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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簡方寧在一大群醫生的簇擁下,儀態萬方地出現在病室。

  原本熟悉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就有了格外的風采。

  不算太狹小的房間,壅塞了太多的人,這些人又都穿著雪自的衣衫,和白牆相 互反射著白光,讓人恍惚置身子雪原和冰峰之間,有一種威嚴的壓力。簡方寧就是 這冰雪王國不可一世的女王。

  要不是周圍聚了這許多的人,范青稞真想撲過去抱住她。從昨天到今天,積攢 了太多的知心活,一吐為快,但見簡方寧臉上拒人千里的矜持,知道此刻不是講話 的時候,只得扮一個奉公守法的病人,老老實實盤腿坐自個兒床上。

  簡院長,這是昨天入院的三位病人,他們的病歷。蔡生把亮閃閃的夾子遞過。

  我剛才已經看了,給他們用0號方案,簡方寧簡短地指示。都用嗎?40床,程度 比較輕……蔡生說。

  在各種情況下取得經驗。簡方寧權威地說。

  是。蔡生畢恭畢敬地答道。

  好,就這樣吧。我們到下個病室。簡方寧說著,率先走出,大家緊跟著魚貫而 去。

  滿屋子人鬆了一口氣,也很失望。

  也太不拿咱哥們姐們的身子骨當回事了,連正眼都沒撩咱一下,我都這麼不耐 看了嗎?莊羽萬分沮喪。

  引不起院長的注意,是好事,只有重病人才會特別關照。但願她一直別對我另 眼看待,支遠說。

  突然,簡方寧復歸。龐大的醫生群體,不知院長有何新指示,緊跟著像沉重的 磨盤一般,緩緩旋轉回來。

  范青稞以為簡方寧聽到了莊羽甩的閒話,要給她一個教訓。沒想到簡方寧當著 眾多的醫生,對她說,40床范青稞,等我查完了房,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醫生中起了小小的騷動。

  范青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幸好簡院長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率 著隊伍,揚長而去。

  你和院長什麼關係啊?莊羽充滿妒忌地問。

  沒什麼關係啊,就是我來住院,親戚說認得這裡的院長,打個招呼好留著床位。 就這。范青稞不知簡方寧打算如何解釋這件事,姑且答道。

  真那麼一般啊?我看可不像。你是第一次住院,還不曉得這裡的規矩,院長室 可不是隨便去的。那是院長的閨房,特殊的人才能入內。莊羽說。

  是啊?范青稞支吾著。

  嘎,不管怎麼著,你一會兒見了院長,把那個什麼0號方案問清楚,聽到了沒有? 咱們都用這法子戒毒。好像你的危險還最大。蔡生提了你不一定適合,叫院長給否 了。咱們死也當個明白鬼,你說是不是啊?

  范青稞點頭稱是。

  你還聽不聽我的故事了?我才講了20集。莊羽又來了精神。

  隨你吧。范青稞面帶懶散地回答。她已經看出了莊羽生性無常。若是露出特別 上心的模樣,她就洋洋得意賣關子。你要是漫不經心,她就使出渾身解數,撩撥你 興趣。你越想聽,就越得做出不聽的樣子。

  ……我跟英姊到了洗手間。

  英姊對洗手遞毛巾的女傭說,請你出去一下。

  這個開頭就讓我來了興趣,我對所有背著人偷著幹的事,都懷有強烈的好奇。

  英姊說,我一看你這份打扮,就知道你不同一般。你不想試試這個嗎?說著從 長筒絲襪裡,掏出個小紙包,說,這是進口的神藥,你吸一點,唱得就像真正的歌 手,簡直就是鄧麗君第二,夜鶯一般的歌喉……

  我說,你是耳鼻喉科的大夫,會修理聲帶?我這沙啞的嗓子可是娘胎裡帶出來 的,遺傳。一般的藥,不管事。她乾笑了一聲說,我的藥一定管事。聲帶不重要, 重要的是感覺,說著,揚了揚手中的小包。

  我一下明白過來說,你這是毒品,對嗎?

  英姊撥拉著我頭上的菜葉說,我喜歡你,才幫你。女人一般不幫女人的,只有 害女人。我不要你的錢,送給你吸。你要是覺得不好,不吸就是了。我也不會逼著 你。

  英姊的話很實在。

  我想了一下,大約用了一秒鐘。然後說,你教我吸吧。

  她說,很簡單,卷在煙裡就是了。

  打開紙包,我看到一些白色的藥粉,後來我知道那是白龍珍珠粉,也就是海洛 因3號。我半信半疑地按她說的做了,心想,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如同在超市,看到 一種包裝奇特沒吃過的小食品,買回家嘗嘗。不好吃,啪的吐掉,用不著大驚小怪。

  英姊漫不經心地看著我,我也極力作出特自然的樣子,不想讓她把我看成沒見 過世面的雛兒。

  開始的一兩分鐘,一點驚心動魄的感覺也沒有。有人說第一次吸,噁心吐,沒 什麼快感。我不一樣,短短的沒反應之後,感覺來了。

  隨著那股白色的煙霧鑽進肺裡,我後來才知道,老手叫它「翻騰的龍」,我感 到咽喉陣陣發熱,一股強大的力道傳佈四肢百骸,內臟沸騰,血液燃燒。沿著皮膚, 好像誰佈置了一排排小炸藥包,被火點燃,嘛嘛啪啪像節日的禮花一般,閃著銀色 的光,按順序爆炸。無窮的雲霧從腳下升騰而起,溫暖地纏繞著我。我輕輕走了一 步,地面上好像佈滿了彈簧,飄飄欲仙。一種極暢快的感覺,一種從未體驗到的快 樂與安寧,像潮水般浮起我……

  後來的事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傭人將我送回家,我吐了,沉沉地睡了一 覺,大約從我離開嬰兒時代,就再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

  人們現在都在說毒品是多麼可惡,我也承認它是白色魔鬼。但它第一次給我的 快樂,真使我永世難以忘懷。那是最美妙的一個夜晚。

  我不喜歡落井下石,不管毒品以後怎樣殘害了我,我也要說,它給過我無比幸 福的感覺。

  我從小就喜歡尋求快樂、自由、冒險和新奇。白龍珍珠粉真是個好東西,極大 地滿足了我方方面面的要求。我第二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Call英姊。她給了我 一張名片,好像是某家公司的公關部長。

  一忽兒,她就回了電話。說我猜你今天會找我。

  我說,我需要你。

  她說,好吧,我這就到你那裡去。不過這一次,要現錢。

  我說,我懂規矩。

  英姊來了,說,莊羽,我很喜歡你的新奇大膽,舞會上注意了你很長時間,才 決定成全你。我從你臉上那條毛毛蟲,看出你很空虛,我想幫你,才讓你嘗了。事 後我很後悔,你知道這件事的利害嗎?

  我說,不必講那麼多。這是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她說,好話說盡。如果你一定要吸,以後就買我的貨好了,絕不騙你。這一行, 要非常講信用的,你不要進別人的貨,有的不純,裡面攙了滑石粉、阿斯匹林末, 讓你掌握不了準確的量。多花錢不說,弄不好會丟了命。

  我說,英姊,你做我的特供吧。

  英姊走時,給我留下了幾包海洛因,當然也帶走了我的錢。

  在那以後大約兩個月的日子裡,我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只要我一感到孤獨恐懼 失望沮喪,就把自己泡在海洛因的白色裡。煙霧就像一頂神奇的白紗帳,包裹著我, 直上九天。

  在風裡,我溫暖地漂浮著,好像一朵輕盈的棉花。五彩祥雲托著我,漫無目的 東遊西逛,你想看見什麼,就能看見什麼。你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它就像一隻 柔軟的手,撫摸著你的心,揉搓著你所有的筋骨。當煙霧漸漸地遠去的時候,你就 浸人深沉的睡夢。

  原以為美妙的享受能永遠地伴隨著我。但我很快發現毒品是活的,有自己的生 命,它會飛快地變化。就像你剛開始吃安眠藥,一片就能睡著,但很快就得加到兩 片。毒品也是這樣,它瘋狂地生長著,需要更多的錢灌溉。我不斷加大吸食的量, 縮短吸食間隔的時間。我緊緊抓住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不願被它殘忍地拋棄。

  很多人說海洛因的壞話,但它給我的快樂,天地無雙。為了追尋這種快樂,死 也值得。不是有人說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就是說這世上有比命更寶貴 的東西,值得我們拿命來換。要是讓我說,那東西就是快樂。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小孩遇到了神仙,神仙給了他一個線球,說 這是你的命運之軸,你一生的事,裡面全有。細想起來,這線軸就像今天的錄像帶, 早早地把你一輩子的圖畫都攝在裡面了。

  小孩說,能讓我看看裡面的東西嗎?

  神仙說,可以啊,你不單可以看,還可以隨意拉動線軸,就是說,看到命裡要 受苦了,可以把線軸轉得快些,讓它趕緊過去。

  小孩說,喔,我知道了。我要是從線團上看到,這是一段好日子,我就可以慢 慢地走這段線,或者乾脆讓它停下來。是嗎?

  神仙說,那可不成。快樂不能總停在那兒,它該多長時間就是多長時間,沒法 按你的意志改變,神仙說完,就走了,把小孩一個人撇在那裡。

  小孩想了一下,就抽動他的線團,他看到自己慢慢地長大。他不想忍受那麼久 的幼小狀態,太容易受人欺負了,就把線團轉得飛快。這樣只用幾天功夫,他就長 成一個英俊的小伙子。他快速地轉著線團,看到自己向一個美麗的姑娘求婚。他覺 得這段時光很美好,就拚命拽住線團。可是真的沒用,線團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 小孩很快就結婚了。

  這樣過了些日子後,年輕人看了一眼線團,突然發現厄運就要降臨,爆發戰爭, 他得去當兵打仗,受了重傷。成了殘廢後回到家裡,妻子生了一個孩子,大家在苦 難中過日子,飢寒交迫。

  小伙子飛快地轉著線輪,簡直像逃一樣地把生命的大部分光景,在幾分鐘內過 完了。他喘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晚年。還好,和平了,他的兒子結了婚,抱 著孫子來看他……

  老爺爺很高興,拚命扯住線,想讓時光停留。可是,生命之線就在這一瞬斷了, 小孩子的生命結束了。

  小孩死了以後,神仙又來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算了一下小孩在世上活過的 時間,四個月零六天。

  我小時候看這個故事,一點不懂,可是記住了。人有的時候對自己不懂的事, 記得特別清。我想那個小孩多傻啊,別人都活七老八十的,你才幾歲就死了,冤不 冤?等成了白粉妹,我懂了那個小孩。與其苦苦地熬一輩子,不如乾脆痛痛快快活 幾天。好萊塢一句名言: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美妙和強大的海洛因, 是天堂的台階。

  要是海洛因能讓我一直享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說它是惡魔, 我也把它當成伴侶。哪怕我的生命縮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心甘情願。

  在那以前,我早和男人上過床了。男人說,吸粉就像跟女人睡覺那麼美,我看, 海洛因要比男人更可愛,更雄奇。毒品給人的歡快,和男人給的完全不一樣。它不 是那種慌裡慌張顧頭不顧腳的單純痛快,而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寧和夢幻,讓你覺 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皇后。不知道對男人來說,毒品和女人誰更重要。但我覺得, 對於女人,毒品比男人更重要。男人使你很激動,有一種被作踐的渴望。上床這件 事完了以後,就像從驚濤駭浪裡穿過,不知為什麼,我總想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 委屈。海洛因會讓你平靜,上天入地之後,舒適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性是奴役女人的皇帝,海洛因則是忠實的老僕,順從地牽著我的手,引我到極 樂世界。

  這樣大約過了兩個月的時間,突然有一天,吸了粉以後,那種美妙的感覺,遲 遲不到。以為量不夠,就又加一些。可是,還不行。金碧輝煌的宮殿,好像塌進沙 子裡去了。

  我call英姊,說你他媽的真不夠朋友,我給你的美鈔,有假嗎?

  她說,張張綠紙,都是真的。你什麼意思?

  我說,那你給我的粉,為什麼是水貨?

  是真的,這一行不敢作假,假了,要出人命的。你要是不信,就停了它。

  我想,停了就停了,有什麼了不起!

  那些天,我正在同人談一筆大買賣。每次在作關鍵性的決定之前,我都先吸上 粉,頭腦敏捷,口若懸河,也許是天助我,那一段很順,每一著都不曾閃失,旗開 得勝,所向披靡。

  恰是最後簽約的日子。

  我收了給英姊的電話,進了談判間。臨時出了個小問題,雙方有些分歧。本來 我已得了大頭,這點蠅頭小利,送他一個順水人情好了,平常這些事上,我是很知 進退的。但那一天,心情煩躁,舉止不安,焦慮恐懼,我心裡只轉著一個念頭,到 哪裡再去尋找快樂?

  談著談著,我不可遏制地開始打哈欠,流眼淚,噴嚏咳嗽一起來,冷汗像自來 水一樣直冒,臉色煞白。談判對方的老總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說,是啊,我好像有些感冒了……但話沒說完,我就感到全身的骨節卡卡作 響,好像要凌空斷裂。每一個骨節接縫的地方,都成了黃蜂窩和螞蟻洞。炸了窩的 蜂群再加上無所不在的黑螞蟻,把我叮咬得千瘡百孔,冷汗如油,好像有遠古時代 的恐龍和猛獸在向我招手,骨髓冒起黑煙……我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大叫一聲, 抽搐著從老闆台前滑到了地板上,玉體橫陳,人事不知地躺在一群男人面前。

  大家沒見過這個陣勢,紛紛說,快把她送醫院吧。

  有人就去撥急救醫院的電話。

  這時對方一位副總,見多識廣,對老總說,您先去休息,我來處理。他把我的 女僕拽到一旁,說,你家主人是不是經常犯這病?

  女僕戰戰兢兢地說,沒有。從來不。

  副總想了想,又問,她是不是常抽一種特殊的煙?

  我雖警告過傭人,不得把秘密透露,可眼前非同尋常,女僕支支吾吾地說。煙, 不特殊的,只是煙裡,好像加了些特殊的東西。

  副總追問,加的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女僕不敢說太多,就推不知道。

  副總說,我看你對主人挺忠的,這很好,說明主人待你平日不薄。但你知不知 道,她這樣耽擱下去,一會兒就送命了?

  女僕說,快送醫院嘛!

  副總說,醫院當然是可以送的,但你主人的聲望就全毀了,再沒人願同她做生 意。我們先救她,別的以後再說。告訴我,是誰給了你主人那種特殊東西?

  女僕害怕我死,就把英姊的電話說了。

  副總去打電話,說,我是莊羽的朋友,她現在犯了病,只有你才能救她。

  英姊怕有人做了局,沒聽到我的聲音,哼哼呀呀地不答腔。副總就把話機遞給 女僕,女僕帶著哭腔說,快救救我家主人吧,你再不來,晚了,她就沒得命了。

  英姊問清了談判的地方,什麼也沒說,就把話線收了。

  這時醫院救護車來了。大家萍水相逢,生意場上更是人情冷漠。多一事不如少 一事,做買賣做出這種事,已是大晦氣,巴不得早脫了干係,七手八腳地就要抬人。 副總說,我已問了她的僕人,說是她以前就有這病根,都由一個老醫生治。那個醫 生就要送藥來,不必上醫院了。

  大家說,你攬這個閒事,不怕惹一身騷?人命關天,可不是兒戲。送醫院最保 險,哪怕前腳進了醫院,後腳就死了,也同我們無干。要是死在這裡,會跟你沒完!

  老總也說,我們做到這一步,已仁至義盡。一個昏迷的女人,你留在身邊,以 後百口難辯。

  副總說,她這些天同我們談判,雖是對手,也看得出人還蠻有檔次的。為了她 一個年輕女子以後還好做人,再等等給她看病的醫生吧。

  老總說,你願意留下,我也管不著。只是從現在開始,你的行為由你自己負責, 與公司無干。

  副總說,我明白。

  醫院的人說,你叫我們來,我們就來了。要是病人拉回醫院,費用就一齊打進 醫藥費裡了。現在你又要我們走,開銷哪裡出?

  副總說,我來付。

  救護車走了。對方公司的人也走了。只剩下副總和女僕守著昏迷不醒的我。當 然這都是他們以後告訴我的。

  有人敲門。保姆很高興,說是英姊來了。

  沒想到打開門,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他說,我是「的士」司機,一個女人 攔了我的車,並不上車,只是讓我把這個小包送到你們這裡。

  說著,遞過一個小紙包。

  副總接過來,給他一些錢,說這是「的」費。

  司機說,那女人已經給了,否則我會給她跑這一趟?話雖這樣說,錢還是拿了。

  女僕說,英姊也好放心,就不怕人把東西拐了走?

  司機說,她記了我的車號,我要貪了她的,她還不僱人把我做了?再說,我是 不敢要這東西的。

  副總說,你知道這是啥東西?

  司機說,我知道它幹什麼?我就知道人家給了錢,我把東西送到。至於是什麼, 就是犯到天王手裡,我也只說不知道。

  副總說,這就好。

  英姊狡猾,她怕人做了套,誑她。又不願失去了我這個老主顧。這樣兩全其美。

  保姆和副總點燃了海洛因,把煙霧向我吹去。

  就像《聊齋》裡的鬼魂,被人施了一口仙氣,我馬上還了陽。

  彷彿趕了一萬里的路,全身鉛做的一般。但神智異乎尋常地清醒。我一把搶過 救命的煙,飲甘泉一般,把每一絲煙霧都收迸肺裡。片刻之後,起死回生。不一會 兒,甚至精神百倍起來。

  我看見了粉紅色的包裝紙,那是英姊專用的特殊包裝。什麼都甭說,我就明白 了。知道為了救我,他們費了苦心。

  不知英姊為什麼愛用這種很性感的材料。它表面不平,皺折多,用時抖不乾淨。 除了看起來漂亮,還不如舊報紙光滑好用,節省。

  我對英姊說過,她要為用戶著想,改變包裝。可她就是不聽。

  女僕絮絮叨叨說了救我的過程。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副總。他個子高高,戴一副金絲眼鏡,40歲上下,很斯文的 樣子。這些天,同他們公司談判,我知道他是一個厲害角色。有的時候,老總都網 開一面了,只有他,精明地識破我的計策,死不鬆口。

  我說,對不起,剛才,我出醜了。謝謝你,救了我。

  他說,我救了你沒有什麼。只是你明顯獲利的一樁買賣,就此砸了,雖是對手, 我也為你惋惜。

  我說,剛才不是談得好好的嗎?因我一時身體不適,造成中斷,我們可重開談 判。

  副總說,你以為,會有一家有信譽的公司,願意同一個吸毒者做生意嗎?!

  一時間,如晴天霹靂。

  我以前一直以為,吸毒只是個人事情,就像打高爾夫球還是打網球,與他人無 礙。現在才曉得,它使我名譽掃地。我強硬地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明人面前不 說暗話。我有時就是玩幾口,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我能吸,也能戒!

  副總說,看你剛才發作時的樣子,恐怕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不過,只要有決 心,世上也沒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祝你好運,多珍重!說完就走。

  剛吸了粉的人,心情非常好。生意做不成了,可認識了這樣一位善解人意的男 人,甚至覺得這癮犯得值。我說,你不但救了我一命,還盡可能地維護了我,總要 給我一個謝你的機會。我能不能請你吃一頓飯,好讓我心裡安寧?

  我嗲的很委婉,叫他一時想不出很好的借口回絕。我看出他不想同我共進餐, 趁他來不及有禮貌地推辭,再將他一局。

  我說,副總一定看我是個白粉妹,就想我不定染上了怎樣的髒病,沒準病人膏 盲,要拉一個墊被的。我真的只吸過不多幾次,更沒有往血管裡打過藥,所以絕沒 有艾滋病。不信,你看!

  我啪地一下,把套裝的外衣脫下,露出黑色的蕾絲內衣。我把網著花紋的袖子, 擄到肩膀。一條蔥白藕節般的玉臂,橫陳在副總的面前。

  他驚慌失措,連連說,你這是幹什麼?但我看到他的眼光緊緊地盯著尤物,不 肯撒開。

  我說,向你證明啊。我這裡冰清玉潔,可有一個針眼?那些注射毒品的老手, 胳膊上哪有一塊好肉?佈滿了針疤,美名叫「螞蟻上樹」。我跟他們不一樣!

  副總喃喃自語著,不一樣,是不一樣……

  我們在一起吃了一頓飯……不,是兩頓飯……從上午一直吃到半夜,他跟我說, 他從一個偏遠的地方來特區闖生活,從一個打工崽混到今天的副總,充滿艱辛。

  我說,你有太太了吧?

  他說,你看呢?

  我說,這不是看的事。這是實實在在早就發生了的事。

  他說,這當然和你怎樣看有關。有些事,是早就發生了。有些事,是以後還會 發生。

  我說,我只對現在有興趣,對將來沒興趣。

  他說,咱們倆要是在一起,你就會對現在和將來都有興趣。

  我說,也許,會變成對現在和將來,都沒興趣。

  那一天,我們談得很投緣,但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把他忘了。我承認自己是一 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不是為了錢,是因了自己的情緒,會對一個人充滿熱愛或是 厭惡。我會在燈光下喜歡一個人,但在陽光下,對他毫無感情。或者只在某一個季 節,同某一個男人交往。因為只有他,才能在這個特定的季節裡,散發出特殊的香 氣,引我歡心。

  副總不斷打電話來,問我是否戒了毒。

  我一直說,戒了。

  我不是想騙他。我真的很願戒毒,但毒已深入血液。

  我終於知道,英姊給我的海洛因,並沒有變,叛變的是我的身體。海洛因,再 也無法誘發出那種無限美妙的感受了,但我更離不開它。它是一個魔鬼,和我的身 體達成協議,每隔幾個小時,就得由它來滋補一番。用滋補這個詞,不一定對,應 該換一個更邪惡凶殘的詞,但我腦子木了,一時找不到。如果你膽敢到時不理睬, 它就在頃刻之間,殺你個人仰馬翻。那種痛苦,非親身體驗,誰也形容不出。

  太可怕了,毒痛發作起來,猶如在地獄的油鍋裡煎炸,千百條毒蛇嘶嘶冒著氣, 把你撕成碎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用海洛因救命。要不然,你就會毫不猶 豫地用刀,了斷自己的性命。

  剛開始的時候,我試著和它作對,自己減量。這事在某一個界限之前,好像並 不很難。可一旦超過某個特定的槓槓,它就像一個甦醒過來的吸血怪物,張牙舞爪 地撲過來。我只有屈服。

  我很生自己的氣,換了一招。明知要犯痛,硬抗著不吸。這時我家裡已經知道 了這件事,父母氣得發瘋。我相信,要是讓我媽重新選擇,她肯定把我在搖籃裡掐 死,而不讓我丟人現眼地活著。我讓保姆把我綁在床上,旁邊擱了一些食物和水, 就把她趕走了。家裡人若在旁邊,一定忍不住看我受苦,會把我放出來,前功盡棄。

  剛開始,一切還好,我想熬過七八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沒想到,我連24小 時也沒熬過去,就把鐵床拽動,掙扎著到了電話旁,撥響了英姊的電話。

  快快,救我!我說。

  英姊說,我知道你現在做什麼。這些天不來找我,對你是好事。我成全你吧, 不去了。你忍忍,百忍成金,就好了。

  我咬牙切齒地說,英姊,你不給我,我找別人也要得到。等我過了這個勁,看 我不雇兩個打手,先奸再殺!

  英姊說,你若吸別人的粉,我還真不放心。他們的量不准,一下就能要了你的 命,等著我吧。

  英姊就來了。幾分鐘後,一切不適就煙消雲散。我說,英姊,我好恨你。

  她說,恩將仇報。我是出售快樂的商人。

  我看著剛用完的粉紅衛生紙,又說起包裝問題。英姊說,我不吸,所以不知它 不好用。

  我很驚訝,你賣這個,自己怎麼不吸?

  她說,一個好的毒販子,特別是大毒梟,自己都是不吸毒的,那玩藝毒性太大 了,一吸上,再不想做任何事。販毒是提著腦袋幹的事,時刻都得獵犬一般保持清 醒,哪裡能吸毒?再說了,像你這樣的顧客,還得送貨上門,隨叫隨到。我若是一 次不到,到了手的生意,就可能飛了。當然有些人,吸得窮了,買不起粉,就靠販 毒,養活自己吸。這種人,多半幹不長。要麼自己吸死了算,要麼幹得不利落,叫 警察給端了。這行裡,最瞧不起這種小角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聽得心驚。正說著,英姊的扣機又響了。她看了一眼說,老主顧了,也和你 一樣,自己試著戒毒。我要是吸毒,要麼就不戒,索性吸它個痛快,一死方休。要 麼就到戒毒醫院,徹底地戒了。省得這樣半死不活,多了無數苦痛,一點用也不頂。

  我說,像你這樣鼓吹戒毒的毒販子,大約不多。你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生意?

  她微微一笑說,我從來都是給人講清吸毒的害處,然後,愛吸不吸,咎由自取。 這玩藝,害的人太多,我怕百年後,冤鬼索我魂魄,醜話說在前頭,沒人能怨我。

  我想了一下。真的,我怨不得英姊,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誰也沒拿手槍逼過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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