼睛。給
醫院帶來了混亂,也給自己造成痛苦。院長若是不收這花,是不是還在懷疑我?我
就當著大家的面,把花瓣一朵朵撕下,以示我道歉的心意。
莊羽說著,竟真的不再做聲,用細長的塗了蔻丹的指甲,把沾滿水珠的血色花
瓣,一片片揪下,丟在地上。她做得很輕柔,好像在拔一隻紅色鵬鳥的羽毛。
眼看落英繽紛,窗外又是寒鳳凜冽。就是讓莊羽把花帶回去,也已被蹂躪得花
容失色。
大家滿面惋惜,簡方寧朗聲道,好了,我作主了,這花就留下來,擺在我們醫
生辦公室,讓大家都聞聞花香。
人們都很高興。
莊羽又對跟在身後的司機說,你把那幅畫,從車裡拿上來。
司機就乖乖下去了。
孟媽說,你在這裡沒有多少日子,就又買了車,又雇了司機,氣派好大。
汪羽不屑地說,我沒那麼排場,這裡不過是勉從虎穴暫棲身。這人是出租司機。
孟媽說,那人家肯讓你像使喚小工一樣地吆來喝去?
莊羽說,給錢唄。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人!這您不是最明白的嗎?
正說著,司機將一大幅油畫抱了上來。大家湊過來一看,都被畫面恢宏的氣勢
所震撼。
黝暗厚重的油彩,佔據了畫布上絕大的位置,冰川層疊,彷彿破裂的綢緞擁擠
在一處,呼之欲出。在波峰浪谷之間,隱隱現出一塊赭色礁石,上面有一柱燈塔,
向無邊的黑夜,傾瀉著溫暖的橙紅色光芒。一隻單桅小船,顛簸得如同彈丸,依了
燈塔的指引,奮力在掙扎……整個畫面很少有真正的白色,到處是幽藍、深灰、褐
色,甚至是黑色,但你知道它們是大塊的白色冰原……
畫面一種不屈和象徵的寓意,噴薄欲出。大伙不懂油畫,但被氣勢所悟。齊聲
讚道,不錯不錯…
只有簡方寧不買賬,說看這船的樣式,該是很古老的,似乎是若干個世紀以前
的產品。但燈塔裡射出的光芒,卻分明是電光源。細節上不夠真實。
滕醫生說,也許是現代仿造古代的船。如今世界,什麼事沒有呢?
大家都說有理。
莊羽懶洋洋地說,我也不懂,只是向一個畫家說了,我要訂購一幅氣勢不俗的
畫,以表達我對醫院的感激之情。不要小家子氣的。他們就送了這幅來,說名字叫
「白色和諧」。
大家大嘩,說這跟「白色」和「和諧」有什麼關係呢?想不通想不通。
莊羽說我也想不通。可人家說,莫奈有一幅名畫,叫做「綠色和諧」,畫的就
是無窮無盡的綠色。說這畫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特意構思的,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好
在表達的是心意,只要你們收下了我的這份心意,管它是什麼色和不和諧呢,和咱
沒關係。我都知足。
簡方寧說,你的心意我們領了……
莊羽冷笑一聲說,讓我帶回去,是不是?您沒看這上頭,我特意讓畫家用紅油
彩寫了——獻給戒毒醫院的所有醫生和護士……您打算讓我掛在自家的客廳裡,是
嗎?那還不如我現在當著大家的面,把它燒了。你們就權當是我送給醫院的一塊匾,
古往今來,就有這個規矩。只不過我不願搞得那麼俗就是。
大家就忙說,算了。
簡方寧無可奈何地說,那就掛在醫生辦公室吧。
莊羽說,這麼大,掛得下嗎?
大家一看,真是不相宜。莊羽說,我倒有個意見,不過怕被人說成是腐蝕革命
領導,不敢說。
大家就笑,說是當著這麼多人,你就腐蝕吧。只要不是當時就燒個洞的硫酸,
我們大家用清水一潑,也就消了毒了。
莊羽說,我看簡院長的屋子裡,四白落地,掛上正合適。
大家就到院長室一看,這畫簡直就像是量著尺寸定做的,掛在牆上,頓時滿室
生輝。
大家就說,先讓白色在這兒和諧吧。
看出簡方寧有反對之意,大家馬上補充說,過些日子再到我們那邊去和諧一陣
子。
簡方寧不好拂了大家的意,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告別的時候,莊羽說,簡院長,你會永遠記得我的。
簡方寧說,我當然會記得你。
她沒有注意到莊羽嘴角凝著含意莫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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