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繁瑣的開門手續,到了接診室。還沒進得門,就聽見裡面吵嚷不休。
幾個男人的聲音,乾燥粗暴。
怎麼搞的?簡方寧開門。沈若魚自覺退到一旁,從現在開始,她又縮回范青稞
的面具後面。
門裡面煙霧騰騰,好像著了火的爐子,強行用水潑滅,瀰漫辛辣的苦氣。
這下可好啦!謝謝您老了,下回來送您根老山參熬粥喝。
先是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身影才從煙霧中閃現,一頭亂髮,金
牙在大長臉的下半部閃閃爍爍,沒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發著山野獸味,口氣滿
是討好。
煙太大了。簡方寧走過去開窗。樓下有人鬼祟地張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
回過頭來。
院長,您好。這病人從東北來了幾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預備給他辦手續。
膝醫生簡要報告情況,順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煙,恰好抽到煙把,隨手把蒂從自己嘴裡摳出來,一甩,拋到
接診室的白洗手瓷盆裡。那盆現在實在不能稱為白了,中心凹陷處積了少許水,層
層疊疊的煙蒂泡在裡面,浸出黃湯,鬆軟的過濾煙嘴變得肥大起來,像一種奇怪的
死魚。池邊或倚或站,聚著一群凶悍男子。看來這一行人,呆的時辰不短了。
你叫什麼名字?簡方寧一時沒聽清,問病人。
張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種怪異的回聲。
不要說綽號,要你身份證上的名字。簡方寧說。
別說身份證,就是逮……也是叫這個名字。我打小就叫這個名字,你要是嫌繞
嘴,叫我張大好了。那人的回答還是伴呼呼聲響。
簡方寧抽了一下鼻子,對膝醫生做了一個暫停手勢,說,讓我看一下。先別忙
著辦手續。
張開嘴,讓我看一下你的喉嚨。簡方寧指示。
張大順從地咧開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氣竄出來。簡方寧湊近前,細細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過腐蝕?簡方寧問。
噪子算個球,要命的是肚子。張大說著,把翻毛皮襖脫了下來。屋裡暖氣很足,
一般人絕穿不住這麼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陽氣大衰,陽虛生內寒,喜熱。
他脫了衣服,一股惡臭隨之溢出,除了他媳婦,別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後。
到底是怎麼回事?簡方寧近前。
張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涼氣。
他肚子上,有一個敞開的口子,旁邊結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結滿了冰的井沿。
那個井口冒著黃綠色的粘液,泛著一股股惡味,好像久未刷過的痰盂。
這是怎麼搞的?久經沙場的簡方寧,一時也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它是我的腸子,也是我的嘴。張大光膀子很有幾分得意地說。
范青稞這下看清了,每當張大光膀子說話的時候,就有氣流從那個洞穴裡湧出,
難怪他的音色好像是從地窖發出的。
這是小腸不錯,但怎麼是嘴?滕大爺說。
喏,我演給你們看。夥計,拿乾糧來。
女人給他拿了一塊干餅,張大光膀子塞進嘴裡,拚命嚼了一會兒,把混合了唾
液的食物團,從嘴裡摳出來,團在掌心,繞著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頂著,
像喂校酣一樣,把飯團抹進肚皮上的洞穴……動作嫻熟。
大伙直反胃,連他的哥們兒也躲一邊去了。
你喝過什麼?簡方寧問。
嗨!醫生,您聖明,還真叫您說著了。那一年,鵝毛大雪,賊冷。我半夜回家,
到處找酒。在床底下瞅著個燒酒瓶子,一晃,吮當響。心想有貨,拿過來就往肚裡
灌,剛一下去,就覺著不對勁,怎麼從鼻孔往外冒煙?緊接著就是喉嚨管火燒火燎,
心窩口炸了似的燒起來……我一把扯著我媳婦的頭髮,從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著
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呀我的媽呀,你怎麼把火鹼給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摳
舊油漆的啊……火鹼喝進肚,食道和胃這一條線,都燙熟了。幸好我當時抓起水瓢,
喝了無窮盡的冷水,送到醫院,醫生說急救措施合理,這才保住一條命。可是疼得
不行,喉管以下,養著一條火燒龍,一犯起來,就像點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轉。
我就可勁揍媳婦,她一聲不吭,把自己爺們害成這樣,有什麼臉叫喚?有一天,她
被我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說,你打我,好歹也等過了危險期。要不把我打殘了,
打死了,誰來侍候你?我說,老子有金子,還怕沒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屍
再娶!她就不說什麼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
張大光膀子歪著滿臉黑皺紋的臉,問那女人。
女人說,誰看上你的金子了?金子有價,人沒價!金子是你這個人淘下的,沒
了你這個人,金子有什麼用?我是覺著對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張大光膀子洋洋得意。
這些家長裡短的話,不要在醫院裡扯個沒完。滕大爺不客氣地說。
對,說正題。後來有個哥們兒對我說,大煙疙瘩治這個最管事了。我就整了些,
吃吃果然能抗住疼。誰知後來不靈了,改打嗎啡針。再後來,嗎啡針也不靈了,就
打海洛因,你們看我這烙膊……
張大光膀子櫓起袖子,密密麻麻的針眼,像醜女人臉上的雀斑,下界到了手背
虎口,上界到了腋窩下,到處沒塊好肉。
我渾身上下哪裡的血管都扎,舌頭底下、手指頭尖上的都試過。實話說,我連
雞巴背面的血管都扎過,疼我不怕,可就是那地方扎不了兩回,血管就堵了,沒法
使了……
張大光膀子奇特的帶回聲的話,聽得人渾身雞皮成片。
好了,不必說了。張大。你的情況我們都瞭解了,比較特殊。我們醫院現在沒
床位,所以沒法收你住院。簡方寧的語氣緩和但透出威嚴。
嗨,剛才不是說好好的,怎麼說變就變?張大光膀子的臉立時黑了。他轉向滕
大爺說,老爺子、到底是你說了算啊,還是她說了算?
滕大爺也摸不著頭腦,小心斟酌著說,這是簡院長,當然是她說了算。
張大光膀子對著簡方寧吼起來,說,什麼球院長,我的事今天就犯在你手裡了。
你說吧,為什麼不收我住院?難道我張大光膀子不是中國人,我交的錢不是中國錢?
你憑什麼收別人不收我?我刨過你們家祖墳還是淹死過你們家孩子,你跟我這麼大
仇?告訴你,要是乖乖把我收進去,咱們什麼都好說。你要是不收我,我的一夥兄
弟就不認你這個院長了。他們要是想卸您的一隻胳膊或是一隻腳丫玩玩,我沒犯病
的時候,可以攔著他們,我要犯了病,迷糊了,就管不了他們了。到那時出了什麼
事,您就多擔待了……
這一席話,配著轟轟回聲傳出來,陰森恐怖。
旁邊幾個橫眉立目的粗魯漢子,隨著哼哈。
張大的媳婦,一看氣氛緊張,攙和說,院長滕大爺,你們別聽張大的。他這都
是叫病拿的,沒個好脾氣。我們從東北大老遠地來,就是聽得這裡戒毒名聲大,效
果好。您就收了他吧,保證聽您的,說一不二。要是把張大治好了,到時給醫院送
一個大紅匾,上頭用金字寫「人民的大菩薩」。
是是!張大光膀子也換了好氣說,但那氣流般的回聲,越發明顯。
沒有床位。簡方寧不想搞得太僵,退一步說。
滕醫生煞有介事地翻翻登記本,說,是我糊塗了。沒床,說什麼都沒用。
要是有了床位,就可以收我們住院了,張大光膀子的媳婦,腦子轉得挺快。
到時候再由接診醫生定。簡方寧滴水不漏。
你當院長的,就不能先把一、兩個病人哄出去,給俺騰個地?俺有錢!張大光
膀子說著,從袋裡掏出一塊重物,丟到桌上,哆的一聲響,幾乎把桌面砸了個窟窿。
一塊黑黃色的石頭,滿身孔洞,表面凹凸不平,髒兮兮的,好像從泡沫磚上磕
下一角。
這是什麼?范青稞問道。
哈哈,不認識吧?老子讓你們這些窮老九今天開開眼,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狗頭
金!老子掏金挖金多年,一生的積蓄沒想到要用在給自己治毒上頭,讓你們瞅瞅,
這不過是散碎金子,大頭在後邊。怎麼樣,院長,滕大爺,收我住院吧。只要給我
脫了毒癮,這塊狗頭金就是你們的了!張大光膀子居高臨下地說。
范青稞伸過手去,說,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狗頭金……她企圖拿起來,沒想
到那物件出奇地重,只用幾個手指時,紋絲不動。待用了整個手掌加上胳膊的力,
這才勉強提了起來。
呵,這麼沉!她不由說。
金比重是19.32,當然重了。這種天然金裡面,若還雜有其它重金屬,就更沉了。
簡方寧不喜歡范青稞大驚小怪,解釋道。
金子請收,這兒是醫院,不是銀行,我還是剛才那句話,收不收病人,由接診
醫生決定。把別的病人趕出去,把你收進來,只要我當一天院長,這事絕不會發生。
好了,你們請回吧。簡方寧說。
可是……你們是醫院,得救死扶傷,不能看著人受罪啊……張大光膀子還不甘
休。
院長也得按規矩辦事。簡方寧說著,不由分說,打開了接診室對外的大門。
張大光膀子幾個人,意猶未盡,鼓著嘴還想說什麼,但看院長神情堅決,心想
以後還得犯在她手裡,忿忿地退出了。
現在,接診室裡只剩滕醫生、簡方寧、范青稞三個人。
膝醫生說,范青稞,你這一身打扮,怎能回病房?你到哪兒去,又從哪兒回來
的?所有的人都會疑心。
范青稞這才記起,還穿著簡方寧的禮服。
這樣吧,你到200室,再去找一次週五,權當你又入了一次醫院,換上病號服。
我的衣服,你交給週五,剩下就別管了。簡方寧想出對策。
好,我去交侍一下,省得週五不明白,再叫護士長檢查你一遍。滕大爺說。
謝謝你,膝醫生,想得這樣周到。簡方寧感激地說。
不必。看在您分上,幫這點忙,是應該的。滕大爺說著,離開了接診室。
簡方寧說,若魚,看來你是不能到敵後干化裝偵察一類的工作了,剛來了一天,
就叫人識別出來。
沈若魚苦惱地說,是啊,慚愧。不知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簡方寧說,有什麼麻煩?我畢竟是院長,誰能把我怎麼樣?再說你交了保證金,
也沒多吃多佔。我剛才當著那麼多的醫生護士,叫你到我的辦公室來,就是給你一
個特權,大家投鼠忌器,會關照你。
沈若魚道,你還挺鬼。
簡方寧說,院長不是那麼好當的,我雖不喜權術,多少也得會一些。以後你有
什麼問題和需要幫助的,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它隨時對你開放。
沈若魚說,謝謝你方寧。要問就是些學術上的問題,生活小事,我想都可對付。
兩人說著體己的話,見滕醫生進來,臉上又恢復比較嚴肅的神情。
好了,若魚。我們就此分手。你先生給的材料,我會盡快帶給你。再見。簡方
寧不想讓沈若魚參與她和膝醫生的談話,急著支走她。
范青稞喏喏告退。走了幾步,折回身,說,有一件重要的事,差點忘了。
簡方寧耐著性子說,又有什麼事?
0號,到底是什麼藥?
一種新的中藥戒毒方案。簡方寧答道。
膝醫生一言不發。
膝醫生,您生氣了?嫌我當著病人的面,否了您的決定。我向您道歉,當時情
況緊急,請神容易送神難,要是讓張大光膀子住進來,後患無窮。所以我不得不採
取非常措施,請您原諒。簡方寧柔聲說。
膝醫生被院長點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說,您是院長,當然以您的意見為準。
我不過是有些累了,歲數不饒人。
簡方寧說,膝醫生,您昨天值了一天門診,夜裡又上夜班,今天該休息的,咱
們人手少,讓您連軸轉,我心裡很不過意。
滕醫生說,院長,咱們就不說這些了吧,您孩子還病著。
簡方寧和滕醫生,開始討論張大光膀子的歷史。
膝醫生,咱們剛才聽到的完全是一個神話。不,別玷污了神話這個名字,完全
是一派鬼話。簡方寧說。
張大的病史是偽造的?滕醫生沉思。
正是。從醫學角度,他腹部的傷口,不像是正規醫生手法所為。腐蝕性疤痕的
形狀,也不像他說的是火鹼燒的而成……在張大光膀子的談吐裡,偶爾露出逮的字
眼……情況很複雜。
吸毒病人的歷史裡,幾乎都含有罪惡。簡方寧的恩緒一下子扯得很遠。她抱著
雙肘,說,我們不是公安機關,沒有證據,僅靠懷疑,也下不了結論,還是就醫論
醫吧。剛才我看了張大的情況,判斷他毒癮已入膏盲。對這種晚期病人,戒斷起來
十分危險。再者,由於他腹部有瘺道,腸道功能全面紊亂,一旦取消了毒品,腸道
會有極為劇烈的絞痛,會危及生命……
滕醫生心服口服說,你分析得有理,他再來,無論怎樣吵鬧,我力拒就是。只
是他們若說我們是見死不救,怎麼回答?滕醫生想到必然會發生的口舌惡戰,怕自
己一時口拙,事先儲備武器。
他有千條萬條,你只一條既可應對,就說沒床位。簡方寧快刀斬亂麻。
但是,最後會怎樣呢?我完全是從醫學角度討論這個問題。滕醫生請教。
死。
簡方寧冷冷地吐出這個字。
像這樣的病人,真是沒法治了嗎?要是我們試著救他一下呢?滕醫生虛心求教。
太冒險了。醫學很無奈,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多說。對於戒毒,我們才剛
剛起步。所用的方法,大部分是國外的經驗。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任重而道
遠。依現有的條件和方法,像張大光膀子這一類嚴重的吸毒者,我們很沒把握。與
其讓他死在醫院裡,搞出無窮無盡的糾紛,不如讓他自生自滅。收了他,又救不了
他,反倒把醫院的聲譽毀了。醫院比一個吸毒病人重要得多。簡方寧說。
我記住你的指示了。滕醫生很恭敬地回答。他的確佩服這位年富力強的女院長。
業務憫熟,處理事情果斷,為人正派,雖說比自己年輕,遇事卻極有主張。
滕醫生打了一個哈欠。
筒方寧長歎一聲,接著說,滕醫生,快休息吧。可惜我們的年輕醫生太少了。
你知道,搞戒毒的醫生,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毒品似的。咱們這裡
許多年輕的醫生,都瞞著親朋好友,不敢說明自己到底是幹什麼的醫生,或者支支
吾吾說自己是精神科醫生。我們一天精疲力竭,還能有多少精力搞研究?
簡方寧習慣地捋捋頭髮,一枚白髮,鏘然落下。
滕醫生心痛地說,院長,你多保重。人們多以為醫生長壽,其實老煙鬼和老酒
鬼,比老醫生多多啦!我這把年紀了,只能盡自己的所能作一點事,醫學上的發展,
還要靠你們。
簡方寧不願這樣越說越傷感,轉變話題道,你知道醫生為什麼得了病,不好治
嗎?
滕醫生說,大概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簡方寧說,知道得多,並不是一件壞事。而是因為他看透了生命,就像我們坐
上一列車,已明確知道終點是哪裡。一旦他明白列車失去控制,飛速地向目的地駛
去時,他會畏懼嗎?不會,還期望車開得更快一些,就像我們坐火車,快車票總是
比慢車更貴。
滕醫生說,這本是我這個年紀的老頭子說的話,怎麼叫你給搶先說了?不要談
這些了,我知道你兒子不舒服,快去看看他。
簡方寧說,拜託了,滕醫生。事業就像一本打開的書,我們只是序言和開頭的
幾頁。精裝的書裡多半都有一根紅絲線,你讀到哪裡了,就把那根線夾在那裡,下
一次再接著讀。我們就是那根紅絲線。等到書讀完了,絲線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把每一個病人治好,就是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有你把關,我就放心了,後面的醫
療工作也就有頭緒了。您也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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