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大姐,你可回來了!莊羽一見范青稞返回病房,張牙舞爪地表示高興。
這表情不是裝出來的,在病房裡住著,消息閉塞,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帶回新聞。
回來了。范青稞回答。經過這一番遊歷,她對莊羽他們有了更深的體察。
院長說什麼來著?去了這麼長時間,就是三國四方會談,也該結束了。莊羽說。
你不是讓我問咱們用的0號方案嗎,我給你問出來了,是中藥戒毒。范青稞回答。
嗨,就這個呀,不用你問,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藥就在小櫃上擱著呢,
剛才孟媽送來的。莊羽用手指指一個杯狀藥瓶。
不是蔡醫生管我們嗎,怎麼換了孟媽?范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納悶呢。孟媽說,咱們還是蔡醫生的病人,她不過是順路,幫著把
藥帶過來。她一會兒還要來親自看著你把藥喝下去呢。這是規矩。
支遠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張棺材板。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後了,前襟就
繃得書皮一般平滑。突然,范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動起來,好像那裡潛伏著一
只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麼了?范青稞叫起來。
支遠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說,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
你,再說啦,都是一個屋裡住著,瞞得過今天,瞞不過明天,藏著掖著,傷了和氣。
范青稞定睛看去,支遠的褲帶上,拴著一個BB機,正在有規律地振動著。病號
服是緬襠褲,沒法系皮帶,BB機沒地方懸掛,真難為支遠,他把布帶子打了個死扣,
小黑匣子捆在裡頭,像長了個瘤子,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幸好他瘦,要是個胖子,
布帶子就不夠長了。
檢查得那麼嚴,你怎麼帶進來的?范青稞好奇更大於吃驚。
是啊,週五那小子,連老子襠裡都摸了兩把,真是毫毛也難帶。但真住進來,
發現外緊內松。別的不說,病房裡就有大哥大……支遠奉行一條主張,如果你要瞞
一個人,你就瞞他到底,至死不改,說謊有說謊的規矩和氣節。如果你瞞不了嚴絲
合縫,終要被人發覺,索性一開始就不要瞞他。對方認為你信得過他,沒準還助一
臂之力。
他現在用的就是這套戰術。
誰有大哥大?范青稞掩飾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簡方寧。
看大姐這麼上心的樣子,該不是想從我這裡打探到情報,報告院方吧?支遠好
像一下子就把她看穿。
哪裡……我不過是吃驚誰這麼有本事,戰鬥在敵人心臟。范青稞急忙掩飾。
大姐講話還很逗樂。但是究竟誰有大哥大,大姐還是不知道的好。不然,萬一
露了湯,院方追查起來,人家不會說大姐什麼,反倒認為我支遠不仗義,出賣了朋
友。支遠軟中有硬地說。
范青稞只得說,好,這樣好。沒我什麼事,我不過是好奇。好奇沒罪,大家上
了毒品的當,不也是好奇。你憑什麼就斷定我會當叛徒?紅嘴白牙地誣陷人,可是
不仗義。
范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點,反戈一擊,引起莊羽共鳴。她說,支遠你別瞎猜疑,
你愛說就說,不愛說,就讓那個秘密在你肚裡下小崽。大姐還不希得知道呢,是不
是大姐?
范青稞忙下台說,就是,管它誰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著。
支遠說,後面的事就很簡單了。我叫大哥大給朋友通了個信,把我的BB機帶來。
就這樣。
汪羽說,他是做買賣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時不能斷檔。朋友把各種信息報來,
一般的事,也就不去理它。重要的決策,還得他拍板。正壓在手裡的一批「槍手」
車,一天一個價,必得趕快脫手。他定了賣,就讓大哥大發出去,賺錢戒毒兩下不
耽誤。
范青稞深表理解地點點頭,趁他們不防繼續問下去,可這BB機怎麼帶進來的?
莊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單。
范青稞看了一眼床單,同她離開時一樣,橫平豎直的,沒什麼異樣。便說,看
不出什麼呀。
莊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個粗心人。看來我以後當個護士,鋪個床疊個被
的,也還夠格。你再仔細看看。
范青稞瞪大眼,又巡視一遍,才看出單子有個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塊新蹭上去
的髒。
好像是把我的單子抽了去……范青稞說。
這回說對了。支遠讓人把BB機送到樓下,我們把幾條床單連在一起,連成繩子。
窗戶雖上了鎖,窗紗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個洞。單子從洞裡順下去,下頭把BB
機裹在裡面,再拽上來,就這麼簡單,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范青稞撫著胸口,雖然心裡巴不得被院方發現,設身處地,
又真為他們捏一把汗。
發現就發現了唄,了不起罰款,趕出醫院,也不是死罪,不過就是損失點錢。
其實也說不上是損失,恢復了通訊聯絡,一條信息,沒準帶來幾萬幾十萬的收益,
商場如戰場,不定誰賠誰賺呢!莊羽傲慢地抬抬下頜,范青稞看到她的紅唇沾上了
中藥的褐黃,成了一種污穢的紫色。
哎喲,40床,你可回來了。為了你這點藥,我都跑了好幾次了。這下可把你逮
著了,你得當著我的面,把藥喝下去。隨著親切無比的聲音,孟媽老天使般地出現
了。范青稞發起愁,原是護士長負責她的服藥事宜,換了不知就裡的孟媽,眾目睽
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范青稞苦笑了一下,看來她得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
代價。她想起那個捨身嘗海洛因的醫生,但願這戒毒的藥,不會像毒品那樣,引狼
入室。
不單孟媽,就連支遠和莊羽,也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且看她如何處置這瓶藥。
簡方寧早上對她的青睞,引起了普遍的關注。
范青稞毫不猶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個底朝天。
好樣的。支遠讚道。
什麼味?孟媽非常關注地問。
中藥,還能有什麼味?就是苦唄!范青稞沒好氣,倒不是操心藥的成份,反正
已經喝下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只是恨這個好管閒事的孟媽,立逼著自己灌
了大瓶苦水,口裡呼出的氣,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藥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媽不肯罷休。
甜?藥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蘿蔔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來。裝扮病人,一大
好處,把你從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裡解放出來。這種純棉製成的沒有褲線沒有墊肩
鬆垮晃蕩的簡易服裝,隨體賦形,讓人有一種輕鬆的浪蕩感,好像赦免權。你可以
不顧形象,可以不負責任,亂吼亂叫。因為病,你就有了某種平日無法享受的特權。
孟媽謙和地微笑著,全然不計較范青稞的態度,從白大衣的兜裡,掏出一個裹
著紅塑料紙的蕉柑,親熱地說,嘴裡苦,沒辦法的事。良藥苦口利於病,雖是一句
老話,念叨念叨也就不覺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許會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憐。
除了供應飯,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會推辭,此刻實在口苦咽千,接過紅紙團,剝開就吃。桔皮
豐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槍似的,四處迸濺,她不由得瞇起了眼睛。
孟媽偏心啊,剛才我們也吃藥,怎麼不給我們吃?支遠和莊羽大叫冤屈。
現在水果什麼價錢,我哪有那麼多?這個還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
自己,哪裡捨得買?每天上班時帶一個,今天是最後的一個了。剛才看你們吃藥,
也想掏出來,看到你們從護士長那兒買了水果,我還暗自高興,心想今天輪到自己
吃個新鮮。不是我吹,哪天我帶的水果,最後都進了病人的肚子。誰讓我這個人心
軟呢……孟媽眉毛跳蕩著說個沒完。
護士長那兒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準是處理貨。我們哪兒吃過這種下三
爛的東西!莊羽說著,拿出幾個桔子擺弄,果然不及孟媽的水靈。
批發來的水果,哪如零買的好?孟媽說。
可賣給我們的價錢,一點也不便宜。莊羽氣哼哼。
也許護士發獎金了。我說,你們那麼大款,省出幾個錢來,支援一下貧困的知
識分子,也是善舉啊。孟媽振振有詞。
話可不能那麼說,一碼是一碼。你們也拿著國家的俸祿,我們也不是慈善家。
人情做在明處,不能暗裡揩病人的油。我有錢是不假,但不吃啞巴虧,要是你個人
要,送您多少是我樂意……
支遠也動了氣,噴著唾沫星子剛說到這裡,孟媽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支遠,說
出來的話,就像拉出來的硬屎,可不興坐回去。要是我孟媽真跟你要個仨瓜倆棗的,
你是給也不給呢?
支遠一點磕絆不打地說,給。當然給。
孟媽滿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還當了真。孟媽是跟你開玩笑。
范青稞一顆桔子下肚,解了嘴裡的澀苦,順手要把藥瓶放進床頭櫃,孟媽忙說,
我給你把瓶子帶回護士站吧。
范青稞說,那就謝謝您了。
孟媽說,就手帶去,也不是專程為這個瓶子。不值一謝。說完,款著腰肢走了。
莊羽笑道,支遠,想不到你在醫院,還認了個媽。以後擎等著你媽跟你要零花
錢吧。
支遠說,她那麼大歲數了,不至於吧?人老珠黃都算不上了,簡直就是人老珠
黑。
莊羽吟吟一笑說,走著瞧。
范青稞實在為孟媽抱不平。心想這些白面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支遠肚子上的蛤蟆,又蹦起來。他一眼掃過,眉字間湧出焦慮的神色。糟糕,讓他
們把簽合同的日子提前,夜長夢多。他自語著,站起身,出了13號病室的門。
肯定是借大哥大傳達最新指示去了。范青稞真想跟了走,這樣她的情報,就更
有價值了。但是,不知莊羽看出了她的心思,還是恰巧想到,拉著她的手說,大姐,
不想再聽我的故事了?
聽,想聽,哪能不想聽。范青稞只好穩穩坐著,眼睜睜地看著支遠不知去向。
我後來在吸粉和犯癮之間,找到了一個槓桿支點。每隔一定的時間,不等犯癮,
就把毒品接續上去,兩相安妥。
當然,這是玩火。按時吸毒,毒品的量越來越大,一頓飯接不上來,人會餓得
眼冒金星,到時候吸不上毒品,會滿地打滾,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規律,
只要有足夠的金錢供應毒品,暫時大面上還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睜得那麼大,好像我騙你。其實只要有錢,吸毒的人,剛開始的
時候,還是可以過幾年體面乾淨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裝在燈籠裡,
放在爐子裡,就可以又溫暖又明亮。關鍵是找到那個平衡點,這是一種地獄裡的智
慧。
舊社會好多人吸毒死了,這不假。可我聽說不少演戲的名角,都吸大煙,抽白
粉,也活了挺大的年紀。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會不會保養。好像是個唱老
生的大腕吧,每回上台的時候,都要抽幾口大煙,要不他唱不出精氣神來。既然大
師級的人物,都捨不得戒了這口喜好,我一個小女子,何不也風流瀟灑一回?
從此,我乾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樣,服用毒品,並且認
真地尋找吸毒規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時間,我真的偽裝得不錯,
生意照常做,我得靠做生意掙的錢,養著毒。舞會照常參加,呼風喚雨,常烘上的
風雲人物。不斷坐著飛機,從南到北地闖蕩。只是在我隨身攜帶的小包裡,永遠帶
著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來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時間了,不管多麼要緊的事,我都非常
有禮貌地說一句,對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靜角落把毒品補進身體,又可以
精神煥發地做生意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貼身女僕知道這一切。她每天晚上,給我堡人參、桂圓、枸杞當歸、
烏雞……湯,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貴藥材,也混在裡面一齊煮。這種湯的味
道不鮮美,但藥力很大。它在很長時間內,使我臉色看起來不像吸毒的人,甚至還
有些養顏的功能。其實已是窮途末路了,以我當運動員的身體,這才幾年,小小年
紀,就需用參湯來補,不是太可怕了嗎?我想,但願這樣一直維持到白髮蒼蒼。
要命的是,出遠門,要帶著毒品上飛機。海洛因對我比水還要寶貴。不喝水人
能堅持幾天幾夜,沒了粉,我就要現原形。到別的城市,雖說憑著特殊的敏感,我
也能找到販賣毒品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時,萬一不趕趟就糟了。所以我每
回外出,都是提前從英姊手裡買到足夠的貨色,帶著上路。
報上總是登載如何破獲毒品,聽說還有把老母豬訓練成緝毒衛士的,鼻子特別
靈。一道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敵。我得多加小心。飛來飛去的,我也摸
索出一套經驗。最簡單的,有時是最保險的。每回飛,我都用一個有很多拉鎖的大
旅行包。進機場的第一關,是檢查托運的行李。我規規矩矩把包放在寫著「膠卷安
全」的傳送帶上。肯定能順利過關,因為包裡乾乾淨淨,絕無毒品。毒品在哪兒?
在我的身上。那時只檢查行李,不查旅客身體。過了這道關口、我就找一個不引人
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開包上的某一個拉鎖,然後把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進去,
再照原樣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廁所做這件事,別人能說什麼呢?我把行李帶進衛
生間,怕它丟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按說檢查的時候」在拉鎖上貼了一張紙條,類
似封條的作用。但那麼多個口袋,它哪裡封得過來?這一步,絕無危險。
到了換登機牌托運行李的時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裝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
包嘰哩咕嚕地滾:上傳送帶,把危險帶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點
污點都沒有,你可以放心大膽地過安檢那一關,談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
出了機場,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把毒品取出來了。
就這麼簡單,我從來沒有出過紕漏。當然了,有時在外地停留的時間,超過了
預算,匆忙之中,我也現買過毒品。雖說麻煩些,也都還買到了。就像一個做過賊
的人,在哪兒都能偷著東西。
一天,那位副總突然找我。聽說他自己拉桿子出來干了,挺火。
舞廳裡燈光很暗,一隻透明的蓮花燈盞裡,紅蠟燭一跳一跳,瘋狂的迪斯科伴
隨著我們。他說,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
我說,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發生著事情,比如政變和火災、地震和戰爭什麼
的。
他說,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張離婚證書,平平地攤在桌上。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說,把你的這張自由契約收好,留神別叫酒水弄髒了,它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看。
副總說,我是為了你,才去爭取這張紙的。
我說,別把這麼沉重的責任,卸到別人身上。不合適。我什麼時候說過,需要
你的自由?
副總說,我只有是一個自由人的時候,才有資格對你說,我愛你。
我說,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聰明人,從你說了剛才這句話,我發覺你很傻。如果
你想過一個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對我這樣的女人說愛。
副總說,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沒有你那樣顯赫的家世?
我說,不是那個意思。這和家庭無關,我比你想像的要壞得多。
他說,無論你有多壞,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獄。
我說,我已經在地獄裡面了。我吸毒……
他一下子摀住我的嘴說,別說這件事。我知道那是從前。
他的動作太猛,掀起的一陣風,把紅燭都撲滅了。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機來
點燃,他說,黑著好。
我掙脫開他的手,冷冷地說,那不僅僅是從前,也是現在。
他說,我會把你從地獄裡拯救出來。
我說,你趕快離開我。吸毒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里有九。你偷雞不成蝕把
米,到時候咱倆一塊吸,就真是並肩下地獄了。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我知道你已經戒了,我知道這是你在考驗我。我喜歡
你直率坦蕩的性格,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你甭嚇唬我。無論你把
自己說得怎樣壞,我都要娶你。
我看著他癡情的樣子,說,你這是熬米湯當洗髮香波,糊塗到頂了。快閉嘴!
再求下去,我意志一薄弱,立場不穩,就會答應了你的請求。我畢竟也是個懷春女
子,你也是個英俊小生。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別人有的弱點我都有,別人沒有的我
也有。落水鬼還想拉上個墊背的,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說,你的錢,也很
吸引我。因為吸毒,我的資產入不敷出,大面上還撐著,但實力已很弱了。咱們倆
要是成了一家,我會把你的錢,都燒光的。到那時候,你後悔就晚了!聽我的話,
快離開我,走吧。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你再不走,我就會答應你,勾引你,再不說
這種誠實的話,我會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快走!
我拚命推他。
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場上那樣英明果斷的
男人,怎麼在男女之事上,這麼糊塗?他淚流滿面地對我說,無論發生什麼事,他
都不會離開我。今生今世,他只愛我一個人。
我對英姊說起他。英姊說,難得有這麼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應了他吧,吸
毒的人,不是我嚇你,一般的壽數,從開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過八年,人就完了。
再過些時間,你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趁現在還好,不妨嫁了他,還可享受一下
男人。
我指著英姊的鼻子說,好你個壞女人!你怕我的錢吸完了,沒法再買你的粉了,
就讓我拖上一個人,又有許多錢,流到你的腰包裡。
英姊說,你不要不識奸人心。我這是為你著想。你既是這麼為那副總著想,我
教你一法。你到了毒癮快發作的時間,不要吸毒,特地約了他來,讓他再看你一次
大發作的樣子,到那時,他就迷途知返了。若何?
我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就像是西湖邊的白蛇,要讓許仙死了心,必得喝一
次雄黃酒,顯一次真身給他看。這是救他的最後一招了。
我沒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紅會用完一樣,只剩下一個空殼,我的心堅硬如鐵。
我想,這也許是我在地獄台階上最後的緣分吧。為什麼不抓住他?
我們結婚了。
我幾乎沒有給他快樂。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他。
我把殘酷的事實像蛋糕一樣擺在他面前,自己不負一點責任,欣賞著他的驚愕,惡
意地看著他對我揮金如土買毒品表示驚訝,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
他呆呆地看著我,我說,看什麼呀,也不是沒看過。
他說,我要把你救出來。
我說,你後悔了吧?
他說,我不後悔。你真的是這樣,就更得我救你了。因為我依然愛你。
為了他的這句話,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說這家醫院是全國最好
的戒毒醫院,我就特地飛了來,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藥戒毒,效果還可以。
一個月後,我出院了,醫生對我說,半年以內,身體各部分的機能還在恢復之中,
毒品造成的影響,遠比人們想像的要大。要我務必擺脫原有的生活環境,到新的地
方去,開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邊呆著。真的,沒有了英姊,沒有了燈紅酒綠的歌廳,在我從
小熟悉現在陌生的環境裡,人有一種回到嬰兒的感覺。我每天就是做些輕微的運動,
餘下的時間就看看雜誌和文學作品。它們不能吸引我,但能幫助我打發時間。副總
幾乎一天一個電話,前來問候。我家剛開始嫌他離過婚,現在看我都這個樣子了,
他忠心耿耿,也就認了他。
時間過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也得開始幹點事,
不能老是這樣游手好閒。
我的身邊並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後,有一段時間,我老睡不著覺,有時抱著被
子到天明。醫院給了我催眠的「鋼絲針」,這個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個很
正規很科學的名字,但病友都這麼叫它。它挺靈,打了就能睡著。每晚我到附近一
家小醫院去打針,有一位年輕的醫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靦腆,像香港言情片裡的奶油小生。他對我說,打了這針以後,
你還要走著回家,才能睡覺,我不放心你。以後,我利用下班時間,到你家給你打
針吧。
我說,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說,小心什麼?
我說,小心愛上我啊。我看你已經到了懸崖邊緣。我得的是什麼病,你知道嗎?
他說,我是醫生,你別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說,啊,你挺明白。原諒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說,愛是沒有罪的。
我說,話在平日可以那麼說,但那是愛一個無罪的女人。我是個邪惡的女人,
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愛一個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說,吸毒不是罪過,是一種錯誤。
我說,你說這個話,我愛聽。但你不要繼續說下去,那樣我會失去對你的抵抗。
我看你沒有什麼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煩。
他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的所有麻煩,都是我的幸福。
面對這樣的男人,你除了在心裡嘲笑他的愚蠢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況且我是
一個虛榮的女人。我在這種失魂落魄面黃肌瘦名譽掃地的情況下,依然對一個正派
的男人有足夠的吸引力,不瞞你說大姐,我挺驕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癮,內心就
有了深刻的自卑。當然我不很相信他的話,心想他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所以我一邊拒絕,一邊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題的答案,它到底對不對,
你沒有把握,就得來驗算。我發現對男人,特別是好男人,拒絕就是最好的勾引。
他果然鬼魂附體,每天都到我家來,趕也趕不走。
終於,在一次打針以後,我們睡在了一張床上。我發現他還是一個童男子,才
知道複查成功,確認他是愛我的。我很好笑,覺得自己吃了虧。我需要一個成熟的
男人來滿足我,而不想給一個青檸檬當性啟蒙老師。
我說,你不合格。
他還沒有從初次的驚喜中完全清醒過來,喃喃地說,我會越來越棒的。
我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你對我沒有用。養活我這樣一個女人,是需要很
多錢的。沒有錢,就沒有我。你是一個沒背的沙發,不能依靠。
他說,我會去掙。
我說,來不及了。等你掙到足夠的錢,我早已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了。聽
我的話,馬上去找一個安分守己的姑娘,過一份平平淡淡樸樸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無的微笑,我說,你是在笑我嗎?你是覺得我這樣的
女人,沒有資格來教導你嗎?你錯了,那些一輩子方正規矩的人,沒有深刻的體驗,
才沒資格來指導別人的人生呢。他們憑的是想像,我是肺腑之言。
他說,我沉浸在幸福裡。明天我會準時來給你打針。
我說,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有這一回,就足夠了。你完成了你的征
服欲,一個小男人,總是要征服一個他覺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後長大。我也合算,
有了這一回,我知道迄今為止,我還被正派的男人所著重。咱們都不虧,已交割清
楚,再沒什麼關係了。你走吧。
他悲痛欲絕地說,想不到,你這樣心狠。
我說,這是我對你真情的回報,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這樣的
女人迷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時候,也許會曬著太陽對你的夫人說,
幸好我及早識破了那個壞女人,才有機會認識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個像下雨時打出的水泡一樣清新的男人,捂著耳朵說,太可怕了,我不要聽
你說這些話!
我大笑起來,說,那就請你永遠離開!
你也許會覺得我是一個放浪的女人。其實我是用這種方法,證明我的愛。人經
常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一個人,愛的程度。你找別人一試,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
道我並不愛那個醫生,明白我離不開副總。
我回去了。這是我第一回沒在行李裡夾帶毒品,清爽地上飛機。
副總到機場來接我。他說,你臉色紅潤了,胖了。真好。
我說,真要這樣下去,過不了多長時間,也許就要減肥了。
副總說,那太好了,我會給你把市面上所有的減肥藥都買來。
我們說著話,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癮極大的時候,離開這個家的。現在
一回來,一看到吸毒時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氣,全身的細胞都激動了。
恰好茶几上有一塊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種強大的慾望像黑色的
毯子,裹著我橫飛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錫紙,有最好的導熱和抗
燃性。我吸白粉時,只用這個牌子的錫紙。這一塊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癮勾起
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推開要和我親熱的副總,對他說,我很累,讓我獨自休息一會
兒,好嗎?
他一點也沒發覺危險像狼群一樣迫近,很體諒地鬆開我,說,那好吧。我去給
你熱飯。
他剛一出門,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開始搜尋毒品。呼英姊肯定來不及,況
且副總要是發現了她,一定會打出門去。我記得在副總手裡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
因為他看到過我的大發作,怕一時找不到東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嚴密保管著,
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畢竟是女主人,沒費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馬上撕開白箭,把柔軟的膠質糖塊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錫箔上,點燃
火柴,均勻地加熱。一縷煙氣裊裊升起,我飢渴萬分地用小管追著那煙氣,拚命吸
人肺內……一個虛無飄渺的神仙世界,閃現出來。戒毒的確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
已喪失的快樂,翩翩來臨。
就在這時,彭的一聲,門開了。副總端著餐盤走進來。他愣了一秒鐘,好像被
眼前的情形嚇呆了。但馬上醒過來,甩了盤子,猛撲過來,瘋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
劈頭蓋臉給了我幾巴掌,大罵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勸你,一往
情深等你到今天,沒想到你是一個大騙子,一個毫無廉恥的蠢貨!你對得起你的父
母,你對得起我嗎?!你…
我撫摸著臉,微笑著對他說,你罵得好,你這麼一罵,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
我,很舒服,像是撫摸。很久沒人這麼誠心誠意地撫摸我了。我對不起你,你到今
天才明白,這不是我的過錯,是你糊塗。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殺是需要勇
氣的,我是個膽小鬼,下不了決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勁打吧,別心疼。你沒
吸過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現在怎麼打我都不疼,只覺得從骨頭縫裡舒服……
他癡癡呆呆地看著我,說,白粉就真有這麼大的力量嗎?你都戒了大半年了,
可在10分鐘內就崩潰了……
我說,你沒吸過這玩藝,不知道它的妙處。跟你說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腳,抓過來另一包白粉,瘋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
出地獄,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鍋!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個人的意志更頑強的東西!
我吸給你看,我再戒給你看。我要拉著你,一道從深淵爬出來,要不就一齊毀滅!
他果真開始吸毒,當然技術很不熟練……
我看著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狀態,我擠死也會攔下他的,但當時我充滿了虛妄,
我感到一種深深的解脫。今後,我跟這個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
有人同我一道掙扎.有一種恐懼中的幸福。
副總最大的失誤,是他高估了我對他的愛,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間,我更愛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間,更強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在我的面前,癱瘓成泥,我毫無自責,因為我從來沒有逼
迫過他。一切都是自願。副總也成了癮君子。但他比較有節制,沒有像我似的,不
可收拾。癮上來的時候,他可強忍過去。當然也很難受,躺在那裡,一言不發,好
像重感冒的高燒病人。我們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我有時說,就這樣,也很好。我們就作這樣一對毒鴛鴦,到了沒錢買毒品的時
候,我們一定要用最後的力氣,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幹。說我們還年輕,為什麼不再試試戒毒呢?
於是我們雙雙北上……
范青稞聽到這兒,恍然大悟道,原來副總就是支遠啊。
莊羽說,是啊。不過支遠不是他的真名,那張身份證是他買的。我在這裡可以
喊他,甚至覺得這個名字挺順嘴挺藝術的。可我說他以前時,沒法這樣叫。我寧可
稱呼他副總,好長時間內,我的確是這樣稱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說,但願這回中藥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莊羽說,怕未必。這樣那樣的藥,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許應該讓一個
最高明的戒毒醫生,也吸上毒,他才會全心全意地找個好辦法出來。
范青稞說,人自然都巴著有好藥。但你這樣想,也忒毒辣了些。
莊羽說,以毒攻毒嘛。不過,這回的中藥,看來很受重視。單是一個藥瓶子,
孟媽專來要了一回,也許有什麼名堂?
正說話間,栗秋走進來,說,你們的中藥吃完了嗎?
兩人齊答,吃完了。
栗秋說,藥瓶子交我帶回吧。
莊羽問,這瓶子是水晶制的嗎?可惜我沒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莊羽說,你還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倒要問你們是什麼意思。一個破藥瓶,這個
問完那個問,煩不煩啊?
栗秋說,沒有就算了。說著走了。
莊羽說,我上回住院,她就在。聽說現在和外國人還有瓜葛,以後也許能出國。
我這個人,沒什麼大優點,但是愛國,看不慣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裡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勸。
莊羽道,這麼多人關心咱的中藥,也不知到底有用沒用?
范青稞說,你既然已經戒過毒,就有些經驗了。你覺得呢?
莊羽說,要是往日,這麼長時間不吸粉,就該有感覺了。現在還忍得過去,大
約就是療效了。到底靈不靈,還得看後面幾天,那時才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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