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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節


  簡方寧經過長長的病房走廊,彷彿一輛孤獨的跑車,跨越過海隧道。醫院的封 閉性,使她處在一種格外高寒的地位。醫療、人事、基本建設、科研諸事,都需她 最後定奪。

  外界的人,對這裡充滿恐懼的想像,有一次,院內的電線壞了,請人來修。先 是久久不到,後來一下子來了好多人,足夠修復一所炸毀了的電站。修理工聽說是 來戒毒醫院幹活,誰都害怕,最後決定抓鬮,幾乎所有的紙團都寫上「有」,韓信 點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醫院,潘崗頗為不滿,說,你若是這樣老不回家,有一天我變了心, 你可不要後悔。簡方寧說,咱們老夫老妻的了,霜重葉更濃。我還不知道你?你辦 事,我放心。

  潘崗急了,說,我不是開玩笑。

  簡方寧說,我也不是開玩笑。你對我這樣好,我真是不知怎樣謝謝你。

  潘崗說,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對老婆格外好。簡方寧說,這麼說,你對我已 有多年外心?如果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對。

  保姆范青稞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話。

  簡方寧在家裡經常想到醫院,在醫院裡,又經常有自家廚房的感覺。古典的女 人只有在廚房裡,感覺最自信。鍋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將軍,鹽是謀士, 辣椒是先鋒,五味調和面是長短武器,樸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沒有它們絕對不 行,光是它們就更不行了……廚房是女人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女人在那裡有著至 高無上的權威。

  簡方寧很愛做飯,把一堆亂七八糟的米面和菜葉,變成一頓色香味俱全的美餐, 其快樂可以和救活一個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藝的時間太少。

  早晨,醫生護士開班前會。夜班值班人員,報告了昨晚病人的種種變化。以便 各位主管醫生掌握自己病人情況。大家靜靜聽著,緊張地記憶著與己有關的訊息, 為即將開始的一天,做好準備。

  13病室的幾位病人情況比較反常。醫生匯報說。

  詳細講。簡方寧對13病室格外關注。

  幾位病人服同一中藥,臨床表現相差很大。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進入完 全恢復期。病人支遠有輕度的腹瀉和煩躁,符合中藥戒毒的規律。但是病人莊羽的 情況很費解,亢奮多語激動不安,一般的鎮靜劑無法使之入睡。因為不知道中藥的 具體成份,難以判定是藥物反應還是其它問題……夜班醫生簡明扼要地報告著。

  蔡醫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頭髮說,支遠和范青稞是正常反應。莊羽反常,中藥 裡沒有導致這些表現的成份。

  夜班醫生眼圈青青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只負責報告,不負責解答。剩下的事情, 是趕快扒了工作服,擠兩個小時公共汽車、回家睡個好覺。當然路上要順便買點便 宜菜,這樣下午起床,才能給全家人做出物美價廉的飯。

  眾人散去,醫生先從病歷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脈搏體溫,急急瀏覽剛報回來的化 驗單,然後各自去查房,回來後開出一系列長期短期的醫囑,以便護士及早開始新 的治療。這有點像排隊搶購緊俏物資,去的早佔便宜。若是醫囑開得晚,護士就先 為別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也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還沒完成上午的治療呢!護士 還在你背後指指點點,說你這個醫生太肉,手腳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療程,13病室的中藥戒毒,今天要更換新的方劑。蔡冠雄對簡方寧說。

  藥送來了嗎?簡方寧問。

  秦炳送藥很及時,都在冰箱裡保存著。臨床試用同動物實驗的結果也很吻合, 只是莊羽的反常難以解釋。蔡冠雄抱著厚厚的病歷夾說。

  簡方寧道,要查清楚,關係重大。是莊羽的個體反應?還是藥物本身的副作用? 馬虎不得。

  是。蔡醫生答。

  這次變化了的方劑,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絕了毒品,方可使用。如 果體內有新吸入的毒品,會引起生命危險。簡方寧再三叮囑。

  這一點,倒不必過慮。蔡醫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檢查這樣嚴格,像三八線, 毒品進不來。再說我前天才給莊羽做完尿毒檢,化驗報告剛送回來,陰性。有這樣 權威的鑒定,還怕什麼呢?

  簡方寧說,今天報回來的化驗單,只反映前天以前的情況。要是病人昨天用了 毒,你如何知道?

  蔡醫生鼓著嘴,不說話。院長的話,雖然邏輯上無可辯駁,但也太吹毛求疵了。 哪裡就那麼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鬧著玩?。

  簡方寧知道蔡醫生不服,剛畢業的博士,多有做視天下群雄的氣概,他們認為 世間所有知識的精華,都印在書上或輸入電腦。但生活總是比鉛字和程序更新得更 快。她不忙著說服他,淡淡地說,咱們一塊到13病室去一趟吧。

  兩人相伴而行。

  范青稞不知到哪裡去了,蓆子又去洗衣物。屋內只剩莊羽支遠。簡方寧一眼看 到,床頭櫃上插在瓶裡的紅色玫瑰花少了許多,遠較送來時單薄。花瓣也是一副遭 受荼毒的模樣,失去了生機與鮮艷,瘟雞似的耷拉著腦袋。花莖若不是被人用繩緊 緊地捆成一把,團結就是力量,早就弓進水裡了。

  她很想問問鑽石玫瑰的事,但她克制住自己。嚴肅的院長查房,絕不能從這麼 溫馨的話開頭。

  怎麼樣?

  沒有任何開場白和問候,也沒有通常的稱呼和微笑。簡方寧院長雙肘抱肩,身 材筆直,頭略後仰,突兀開了口。俯視眾生的漠然和深潛在下面的關懷蘊涵其中。

  莊羽恨死這種口吻。普天下的醫生,都愛以悲天憫人的口吻,開始他們同病人 的談話,表明居高臨下的優越。莊羽是一個驕傲美麗的女子,雖然因為吸毒,美麗 大打了折扣,但驕傲有增無減。她喜歡與眾不同,吸毒就是一種深刻的與眾不同。

  無力反抗。她是院長,你是病人,就規定了永遠的不平等。要是有一天,把院 長也變成病人就好了。這樣一想,莊羽心平氣和了些。她說,挺好的。

  支遠也回答,不錯。中藥很平穩。除了有點拉肚子,沒大的不舒服。

  簡方寧點點頭,成竹在胸的樣子。

  這種樣子也令莊羽氣鬱難平。無論你說什麼,病情是好還是壞,瞬息萬變還是 一成不變,院長總是優雅地點點頭,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你痛苦的身體力行, 只不過是在驗算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們要開始改用新方劑,效果更好。但有一點,必須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後, 才可使用。否則,危及生命。開始治療以前,我想再確認一下,你們是否已徹底停 用毒品?簡方寧字字千鈞。

  那……支遠臉色刷白,說……當然是沒有……可是……舌頭像打了個解不開的 水手結。

  可是什麼呀,在戒毒醫院裡,到哪兒去找毒品?進來的時候,讓你們像澡堂一 樣扒了個光,就是孫悟空,也別想帶個猴毛兒進來。這麼問,是不相信我們啊,還 是不相信你們自己?莊羽見支遠要露餡,趕緊滴水不漏地接過來。

  簡方寧微微一笑,說,不是信不信,是對生命負責。出了問題,我們是用墨水 寫檢討,病人是用鮮血寫死亡報告書,好吧,既然肯定沒用,就開始下一步治療。

  整個過程蔡醫生一言不發,直到跟隨院長走出病房。

  我的天,莊羽,你這不是自搓麻繩自上吊嗎?藥如水火,最是無情。吸了粉的 人,不可用藥。你不說實話,到時候會要了你的命的!我這就跟她說去,要罰要攆, 隨他們去,不敢和閻王對著幹。支遠用手指肚,刮著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說。

  還老爺們呢,禁不住嚇唬!她的話,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 就罰款,他們創收的手段,拿了錢分獎金。一腳把咱踢出門,後面怎治也不管了, 便宜了他們!莊羽自以為洞察秋毫,說得活龍活現。

  支遠焦慮地說,他們怎麼想的,咱就甭管了。我怕的是萬一呢?要是真像她說 的那樣,你的校狐不就完了?

  莊羽輕鬆一笑地說,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屍再娶啊,你不白揀了一 洋撈兒?支遠猛地甩開她,咬牙切齒地說,少來這瘋瘋癲癲的一套!你要不說,我 去!你不要命,我還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個知情不報,一輩子怕撞上你這個冤 死鬼!說著,就要往外走。

  莊羽這才收斂一些,說你急什麼?瞧那院長,一進門就盯著玫瑰花死看。定是 覺出了破綻。她用話敲打,意思明擺著。我們不說,誰也沒法。粉我吸完了,紙順 下水道跑了,她沒證據,什麼也定不了,用藥嚇唬人,以為一扣上科學的帽子,別 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就算新中藥真和海洛因相剋,我不喝,不就什麼事都沒 有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藥連瓶扔了,死無對證!

  莊羽得意洋洋。

  支遠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說,我妻言之有理,臨危不亂,是我急昏了頭。

  莊羽說,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經驗豐富。

  支遠說,是我沉不住氣,慚愧慚愧,還望娘子原諒。

  兩人正說笑著,甲子立夏端著治療盤進來,說,請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療 了。

  莊羽說,給誰做?

  甲子立夏說,都有。

  支遠坐在莊羽床上,說,打針?

  甲子立夏開始取藥,說,是。

  支遠說,先給我打,再給她打。

  甲子立夏說,可以,但請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遠說,我的床就在旁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完了針,我就過去。

  甲子立夏一絲不苟地說,醫院的規矩,無論何種操作,都要求在病員自己的床 上,以防發生錯誤。請你協助。

  莊羽小聲嘀咕,腦袋瓜真軸。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給支遠肌肉注射完畢。支遠一邊放下袖子,一邊問,這針是 幹什麼的?怎麼平常沒在這種時候,打過這種針?

  莊羽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相信醫生護士?打聽得這般詳細幹什麼?你沒 看小姐多忙?不煩你才怪!

  她也極想知道這藥針的功效,又怕護士不肯答,故先用話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聲好氣解釋,說是院長剛下的臨時醫囑,即刻執行。好像是配 合中藥戒毒的一部分。

  支遠立刻滿頭冒汗,說,不是說一直用中藥嗎,怎麼換了水針?

  甲子立夏說,既然有人跟你說了,你問他就是。做護士的,只管執行醫囑。護 士是跑腿的,腿能說出什麼話來?

  說著,就要給莊羽打針。

  莊羽,這針你千萬打不得。這不是中藥,進了你的身體,摳也摳不出來。你打 了針,就會有生命危險!支遠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護士手中的針頭。

  甲子立夏氣得跺腳,說你這是怎麼回事,干擾他人治療啊?

  莊羽神色不亂地說,支遠,你是不是打了針,有什麼不良的反應?

  支遠說,我挺好的。可現在情況和你剛才想的不一樣,不是中藥瓶子,你不能 不喝,也不能扔了。你別打這針,真出了什麼事,後悔就晚啦!

  莊羽氣惱地說,別一驚一炸,不會出什麼事,我比你有經驗。聽我的,沒錯! 說完,坦然地把寬大的病號服袖子擼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這時,簡方寧同蔡冠雄走了進來。

  剛下的醫囑,執行完了?簡方寧問。

  甲子立夏回答,支遠的已執行,莊羽的,馬上做。

  簡方寧對莊羽道,這針是整個中藥治療的一部分。關於重要性危險性,我剛才 說過了。現在是最後的機會,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來。否則後果自負。

  支遠幾乎要喊起來,但莊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條,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聲。

  沒吸就是沒吸!憑什麼三番兩次逼問,想屈打成招啊?莊羽傲慢地說著,緩緩 地繃緊臂上的三角肌,動作頗有劍豪運動員亮相時的風采,看來以往訓練有素。但 她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努力,因為無論怎樣使勁,上臂都無法隆起任何一塊肌肉,晃 動著的只是鬆散筋皮。

  護士,你打針啊。我沒偷吸,我什麼都不怕。莊羽睨視著眾人說。

  甲子立夏把針頭楔入,推藥。

  蔡醫生呆著無趣,說,院長,我還有幾個病程要記錄,是不是……

  簡方寧很果斷地一揮手說,不能走,留下觀察,你既然對藥物療效發生懷疑, 又進行了對症處理,就要一追到底。你走了,就失去了臨床醫生最可貴的第一手經 驗。

  蔡醫生臉現羞澀呆在一旁。屋內一時靜寂無聲。

  支遠努力捕捉身體深處任何微小的感受,藉以推測莊羽的反應。還好,他一切 如常,甚至比平時感覺還要好些。莊羽安然微笑著。她想,好你個面善心不善的女 院長,在我面前玩小花招,給我隨便打個什麼針,不是太空水就念礦泉水,想把我 的真話套出來,你太看輕老娘了。瞎了你的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仍是沒有絲毫反常。

  范青稞從外面急慌慌地撞進來,說道,簡方……院長,我有急事……今天一早, 一直在你辦公室那兒等,不想你卻在我病房……

  簡方寧用手輕輕向下一按,好像面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軟草坪,寧靜地說,范青 稞,等一會兒,我找你,好嗎?

  一句話讓范青稞恢復了既定的角色意識。她看著屋內肅穆的氣氛,不知發生了 什麼事,鉗閉了嘴巴。

  突然,莊羽感到一股毫無先兆的冰冷,從骨髓擴散,像西伯利亞的寒流,自天 而降。米粒大的冷疹,從背後向前胸、兩臂、腹部、雙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 膚都緊張地收縮起來,每根寒毛凌空挓起,彷彿蒙了一層黑氈,整個人都變灰了。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莊羽有些慌,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傳遞四肢百骸。難道真 是這藥和白粉相剋,今天要置我莊羽於死地嗎?她求救地去看支遠,不想支遠根本 就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降臨,悠閒地看著自己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 很愜意的樣子。

  簡方寧銳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異象,平靜地對蔡冠雄說,你注意到了沒 有,病人的皮膚有什麼變化?

  皮膚?無所事事的蔡冠雄這才開始低頭觀察檢查,片刻後說,病人皮膚上佈滿 了密集的粟粒疹,壓之不退,色澤無變化,說明是汗毛孔四周的豎毛肌受到了強烈 激惹。

  簡方寧點點頭。到底是博士,一點就透,觀察得很仔細。

  蔡冠雄遲疑地問,是什麼激發了這種異常反應?

  簡方寧莞爾一笑說,是毒品。這種反應名叫「嗎啡雞皮」,是使用過嗎啡類毒 品的確鑿依據。

  莊羽仍在頑抗,說,你說我用了,我沒用就是沒……話還沒說完,她的瞳孔開 始散大,涕淚橫流,熱天的狗一般劇烈地喘息,神智漸漸昏迷……

  支遠大驚,死死扣住簡方寧腕子說,你們給她打的什麼針,把她害成了這個樣 子!快救救她,你們為什麼還站著不動?

  簡方寧輕輕地把支遠的手撥開,說,我給她打的和你是一樣的針。你有什麼反 應嗎?

  支遠說,你胡說!我什麼難受的感覺也沒有。

  蔡冠雄冷峻地說,這就是科學的力量。你沒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麼反應也沒 有。她吸了毒,所以才有這樣猛烈的反應。剛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們詢問過了毒 品的事情嗎,你們欺騙醫生,一口咬定絕未復吸,現在出了這種情況,應該受譴責 受制裁的,不正是你們自己嗎!

  支遠連連抽著自己的嘴巴說,我們不對!我們混蛋!我們該死!我急糊塗了, 說了假話,院長大人你可千萬別見怪,怎麼罰,都行!只求快點救她!

  蔡冠雄說,你安靜點吧。醫學不是兒戲,來不得半點虛假和欺騙。院長這正是 在救你們。正是她有經驗,在正式使用那種烈性中藥之前,先用其它藥物測試了你 們體內是否有殘存的嗎啡,多加一道保險。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驗單,早上了 中藥,現在就會危及生命。

  支遠也聽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況很糟,但好像還不是最糟。忙說,求你 們,好事做到底,快點讓她醒來啊!簡方寧說,莊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壞了院規, 而且是非常危險的事情。現在用藥試了出來,人受一點罪、但生命沒有危險,幾個 小時以後,就會恢復正常。你放心好了。只是按照規定,她必須立即出院。

  支遠還想說什麼,看到莊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團的樣子,只得以後再說。

  簡方寧對蔡冠雄說,蔡醫生,記住,永遠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辭所蒙蔽。

  蔡醫生說,院長,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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