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現在是沈若魚了。
城市滿含汽油味的空氣,使她心曠神怡。不多的幾件隨身物品,按說不重,但
住院這一段時間,完全沒有室外活動,她感到體力的衰減。的士自她身邊駛過,本
該招手停車的。但她堅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動的幸福。寶藍色的玻
璃幕大廈,像豎起的湖泊,沒有一絲漣瀦。目所能及的地方,無數起重機的胳膊,
尖銳地割裂著瓦灰色的天空。一隻被城市冬天的煙塵熏成黑色的麻雀,驚慌地停留
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陳舊的墨水。紅綠燈呆板地眨著眼睛,疲倦極了。,樹枝堅
決地把乾枯的枝椏伸進污濛濛的空氣,無聲抖動著。只有大路兩旁的冬青樹,維持
著雞蛋一般圓潤的邊緣,抗拒著寒冷的凋殘。這一切並不動人的景色,深深地感動
著沈若魚。她對自己說,你想知道天堂在哪裡嗎?就在人間。她無緣無故地向每一
個過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盡了樹葉的楊樹和樹幹上眼睛狀的瘢痕微笑。人們肯定
會奇怪,覺得這個半老的女人神經兮兮。就是這種感覺也很好,它使你覺得大家之
間的友善與關切。很香的烤白薯氣味傳來。世上有兩種食品,聞著比吃著好,那就
是糖炒粟子和烤白薯。濃縮的澱粉被文火熏著,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氣,把流動的風
染作淡黃。沈若魚買了一個烤白薯,它很燙,像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在她的兩隻手
間,跳來跳去。她捨不得吃它,用手心感受著它的熱度漸漸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醫院被甩在身後很遠了。沈若魚回過頭去觀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陳舊的樓
房,誰也不知道裡面潛伏著許多故事。她要把這些故事永遠地埋葬,因為它們太不
真實了。包括自己的這種喬裝住院,都有一種無事生非的愚蠢。沈若魚揉揉自己發
紅的鼻子,這種冷颶颶的感覺是多麼珍貴。戒毒醫院裡,充滿汗氣的燥熱,令你有
猛然間暴跳如雷的願望。沈若魚舔舔嘴唇,那裡遺留著刷不淨的中藥味道,據說它
益氣養顏,沈若魚還是感到在過去的這段日子裡,自己迅速老邁,像個老媼,她的
心猛地收緊。她是勝利大逃亡了,可簡方寧呢,永遠戰鬥在封閉的堡壘裡。她不知
道的時候,無能為力。她知道了內情,就更無能為力。人都有為了自己所喜愛的事
物而殉情的特點。她堅信、簡方寧骨子裡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生活,在這種尖端枯
寂的探索中,感到極大的滿足。
寒冷漸漸地滲透到最貼身的襯衣,要不是怕自己凍出肺炎,沈若魚真要繼續享
受寒冷。唯有這份痛徹肌膚的寒涼,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個寒毛孔,都意識
到脫離了戒毒醫院的環境。她戀戀不捨地揚手打的,同時深吸氣。這是她有生以來
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氣,雖然裡面都是汽車尾氣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魚開始做飯,操勞令她欣慰快活。到了先生下班的時候,已操辦出一桌豐
盛菜餚。
先生進得門來,露出失望的表情說,啊,是你出院了。我遠遠地看到家中燈光,
還以為是畫中人。不想是個舊相識。
沈若魚懶懶地說,愛吃就吃,不愛吃就算。
先生說,怎麼樣?收穫大嗎?
沈若魚嚷,先吃飯,別說那些混蛋的事。倒胃。
先生說,你瘦了。莫逆女知己讓你受虐待了?
沈若魚說,她是不錯。別的烏龜王八蛋們,令人晦氣。能不瘦嗎?那是什麼地
方?屎殼郎帶墨鏡,又臭又黑的去處。能活著回來,就謝天謝地啦!
先生大笑,說我已經發現了你到戒毒醫院最大的收穫。真是不虛此行啊!
沈若魚不知指的何事,吵著讓他說清楚。先生說,你回來攏共說了沒幾句話,
粗鄙異常。比去戒毒醫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魚說,這只是外傷。還有內傷,不是一會兒半會兒看得透的。
先生說,看你這樣子,一定有很多奇遇。講給我聽聽,也算我搞好後勤加秘書
的報答。
沈若魚說,呸!你想聽誰願給你說?今天最重要的,是讓我睡一夜走廊裡沒燈
光的覺,明天好去看我媽。
先生說,聽我的,明天別去。看你媽緩幾天再說。
沈若魚在自己家裡,總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質問,你憑什麼干涉我的自由?
先生說,等你恢復了正常再去。知道嗎,這趟院住的,你好像變了一個人。
沈若魚大聲嚷,哪裡變了?說清楚!
先生說,要麼賊眉鼠眼偷著看人,好像受氣包。要麼突如其來地發脾氣,撒野
罵人。時不時地還會討好地傻笑,聽人講話時恍恍惚惚……留神嚇著老太太。
晚上簡方寧打電話來。沈若魚說,方寧,你好嗎?很想你。好像我們分手了一
千年。
簡方寧說,我都好。問候你。過得怎麼樣?
沈若魚道,我剛到家,你就乘勝追擊。你現在最大的關懷,就是讓你的前病人
好好睡一覺。噩夢醒來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夢醒來,還是噩夢。
簡方寧說,看你又能這樣惡狠狠地發脾氣,我就放心了。分手時你萬念俱灰的
樣子,讓我心痛。說到底,你還有個醒來的時候,我吶?天天是噩夢。
沈若魚說,你也可以生產自救。
簡方寧說,不說這個永遠沒有結局的問題。我們再聯繫,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
水深火熱之中。
沈若魚本想把戒毒醫院扔到爪哇國去,起碼得到自己的情緒恢復正常時再梳理
印象。意志裸露著,腫脹著,好像經了霜打的大蔥,一動就要流出粘稠的漿液。但
是,樹欲靜,風不止。第二天就有電話聯繫。
您是范青稞女士嗎?
一個濕柔的女人聲音,沈若魚一激靈,雖然告別這個「范青稞」才一天,好像
已是公元前的事情。經過電流的變聲,口氣雖熟絡,但具體的人,怎麼也想不起來。
范青稞是在戒毒醫院的專有名詞,什麼人找她?簡方寧嗎?顯然不是。
莊羽嗎?出院時,莊羽很想要她的電話號碼,范青稞一副逃難模樣,有禦敵於
國門之外的冷淡,莊羽何等聰明,就不再追問,只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床頭牌後
面,遞給范青稞說,假如你還想聽我的故事,就打這個電話。電視劇演完還遠著呢!
電話的那一端,究竟是誰呢?實在想不出來。沈若魚支吾著說,你好。我是范
青稞。請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孟媽。
范青稞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喲!是不是病房丟了什麼東西,找她核對或是調
查?熱心的老太太打上門來了。
找你不容易。病歷上留下來的號碼,滕醫生寫了又塗了,好不容易才看清。電
話裡的孟媽好像比平日簡練。
不……沒關係……只是,您找我什麼事?沈若魚不知怎樣解釋才好,只有避而
不答。
是這樣,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他很想同您談一談。不知您是否賞光?
孟媽顯然有備而來。
沈若魚在近期內,再也不想聽「戒毒」兩個字。但簡方寧部下暗渡陳倉,她不
能袖手旁觀。
好吧。她說。
那麼好。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時間?孟媽似乎很著急。
沈若魚想說自己天天有時間,但她意識到這樣有失自己的身價,故意沉吟了半
晌說,本來我和朋友有個事,現在我把它推了,見你們。
九點咱們茶園見。不見不散。說完這句話,孟媽好像是怕沈若魚改變主意,很
快補了一句「拜拜」,就把電話放下了。
沈若魚衝著電話搖頭,電話裡的孟媽好像變了一個人。看來她同戒毒醫院,結
下不解之緣,甩也甩不開。
晚上,沈若魚把電話事對先生說了,本想把這個來歷可疑的電話,報告簡方寧。
一想到她日理萬機的忙碌,心想還是搞得更確實一些,再向她匯報。
沈若魚早上為穿什麼衣服,費了一番腦筋。她基本上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倒不
是自以為瀟灑,是自覺太普通。假若穿得耀眼,別人就會對你估計高,以為你有抱
負或野心。沈若魚同這兩項都搭不上,願作芸芸眾生。所以在服裝上,也取滄海一
粟的風格。
但今天沈若魚特地穿鮮亮的衣服,一件紅色羊絨大衣,裡面是一套赭石色套裝,
腳下登一雙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先生大惑不解地說。雖經多年考
驗,我對你的革命情操有所瞭解,但今天這樣大張旗鼓地出行,實在少見。你沒有
在戒毒醫院那樣的地方,尋一個第三者吧?
沈若魚說,新桃換舊符,,去去晦氣
先生顧慮重重地說,那個醫生不會認不出你來吧?
沈若魚立時變臉道,你這個提醒太及時了。
她脫下時裝,換上和西北婦女范青稞相宜的儉樸服裝。
沈若魚準時到了茶園,倒是差點沒認出孟媽。對方穿一身像絲絨般細膩的皮衣
皮褲,一看就很高檔。經過特殊處理過的皮子,已經感覺不到血腥狩獵遺下的原始
氣,只有簡潔明快的現代風度。同病房裡遇裡邋遢的樣子判若兩人。打了招呼後兩
人相視一笑,孟媽因了自己的裝束給了人一個冷不防,反倒不議論一句服裝上的事。
范青稞女士,您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畢瑞德。
從一旁殺出來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向范青稞微笑。
范青稞驚得咬著嘴唇,怕自己嚷出來,破壞了茶園靜謐到沉悶的氣氛。對方的
長相嚇了她,倒還在意志控制範圍內,但這個自稱姓畢的傢伙,國語說得太地道了。
要不是他的嘴唇開合同他的話嚴密得無懈可擊,范青稞簡直懷疑有一個買辦,躲在
背後為這個真洋鬼子配口形。
您是……范青稞遲疑著。
喔,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畢瑞德先生,是M國一位對戒毒有興趣的學者,他
很想同您談一談。孟媽解釋著。又側過身,輕聲對畢瑞德說,瑞德先生,您也太沉
不住氣了。我馬上就要介紹到您了。
畢瑞德回答說,我是毛遂自薦。
范青稞三人圍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服務生過來問各位都要什麼茶,
范青稞說,廬山雲霧茶。孟媽說,要立頓紅茶。畢瑞德說,茉莉花茶。
茶送上來了。范青稞面前碧綠,盂媽面前血紅,畢瑞德面前橘黃。煞是好看。
范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們這個古老的民族以食為天,畢瑞德吹著茶葉中
浮動的茉莉花瓣說。
畢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國化。范青稞想不出有什麼好談的,索性也從姓名入手。
不想畢瑞德笑逐顏開,說其實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隨風飄逝》、
而被中文翻譯為《飄》的小說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可以翻譯為「白瑞德」,你
們以前的版本就是這樣寫的。但在新的版本裡,被譯為「瑞德」,不知什麼緣故?
畢瑞德碧藍的眼珠現出真正的迷惑。好像誰向裡面剛注入了純藍墨水。
范青稞的身份,自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孟媽更是一頭霧水,大家就咕咚咚喝
茶。
我不喜歡「白」這個姓,它太軟弱了。要是一個女人,我會要這個姓氏,純潔,
清白。但是對一個男人,它像棉花或是雲彩,讓人提不起精神。因為是音譯,我還
可以選擇的近似的姓是「畢」。我喜歡「畢」這個姓,它給人一種完成感、結束感。
特別是一個中國人告訴我,這是一個很罕見的姓,全中國這個姓氏的人,不會超過
十個,我就堅定地為自己選定了它。畢瑞德很得意地說。
范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她說,瑞德先生,你叫人騙了。這
姓雖說不多,但絕沒少到朱寰和揚子鱷那種程度。
瑞德也笑了,說,看到您的精神鬆弛下來,我很高興。您好像對我充滿了戒備
之心。
范青稞說,主要是你的中國話說得太好了,叫人心裡生疑。中國有句俗話,天
不怕,地不怕,就怕洋鬼子說中國話。
瑞德說,你說的這個意見很好。我原以為說得越好,越好。沒想到,適當的不
好,會更好。
范青稞說,這就對了。結結巴巴,更容易讓人信任。
瑞德說,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種。她說戒毒醫院在用一種新的中藥戒
毒,我很感興趣。她說,您是第一個服完了全部療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
感受嗎?
原來是這樣!
簡方寧啊簡方寧,你真是在風口浪尖上行船,連國際友人都惦記上你了。你的
醫生裡通外國,你還蒙在鼓裡。沈若魚這樣想著,嘴裡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病人,
人家給什麼藥,我喝什麼藥。裡面有什麼成分,我也不知道。能給你們幫什麼忙呢?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孟媽一眼,就像看一個漢奸,特別強調了「你們」。
孟媽悠然地喝著紅茶,絲毫沒有被指桑罵槐的尷尬。
你只要談談你服藥後的感受就行了。我以為你不應該有什麼顧慮,因為毒品是
人類共同面對的敵人。人類在許多問題上,因為地域、種族、意識形態等等,而有
巨大的分歧,比如核武器、裁軍、對資源的分配和使用……只有一件事,萬眾一心
的,這就是戒毒。這不是什麼秘密,在進行不斷的探討中,西方的目光也對準東方。
我不是做微觀研究的,並不太在意某一種藥服下去,藥效是不是最好。我是做宏觀
研究的,關注人類最終怎樣戰勝毒品。每個有良知的地球人,都應該做出自己的貢
獻。
這一番話,當然無懈可擊。但范青稞無法回答,不僅是因為這牽涉到簡方寧的
醫學秘密,更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服用戒毒中藥。出了醫院,她不想再隨時隨地騙人
了。她只好把莊羽和支遠服藥後的感覺,大致說了一下。想必有關的情況,孟媽也
早就說過。畢竟是第一手資料,瑞德聽得很專注。
你是說,即使在服用中藥的過程中,還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驗證。
是的。范青稞說。這實在不是秘密。
好了,謝謝你范青稞女士。今天你談到的這些,愈發堅定了我的看法。因為沉
思,瑞德的藍眼珠幾乎變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個什麼看法,范青稞問。
畢瑞德說,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正像中國古代對鴉片有「弛禁」和「嚴禁」
兩派,我是一個國際性的弛禁派。
范青稞說,那您應該到戒毒醫院去蹲蹲點,體驗一下那裡的生活,見見他們的
家人,您就永遠不會說這種話了。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對不起,我說的蹲點的意思就是……
畢瑞德說,呶,不必註解,我知道焦裕祿和四清。我去過很多國家的戒毒醫院,
還有強制性戒毒所,比如泰國的藥物成癮治療中心,我追蹤過1000名吸毒者,大約有
31%的人,最後不吸毒了…
范青稞說,這是一個相當好聽的數字啊。那你還有什麼理由悲觀?
畢瑞德說,在我的國家,毒品已經同電話和汽車一般普及。如果天下有一樣東
西,你禁得越久,它氾濫得越廣,你是不是要檢討自己禁得有沒有道理?抑製毒品
最好的法子,是輕視它,把它看成一個公共健康問題,而不是一個犯罪問題。政府
自毒品販子手裡接管毒品市場,像煙草一樣實行專賣制度。毒品一旦公開上市,青
年人就減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鑽牆打洞地尋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種歷險。否則今
天你抓一個,明天就變成兩個,你動員大批警力,查獲了一公斤,他像孫悟空一樣,
一下子就變出了兩公斤。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裊。
瑞德突然說,毒梟這個語匯,我是查了字典的。梟是什麼意思?我倒要考考你
們。
范青稞望望孟媽,孟媽低著頭,用精緻的小銅壺,向自己本來就很滿的杯裡續
水,全無回答的意思。范青稞雖然對這個外國人的賣弄忿忿不已,看來還是要自己
挺身來堵槍眼。
「梟」大概是一種吃肉的鳥,類似魔和禿鷲吧?范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
讓瑞德小看,字斟句酌。心想這個洋鬼子不好對付。
中國人破謎,謎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題者便有些羞答答。瑞德不同,非常高興,
好像「梟」這個字是他創造的,現在找到了知音,快樂把臉都燒紅了,說,「梟」
是木頭上站著一隻鳥,那隻鳥就是貓頭鷹。毒梟就是有毒的貓頭鷹,它們專在夜間
活動。我真敬佩中國文字的精細和形象,還有中國人的耐心。就是對自己所憎恨的
事物,為它們命名的時候,也一絲不苟。
范青稞真是哭笑不得。瑞德繼續說下去:
1914年美國即有了哈里森麻醉品公約。可是怎麼樣?它頒布了80多年,毒品像
地球上的二氧化碳一樣,越來越多。白色瘟疫瀰漫我們的星球,把人類逼上了生與
死、靈與肉的斷頭台。一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自由市場的經濟學權威說,毒品對
社會所造成的損害,很多是把毒品視為非法所造成的。我認為吸毒不是一種罪惡,
而是一種性格,一種人格。
性格,character,這個詞來源於希臘語,原意是「繪圖」、「痕跡」,以後逐
漸轉變為「特徵」、「標記」。吸毒的人對個體的幸福和快樂非常敏感,為了追求
愉悅,他們在所不惜。他們沒有能力用創造和勞動贏得對人最為寶貴的尊嚴感,企
圖用一種外在的摹仿快樂的物質,來麻醉自己的神經。很可惜,我們這顆星球上,
就出產這種物質。
如果不從根本上糾正這種性格,毒品就將同人類的歷史並存。裝入針管的這種
廉價仿製的幸福,使人類在一種虛幻中,毫無知覺地走向毀滅。人格不健全,遭受
社會生活無法承受的壓力,希望以某種外在的藥物,消除自己的心裡痛苦……邪惡
地追求神秘,這是吸毒者的初衷。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陷進泥潭,用不著沾沾自喜
悲天憫人。下一個就輪到你。就拿中國來說,據我所知,比如昆明一個城市,現在
吸毒的人數就比1988年時增加了40倍。
嗎啡是個好東西。一盎司嗎啡可以醫治2000個傷口的疼痛。嗎啡沒有罪過。每
個人都有權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損害和殺死自己。所以不讓一個對自己
完全有控制力的成年人擁有毒品,實在很荒謬而且不現實。一發子彈可以打死一個
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對方拒絕接受,就殺不死人。所以毒品比槍,脾氣要溫柔
和氣得多。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終生服用胰島素一樣,
有些人,需要終生使用毒品。我對這一點,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糾正他們,首先應糾正人格。不知你們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長相沒有?
畢瑞德講話時,有浮想聯翩的特點,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范青稞和孟媽面面
相覷。范青稞發現孟媽在審視自己的臉。真是晦氣。可是有什麼辦法?既然你住了
一回這種醫院,你就得一直維持這種特定身份。
范青稞索性把臉端端正正地對準二人,一會兒偏向這一邊,一會兒偏向那一邊,
像那種會自動搖頭的電風扇,讓他們看個夠。
瑞德說,范女士一進來,我就目測過了。不標準。這讓我很失望,幾乎懷疑你
是一個冒牌貨,范青稞趕緊轉移話題,談談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說,那都是從白種人取得的資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點高興,她終於發現了畢瑞德中文中的破綻,比如這個「井底之蛙」,
就用得不是地方。他應該說「一孔之見」。
老外畢竟是老外。
瑞德說,他們的頭髮一般比較稀少,腦袋小,或者是看起來顱骨的體積雖然不
小,但是骨質比較厚,裡面能夠容納的空間還是不大,就像……
瑞德四下裡□尋,看到了茶具,就說,對了,像皮很厚的瓷壺,裝不了多少水……
他的上頜和顴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進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
程。眼眶比較大,耳朵也比較大,牙齒的間隙也寬,這都是動物的特徵,因為他面
對的是一個充滿危險的世界。眼珠傾斜,永遠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但是一有風吹
草動,行動敏捷。他對痛苦不敏感,觸覺遲鈍,你撫摸他,他會充滿仇視。但是視
覺很好。皮膚比較黑,前額塌陷,情感麻木,傷口癒合得很好,絕不是疤痕體質。
但渾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狀或網狀的傷痕……
瑞德邊思索著邊說,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著一個吸毒者,他用語言在做素描。
不。黃種人不是這樣的,他們和普通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孟媽不喜聽這種復
印機似的形容,打斷了瑞德的話。
以范青稞在醫院的親眼所見,好像這種長相的人不多。
很遺憾。如果我能到你們的醫院裡,去實地考察一下就好了。瑞德不經意地說,
孟媽把中藥的殘餘汁液,給我帶了一些。但是中藥是成分複雜的混合物,分析的結
果不滿意。
范青稞臉上抽動了一下。
科學是全人類的。比如為了征服艾滋病,中國就不斷地把各種中藥湯,送到聯
合國衛生組織化驗和臨床驗證。我們很願意得到第一手的資料。瑞德說。
范青稞對面前這個神通廣大的外國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藥以後,有了遠期的反應或療效,能夠通知我一下,我將不勝感激。
分手的時候,畢瑞德說。
好的。范青稞回答。
謝謝您的合作。孟媽留在後面說。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范青稞覺得有一片透
明的絲網罩向戒毒醫院,心中忐忑。晚上沈若魚把對話過程,連標點符號,都傳達
給了簡方寧。知道了。簡方寧在電話裡有氣無力地說。
多重要的情報!我是義務的,你還愛答不理的樣子!沈若魚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國內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著中藥,可我實際支配的力量又
是那樣微薄。別人總以為院長就該有辦法。我赤手空拳,事業處在一個非常艱難的
地步,沒有人理解。真的……我疲倦極了……簡方寧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拿著話
筒睡著了。
電話確實沒有掛,但電話又確實沒有聲音。沈若魚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擔心。
先生說,給你。
沈若魚放下電話,說,什麼?
給你找的資料啊。
沈若魚說,我不看。從此我和有關毒品的資料絕緣。
先生說,真是不識奸人心。就說是三令五申禁止什麼事,也有個餘音裊裊下不
為例。你別煩,這是最後一份了。
資料
嚴復是中國近代傑出的啟蒙思想家、翻譯家。早年學習海軍,留學英倫,學貫
中西。1894年甲午戰爭之後,他翻譯出版了《天演論》《原富》等一系列著作,將
西方的進化論和進步的社會科學學說,系統地介紹到中國來,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毛澤東同志曾稱讚他是「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鮮為人知的是,這位大思想家、大翻譯家,在青年時代就染上了吸食鴉片
的惡習,終身難以戒除。
嚴復從19世紀80年代,就已染上鴉片。1879年,他從英國留學回來後,被北洋
大臣李鴻章調到天津北洋水師學堂,任總教刁,會長,總辦。在他的臥榻後面有地
鋪,他常常躺在上面吸食鴉片,以榻帳為煙霧。
嚴復1916年1月9日的日記裡用英文記載著:「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
為:「午後,吸煙兩筒。」
嚴復的鴉片煙癮很深,釀成重病。1920年,因吸食鴉片引起的哮喘病與肺心病,
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嚴復不得不住進了北京協和醫院,並遵醫囑,停食鴉片。他在
1月4日寫給熊純如的信裡說:「但以年老之人,鴉片不復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
任。夜間非服睡藥尚不能睡。嗟夫,可謂苦也。恨早不知此物為害真相,致有此患。
吾早知之,雖日仙丹,吾不近也。寄語一切世間男女少壯人,鴉片切不可近。世間
如有魔鬼,則此物是耳。吾若言之,可作一本書也。」
嚴復帶著無窮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於1921年10月27日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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