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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昨晚,在陌生的環境裡,聽陌生人,將陌生的知識,冷漠地描繪給你聽,沒有 一點斬釘截鐵的精神,真是堅持不下來。

  但范青稞匆匆吞下的安眠藥,不可抑制地發生作用。她很想讓騰醫生講下去, 但在膝醫生的故事裡軟弱無能的藥物,子夜時分,打倒一個正常人的神智,卻綽綽 有餘。她的眼皮間距越瞇越小。

  我談得很枯燥,請原諒。謝謝你耐心地聽這些空洞無趣的東西,我們以後再接 著談。滕醫生很有風度地結束了講授。

  很好……可惜沒講完,戒毒啟蒙教育……謝謝,以後……范青稞困得前言不搭 後語。

  凡是我值夜班的時候,繼續講。膝醫生應允。

  范青稞跌跌撞撞往病房走。以前偶爾也吃過鎮靜劑,但從沒有這樣靈驗過。 「請朋友吃飯,東西要越新鮮越好」,不知怎的,腦海裡冒出了這句廣告詞。看來 戒毒醫院的安眠藥也比別處的勁頭大。

  睡了一個極好的覺。也許是聽了悲慘的往事,相比之下,自己生活中雖有種種 的不快,但是你不吸毒,這就是幸福。

  早起,范青稞心情好起來。想到這屋裡的人,蓆子除外,都在毒品的煉獄裡煎 熬,前面還有戒毒的磨練,優越感油然生起,隨之滋生出同情。心想這裡的病人畢 竟是自願來戒毒的,良心中還有未泯的星光。

  昨晚上,你沒聽到什麼吧?大姐。莊羽心虛地說。

  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范青稞恨不指天為誓。

  莊羽聰明過人,從欲蓋彌彰裡感覺了她的好意。心想這個一直板著臉、小心翼 翼察看別人的大姐開始合群了。

  大姐,遠親不如近鄰。咱們得互相多幫襯。莊羽甜得膩人。

  你們這樣恩愛的夫妻,在奸人裡,也不多……

  范青稞話沒說完;自己臉先紅了。這話裡至少有兩處埋伏著影射。一是昨天晚 上的響動,剛才還矢口否認,此刻不打自招。其二是「奸人」,雖說吸毒的人,不 能算奸人,但當著人家的面這樣說,終是不妥。

  敏惑的莊羽卻全不計較。此是范青稞多慮,吸毒的人,廉恥淡如紙。再者,范 青稞講「奸人」的時候,把自己算在奸人裡面。莊羽不知她有詐,大家彼此彼此, 並無含沙射影的感覺。

  支遠心事重重的樣子,起床後默不作聲地出去各處查看,好像偵查地形。蓆子 到水房去洗主人換下的衣服襪子,只剩范青稞莊羽對坐。

  莊羽閒著無聊,問;大姐,你怎麼染上這玩藝的?

  范青稞便把昨日說過的故事,又照本宣科了一遍。莊羽哈欠連天,范青稞慚愧 自己的簡單乏味。

  幾分鐘,她的經歷就講完了,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莊羽化妝。

  我說你這個大姐,我辛辛苦苦聽你說了半天,你就不肯關心關心我?也太瞧不 起人了,好歹有個禮尚往來,是不是?莊羽的眉毛只描了一條,回過頭來,氣哼哼 地說,一張陰陽臉滑稽地聳動著。

  范青稞發覺,吸毒人的思維邏輯,受毒品干擾,發生畸變。比如一般的人,以 吸毒為恥,生怕自己牽連進去,誰要說他吸毒,必得咆哮如雷,洗淨恥辱。一旦吸 了毒,事情就顛倒了,覺得這正是自己顯著地與眾不同之處。你漠視他的特長,就 是大不敬。

  范青稞惶惑了一下,隨機應變道,看你正化妝呢,怕你一說話把嘴唇畫歪了。

  荷!這算什麼打攪?我樂意給你講我的故事,比你的好聽多了。要是編成電視 連續劇,保證能演50集!

  范青稞心裡想聽,故意裝做不相信的模樣說,是嗎?

  莊羽極強的表現欲被催得如火如荼。

  她化好妝,點燃一支煙,緩緩地說……我可是奸人家的女兒。父母都是革命軍 人,高干。高幹這個詞,現在叫人給說俗了,是人不是人的,都說自己家高干。高 干是那麼好叫的嗎?真正的高干,就是文革以前的十三級幹部,原裝紅色貴族。至 於以後什麼司長局長的,爵是到了,我信他們撈的實惠,比文革前的老幹部海去了, 可他們的後代永遠沒有以前高幹子弟那種派,那種純潔高傲的勁頭、優越到頭髮梢 的感覺是先天的,學不會,像麝香一樣,得從肚臍那兒散出來。按說我這個年齡段 裡不配有什麼真正的高幹子女了,父母早更年期了。但我媽比我爹年輕,在文革挨 斗的時候,還懷了我。

  要是平常日子,我媽一定不能讓我生下來。她也是領導幹部,為了精幹工作, 肯定毫不猶豫把我做了。真要感謝那些革命造反派,他們根本不給我媽上醫院的機 會,我媽也不知道我來了,還以為自己天天受刺激,生理不正常了。

  我是在干校生的。來的那麼不容易再加上不是時候,父母反倒給了我極大的溺 愛。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犯人,在他臨死的時候,對法官說,他想見他媽。法官就讓 他見了。沒想到他一見了他媽,就把他媽的奶頭,給咬下來了。我第一次聽這結尾, 就特噁心。這一定是男人編出的故事,他們就想當著眾人,說那個結尾,心裡就滿 足了。你一人犯罪,關你媽什麼事?又不是幼兒園小孩,這不是株連嗎?

  對了,我都說到哪兒了?對了,關於媽。他們溺愛我,我至今感謝,給了我一 個快樂無比的童年。現在人們一說文革就是多麼痛苦,我可真是只有高興,無憂無 慮地玩,藍天白雲大地野花……我想,以後的城裡孩子,再沒有那麼自由的日子了。

  後來平反,回城。要是我父母一直受難,我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哪個大文 豪說過,從小康墮人貧困,好像是很悲慘的事。我覺得他說的可不准,他只過了那 一種生活,就以為這是天下最慘的事。其實更慘的是靠了外力,從貧困進入富裕, 簡直就讓你精神上得瘧疾打擺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

  從小康下來的人,多半有出息,他們就不停地講自個兒那點故事,大家就信。 從貧困上去的人,多半都毀滅了,沒人知道他們的下場,知道了也不同情,他們才 是最慘的。

  不說這個了。還說我的吸毒史吧。

  別一聽說女人,特別是漂亮年輕的女人吸毒,就想起打工妹、娼妓什麼的。她 們什麼層次?她們哪裡吸得上毒?毒是隨便的人就能消受的嗎?就是吸了毒,也是 傍上大款以後,才洋起來的。舊社會,還真有些窮人吸毒。那會兒大煙便宜啊,有 人乾脆自產自銷,貧民也能鬧兩口吸吸過癮。不是有個電影,叫《突破烏江》,白 軍衝鋒的時候,一個胖軍官在後面揮著槍喊,弟兄們,給我衝!誰衝上去,我賞二 兩大煙土!二兩啊,乖乖,差不多100克了,什麼價錢?按時價,就是8萬塊錢啊! 就算是小秤,也夠嚇人。

  回到城裡,我開始讀書。不是吹,我的書一開始讀得不錯,後來是體育害了我。

  因為從小在莊稼地裡跑,我的體格比一般城裡女孩,壯多了。學校就60米跑, 100米跑,200米低欄,400米接力……都安排我上。那時幸好還沒有女子馬拉松、中 長跑,要不馬家軍也會挑上我。

  我給學校掙了很多榮譽,自然也耽誤了我不少工夫,學習落下來了。不過那時 我一點都不害怕。學習為的什麼?不就是升學嗎?我是體育特優生,從小學到初中, 從初中到高中,從沒為考學犯過愁,都是一路綠燈,順風直上。

  我現在算明白了,體育保送生,是非常殘害人的制度,學校為了自己的利益, 圖虛名,把學生引進火坑。那時候小呵,不懂這個道理,看到同學苦苦讀書,自己 還特得意。偶爾也發愁,碰到區裡來檢查考試,正好又要打比賽,功課做不出來, 挺丟人的。我就說,不去比賽了,我這回要得個100分,叫那些說我頭腦簡單四肢發 達的人,大跌眼鏡。

  校長好言好語勸我,說,一次考試有什麼了不起,你想要多少分,說吧,我就 給你填多少分好了。

  我說,我不單單要分,還要我那張卷子。那時真傻,在我的小心眼裡,認為分 數是假的,卷子是真的。

  當時馬上要打全市比賽,學校把我像神仙似的供著。

  校長立刻對一個老師說,你馬上給她做一張卷子。

  於是,就在我面前,那位我平日最佩服的數學老師,拿出一張卷子,端端正正 地寫上了我的名字,然後替我寫完了整張卷子……

  我這一生,當然現在說一生這個詞,好像還早了一些。但吸毒的人,也算是把 生死置之度外了,不定哪天腿一蹬就死了。所以我用「一生」這個詞,也算比其他 我這個年紀的人,有資格了。

  這輩子,我有過許多萬念俱灰的時候,要不,我不會染上白粉。可我最大的絕 望,是站在代我寫卷子的老師面前那幾分鐘。我特別恨她,如果我有機會再見到那 個女老師,我會把她殺了。

  她親手把一個女孩子心中非常美好的東西,毀了,毀得連渣滓都沒剩一點,還 挖了個大坑,把它永遠地埋葬了。

  我突然對體育,充滿了仇恨。是它,讓我處在一種古怪的地位。一面學校非常 寵著你,因為還得指著你為學校爭光呢。另一面,大家全都看不起你,覺著你不是 憑真本事考進來的,是騙子,人們的臉色和眼光,像水銀柱似的隨著時間變化。

  賽季來臨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春風拂面。比賽一過,我把獎盃剛一交到校長 手裡,馬上就冷若冰霜。我惱火極了,乾脆報復他們一下,一次比賽,故意跑得一 塌糊塗。這下可好,倒是表裡一致了,全都橫眉冷對,好像我是一個大騙子,根本 就沒有奪冠實力,整個一個濫竽充數。

  輪到下一次,我發了狠,非要拔個頭等,給那些斜眼看我的人,狠狠一棒,打 他們個腦震盪。

  我跑得出奇的好。從來就沒有那麼好過,簡直是把鹿蹄子剁下來安我腳腕子上 了。從那一刻我才知道,愛給人的力量,絕沒有恨的勁頭大。

  我以後再也沒跑過那樣好了。那一次,把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完了。

  比賽結束之後,我很趾高氣揚了一陣,每天雄赳赳氣昂昂地在說我壞話的人面 前,走來走去。有一天,我突然洩了氣。我就這樣一直做個體育花瓶混嗎?

  當時就要考大學了。中國最著名的學府,已經要去了我的檔案材料,他們才不 在乎我的學習成績怎麼樣,只求我跑得快。只要別在他們錄取之前摔斷了腿,我就 會成為萬人嚮往的名牌大學學生。

  校園裡到處是苦讀的身影,我像驕傲的企鵝一樣亂逛,感到極度的空虛和厭煩。

  滾他媽的的蛋吧!體育!滾他媽的蛋吧!大學!我對自己說。

  我老爹後來到特區工作。他的老戰友常到我家作客。一天,爹媽正在誇耀我一 定能考進名牌大學時,我說,我要當兵。

  就像誰往客廳裡扔了一瓶酒精,空氣都燒藍了。

  孩子,幹什麼都要順應潮流。在我和你爸爸那個年代,當兵鬧革命就是潮流。 現在的潮流是上大學。一個人不能逆著潮流動,知道嗎?過去是打仗的年代,會幹 革命就行了,革命就是我們的手藝。現在你必須有一門技術,上大學就是去學飯碗。 首長伯伯說。

  我特喜歡聽爸爸和他的老戰友談天。和冠冕堂皇的場合不同,他們在家裡說真 話,很坦率的話,外面絕對聽不到。就像祖傳的寶貝,只有自己家的人才能看到, 外人是不配看的。

  我說,伯伯,您說得很對。可我到了大學,也學不到手藝,是他們利用我的手 藝。我不想給他們賣命了。當年,不是也有許多富貴人家出身的青年,背叛了自己 的階級嗎?我不想按照預定的路線走了,我要造反。

  伯伯笑了,說,你是小姐身子丫環命。

  父親斥責我,說丫環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你除了體育;還能做什麼?!

  如果他不說這個話,我還下不了最後的決心。他這麼一說,我才知道連我的親 爹,也看不起我。

  從第二天開始,我每天依然背著書包照常出門,家裡人以為我上學去了,其實 我在街上亂逛。我經常比賽,停學是常事,學校居然也沒有人計較。我平安地混到 了正式高考的日子。

  那天父母要用公家的小臥車,送我到考場,我說,別擺那譜了。我暈車,你們 也不是不知道。要是把我的腦漿顛開鍋了,只怕連最低的優待線也過不了。他們只 好作罷。

  拒絕考試,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偉大最光明的事。

  考場我還是去了。就像一個人臨死前,要告別生養他的村莊,雖然他憎惡它。 我看到學校門口擠著黑壓壓的人群,都是送行的家長。

  報上總是說,家長不應該不放心孩子,幹嘛老像探監似的圍在街上?我真奇怪 那些大報小報的記者,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一個事,都搞不清楚!哪是家長願意守在 考場,是老師說了,告訴你們的爹媽,考試那幾天,別盡惦記著幾個獎金,一定從 早到晚呆在門口。教室那麼小.滿屋子擠著趕考的舉子,真熱昏一個兩個的,誰負 得了這個責任?自己家人外面守著,中暑了拖出去的時候,好快送醫院……

  我見同學們被家裡人包圍著,千叮嚀萬囑咐,生離死別……有一種很隔膜的感 覺,好像隔著玻璃缸,在看一群搶食吃的魚。

  後來,人漸漸地稀了。年輕的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蒼白的頭顱,我看了一 下表,馬上就到開考時間了。我的眼珠彷彿有透視功能,能透過牆壁看到擠得罐頭 似的考場裡,我的同學一個個臉色慘白,心跳起碼二百多下。

  心情很矛盾,幾乎想一下子衝進考場。就算氣喘如牛,一切還來得及。我不能 這樣親手毀了我的前程。

  我拚命掐著自己的合谷穴,就像牙疼時教練幫我們快些麻木時那樣。在這種強 烈的自我迫害中,感到獻身般的壯烈和自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很想趕快跑掉,這樣心靈可以少受些煎熬。但是,我 不!我命令自己盯著我的考場窗戶,慢慢地品嚐著自己的痛苦。我從小沒受過什麼 苦,這種奇異而纏綿的感受,讓人很過癮。

  當半個小時最後一秒鐘過去的時候,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流出來。我知道,我再 也沒有資格進考場了。半個小時以內,還可以算你遲到,現在就什麼都完了。我終 於親手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將來毀了,別提多痛快!

  我按考生的鐘點,不露聲色地回到家。從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幹大事 的人,我撒起謊來,一點都不慌張,滴水不漏。撒謊也是需要天才的。

  連考三天。我都照方抓藥。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比我站在領獎台上,還要 得意得多。

  出成績的那天,父母對著我五科拒考的記錄,一齊犯了心臟病。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們乖乖地送我到部隊。這回不是我要求,是他們主動安排 的。他們不能看見我在面前晃,沒法同所有認識我家的人,解釋這件事。我是家中 的恥辱,要把我堅壁清野。

  到了部隊,我覺得外界對部隊的傳說,很沒道理。老說它是個大學校什麼的, 其實它的規則和學校一點也不相干。一定要找一個比喻,它像一座封閉的莊園。

  家裡人以為把我送進熔爐,就萬事大吉了。其實熔爐裡出鋼也出渣子,他們疏 忽了。

  別以為我在部隊表現很壞,那印象可不對。隊伍裡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勞動和訓 練,拼的是體力。平常總是說幹部子女和城市兵怎麼不好,是因為他們不能幹活。

  農村出來的基層幹部,評論起人來,有點像衡量阿Q的標準,能吃能做就好。這 很對我的脾氣,我是幹什麼的?參加過女子鐵人運動,查查市裡運動會的成績,至 今有若干項還保持在我的紀錄上。平時那點跑步出操越野拉練,對我實在不足掛齒。 他們就說我不怕苦,不怕死。我一個勁解釋,這實在小萊一碟,也不管事。後來我 就心安理得了,因為他們誇我的時候,實際上誇的是他們的看家本領,跟我沒關係。

  還有服從。

  運動員是很講服從的,對我不是難事。但後來我也忍不了,因為教練讓你服從 他,一般的情形下,都是他比你高明。就是你暫時看不出奧妙在哪裡,跟著做,好 處也就顯出來了,但連裡水平可不是這樣,有時完全是瞎指揮,你還發不得一點怨 言。後來我才明白,什麼叫服從的最高境界,就是聽一個比你蠢的人命令,還得面 帶笑容。

  剛開始我受不了,後來我當了班長,也就漸漸想通了。比我官大的,一個連不 過才幾個人,比我官小的,可有十幾個兵。你們訓我,我就訓他們。像傳送帶,一 級壓一級唄,心裡就平衡了。

  這樣當了幾年兵,我夠了。我說要回家了,領導說,我們發展你入黨。我嚇了 一跳說,就我這個樣子,哪裡能入黨,這不是往黨臉上抹黑嗎?他們說,你一直也 不透露家長的情況,就把你當一般人對待了。現在才知道背景,說什麼也要把你留 在部隊。以後單位有個什麼事,方便多了。親不親,家鄉人,你怎麼也和老單位有 感情。

  我的入黨申請書,又一次是別人幫我寫的,就像當年那張卷子。

  我真的從來不好意思跟人說,我曾經是個黨員。我不配。後來到了特區,我就 把組織關係和一些蝴蝶標本夾在一起,不知放哪兒了。我這算自動脫黨吧?我覺得 這才是尊重偉大的黨,別玷污了它。特別是吸上了白粉,我更是堅決否認入過黨。

  我不想讓連隊用每月幾百塊錢的薪水,養一個備用的後門。就死活要求復員了。

  當了老百姓,穿上花花綠綠的時裝,我才知道自己多麼有魅力。

  我到特區去了。不是我父親所在的那個地方,但我仍能感到他的餘光。我開始 學做生意。中國的生意人簡單極了,初級階段,包括賺錢和搗鬼,哪怕是作案,也 都是《七俠五義》的水準,沒勁透了。假如有一天我要作一個案子,保證讓它充滿 了夢幻和科學的色彩,非同凡響。

  我瞧不起那些伎倆,但我幹得比誰都歡,比如搞批文、以權謀私等等。因為我 會幹這些,我就更看不起它。發財人賺第一個100萬,多半憑的是膽子,輪到第二個 100萬的時候,才多少有些計策含量。奸人一般沒膽子,所以先發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必多說。和這些人打交道,閱盡人間醜惡。

  每天壓力很大,不知怎樣才能讓神經鬆懈下來。

  有人介紹我上歌廳,唱卡拉OK。

  我剛開始不喜歡那種黑暗的光怪陸離的氣氛,還有那麼多的雞混跡其中。雞太 多的地方,女人就貶值。每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你就不由自主地會想,她是不是 雞?

  但我很快地發現卡拉OK的絕妙所在,就是人都有嚎叫的慾望。人是從野獸變來 的,世界是一個動物園。其實獸叫也是很美的事,比如虎嘯猿啼,還有黃鵬鳴翠柳、 蛙聲一片等等,都是入了詩的。人進步了,卻被剝奪了嚎叫的權利,如果你是一個 女人,到處都讓你講究淑女風範,你就更沒機會大喊大叫.

  真羨慕文化大革命那會兒的年輕人,年老的也包括在內,每天都可以大聲地呼 喊口號,打倒誰,擁護誰,狂轟濫炸一番。這就像今天的KTV,有傷感的也有激烈的, 既可以纏綿也可以聲嘶力竭,心裡有多少不痛快的事,都宣洩出去了。文革那時免 費,現代人沒這個福氣了,只好花了錢,到歌廳裡亂吼,平衡自己快要爆炸的心。

  卡拉OK這東西,最令人喪失自知之明,再說得不客氣些,就是大肆公開地鼓勵 人不要臉。

  你明明不是歌手,大庭廣眾下,唱什麼?逼別人貢獻出耳朵,供你蹂躪?有的 人說什麼,他不管別人愛不愛聽,要的是自我實現……胡扯淡!你沒看有的歌廳, 音響設備什麼都好,迎賓小姐也靚,就是因為沒有人聽歌,大家不去?所以,我要 是歌廳的老闆,就要特地招聘一撥能忍受噪音的人,高薪養著一批耳朵,花小錢, 掙大錢。

  我每天都去唱,還給了老闆一筆錢,叫他僱人給我獻花。

  有一天,朋友家舉行化妝卡拉0K舞會。我為了穿什麼衣服這件事,思考了整整 一天。我喜歡驚世駭俗,讓人對我刻骨銘心。

  那天,我在臉上塗滿了厚厚的橙黃色粉,用新鮮的翠綠色畫了眼線,眉毛的頭 部是墨綠色的,再用淡綠由深向淺地往眉尾蔓延,直到過渡成嬌弱的鵝黃色,眉弓 上方點的是紫左藍色,整個眉毛就像一條剛剛甦醒的青蠶。

  嘴唇我用的是柿紅色,很集中緊湊,像一枚辣椒。

  最要緊的是髮型和裝飾。這是我化妝的精華。

  我讓保姆到街上去買剛砍下來的捲心菜。她買回來,我發了一大頓脾氣,差點 把她給炒了。她說,是按您的意思買的呀,新鮮極了。我說,蠢話!光是新鮮就行 啦?這麼小,怎麼用?要大!

  第二次,她買回來的菜嚇了我一跳,菜葉大得像雨傘。

  我把頭髮結成長長的兩條辮子,盤在頭上,然後從菜心剝了幾片又大又軟的葉 子,看似隨意實則非常講究地包裹在頭上,像一條別緻的綠葉頭巾。從最外層的萊 幫上,挖下一個半邊嫩白半邊老綠的圓形,貼在額頭正中,菜筋筆直地對準鼻樑。 從前額的劉海中分出一小縷髮絲,繞成小圓圈,好像黃瓜的捲鬚,隨著每一次呼吸 飄動。

  我用櫻桃做了一對耳環;用切成象骨塊的胡蘿蔔連綴成手鏈,用油菜葉做了一 件蓑衣樣式的披肩,活像一塊活動菜園子。

  萬事俱備。這套行頭穿在身上,清涼無比。

  我對著鏡子反覆欣賞,真漂亮!但看得久了,覺得死板點,到了臨上車的最後 關頭,終於又找到了新的靈感。我用黑眼線液在臉蛋上,精心畫了一條大毛蟲,邪 惡地仰著頭,想吃我的花冠。真是畫龍點睛之筆啊,整個臉馬上神采飛揚。

  那天晚上我出盡了風頭。但是輪到我唱卡拉OK的時候,女人們都嫉妒我不給我 鼓掌。男人們看我總是不理睬他們,也要給我點教訓,居然十分冷落。我很喪氣, 這時一個渾身穿著綴滿金屬片衣服化裝成13世紀女巫的人,走過來對我說,小姐, 你哪兒都很現代,只是有一點落伍了。

  我忿忿地說,一點落伍算什麼,要的是全面落伍,一落幾千年,成了件活古董, 做個漢代的美人,那才叫風光。

  她自我介紹說叫英姊,當地人,說話大舌頭。她說,你的嗓子今天有些沙啞。

  你知道,要是有人說我生意做得不好,我根本不理會,因為我原本就不打算好 好做,不過是用了我爹的面子,混事罷了,要是有人說我長得不靚,我也蠻不在乎, 那是詛咒。但我在乎唱歌這個事,它真是我的愛好。我為啞嗓子難過。

  英姊突然說,你上不上洗手間?

  我知道她有要事對我說,就隨她去了。

  這真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的地方。男人從沒有結伴上廁所的,他們只聽自己膀 胱的指揮,尿憋了,起身就走。女人不,她們把廁所當成一處公園樣的地方,可以 慢慢地在那裡面說知心話。也許因為她們要在裡面補妝,那是她們社交的後台……

  哎呀,今天就說到這吧,馬上就要大查房了,我累了。那個蔡生,給我開的不 知是些什麼迷魂藥,搞得我老想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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