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闊葉林和針狀的黑松林混交地帶,微風吹過,
迎著陽光的葉片閃爍白熾的光斑,背陰處好似招魂的紙幡。白和綠毫無規律地交替
著,好像地獄和天堂的旋轉風車,令人無法長久地對視。
米哈林穿著橙紅色緊身衣,在灰暗逐漸濃重的森林裡,像火苗一般跳動著。遭
遇海難的船員通常都穿這種色彩鮮艷的衣服,以嚇走鯊魚和吸引飛機救護人員的目
光。
米哈林一團紅色弧光在叢林中出沒,頭髮已經被松針翠綠的汁液染成青果色,
只有下頜新萌出的鬍鬚,還頑強地保持著人類應有的黑色屬性。上臂由於持久地攀
援,已經有些像猿類了,每一根指爪鋒利無比,肌肉膨起,韌帶有一種懸垂的彈性。
米哈林撫摸著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為不解。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
配有肌肉和力量的。但它們像雨後的蘑菇圍著樹根那樣,在他細弱的骨頭周圍生長
出來,無數次地供給他爆發的力量,讓他躲過蝗蟲般的子彈,像真正的野獸那樣,
片刻間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嚇出來的。米哈林對自己說。
可是他還有什麼害怕的事情嗎?他連死都不怕,他是「人獸」。
「人上人」樂園的老闆用肥胖的手指,點著那張雪白的有凹凸花紋的仿羊皮紙
契約,讓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對這些生死條文掃都沒掃一眼。唯一留在印
象裡的是,老闆沉重的鑽戒將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紋。
吃的不錯。甲方,當然就是老闆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這樣的人獸,
提供相當豐盛的早餐和晚餐,這樣才能保證人獸們在劇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
不至於很快喪生。當然,也供應他們質地優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過顏色是令人恐
怖的橙紅。
米哈林看了看巖縫中的太陽,他不要手錶。時間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他尤其怕
看到手錶上的日曆,那些數字會提醒他記起自己還是人。他艱難地爬起來,不能歇
息得太久。老闆在每個人獸身上都懸掛了記步器,每天必須行走到規定的數目,才
能領到藥品。米哈林很理解老闆,當然了,如果人獸們都憑借自己對地形高度熟悉
的特長,把橙紅色的身軀隱藏在山洞裡,獵人們就會無功而返。長久下去,「人上
人」樂園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獸們聚餐和睡覺的小屋,坐落在密林邊上,是有特殊安全標記的半地下室結
構,冬暖夏涼。每天晚上大家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微笑著點頭問好,露出掩飾不住
的興奮心情。是的,又活過了一天、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將得到一份
比口糧更珍貴的藥物。飯菜經常會剩,有些人永遠不會回來吃最後的晚餐,他們倒
在獵人們的長短步槍之下,金燦燦的銅殼子彈鑲嵌在他們的胸膛、顱腦或是其它一
些致命的地方。不過減員總能很快補上,人獸的來源很充裕。
老闆還是很仁慈的。他與獵人們簽有嚴格的合同,規定每位獵人槍殺的人獸數
量,最多不得超過3名。也就是說,假如今天進園了10位獵人,無論他們的槍法多麼
高明,最多只會消失10名人獸,大多數人獸將安然無恙。
還有許多更人道的規矩。比如人獸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
區內盡情嘻戲,放心大膽地休養生息。老闆經常對人獸進行躲避槍殺的求生訓練,
請教官指導人獸如何在溝壑中隱沒身軀,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腳印……尤可尊敬的是,
老闆為每位人獸配備了一架與狩獵者性能同等優異的高倍望遠鏡。在獵人發現人獸
的同時,人獸也同步發現獵人。一場高質量的獵殺與反獵殺遊戲,在蒼茫林海展開。
每位獵人進入「人上人」一次的門票是15萬美元。這當然是一個讓普通人休克
的數字。但來到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是從莫斯科來的神秘人物。獵
人們也很通情達理,對提高人獸的自我防衛能力,大加讚賞。這使得狩獵和殺戮的
過程,更充滿了趣味與挑戰。
米哈林是一位資深的人獸了。和他一道進園的夥伴,白骨已經被螞蟻雕上花朵,
但他還是一個零件不少地活著,真是悲哀無奈的事情。有時他很想一個跟頭栽到狩
獵者的槍口下面,一了百了。他知道這是幻想,因為身體完全不聽他的指揮,一到
關鍵時刻,手和腳就會本能地飛快逃逸。俄羅斯人有獵殺野獸的習慣,殺死一頭大
的動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讓人久久興奮。但獵人們雖然有錢,一般缺乏經驗。在
久經考驗的米哈林面前,他們太嫩了,有一次,一位獵人打了幾千發子彈,卻連一
根汗毛都沒有收穫。米哈林悲憫他們,看不起他們。
走吧。米哈林,我們該上班了。再有5分鐘,就超過了安全時間,隨時都可能有
槍對準我們。新遞補進來的人獸,一邊緊著橙紅色的鞋帶,一邊往外走。
從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條長50碼的小路。你必須在安全保護的有效
時間內,通過小路。這是一段裸露的火線,獵人的子彈隨時可以從任何方向飛來。
米哈林依舊淡然地喝著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這種熟悉的味道使他想
起逝去的父母和還活著的妻子兒女。他的神經已經被死亡擊穿得像刪節號,很難有
連貫的思維。糊牛奶,幫了大腦的忙,他用匙子刮著碗底。
我們走了,米哈林。但願晚上我們還能圍在一起吃飯。其他人獸烏鴉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乾了最後的牛奶,鎮定地看了一眼50碼以外的林子。朝陽的光線像無
數蛛絲,在樹葉間抖動。那些新來的狩獵者,此刻正在樂園豪華的飯店,摟著樂園
配備的小姐,做美夢呢。放蕩的小姐是人獸的朋友,她們把獵人纏在床上,就為人
獸爭得了生存的時間。
米哈林很想這樣聞著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裡呆到生命的盡頭。但是,他必
須到密林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給,奔跑是一個出色的
人獸應有的品格。用奔跑吸引獵人的注意,然後避開他們發紅的槍管,你就又從死
亡手裡贏得了一天。
現在已經超過安全時間3分鐘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這50碼無遮掩的土地
上,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這只最老的人獸幹掉。
米哈林沉著地把袖口的橙紅色絲繩又緊了緊,這樣潛伏在樹林裡的時候,小蚊
蟲就難以騷擾他了。
他動如脫兔,簡直是眨眼間就沉入了莽蒼的綠色。無論他在陰暗的地下室裡,
把死亡如何地不當一回事,聞到了那些在夜裡新長出來的綠葉,在陽光下處女般的
味道,就不由自主地想活下去了。
這一天很順利。米哈林成功地躲過了三次圍剿。在望遠鏡裡看到獵人們沮喪的
嘴臉,米哈林很同情他們,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隻西伯利亞豹子倒在獵人的
槍口下,好給遠道來的客人一點補償。
現在,快到了吃晚飯的安全時間。遠處,騎著快馬的穿白衣服的醫生和穿黑衣
服的樂園廚子,帶著他們的貨物,就要到達小屋了。
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潮濕的空氣在腳下滾動。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
林用肉眼看到的,是用經驗感覺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碼的危險地段,但它
已不再是致命的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獸們從各自的潛伏之地站起,大搖大擺地
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沒有手錶,但確切地知道,已經進入安全期了。他熱切盼望的時刻就要
來臨,和早上離開時一樣,他飛快地跑過裸露的50碼禁區。
一架高檔夜視儀,瞄準了弓著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經進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腳也已抵達門檻的時候,槍
聲響了。
人獸們默默地看著米哈林倒在血泊中,傷口像一眼紅色噴泉。
獵人跑過來,看著米哈林奔湧的血液,感到異常滿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說點什
麼,這才是「人上人」最大的別緻與享受之處。假如你打死了一隻老虎,當然要比
打死一名人獸光彩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說話嗎?
獵人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漸散亂的眼光盯著白衣和黑衣,就
說,喂!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餵你。
米哈林吐著血泡說,你……犯規了……時間……
獵人說,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規的話,怎麼能打著你呢?我
已經是第三次到這座美妙的林子來,打不著你,是我的心病。你是這裡最老的灰狼,
不用點計策,哪裡能殺了你?!雖然我將為此付出一大筆違章費,但值得。
米哈林說,……謝謝你……你幫我……結束了苦難……獵人說,我特別注意沒
有打傷你的頭部,保持了它優雅的完整。我無數次地在望遠鏡裡觀察過你的頭顱,
它令我羨慕不已。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愛你的母親,才把你的頭形睡得這樣美觀。
你放心,我會讓她的手藝永存,我將把你懸掛在我的客廳牆壁上,做一個別緻的花
瓶,插滿純潔的百合。
米哈林對這番充滿感情的話無動於衷,只是焦慮地問,幾點了?
獵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轉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裡得來助力,居然把話說得很
完整……我已經完成了……我還活……今天的報酬……給我……補品
隨著每一個單詞的吐出,都有碩大的血泡膨出。
1父
白衣人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藥箱裡取出一支針劑,注射進米哈林漸漸萎縮得像
棉線一樣鬆軟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翹起來說,哦,好極了。這就公平了……願我們在地獄裡再見……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經流盡。
獵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藥?
白衣人說,毒品。他們都是因為吸毒吸到走投無路,才來當野獸的。
沈若魚重重地合上了這本紀實性的刊物。這個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這樣癡迷嗎?!
想不通。
沈若魚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軍醫。高原除了留給她一身病痛以外,還饋贈了一
件意想不到的禮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齡,都按一年半計算。這話說起來有些繞
嘴,換個說法就是,一斤糧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魚突然擁有了和年齡不相稱
的工齡,使她在40歲的時候,辦了退休手續。
游手好閒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個人精力充沛,身體健康,除了操持家務以外,
每天像個充氣過足的籃球,走路的時候急得登登作響。
必須要找活干,把多餘的力氣宣洩出去,就像一個人發了高燒,要喝薑湯發汗,
把燒退了,渾身才舒暢。
她到公園裡去學過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氣息奄奄日薄西山。從他們的臉上
看到拚命與年齡掙扎的表情,與他們共舞,反倒更清晰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練過字畫,手藝學得不怎麼樣,天天為這樣一件事發愁——當你學到可以自
鳴得意但又沒人欣賞的時候,大批作品將如何處置?
對於一個徐娘半老又無生計所迫的女人來說,可幹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單純是為了消磨時間,她考慮過賣冰棍或是賣晚報。
先向門口賣冰棍的老太太打聽行情,老人一反平日賣冰激凌時的和藹,面目猙
獰地說,你要是想賣冰棍就得到遠處去,從這根電線桿子到那邊的公共廁所,都是
我的地盤……
沈若魚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氣,都已被割據。
她轉而開始動賣晚報的主意。守著交通要道,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火車站,流動
人口的數量煞是可觀。這一次她不再同街頭的小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報刊批發
業務的郵局,笑容可掬地問工作人員,賣報需辦什麼手續?
面容清懼的小姐說,錢。
沈若魚說,怎麼交?
小姐說,你不是要賣報嗎?要賣報就先得買報,你明天打算賣掉多少報。就在
我們這裡登記買多少報,然後交錢。明天下午到這裡來領報,我看您歲數也不小了,
腿腳大概也不利落。能早來一刻是一刻,賣報打的就是個時間差。你比人家能早上
貨半小時,也許就能多賣出100份報……
面對小姐的諄諄教導,她頻頻點頭,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從猩紅滴血的
嘴唇裡,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沈若魚摩拳擦掌,預備掙個開門紅。到了下午,正打算沖
出家門的那一瞬,電話鈴突然響了。
一個人在家,電話線就是延長的神經纖維。她立即撲向電話。
我是簡方寧。沈若魚,你家的電話號碼還真沒變呵,我本來只是想試試,沒想
到一撥就通了。
是你啊方寧。電話號碼沒變可不是什麼好事,它說明我們家的住房條件一直沒
有改善,離到達小康還遠著呢。嗨,你看我說這麼多廢話幹什麼,你大老遠地打了
長途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好了。
這個電話已經不是長途了,我已經轉業到你所在的這個城市。
這太好了。可我記得你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啊?
潘崗是啊。嫁雞隨雞。
還是那個潘崗!你怎麼還沒離婚啊?
若魚,你這個烏鴉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崗,可他是個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不是天下奸人終成眷屬。
我不跟你爭了,好在以後我們同在一片藍天下,有無數可以爭執的機會。告訴
你我的工作地址,一所特殊的醫院。
不要故弄玄虛,方寧。醫院只有大和小的區別,沒有什麼特殊的。你這話,唬
唬外行還行,要知道我也當過醫師。
若魚,我當這個院長,一點底也沒有。也許我會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訴苦,
先說好了,不許煩啊。
我不會煩。我現在一天就巴著這個世界上多幾個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頭
潑一盆冷水,讓我精神振作。聽一個漂亮的女人訴苦,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你什麼
時候打電話來都可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覺,我也會把他推開,聽你鳴冤叫屈……
謝謝你,若魚。我們已經認識了20年,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兒紅。我們不用
嘮嘮叨叨地從頭說起,只聽一個話頭,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歲以後,大概再也
交不到最好的朋友了,就像女人過了最佳年齡,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問你,到底分到一個什麼醫院去了?張口閉口是女人和生育,該不是
婦產醫院吧?
若魚,你把電話拿穩一點,不要讓聽筒掉下來砸了你的腳面。我分到一家戒毒
醫院,當院長。
沈若魚說,喔,方寧。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種以前叫作鴉片現在叫作嗎啡和
海洛因的玩藝作鬥爭麼?你打算作一個女林則徐?
在某種程度上講,比林則徐還困難。他只是把鴉片燒掉,而我們要把那些吸鴉
片的大煙鬼挽救過來。
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大煙鬼,他們是不是長得很可怕?
一句話形容不了。我剛開始進入這個醫院,一切從零開始。我想這是天下最奇
特的醫院,不過你從部隊一下來,就給你一個院長干干,還挺信任你的。這是一所
很小的醫院,院長其實和一個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醫院都不同。一切從頭來,
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勇氣。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願意一……哎呀……
怎麼啦?
沒怎麼,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經黑下來。
時間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滿天都是烏雲。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嗎?
孩子……還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戶上已經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現在才上五年級。若魚,你
在聽嗎?」…你的煤氣爐上是不是燒著肉?
怎麼,你聞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爐子上倒是沒有燉肉,只是在郵局的櫃台裡,有我預訂的報紙,我要趕緊去拿。
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聽不明白?
這是一件雖然沒有你的戒毒醫院複雜,但也要說半天的事情。等我閒下來再給
你講,好嗎?
掛了電話。看窗外,已是暴雨傾盆。
沈若魚舉著雨傘,夾著雨布,拎著裝滿鋼崩兒(這是昨天晚上就換好了的,預
備給買報的人找錢)的書包,進了郵局的門。
冷若冰霜的小姐說,您預訂的這報還要呢?
她說,那是當然。我已經和街坊四鄰說了,請他們專等著買我的報,算是捧個
人場。
小姐高深地點點頭說,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這大風大雨的
晚半晌,還堅貞不屈地等著買您的報,算好了,再打出個三份五份的富余,然後您
把報紙數出來,再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這兒吧.有收廢紙的來了,我替
您賣了,該給您多少錢,一分也不會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燈瞎火地抱著這一大堆紙,
一出門遇著小溝,摔個大馬趴。
沈若魚臉上露出割捨不下的神情,說要是我賣賣試試呢?
小姐說,不是我說您,都這個時辰了,您還賣晚報呢,只怕送都沒人要。
沈若魚說,咱們的廣大人民大眾,還沒小康到您說的那個程度吧?
小姐說,要說富裕,還真沒到白給都不要的地步。只是這報紙不比別的,時效
性特強。該買的都買了,沒買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餅。
沈若魚說,我還是自個抱著走吧。遇到水坑,還能墊墊腳。放在這兒,看佔了
你們的地方。
小姐說了一句,還挺財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魚訕訕地抱著紙走了。
那許多報紙,使她家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包裹東西的時候,總看到同一條
新聞。
可憐沈若魚仍舊像一個荷爾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愛的對象,每天躁
動不止。
丈夫關切他說,你不是提前進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說,六七天癸竭。還真快了。
丈夫驚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養。這樣鬧騰,大家都受不了。
她說,你也不能轉嫁精神危機啊。同甘苦,共患難,相濡以沫,才像一條戰壕
的戰友。
先生從第二天開始,施行新戰術。
他大量地購買婦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從皮包裡往外甩雜誌,封面上的
俊男靚女在地毯上擠成一坨,好像馬路邊的小攤。
沈若魚說,什麼意思?
他說,讓你開闊眼界,與沸騰的生活同步。
沈若魚說,我早已過了青年的範疇,可不想扮個老天真。至於婦女刊物,不是
教你怎樣打扮得魅力奪人,就是為對付第三者出謀劃策,我的模樣,想你多年來已
是熟視無睹。至於第三者的問題,關鍵在你能不能保持晚節了。
丈夫並不氣餒,說,那我給你買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裡?其後的一段
日子裡,肆無忌憚地往家裡搬文學書。
有一天,沈若魚對他說,你不要老買這些名著給我看,煩請你給我買一些二流、
三流以至等外品的東西看看。
丈夫說,我不懂你的意思。現在外面正在掃黃打非,你該不是示意我給你弄一
些糟粕來自娛吧?
沈若魚痛心疾首地說,你怎麼能把革命群眾想得這樣骯髒?我能連這麼起碼的
階級覺悟都不具備了嗎?同志,真辜負了我多年對你的信任。
丈夫說,假如我理解得不錯的話,你是要看一些中間水準的嗎?
沈若魚說,你說對了。大師們讓我氣餒,只有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氣。
丈夫嚇了一大跳說,你想幹什麼?
沈若魚說,請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說,噢噢,對不起,原來是我想錯了。向你道歉。
沈若魚說,你想得一點也沒有錯。我們畢竟在一個鍋裡吃了這許多年的飯,知
我者,莫過於你。
先生說,你真的打算一試。
沈若魚說,是。
失敗了怎麼辦?這不是是個人就可以試一把的。先生憂心仲忡地說…
愣了半天先生又說,從投資的角度看,不妨一試。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筆一紙
足矣。
沈若魚說,是的。經營風險幾乎等於零。除了我的腦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
其它物資投入。
先生說,好啊,不管你寫什麼都好,只要你一天別像夢遊似的就行。
沈若魚開始向報刊雜誌投點小稿件,也許是因為她未經過任何正規的文學訓練,
主觀上也沒有想一鳴驚人的動機,文字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坦率和樸素,居然就旗
開得勝,豆腐塊大的文章不斷見報,並沒有經歷一般文學青年或是文學中年初學寫
作時的種種磨難,漸漸地也有了些校蝴聲,有雜誌向她約稿了。
沈老師,我覺得在您所有的文章裡,寫醫院是最傳神的。年輕編輯逢人就叫老
師。
童子功。沈若魚半是謙虛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給我們的讀者,寫寫醫院白色帷幕之後的故事呢?要知道,現代人
越來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邊,糖水都能賣出蜂王漿的價。您的筆,只要一寫到
醫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兒,別人比不了。
可醫院就那麼點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鮮事呢?沈若魚雖說
認為編輯說得對,但自己肚子裡的存貨有限,想不出新角度,發愁道。
醫院也是在不斷變化著的,比如性病艾滋什麼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
生活。編輯循循誘導。
千不該萬不該,沈若魚一時衝動,脫口而出,我有個朋友在戒毒醫院……
那太好了!您就寫寫戒毒醫院吧,咱們一言為定!編輯興奮得兩眼放光。
沈若魚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對戒毒醫院知道多少?如今誇下海口,如
何交差?當然可以出爾反爾,對編輯說自己當時信口開河,完全不算數。但以她當
過軍人的性格,君子一言,應是導彈也追不上。實施起來,頭一關要過的就是先生
的盤問。沈若魚便抖擻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飯菜。她始終認為,在大腦的決策過程
中,胃是極為重要的參與者。
先生吃得嘴角鬍鬚都油光光之後說,你有什麼陰謀詭計,現在是公開的時候了。
沈若魚大喊冤枉說,我不過是想寫一個醫院。
寫吧。先生說,在你還不是輕車熟路?
沈若魚說,不,我想寫一個新奇的醫院。
先生說,什麼醫院?醫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魚說,戒毒醫院。
先生說,那是個人們躲都躲不開的地方,你這是為什麼?
沈若魚說,好奇。
先生說,好奇就有那麼大的力量?
沈若魚說,是的。我當了這麼多年的醫生,可我想不出來戒毒醫院是個什麼景
象。瓦特因為好奇,發明了蒸汽機車。牛頓因為好奇,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
先生說,就算好奇,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誰會把情況告訴你?
沈若魚不吭聲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