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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范青稞走到1號病室。

  這是一間小病房,只擺兩張床,那個病人去做血光量子治療,只剩三大伯一人 在床上躺著,見有人來,坐起,打招呼道,稀客。

  范青稞笑笑說,您這裡,來的都是客。

  三大伯說,也不盡然。醫生護士就是公幹。

  范青稞說,我私人的事,求您。

  三大伯說,誰讓你來的?

  范青稞說,名氣那麼大,還用別人告訴?您是秘密交通線。

  三大伯說,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封鎖越嚴,來求我的人就越多。我所以長住不 走,就是這裡掙錢比外面容易。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一天三頓飯有人送,晚上踢 了踹了被子,還有軟軟的護士小手,給你蓋上。一輩子沒享過這樣的福啊!

  范青稞說,管得這麼緊,往外的電話怎麼出去?

  三大伯說,問那麼詳細幹什麼?想把我告了?

  范青稞說,我告了您,我有什麼好處?醫院也不會免收我一分錢,我還得罪了 您。這裡的人,誰知誰手上染了血?我不敢。

  三大伯嘿嘿笑起來說,你看我很霸道,害怕了,是不是?那其實是做給別人看 的,這地方人,吃硬不吃軟。我看你是個婦道,所以對你說實話。我其實是極膽小 的一個人。

  范青稞比聽到他是惡魔還驚愕,說,真的?

  三大伯悅,人騙人,都是為了好處。我說這個騙你,有什麼好處?

  范青稞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按照原來想好的計劃說,我要給家打個電話。

  三大伯說,你說吧。

  范青稞問,對著哪兒說?電話呢?

  三大伯說,電話還能擺在明面上?那可真是一天也別打算在這混了。醫生護士 的眼珠,都是屬金魚的,白天黑夜睜著。再說,每個人都來打,聲一大,立馬就會 讓人聽見,這買賣還如何做?規矩是,你把號碼和要說的話,告訴我。我一定給你 傳到。準確快速,質量三包。

  范青稞說,收費呢?進來時,一分現鈔也沒帶,連買水果,都是護士先記在賬 上,出院時統一算。

  三大伯說,我和護士長用一個章程,算總賬。她是出院時算,我是出了院以後, 有人會到你家去收錢。

  要是我不給了呢?范青稞問。

  問得好。不過,我還真沒碰到一個這樣的人。你知道,這裡的人,什麼毛病都 有,可是不賴賬。

  我留的地址是假的呢?你上門收賬,不就撲了空?范青稞覺著這真是第三百六 十一行,窮追不捨。

  這事也沒碰上過。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是不是?我也早有兩手準備。我 這個人,沒別的本事,就是腦子能頂電子計算機。你讓我打電話,必是有重要的事, 對方那人必是你至愛親朋。所有的電話號碼,我都過目不忘。但只要你一交了錢, 我立馬就忘了,這是上天給我的家什,讓我靠這門路吃飯。

  范青稞把先生的號碼報了,說,也沒什麼別的事,就是我一切都好,請他放心。

  三大伯嘬著牙花於,說,就這?

  范青稞說,是啊。

  不是暗號隱語什麼的,他很關切地問。

  不是。就是平安信。范青稞說的是實話。

  不是騙我?三大伯仍是不信。

  范青稞說,我騙您,有什麼用處?您剛才不是說了,得有用才騙人。

  三大伯說,我剛才說的是平常人,但一吸了毒,就難說了。騙人就成了習慣, 有用沒用都騙人,,他們都不要說真話了。

  范青稞說,您一口一個他們,好像您不吸毒似的。不吸毒,到這裡幹什麼?這 兒也不是旅遊勝地。最好看的風景,就是鐵門鐵柵欄。

  三大伯說,你還真說對了。我就是這病人裡,唯一不吸毒的人。

  范青稞又是狠狠一驚,差點說,您太驕傲了,我也是一個不吸毒的人。

  那您到這裡來幹什麼呢?再說檢查那麼嚴,你怎麼能混下來呢?范育稞被三大 伯吸引住了。

  裝吸毒,簡直就是天下最簡單的事。你只要弄點粉,往鼻孔一晃,所有的化驗 就成了陽性,我就喜歡科學發達,化驗越靈敏越好騙。誰也想不到有人幹這個名堂, 有偉人說過,堡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我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內部,起碼也是外部 最靠裡的地方。三大伯斜靠在他的被子垛上,炫耀地說。

  范青裸竭力使自己鎮定。她想,簡方寧應該哭著感激她,發現了一顆定時炸彈。

  你這樣每次吸一點,時間長了,不是也要上癮?范青稞索性問個水落石出。

  我警惕性可高了。連著試上幾回,有了要上腦的意思,馬上洗手不幹。我憑頭 腦清醒掙錢,哪能幹糊塗事?三大伯語氣堅定,充滿自信。

  無論范青稞多麼為朋友歎息,這會兒,她對三大伯很敬佩。

  那您把電話打了吧,地址我也留給您。放心好了,我不賴賬。范青稞看耽擱的 時間不短了,想趕快去見簡方寧。

  大妹子,你對我說的是實話,我也給你一句實話。就是你這個電話,甭打啦。

  范青稞本來已經走到門前了,這一下子,又折回來了。

  為什麼?

  沒必要。你住在醫院裡,還能有什麼不好的?家裡人自然放心。三大伯很不屑 地說。

  我又不是不給您錢,我叫您怎麼說,您就怎麼說好了。范青稞不悅。

  三大伯並不惱,說,你知道我這個電話,用一回,收多少錢。

  范青稞說,您莫非認為我交不起一個電話費?

  三大伯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這些話,不值我的電話和我擔的這份風 險。

  范青稞說,您的電話,用一次多少錢?

  三大伯說,本埠一塊綠樹皮,外埠一塊灰樹皮。

  范青稞說,樹皮是什麼?

  三大伯歎了一口氣說,看來你真是個良家婦女。綠樹皮就是50元的票子,灰樹 皮就是100元的。

  范青稞眼珠幾乎掉出來,說,這麼貴!

  三大伯說,你以為是街頭的公用電話?知道我要把一個電話打出去,需要鬼鬼 祟祟下多少功夫?有時候蹲廁所裡,有時候捂被窩裡,有時候在澡堂裡……口齒要 清楚,記性要好,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個不留神,叫護士看到了,勒令我 出院不說,大哥大一沒收,就是重大損失,鋼絲上的買賣,我是捨命陪君子,為人 民服務。收費公平合理,從沒人提意見,你是頭一個!

  范青稞趕緊陪笑臉,您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我這個口信,確實不值一塊樹 皮,不知別人都是什麼要事?

  三大伯說,人家嘛,都是自己帶個漢顯BB機,目標小,外頭的消息能傳進來, 一般的就不理它了,重要的就到我這兒聯繫。多半都是股票買賣和生意上的事,最 要緊的就是……他做了一個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眼神,不再說下一去。

  范青稞卻不解,追問,最要緊的是什麼呢?

  三大伯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這裡的人,有連這個還不懂的嗎?

  范青稞恍然大悟道,喔,是要粉。

  三大伯說,是嘍,戒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打熬不住,就讓家裡來人送粉。話 都得從我這兒遞出去。

  范青稞說,明白了。你這是毒品轉運中心。

  三大伯很謙虛地說,過獎了,不敢當。我做得還很不夠,待加強改進的地方還 很多。比如,我打算進一步擴展業務,既然很多人打電話都是為了要粉。我何不把 這個市場佔領下來?讓家裡人千方百計送來,又慢風險又大。要是我把貨色備好, 隨時保證供應,你看多麼好!當然,我是無利不起早,外面的毒品賣600塊錢1克, 我怎麼也得賣到1000塊錢1克。你說我這個價錢,是不是很公道?這是老虎鬚上做生 意啊!

  范青稞用手托著腮幫子,好像突然牙痛的模樣。只有這樣,她才能藉著手拿的 力氣,按住臉上的肌肉跳動,讓它們別顯出太吃驚的表情。

  是啊,太不容易……了……她支支吾吾地說。

  您打算什麼時候開始行動呢?范青稞一不作,二不休,把情報坐實。

  這可是慌不得的事情,我正在研究法律呢。三大伯誠懇地說著,遞過幾本書。

  范青稞看了看書皮,翻著白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每本都是最嚴正最權威機構 發佈的法律法規,被三大伯掀得捲了邊析了皮,攻讀得非常徹底。

  這裡有明確規定,倒賣毒品是要敲砂罐的。范青稞拍拍書,恰到好處地使用了 一句鎮懾人心的話。砂罐就是腦袋。

  你那是一知半解。皮毛。真正要幹這一行,第一緊要的事是把法律研究透,不 然你就不配。三大伯臉上現出陰沉的思索。你知道嗎,販毒在世界各國,都要處以 重刑。三大伯一副誨人不倦的和藹嘴臉。比如新加坡政府1975年規定,凡是走私15 克以上海洛因、30克以上嗎啡和非法加工生產毒品的,都要執行死刑。聽說你要是 出國到新加坡,飛機還沒落地,空中小姐就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種語言,宣佈這條法 律,聽得人好像能看到機場上豎著絞刑架……美國規定,交易1公斤以上海洛因或5 公斤以上可卡因的,為重犯,判處20年以上的徒刑,造成死傷時,判處無期徒刑, 處以800萬美元以下罰金。知道嗎。這可是重刑,在美國,就是殺人罪,平均坐8年 牢也放了。

  再來看我們的。1990年12月規定,走私、運輸、製造、販賣海洛因50克以上, 鴉片1000克以上者,判處15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並沒收財產。販 賣海洛因10克以上,不滿50克的,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販賣海洛因不滿10克的。處 7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有處罰金……三大伯倒背如流。

  嗨,我這麼辛辛苦苦地給你講法律,你怎麼不好好聽?三大伯對范青稞不滿。

  沒有啊,我好好聽著呢。范青稞辯解。實際上,她真的有些走神,只想跌跌撞 撞飛奔去見簡方寧。

  我說你沒好好聽,你說你好好聽了。那麼好,我問你,中國的法律和美國的有 什麼不同?三大伯痛心疾首地提問。

  幸好范青稞有點印象,思忖說,我們處治販毒的法律,比美國更嚴。

  三大伯點點頭,臉上略顯嘉許之意。

  你聽出什麼漏洞沒有?三大伯詭秘地說。

  什麼漏洞?范青稞陡然清醒。

  法律的漏洞。三大伯冷森森地笑了。

  哪國的?范青稞驚訝莫名。

  當然是中國的。三大伯得意非凡。

  沒……有……范青稞張口結舌。

  我告訴你。你聽好了,剛才我說的那些條款裡,販賣海洛因10克,是個界限。 過了這個坎兒,就得到大獄裡蹲7年,在這個坎兒裡頭,只說了個7年以內,再沒下 文了。也就是說,賣1克海洛因,還攤不上1年牢獄之災,要是只賣半克呢?就沒有 什麼罪可治,頂多教育教育就放回家了。所以,我仔仔細細地研究了法律,覺得大 有空子可鑽。我每回身上只帶一星半點的海洛因,在醫院裡賣給那些最需要的人, 走少而精的道路。優質優價,四兩撥千斤,錢不少掙,也沒大風險。了不起了,到 局子裡拘一陣,也就放了。就算吃點苦,虧了我一個,富了全家人。也值得,你說 是不是?

  面對運籌幃幄的三大伯,范青稞義憤填膺又不知如何發洩。

  您老這麼做,總有一天要被發現。范青稞一語雙關。既是提醒,也是熱望。

  久幸夜路必撞鬼。不論多麼小心,被人發現是難免的,醫生護士雖不是專業的 公安,也有經驗。我這個人,想得開,逮著了,認打認罰,但我絕不洗手不幹。全 國有那麼多的戒毒醫院,我一所一所地住下去,天無絕人之路,我這是新興職業, 一本萬利的事情。高風險,高收益。三大伯很豁達地說。

  范青稞自打住進戒毒醫院,整天生活在一驚一炸的非常境況中,大腦已經習慣 而且疲憊了。今天感到了最大的駭然。

  三大伯拉家常一般的話語中,有一種魔鬼般的鎮定。

  您是怎麼想到用這種方法賺錢?范青稞穩了穩神,索性不走了,問到底。

  人可以用各種各樣的法子賺錢……

  三大伯諄諄告誡。

  ……能利己又利人的,為上策。一般人都做不到。因為賺的錢太少,能利己而 不損人的,為中策,一般人都用這個辦法,但正因為走這路的人太多,所賺就不多。 不利己又損人賺錢的、實為下策。賣毒品。就是下策賺錢。但這個下策,賺錢最多。 我是老三屆的。我讓大伙管我叫三大伯,並不是行三,只因是老三屆的人。三大伯 很自豪地說。

  范青稞大吃一驚,失聲說,您可不像是老三屆的。

  三大伯咄咄逼人問,哪裡不像?是飽經風霜不像?還是圓熟老到不像?是年紀 不像,還是相貌不像?

  這些……都像……范青稞結巴。

  你就把實話說出來吧。我已經跟你說了那麼多的實話,你跟我說的實話可不多。 我雖不敢說自己是火眼金睛,這點還是看得出來。三大伯說。

  好,我告訴你。老三屆是一群受盡了苦的人,他們在社會底層上完了他們的大 學,曾經有最崇高最美好的信仰,也受了最慘重最深刻的愚弄。所以他們非常珍惜 人世間的真情,輕易不會上當受騙,也不會去害別人,這樣的一代人,以前沒有, 以後也不會有了……范青稞還想說什麼,但她看到三大伯嘴角蒼涼的笑容,猛地打 住自己的話。

  三大伯說,你說得不錯,在戒毒醫院裡,除了醫生護士,沒人用這種語調說話, 說這話的人,是不該吸毒的。不是醫院搞錯了,就是你也像我一樣,是混進來的。

  你臉別變色,我不會追究你是誰,雖然我知道你會追究我是誰。在這一點上, 我可能像你想像中的老三屆,與人為善。比如我就不應該和你講這麼多的知心話, 這是很危險的。但人有的時候很怪,他是為自己說話。他不可能老不說真話,那他 就憋死了。為自己,有時候,他必須得向什麼人說點什麼。就像人在江湖上,會對 素不相識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說出來。你好運氣,今天我特別想說話。

  我下過鄉,而且是表現最好的知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被最早地抽調 到當地工廠,成了吃商品糧的人。因為有城裡來的背景,我娶了當地最漂亮的姑娘, 一連生了三個孩子。我至今認為這是我的福氣,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除非他是在美 國,否則絕沒有三個孩子。我在小地方過著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 對我不是沒刺激,可我要回生我養我的城市,就必須和老婆離婚,把三個孩子分得 七零八落。我是一個很愛家的男人,我想,委屈了我一個,就可以換得全家人的團 圓和睦,滾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個當地人。我甚至不回城裡探親,干 脆斷絕和城裡的一切關係,當然也是因為父母已經去世,再沒有一個親人。這樣過 了許多年,我的孩子們長成大人。被我毫不猶豫拒絕的城市,卻對孩子有極大的吸 引力。他們不滿足當一個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來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 現在,為了孩子,她土豹一樣勇敢起來,天天在我的耳邊只說一個字,回!我說過, 我是一個非常戀家的男人。當初,我堅決地不回城市,是因為家。今天我堅決地回 了城市,也是為了家。

  回到城裡,我才發現自己是大錯特錯了。比當年到鄉下去的錯處還大。那時我 是一個人,現在我是一家人,我一個人能忍,但我的妻兒過苦日子,我不能忍。我 原來在鄉下苦心建立起來的關係網,土崩瓦解。好像一棵被凌空拽起來的土豆秧子, 只剩下光禿禿的稈,大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鎮子裡了。

  按照政策,我只要找到接受單位,全家就可以回城。沒有人要一個快50歲的老 工人,儘管他的鉗工手藝不錯。我看了無數的冷臉,最後我說,哪怕讓我掃大街呢, 只要能回來!我說的是氣話,沒想到人家立刻說,環衛系統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 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髒,我們負責說服他們收下你。我帶著一家老小,回來了。 臨走的時候,把傢具都賣了。不會有地方擱它們,城市沒一寸屋簷,肯讓我們避雨。 那種過時的鄉下木匠的手藝,在城裡肯定是遭人笑話。我們一點不覺得是在和命運 開玩笑,只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裡人笑話。城裡沒人笑我們,我們太高估自己了。 城裡人只對那些引起他們嫉妒的人和事,不懷好意地笑。對我們這樣的可憐蟲,不 屑一顧。他們見得多了,視而不見,才是城裡人的風度。

  城裡的犄角旮旯,有一種像炮樓的建築,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的,那就是 垃圾站。每天他們消費的垃圾,被送到這裡,再從這裡拉到遠郊。我們一家就住在 垃圾站上頭,那兒有一間小房。垃圾車都是夜間活動,這小房原是留給夜班工人喘 氣歇腳的,現在成了我們的新家。在孩子們眼中,城裡那麼美好,雖然是住在垃圾 站。他們站在別人的樓前,想,我們的爸爸很快也會給我們掙到這樣的房子。他們 一點都不灰心。

  要說一點錢都沒攢下,那是假的。但孩子轉回城裡上學,幾乎把我所有的積蓄, 都花光了。我不後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為了給孩子們創下一個錦繡 前程。小鎮子裡的孩子,上大學的比例是多少?幾十分之一。大城市的孩子呢?二 分之一。這是誰都會算的賬。幾個孩子差不多大,腳前腳後的都要上高中大學讀書。 不能讓他們成了高玉寶。

  我媳婦回來就沒了工作,或者說是有了新的工作。這就是每天在垃圾樓上,支 一口大鍋,煮破爛。

  垃圾真是個好東西,尤其是城裡的垃圾。裡面什麼都有,既有大便紙、用過的 避孕套、帶血的繃帶和死耗子,也有進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時髦的衣服和 鞋,根本沒壞的罐頭和補藥……研究家說,從垃圾裡,可以反映出一個國家的經濟 發展情況,真是千真萬確。不管整個國家是不是小康,我那個垃圾站附近,已經初 級階段了,是沒問題的。孩子們穿的衣服,都是從垃圾裡揀來的。我也沒到了連給 孩子買件衣服都捨不得的地步,但他們寧可穿高貴的舊衣服.不願穿便宜的新衣服。 他們虛榮,想當上等人。孩子她媽雖是個鄉下人,對穿別人穿過的衣服這件事,一 百個不能忍。可她擰不過孩子,只得在家裡煮這些揀來的東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膠鞋,煮圍巾,煮鍋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們 揀來的一切東西。每種東西的氣味都是不一樣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還有樓底 下垃圾的氣味,我們家成天籠罩在古里古怪的有毒空氣裡,讓人想把脾胃都吐出來。

  舊衣服有一種海邊鹹魚的味道。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豬皮。皮鞋像是用大 火燒著了輪胎,純毛圍巾的味道比較不錯,像一群山羊慢慢迎著落日走來……最好 聞的要數煮塑料花,像小時候用兩塊有機玻璃對著摩擦,有一種香蕉的味道飄出來…… 常有人寫小說,說是某人給領導送的禮物,比如點心匣子什麼的,被原封不動地扔 進了垃圾箱,裡面藏著金項鏈或是成千上萬鈔票,讓某個揀垃圾的發了大財。我看, 這些寫小說的,都是些窮人,而且從來沒人給他送過像樣的禮物,他才躺在那裡, 想入非非。自己發不了財,就編一個根本沒影的美夢,送給一個揀破爛的老頭。

  依我的經驗,垃圾最大的用處,除了養活我們以外,是讓我們知道了別人怎麼 活法。你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戶,看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但你看了人家扔出來的東 西,你就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

  垃圾是世界上最不會撒謊的東西。它雖然臭氣熏天,卻是老老實實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從我們眼前經過,教導著我們,嘲笑著我們。 沒有人願意永遠過我們現在這種日子。孩子馬上就要上大學了,需要學費。我們應 該有自己的家,一個遠離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婦唯一沒煮就保留下來的東西,是一個非常精緻的小瓶。它幾乎就是一 塊整個的玻璃,打磨得非常精緻,好像鑽石雕的。裡面有一個很小的空腔,盛過名 貴香水。當然我媳婦揀到它的時候,已經空了。可它仍然散發著非常強烈誘人的香 味,好像那個瓶子本身是香料製成的。兒子翻著字典,讀了那上面的英文標籤,說 裡面裝的是給貴夫人用的高級化妝品,以幼嫩的玫瑰香為基礎,混合了含羞草、紫 羅蘭、鬱金香……構成延續不斷的魅力。采天地精華,抹在臉上永葆青春美麗……

  還不是屁話,外國女人老了,比中國女人難看多了,像妖婆。我媳婦捨不得煮, 說一煮那瓶就不香了。我看她一天摩挲,勸她說,這種外國東西,說不定有艾滋病 在上頭、丟了吧。她說,人家那麼貴重的命,都敢用,咱這賤命還怕?我看著媳婦 以前美麗非凡現在像敗草一樣的臉吼道,我們不是賤命!

  過去說知識就是力量,我看現在知識就是權勢,就是錢財,就是美人家產…… 我這一輩子是完了,但我的後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為有錢有勢的人。

  垃圾可以養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讓我一家發達,我需要錢,我又是最沒錢的人。 終於有一天,人家跟我說,你知道怎麼弄錢最快嗎?

  我說,不知道。賣原子彈吧?

  那人說,也差不多。賣白粉。

  賣粉有一個嚴密的組織,不是他們認為可靠的人,絕不發展。覺得被人信任挺 榮幸,可我膽小,風險太大不能幹。經過長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現在這種活 法。

  我的家境已經大為改觀,有了自己的房子,帶拐彎樓梯那種。其實我們都不喜 歡那種樓梯,太佔地方,一點不實用。可我媳婦堅持要買這種樣式,說是只有每無 慢慢地從上面走下來,扶著欄杆往下看,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電影 堆的闊人一樣。

  我的孩子都上大學了,人家都說他們是大款的後代,說是這種人的孩子,一般 都不學無術,你們是一個例外。

  我一年幾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醫院裡。

  一是為了掙錢。雖然我給他們掙的錢,已經足夠他們花的了,但窮慣了的人, 就像幹慣了活的老農一樣,掙錢的手停不下來。

  主要是為了讓他們習慣我不在家的日子。因為總有一天,我會住到鐵房子裡去。 平常鍛煉出來了,到時候,不會太難過。

  未雨綢繆。這一點,是不是像老三屆?

  老三屆這一幫人裡面,將來能出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大企業家,大經理…… 也能出大匪大患,大陰謀家,大野心家,梟雄。

  不信,你等著看。你能說誰像還是不像?

  范青稞聽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這裡耽擱的時間太長,簡方寧已經下班,情報是匯報不上去了。

  范青稞臨走的時候,對三大伯說,謝謝您。電話我雖沒打,您這一席話,卻是 我從來沒聽過的,大開眼界。您要是信得過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 東西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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