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畢淑敏>>紅處方

雲台書屋

第十九節


  寶藍色的登記簿,好像一面魔鏡,攤在辦公桌上,每逢滕醫生在的夜晚,醫生 值班室就暫時變成課堂。范青稞的戒毒普及教育,在這裡完成。

  一個多麼英勇而可怕的玩笑!一個多麼悲慘而滑稽的螺旋!滕醫生並不看著范 青稞,對著窗外的暗夜說。

  從前有一隻住在水井邊的小白鼠,對自己弱小的命運不滿,就去哀求一位仙人。 把它變成別的動物,讓我強大一點吧。仙人仁慈地說,你想變成什麼呢?小白鼠說, 我最想變成一隻貓。仙人吹了一口仙氣,就讓它成了一隻凶悍的野貓。沒想到過了 一陣子,貓對自己的日了又不滿意了,它求仙人將自己乾脆變成狗。誰都知道狗是 貓的死對頭,有狗在,貓就沒有真正的幸福。仙人答應了它,於是小白鼠搖身一變 成了大狼狗,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強大。但是沒有過多久,狗又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更 高的祈求,它跪在仙人面前,懇請讓自己成為萬獸之王的獅子。仙人微笑著照辦了。 可是獅子很快就發現了這了這個世界上,有比自己更強大的生靈,那就是獵人。它 強烈哀求把自己變作獵人。仙人有些不耐煩,小白鼠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了。 仙人就又施魔法,把獅子變成獵人。有一天,獵人在密林裡看到一個美麗無比的女 人,有許多人服侍左右,氣派非凡。他悄聲問別人,這是誰啊?人家告訴他,這是 尊貴的皇后。

  於是獵人在仙人面前磕得頭都出了血,痛哭流涕。要求仙人最後一次降一回魔 法,將他變作皇后。人們都以為仙人一定會憤怒地拒絕,沒想到仙人嘴角帶笑,很 痛快地答應了獵人的請求,小白鼠變成了華貴無比母儀天下的皇后。有一大,皇后 路過井邊,她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想在清澈的井水裡照耀一下自己無與倫比 的美貌,沒想到剛一俯身,腳下一滑,就悼進井水裡了。

  人們哀歎道,一位多麼年輕美麗的皇后啊。

  仙人說,它不過是一隻小白鼠,它從哪裡來,我就又讓它回到哪裡去了。但大 家還是久久地說起皇后,仙人生氣了,就說,好吧,我會讓你們永遠記得這只貪婪 的小動物的。

  仙人用他的魔杖一點,那眼埋葬了小白鼠的井,就神奇地合攏了,變成一個土 丘。從土裡長出了一種奇怪的植物,開一種妖艷無比的花朵,叫做阿芙蓉。

  從阿芙蓉中提取出一種黑膏,稱為鴉片,人類吸食以後,片刻之間就具有小白 鼠的野心,貓的狡詐,狗的兇猛,獅子的慷慨,獵人的機警,皇后的淫威

  這是一則童話。童話往往有真理。鴉片也叫阿片,在所有麻醉性鎮痛藥中,資 格最老。它原產於小亞細亞和歐洲平原。在文字記載中,已經活躍了幾千年。遠在 公元前1500年的埃及紙草書文卷裡,就有它的記載。

  「阿片」一字來源於希臘文「OPIUIM」的譯音,意思是「漿汁」。一種罪惡的 血液,貌不驚人,但威力無比。

  19世紀,化學工業發達起來。科學永遠是中性的,它是天使的助產婆、也笑瞇 瞇地為魔鬼鑄劍。1803年,德國的一位青年藥劑師,在他昏暗的實驗室裡,分離出 了阿片中的一個重要的生物鹼。當他滿懷愛意和一種浪漫的想像,根據希臘文「MO RPHEUS」——它的本意是「夢神」,將它命名為「嗎啡」的那一刻,他不知道,這 是人類應該頓足痛哭的日子。就像所羅門王密封的魔瓶被打開,人類將被這夢幻的 精靈,蠱惑迸深淵。

  鴉片使人成為魔鬼。為了把魔鬼從地獄裡拯救出來,人們發明了無數戒癮的藥 物。又是這些藥物,把更多的人變成了魔鬼,驅趕進更深的淵藪。

  人類和毒品鬥爭的歷史,迄今只得到過兩種結局。

  一種是人類好不容易找到的解除成癮的藥物,用了之後才發覺,比已經成癮的 藥物毒害更強。人類這種短視的動物,對即將瀕臨的巨大危險,缺乏預見性,對智 者的提醒置若罔聞。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阿片制劑就像小攤上的糖果一樣,隨處可見。沒有醫生的 處方,也隨便可以從藥店中買到,像買魚肝油丸一般方便。漫天飛的報紙上,婦女 愛不釋手的刊物上,用醒目的大字寫著:

  ——你的寶寶出牙疼痛嗎?請用阿片酊讓他安靜。

  ——想讓你的鳥歌喉動聽嗎?請把鴉片籽拌入鳥食試一試。

  對那個混飩的年代,醫生們應該臉紅。他們以自己的無知,釀成了白色恥辱。

  含有嗎啡的糖漿說明書上寫著:「本品主要用於夜晚驚擾父母,不要人抱的面 帶菜色的嬰兒。母親務必不要擔心嬰兒服用後會有麻煩。本藥無任何副作用,絕對 無害於新生嬰兒……」

  詹姆斯醫生的鎮靜糖漿——內含大量的海洛因。

  法赫醫生的胃蛋白□止痛混合劑——其實是高濃度的嗎啡硫酸酯。

  法尼醫生牙痛特效糖漿——簡直就是嗎啡和氯仿的混合物。

  在我們為上個世紀的醫生扼腕歎息的時候,誰又能保證悲劇不再上演?醫生這 個行當,有無數白衣包裹下的罪惡,局外的人不瞭解,內裡的人又不說。這是文明 的黑洞,不知何日才能暴露在陽光下?

  19世紀注射器的發明,更使毒品如虎添翼。人們注射嗎啡對抗鴉片,著名的張 學良將軍就走過這條歧路。等到人們醒悟到嗎啡較之鴉片更難戒除的時候,又發明 了海洛因這種末日的佐料。

  用嗎啡戒除阿片,用海洛因戒除嗎啡,用美沙酮戒除海洛因……我們靠什麼來 戒除美沙酮?只有天知道!恐怖的怪圈!飲鴆止渴啊。人類為自己釀造了一壇比一 壇更毒的苦酒,在神志懵懂與昏然的短視中,一醉方休。

  或者說,嗎啡戰勝了阿片,海洛因戰勝了嗎啡,美沙酮戰勝了海洛因……人類 的對手越戰越強,無知的人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使禿鷲的翅膀更加有力。

  我們在孤立地研究人體,沿著黑暗的巷道,走得太遠了。

  還有另一條路,就是用非麻醉藥品,進行鴉片類藥物的脫癮治療。

  充滿荊棘的小徑。

  顛茄這種藥,相信所有腸胃不好的病人,都對它不陌生。一種多年生的有毒草 本植物,有些像茄子。

  不知道它為什麼叫顛茄?也許因為它是一種茄子作用的顛倒?不能用來果腹, 吃得多了,還可斃命。民間流傳的所謂「見血封喉」的毒藥,很多都含有顛茄。在 它每節莖上有一大一小兩枚長橢圓形的葉片,互相依偎,似是一對不很般配的情人。 每年夏天開出淡紫色的小花,風鈴般搖曳。果實是陰險的紫黑色,常常讓人誤以為 它有劇毒。其實藥效最高的東莨菪鹼,在根莖。

  從20世紀初葉開始,人們嘗試用顛茄類藥物,治療阿片成癮,作為非常普遍的 措施,延續了整整30年。方案白紙黑字印在權威的醫學著作上,今天讀來,仍讓人 想見施行時的殘忍與峻烈。

  病人一入院——就是那些阿片成癮的人,他們似乎不能算作病人,只是一種生 理上有缺陷的人。比如天生只有一條腿的人,除了他痛苦不堪,引起精神上的障礙 時,可以稱他為病人,在平常的歲月裡,他適應了一條腿的日子,好好走路,好好 活著,我們就不能叫他病人,只能叫殘疾人。

  阿片癮的病人一住院,在24∼48小時內,每半個小時,吃一次東莨菪鹼,直到 發生中毒。

  是的。直到中毒。中毒的病人十分可怕,大喊大叫,狂躁不已。配合這種治療 的護士,都是身高體壯的漢子,他們把病人綁在床上,防止病人狂亂時的自傷或是 他傷。

  治療中隨時可能發生意外,醫生護士嚴陣以待,和病人一同與死亡作鬥爭。呼 吸衰竭的時候,要給山梗菜鹼,循環衰竭的時候,要給毒毛旋花子素

  鬥爭的實質,是要病人產生譫妄與昏迷。因為神智不清,病人不再能自由地表 達意志,顯不出對毒品的渴求,就把停止毒品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熬過去

  到了治療的第三天,無論醫生是多麼喜歡讓病人沉浸在昏迷之中,繼續對抗毒 品的慣性,但病人的生命已瀕臨危險的邊緣。於是醫生開始每隔一小時,給病人注 射一支新藥以消除魔力。病人在兩種藥物的角力中,茫然地煎熬在痛苦中。週身疼 痛,精神極度不安,徹夜失眠。肌肉由於不斷的痙攣,像灌了醋酸鉛一樣沉重。醫 生繁忙地施用溴化物、馬錢子鹼、水化氯醛以及種種想得出的手段,緩解病人的痛 苦,但所有的病人依舊呻吟不止。

  這樣到了第十天,大約每十個病人當中,有一個因為不堪折磨而死去,大部分 人熬過了最艱難的階段,漸漸地平穩起來。

  這種類乎原始的辦法的理論根據,是認為嗎啡類的物質,不單溶化在血液中, 也已經深深地植人骨髓。

  相近似的一種戒毒方法,是讓病人產生劇烈的腹瀉。連續一個星期給予病人強 力瀉油,直瀉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把黃綠色的膽汁從糞便直接排出來,醫生們才 認為大功告成。通過今天的研究,已經證明,嗎啡類毒品主要是從尿中排泄。想從 糞便中驅毒,其理論大廈是建築在沙灘上的。

  麻煩而危險的療法,病人難以接受,許多人半路上中斷了治療。醫生和護士也 不堪重負,叫苦不迭,一家醫院,一年只能接受大約130名病人的治療。己是滿負荷 運轉。對於龐大的等待戒毒群體來說,杯水車薪。

  繼續尋找。理論是實踐的先行。正確的理論引導人們走向光明,錯誤的理論, 要求人們用時間和生命償付利息。聰明的班克羅夫特(BANCRori)先生,提出了一 種怪誕的假說,他認為嗎啡成癮者的腦子,發生了某種匪夷所思的變化。嗎啡似乎 具有點石成金的作用,使癮者腦幹系統的蛋白質,改變性能,發生凝結……這段充 滿學術氣味的話,十分拗口,簡言之,就是嗎啡讓人們的腦子,凝成了僵硬的一坨。

  這種說法很可怖,也很震驚。人們常常對自己能夠思索的事物,表示懷疑。但 對自己無法思索的事物,理應表示更大的懷疑的時候,卻選擇了信服。一個驚世駭 俗的謬論,往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風靡於世。

  遵循這一理論,找到了具有溶解膠體作用的藥物一一硫氰酸鈉。

  可惜的是,硫氰酸鈉沒能解除嗎啡的戒斷症狀,卻使成癮者多了一種新的惡症 一一中毒性精神病。

  只好從複雜回歸簡單,有人提出了一個最樸素的治療方法一一這就是睡覺。

  一睡治百病。睡眠是短暫的神智喪失,是可以恢復的死亡。人們在睡眠中成長, 在睡眠中康復。睡眠剛醒的孩子,個子都比夜晚躺下時要高。假如讓阿片成癮的病 人,一直浸在深沉的睡眠中,睡上十天二十天,讓所有劇烈的戒斷痛苦,都隱匿在 睡眠黑色的寬袍大袖下,一覺醒來,噩夢之後是早晨,天地豈不豁然開朗?

  只是到哪裡尋找這種溶解一切雷打不動的睡眠?它幾乎不是睡眠,而是一個隨 心所欲的開關,操縱生命起承轉合。

  人們求救於鎮靜催眠藥一一澳化物。

  老態龍鐘的藥物,重新披掛上陣。病人每兩個小時,需服下120格令的溴化物, 直至墮入深深的睡眠。整個治療大約持續20天,病人人事不省,猶如木乃伊。讓人 睡去不容易,讓他醒來也不容易。要吸氧,加上強力的馬錢子鹼,病人才能昏昏然 重返陽間。

  在這個過程中,每個病人都要丟失20磅以上的體重。吸毒者都是些極瘦弱的人, 每一絲肌肉,都彌足珍貴。最要命的是,每10個病人中就有2名,在酣睡裡永遠地打 呼嚕了。這是一條空中鋼絲,有勇氣從上面走過的病人,寥寥無幾。吸毒還沒吸死, 倒讓戒毒給戒死了。我們不戒了!病人恐懼地說。一種療法,不論學術上多麼令人 神往,假若病人不接受,前景就風雨淒迷。

  人們繼續在迷宮中摸索。

  當代胰島素休克療法的創始人沙克爾(SAKEU)氏,提出了戒斷症狀的內分泌學 說。認為成癮的病人,是體內若干內分泌系統,相繼產生功能障礙。戒斷症狀的產 生,就是神經內部的去甲腎上腺素過多,植物神經功能紊亂。具體療法是每24小時 內,注入80個單位的胰島素,共8天。

  這一段話的核心意思就是,使用胰島素,使植物神經系統恢復平衡。可惜的是, 胰島素休克療法,這個在某些領域大顯身手的驕子,在戒毒上無功而返…

  與其相類似的,還有電痙攣療法。從1946年開始,以猛烈的電擊,暫時切斷人 的大腦前額葉,使成癮者感覺遲鈍。還有人工冬眠的療法。應用硫賁妥鈉麻醉劑, 使病人72小時連續麻醉。然後從病人的直腸灌人氯醛,讓他進入冬眠狀態。結果是, 病人已經人事不知,但所有的戒斷症狀,依然頑固地在冬眠中顯露崢嶸。有一種比 較溫和的療法,把病人的血抽出來,然後再給病人注射進去。希望體內對嗎啡產生 抗體耐受性,產生免疫……等待他們的依然是失敗。

  上百年來,人類進行了無數試驗,以對抗毒品,每當一種新學說展示輝煌羽翼 時,人們都要試著用它來闡述吸毒的規律,指導戒毒的方向。每當一種新的藥品問 世,人們都摩拳擦掌,以為它能使吸毒者起死回生。

  可是,人們在兩條路上,都不約而同地走向失敗。

  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連跳蚤也不如。

  人類又悲慘地回到了起點。不對了,時間是一條單向的孔道,它放你走過去, 就疲憊地閉合了,讓你再也回不來。

  醫生的工作引起了醫學上的紊亂,而這種紊亂,又給醫生們找來了更多的活。 創造錯誤的人,甚至還受到尊重。

  數百年間的禁毒,事實嚴峻如錢。吸毒的群體越來越龐大,吸毒者的年齡越來 越小。毒品的強度越來越烈,經過不斷的更新換代,純度越來越高,品種越來越豐 富多彩。吸毒的方式越來越向靜脈注射發展,點點滴滴在心頭,一分一毫不浪費。 吸毒構成的犯罪率,越來越高。

  這真是人類文明進程中,最大的自嘲。

  當然也有片刻的驕傲。

  人類取得禁毒的完全勝利,歷史上只有一次,那就是解放初期的中國。忽啦啦 紅旗一舉,一聲禁煙令下,這百年翩躚的魔怪,就銷聲匿跡了。

  這在政治上,是輝煌的果實,但在醫學上,卻沒有提供更多的借鑒。它使用的 是「自然驟停法」,幾乎不加任何藥物預防,在24∼36小時內,撤除毒品。這對成 癮較輕、身體強壯的人來說,硬抗一段時間,也就挺過去了,但年老體弱重度成癮 的人員,風險就比較大了。國外也有這種方法,還起了一個特別的稱呼,叫「冷火 雞」(cold turkey)。

  本世紀50年代以後,隨著科學不斷進步,脫癮治療的新方法和新模式層出不窮, 但我們依然沒有看到決定性的曙光。

  這就是歷史與現狀。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