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1949年)
卓如編
目
錄我的文學生活(2)
尋常百姓(15)
致梁實秋(6月25日)(19)
我們太太的客廳(21)
《娜拉的出路》序(42)
冬兒姑娘(44)
新年試筆(51)
相片(53)
平綏沿線旅行紀(71)
二老財(124)
致林語堂(129)
一句話(132)
《古老的北京》〔美國〕NymWales著(134)
致梁實秋(2月24日)(140)
一封公開信(141)
胰皂泡(143)
記薩鎮冰先生(146)
致陶亢德(5月1日)(152)
一日的春光(153)
致陶亢德(5月21日)(157)
西風(158)
《小難民自述》序(173)
1940年擺龍門陣——從昆明到重慶(176)
默廬試筆(179)
亂離中的音訊(通信)
——論抗戰、生活及其他(184)
呈貢簡易師範學校校歌歌詞(187)
致梁實秋(11月27日)(188)
鴿子(190)
致巴金(193)
1941年《關於女人》抄書代序(195)
我最尊敬體貼她們(196)
我的擇偶條件(200)
我的母親(204)
我的教師(210)
叫我老頭子的弟婦(215)
請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婦(221)
使我心疼頭痛的弟婦(225)
我的奶娘(231)
致劉英士(237)
悼沈驪英女士(238)
我的同班(242)
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247)
獻詞(248)
我的童年(252)
生命(258)
關於自傳(260)
《蜀道難》序(263)
再寄小讀者(通訊一∼二)(265)
1943年再寄小讀者(通訊三)(271)
對於婦女參政的意見(274)
我的同學(276)
我的朋友的太太(281)
我的學生(287)
我的房東(299)
我的鄰居(311)
張嫂(319)
我的朋友的母親(324)
《關於女人》後記(334)
寫作的練習(338)
寫作經驗(342)
力構小窗隨筆(347)
贈逖生病中(調寄浣溪沙)(356)
致趙清閣(2月2日)(357)
致梁實秋(3月25日)(358)
致趙清閣(4月1日)(359)
致趙清閣(4月18日)(360)
現代女作家書簡(361)
致趙清閣(5月3日)(362)
致趙清閣(9月9日)(363)
空屋(364)
致趙清閣(11月7日)(372)
再寄小讀者(通訊四)(373)
致趙清閣(聖誕夜)(377)
致趙清閣(1月10日)(379)
《關於女人》再版自序(380)
致趙清閣(5月26日)(382)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383)
致趙清閣(8月24日)(393)
致趙清閣(9月17日)(394)
致趙清閣(10月16日)(395)
致趙清閣(10月22日)(396)
致趙清閣(11月13日)(397)
致趙清閣(12月3日)(398)
致趙清閣(12月21日)(399)
致趙清閣(2月5日)(402)
致趙清閣(3月4日)(403)
致趙清閣(3月16日)(404)
致趙清閣(4月20日)(405)
致趙清閣(6月20日)(406)
致趙清閣(7月22日)(407)
致趙清閣(9月23日)(408)
無家樂(409)
從重慶到箱根(413)
給日本的女性(416)
丟不掉的珍寶(420)
從去年到今年的聖誕節(425)
給日本青年女性(428)
給日本婦女的新年祝辭(430)
給日本學生的一封公開信(432)
致趙清閣(2月4日)(435)
致趙清閣(3月4日)(437)
致趙清閣(2∼3月間)(438)
致趙清閣(4月17日)(440)
致巴金(5月8日)(441)
致趙清閣(442)
致趙清閣(5月14日)(443)
致趙清閣(6月1日)(445)
致趙清閣(6月11日)(446)
致趙清閣(7月8日)(447)
致趙清閣(8月3日)(448)
致趙清閣(8月7日)(449)
致胡適(450)
無題(451)
致趙清閣(9月7日)(456)
致趙清閣(9月17日)(457)
致趙清閣(9月21日)(458)
致趙清閣(9月30日)(459)
致趙清閣(10月17日)(461)
致趙清閣(11月24日)(462)
新年感言(465)
致趙清閣(2月4日)(467)
致趙清閣(2月14日)(468)
致趙清閣(4月7日)(470)
致巴金(4月8日)(472)
抗戰八年間的中國文藝界(473)
東洋民族問題中的一個問題(475)
致梁實秋(中秋前一日)(477)
致梁實秋(10月12日)(478)
怎樣欣賞中國文學(480)
1932年
我的文學生活
我從來沒有刊行全集的意思。因為我覺得:一,如果一個作家有了特殊的作風,
使讀者看了他一部分的作品之後,願意讀他作品的全部,他可以因著讀者的要求,
而刊行全集。在這一點上,我向來不敢有這樣的自信。二,或是一個作家,到了中
年,或老年,他的作品,在量和質上,都很可觀。他自己願意整理了,作一段結束,
這樣也可以刊行全集。我呢,現在還未到中年;作品的質量,也未有可觀;更沒有
出全集的必要。
前年的春天,有一個小朋友,笑嘻嘻的來和我說:「你又有新創作了,怎麼不
送我一本?」我問是哪一本。他說是《冰心女士第一集》。我愕然,覺得很奇怪!
以後聽說二三集陸續的也出來了。從朋友處借幾本來看,內容倒都是我自己的創作。
而選集之蕪雜,序言之顛倒,題目之變換,封面之丑俗,使我看了很不痛快。上面
印著上海新文學社,或是北平合成書社印行。我知道北平上海沒有這些書局,這定
是北平坊間的印本!
過不多時,幾個印行我的作品的書局,如北新、開明等,來和我商量,要我控
訴禁止。雖然我覺得我們的法律,對於著作權出版權,向來就沒有保障,控訴也不
見得有效力,我卻也寫了委託的信,請他們去全權辦理。已是兩年多了,而每次到
各書店書攤上去,仍能看見紅紅綠綠的冰心女士種種的集子,由種種書店印行的,
我覺得很奇怪。
去年春天,我又到東安市場去。在一個書攤上,一個年輕的夥計,陪笑的遞過
一本《冰心女士全集續編》來,說,「您買這麼一本看看,倒有意思。這是一個女
人寫的。」我笑了,我說,「我都已看見過了。」他說,「這一本是新出的,您翻
翻! 」我接過來一翻目錄,卻有幾段如《我不知為你灑了多少眼淚》,《安慰》,
《瘋了的父親》,《給哥哥的一封信》等,忽然引起我的注意。站在攤旁,匆匆的
看了一過,我不由得生起氣來!這幾篇不知是誰寫的。文字不是我的,思想更不是
我的,讓我掠美了!我生平不敢掠美,也更不願意人家隨便借用我的名字。
北新書局的主人說:禁止的呈文上去了,而禁者自禁,出者自出!唯一的糾正
辦法,就是由我自己把作品整理整理,出一部真的全集。我想這倒也是個辦法。真
的假的,倒是小事,回頭再出一兩本三續編,四續編來,也許就出更大的笑話!我
就下了決心,來編一本我向來所不敢出的全集。
感謝熊秉三先生,承他老人家將香山雙清別墅在桃花盛開,春光漫爛的時候,
借給我們。使我能將去秋欠下的序文,從容清付。
雄偉突兀的松幹,撐著一片蒼綠,簇擁在欄前。柔媚的桃花,含笑的掩映在松
隙裡,如同天真的小孫女,在祖父懷裡撒嬌。左右山嶂,夾著遠遠的平原,在清晨
的陽光下,擁托著一天春氣。石桌上,我翻閱了十年來的創作;十年前,二十年前
的往事,都奔湊到眼前來。我覺得不妨將我的從未道出的,許多創作的背景,呈訴
給讀我「全集」的人。
我從小是個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東山的海邊上,三四歲剛懂事的時候,整年
整月所看見的:只是青郁的山,無邊的海,藍衣的水兵,灰白的軍艦。所聽見的,
只是:山風,海濤,嘹亮的口號,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單調,使我的思想的發
展,不和常態的小女孩,同其徑路。我終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們做朋友。雖
然從四歲起,便跟著母親認字片,對於文字,我卻不發生興趣。還記得有一次,母
親關我在屋裡,叫我認字,我卻掙扎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面,用馬鞭子重重的敲
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可是從未打到過我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癖氣
嚇唬回去!
颳風下雨,我出不去的時候,便纏著母親或奶娘,請她們說故事。把「老虎姨」,
「蛇郎」,「牛郎織女」,「梁山伯祝英台」等,都聽完之後,我又不肯安分了。
那時我已認得二三百個字,我的大弟弟已經出世,我的老師,已不是母親,而是我
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了。舅舅知道我愛聽故事,便應許在我每天功課做完,
晚餐之後,給我講故事。頭一部書講的,便是《三國誌》。三國的故事比「牛郎織
女」痛快得多。
我聽得晚上捨不得睡覺。每夜總是奶娘哄著,脫鞋解衣,哭著上床。而白日的
功課,卻做得加倍勤奮。舅舅是有職務的人,公務一忙,講書便常常中止。有時竟
然間斷了五六天。我便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天天晚上,在舅舅的書桌邊徘徊。
然而舅舅並不接受我的暗示!至終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國誌》來看,那時我才
七歲。
我囫圇吞棗,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許多字形,因著重複呈現的關係,居然
字義被我猜著。我越看越瞭解,越感著興趣,一口氣看完《三國誌》,又拿起《水
滸傳》,和《聊齋誌異》。
那時,父親的朋友,都知道我會看《三國誌》。覺得一個七歲的孩子,會講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是件好玩有趣的事情。每次父親帶我到兵船上去,他們總
是把我抱坐在圓桌子當中,叫我講《三國》。講書的報酬,便是他們在海天無際的
航行中,唯一消遣品的小說。我所得的大半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林譯說部。如《孝
女耐兒傳》,《滑稽外史》,《塊肉餘生述》之類。從船上回來,我歡喜的前面跳
躍著;後面白衣的水兵,抱著一大包小說,笑著,跟著我走。
這時我自己偷偷的也寫小說。第一部是白話的《落草山英雄傳》,是介乎《三
國志》,《水滸傳》中間的一種東西。寫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因為「金鼓齊鳴,
刀槍並舉」,重複到幾十次,便寫得沒勁了。我又換了《聊齋誌異》的體裁,用文
言寫了一部《夢草齋誌異》。「某顯者,多行不道」,重複的寫了十幾次,又覺得
沒勁,也不寫了。
此後便又盡量的看書。從《孝女耐兒傳》等書後面的「說部叢書」目錄裡,挑
出價洋一角兩角的小說,每早送信的馬伕下山的時候,便托他到芝罘市唯一的新書
店明善書局(?)
去買。——那時我正學造句,做短文。做得好時,先生便批上「賞小洋一角」,
我為要買小說,便努力作文——這時我看書看迷了,真是手不釋卷。海邊也不去了,
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看完書,自己喜笑,自己流淚。母親在旁邊看著,覺得憂慮;
竭力的勸我出去玩,我也不聽。有一次母親急了,將我手裡的《聊齋誌異》卷一,
奪了過去,撕成兩段。我趑趄的走過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齋》來又看,逗的母
親反笑了。
舅舅是老同盟會會員。常常有朋友從南邊,或日本,在肉鬆或茶葉罐裡,寄了
禁書來,如《天討》之類。我也學著他們,在夜裡無人時偷看。漸漸的對於國事,
也關心了,那時我們看的報,是上海《神州日報》,《民呼報》。於是舊小說,新
小說,和報紙,同時並進。到了十一歲,我已看完了全部「說部叢書」,以及《西
遊記》,《水滸傳》,《天雨花》,《再生緣》,《兒女英雄傳》,《說岳》,
《東周列國志》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歡的是《封神演義》。最覺得無味的是《紅樓
夢》。
十歲的時候,我的表舅父王光逢先生,從南方來。舅舅把老師的職分讓給了他。
第一次他拉著我的手,談了幾句話,便對父親誇我「吐屬風流」。——我自從愛看
書,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家堂屋的對聯;天後宮,龍王廟的匾額,碑碣;包
裹果餌的招牌紙;香煙畫片後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記得爛熟。這些都能助我
的談鋒。——但是上了幾天課,多談幾次以後,表舅發現了我的「三教九流」式的
學問;便委婉的勸誡我,說讀書當精而不濫。於是我的讀本,除了《國文教科書》
以外,又添了《論語》,《左傳》,和《唐詩》。(還有種種新舊的散文,舊的如
《班昭女誡》,新的如《飲冰室自由書》。)直至那時,我才開始和經詩接觸。
光逢表舅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先生!因著他的善誘,我發瘋似的愛了詩。
同時對於小說的熱情,稍微的淡了下去。
我學對對子,看詩韻。父親和朋友們,開詩社的時候,也許我旁聽。我要求表
舅教給我做詩,他總是不肯,只許我做論文。直到我在課外,自己做了一二首七絕,
呈給他看,他才略替我改削改削。這時我對於課內書的興味,最為濃厚。又因小說
差不多的已都看過,便把小說無形中丟開了。
辛亥革命起,我們正在全家回南的道上。到了福州,祖父書房裡,滿屋滿架的
書,引得我整天黏在他老人家身邊,成了個最得寵的孫兒。但是小孩子終是小孩子,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姊妹們接觸。(我們大家庭裡,連中表,有十來個姊妹。)
這調脂弄粉,添香焚麝的生活,也曾使我驚異沉迷。新年,元夜,端午,中秋
的燭光燈影,使我覺得走入古人的詩中!玩的時候多,看書的時候便少。此外因為
我又進了幾個月的學校,——福州女師——開始接觸了種種的淺近的科學,我的注
意範圍,無形中又加廣了。
一九一三年(民國二年),全家又跟著父親到北京來。這一年中沒有正式讀書。
我的生活,是:弟弟們上課的時候,我自己看雜誌。如母親定閱的《婦女雜誌》,
《小說月報》之類。
從雜誌後面的「文苑欄」,我才開始知道「詞」,於是又開始看各種的詞。等
到弟弟們放了學,我就給他們說故事。不是根據著書,卻也不是完全杜撰。只是將
我看過的新舊譯著幾百種的小說,人物佈局,差來錯去的胡湊,也自成片段,也能
使小孩子們,聚精凝神,笑啼間作。
一年中,講過三百多段信口開河的故事,寫過幾篇從無結局的文言長篇小說—
—其中我記得有一篇《女偵探》,一篇《自由花》,是一個女革命家的故事——以
後,一九一四年的秋天,我便進了北京貝滿女中。教會學校的課程,向來是嚴緊的,
我的科學根底又淺;同時開始在團體中,發現了競爭心,便一天到晚的,盡做功課。
中學四年之中,沒有顯著的看什麼課外的新小說(這時我愛看筆記小說,以及
短篇的舊小說,如《虞初志》之類)。
我所得的只是英文知識,同時因著基督教義的影響,潛隱的形成了我自己的
「愛」的哲學。
我開始寫作,是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以後。——那時我在協和女大,後來並
入燕京大學,稱為燕大女校。——五四運動起時,我正陪著二弟,住在德國醫院養
病,被女校的學生會,叫回來當文書。同時又選上女學界聯合會的宣傳股。
聯合會還叫我們將宣傳的文字,除了會刊外,再找報紙去發表。我找到《晨報
副刊》,因為我的表兄劉放園先生,是《晨報》的編輯。那時我才正式用白話試作,
用的是我的學名謝婉瑩,發表的是職務內應作的宣傳的文字。
放園表兄,覺得我還能寫,便不斷的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十幾
種新出的雜誌,給我看。這時我看課外書的興味,又突然濃厚起來,我從書報上,
知道了杜威和羅素;也知道了托爾斯泰和泰戈爾。這時我才懂得小說裡有哲學的,
我的愛小說的心情,又顯著的浮現了。我醞釀了些時,寫了一篇小說《兩個家庭》,
很羞怯的交給放園表兄。用冰心為筆名。一來是因為冰心兩字,筆畫簡單好寫,而
且是瑩字的含義。二來是我太膽小,怕人家笑話批評;冰心這兩個字,是新的,人
家看到的時候,不會想到這兩字和謝婉瑩有什麼關係。
稿子寄去後,我連問他們要不要的勇氣都沒有!三天之後,居然登出了。在報
紙上看到自己的創作,覺得有說不出的高興。放園表兄,又竭力的鼓勵我再作。我
一口氣又做了下去,那時幾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問題小說,如《斯人獨憔
悴》,《去國》,《莊鴻的姊姊》之類。
這時做功課,簡直是敷衍!下了學,便把書本丟開,一心只想做小說。眼前的
問題做完了,搜索枯腸的時候,一切回憶中的事物,都活躍了起來。快樂的童年,
大海,荷槍的兵士,供給了我許多的單調的材料。回憶中又滲入了一知半解,膚淺
零碎的哲理。第二期——一九二○至一九二一——的作品,小說便是《國旗》,
《魚兒》,《一個不重要的兵丁 》等等,散文便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問答
詞》等等。
談到零碎的思想,要聯帶著說一說《繁星》和《春水》。
這兩本「零碎的思想」,使我受了無限的冤枉!我吞嚥了十年的話,我要傾吐
出來了。《繁星》,《春水》不是詩。至少是那時的我,不在立意做詩。我對於新
詩,還不瞭解,很懷疑,也不敢嘗試。我以為詩的重心,在內容而不在形式。同時
無韻而冗長的詩,若是不分行來寫,又容易與「詩的散文」相混。
我寫《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說,因著看泰戈爾的《飛鳥集》,而仿用他的形
式,來收集我零碎的思想(所以《繁星》第一天在《晨副》登出的時候,是在「新
文藝」欄內。登出的前一夜,放園從電話內問我,「這是什麼?」我很不好意思的,
說:
「這是小雜感一類的東西
」)。
我立意做詩,還是受了《晨報副刊》記者的鼓勵。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我在西山寫了一段《可愛的》,寄到《晨副》去,以後是這樣的登出了,下邊還有
記者的一段按語:除了宇宙,
最可愛的只有孩子。和他說話不必思索,
態度不必矜持。抬起頭來說笑,
低下頭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謳也好;驢背上,山門下,偶一回頭望時,
總是活潑潑地,
笑嘻嘻地。
這篇小文,很饒詩趣,把它一行行的分寫了,放在詩欄裡,也沒有不可。(分
寫連寫,本來無甚關係,是詩不是詩,須看文字的內容。)好在我們分欄,只是分
個大概,並不限定某些必當登載怎樣怎樣一類的文字,雜感欄也曾登過些極饒詩趣
的東西,那麼,本欄與詩欄,不是今天才打通的。記者
於是畏怯的我,膽子漸漸的大了,我也想打開我心中的文欄與詩欄。幾個月之
後,我分行寫了幾首《病的詩人》。第二首是有韻的。因為我終覺得詩的形式,無
論如何自由,而音韻在可能的範圍內,總是應該有的。此後陸續的又做了些。
但沒有一首,自己覺得滿意的。
那年,文學研究會同人,主持《小說月報》。我的稿子,也常在那上面發表。
那時的作品,仍是小說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思想和從前差不
了多少。在字句上,我自己似乎覺得,比從前凝煉一些。
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美國去。這時我的注意力,不在小說,而在通訊。因為
我覺得用通訊體裁來寫文字,有個對象,情感比較容易著實。同時通訊也最自由,
可以在一段文字中,說許多零碎的有趣的事。結果,在美三年中,寫成了二十九封
寄小讀者的信。我原來是想用小孩子口氣,說天真話的,不想越寫越不像!這是個
不能避免的失敗。但是我三年中的國外的經歷,和病中的感想,卻因此能很自由的
速記了下來,我覺得歡喜。
這時期中的作品,除通訊外,還有小說,如《悟》,《劇後》等。詩則很少,
只有《赴敵》,《讚美所見》等。還有《往事》的後十則,——前二十則,是在國
內寫的。——那就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不知道讀者覺得不覺得?——
在美的末一年,大半的光陰,用在漢詩英譯裡。創作的機會就更少了。
一九二六年,回國以後直至一九二九年,簡直沒有寫出一個字。若有之,恐怕
只是一兩首詩如《我愛,歸來吧,我愛》,《往事集自序》等。緣故是因為那時我
忙於課務,家又遠在上海,假期和空下來的時間,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北上之中,以
及和海外的藻通信裡。如今那些信件,還堆在藻的箱底。現在檢點數量,覺得那三
年之中,我並不是沒有創作!
一九二九年六月,我們結婚以後,正是兩家多事之秋。我的母親和藻的父親相
繼逝世。我們的光陰,完全用在病苦奔波之中。這時期內我只寫了兩篇小說,《三
年》,和《第一次宴會》。
此後算是休息了一年。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的孩子宗生便出世了。這一年中只
寫了一篇《分》,譯了一本《先知》(TheProphet),寫了一篇《南歸》,
是紀念我的母親的。
以往的創作,原不止這些,只將在思想和創作的時期上,有關係的種種作品,
按著體裁,按著發表的次序,分為三部:
一,小說之部,共有《兩個家庭》等二十九篇。二,詩之部,有《迎神曲》等
三十四首,附《繁星》和《春水》。三,散文之部,有《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
《夢》,《到青龍橋去》,《南歸》等十一篇,附《往事三十則》,寄小讀者的信
二十九封,《山中記事》十則。開始寫作以後的作品,值得道及的,盡於此了!
從頭看看十年來自己的創作和十年來國內的文壇,我微微的起了感慨,我覺得
我如同一個賣花的老者,挑著早春的淡弱的花朵,歇擔在中途。在我喘息揮汗之頃,
我看見許多少年精壯的園丁,滿挑著鮮艷的花,蔥綠的草,和紅熟的果兒,從我面
前如飛的過去。我看著只有驚訝,只有艷羨,只有悲哀。然而我仍想努力!我知道
我的弱點,也知我的長處。
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
情。在平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寶貴著自己的一方園地。我要栽下平凡的小小的
花,給平凡的小小的人看!
我敬謹致謝於我親愛的讀者之前!十年來,我曾得到許多褒和貶的批評。我慚
愧我不配受過分的讚揚。至於對我作品缺點的指摘,雖然我不曾申說過半句話,只
要是批評中沒有誤會,在沉默裡,我總是滿懷著樂意在接受。
我也要感謝許多小讀者!年來接到你們許多信函,天真沉摯的言詞,往往使我
看了,受極大的感動。我知道我的筆力,宜散文而不宜詩。又知道我認識孩子爛漫
的天真,過於大人複雜的心理。將來的創作,仍要多在描寫孩子上努力。
重溫這些舊作,我又是如何的追想當年戴起眼鏡,含笑看稿的母親!我雖然十
年來諱莫如深,怕在人前承認,怕人看見我的未發表的稿子。而我每次做完一篇文
字,總是先捧到母親面前。她是我的最忠實最熱誠的批評者,常常指出了我文字中
許多的牽強與錯誤。假若這次她也在這裡,花香鳥語之中,廊前倚坐,聽泉看山。
同時守著她唯一愛女的我,低首疾書,整理著十年來的亂稿,不知她要如何的適意,
喜歡!
上海虹橋的墳園之中,數月來母親溫靜的慈魂,也許被不斷的炮聲驚碎!今天
又是清明節,二弟在北平城裡,陪著父親;大弟在漢口;三弟還不知在大海的哪一
片水上;一家子飄萍似的分散著!不知上海兵燹之餘,可曾有人在你的墳頭,供上
花朵?
安眠罷,我的慈母!上帝永遠慰護你溫靜的靈魂!
最後我要謝謝紀和江,兩個陪我上山,宛宛嬰嬰的女孩子。我寫序時,她們忙
忙的抄稿。我寫倦了的時候,她們陪我遊山。花裡,泉邊,她們嬌脆的笑聲,喚回
我十年前活潑的心情,予我以無邊的快感。我一生只要孩子們追隨著我,我要生活
在孩子的群中!一九三二年清明節,香山,雙清別墅。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2年10月20日《青年界》第2卷第3號。)尋常
百姓
病了一夏天,樓上嫌熱,因為暑假中客人少,便搬到樓下客廳來住 。
八月××夜九時,我已經躺下了。藻在放下了圓紗帳,拉過圍屏的時候,抬頭
看見掛隔簾的橫竿上,沒有了白燕的籠子,他立刻失驚地說,「順忘記了把鳥籠子
拿進來了! 」
我連忙坐起來,說,「你快出去看看罷,回頭貓兒會把鳥兒叼走的。」
藻走了出去,半天,隔窗叫著說,「已經出了毛病了,白燕不在籠裡了! 」
我又連忙趿著拖鞋,也出到廊子上,看見籠子的底敞開了兩寸來寬的一縫。白燕不
見了!心裡立地覺得異樣的空虛。
這白燕是六年前在上海時候,母親買給小菊玩的,很細秀玲瓏的籠。鳥是淺黃
色苗條的身子,很會叫,尤其是早晨。
母親死後,全家回到北平,父親出了半價的車,船票,把它也帶了來,仍舊是
很會叫,解了父親不少的寂寞。
前年小菊到漢口去了。有一天早晨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我這裡新養了一隻貓,
鳥籠掛著我總擔心,你拿去給貝貝玩罷。」第二天早晨,白燕就送來了,從此這
「王謝堂前燕」就到我們這裡來了。
白燕來了以後,也許是我們不會飼養罷,不大會叫了。藻說是它老了。它一冬
天緘默著,有時啁啾了幾聲,也不起勁。
餵它的谷子,蘇子,總是從城裡買來,添水換食,也總是按時,但它總不像從
前那樣精神。
春天來了,它彷彿有點歡悅,在籠裡不住的跳躍著。有一天,清早,我坐在廊
上,朝陽下,春風吹著新開的櫻花。我看見它側著頭左右端相著。良久,便開始嬌
囀了,聲音如同一串的銀鐘,又像不斷的流泉,入耳非常的熟識而爽脆,我驚起,
立時覺得春天回來了,四年前的春天回來了!藻拿著筆,從書房裡出來,驚訝的笑
說,「鳥又叫了。」我說,「到底它不曾老呀。」我們在廊下靜立了許久。
貝貝很愛它,一看見就抬頭拍手叫「不達! ——不達! 」——我教給貝貝
說「鳥兒,」他說不上來,我又教給他說「Birdie」,他也說不上來,只會
說「不達! 」——「不達」
就成了它的名字了。
它又會叫之後,我們更愛惜它了。但是藻是書獃子,我又病又懶,我們總不大
管它。順是新來的僮子,人生地不熟,做事總是麻麻糊糊的。有時我看見籠子在廊
上日影下掛著,鳥是直著脖子喘氣,連忙摘下籠子來一看,水一點也沒有了。我便
覺得心疼,趕緊去添水,一面看著它唼唼的喝,一面數說著順。
這一天黃昏,我還出到廊子上,扣著籠子,學著貝貝叫「不達! ——不達!
」它從籠裡低頭看了看,叫了幾聲。接著客人來了,坐著談話,便把它忘了。
這時我們都呆立著,還是我說,「算了,我們先進來再說。」
藻把籠底安上,小柵門開著,仍舊掛在那裡,希望它萬一回來。——在枕上我
還是煩惱著。
藻安慰我似的說,「不是貓兒叼走的罷?要是的話,籠子掉下來會有聲音的,
準是它自己飛走了——無論如何,總是順不小心! 」
關在籠裡六年,乍一出去,你會飛麼?夜是這樣的黑,不但飛去認不清途程,
你要飛回也不容易了!你忍不住人們的冷淡,你求解放的掙扎的嘗試。你發現開縫
時的驚喜,你輕滑的鑽出籠後的彷徨,你迷惘,你試飛,你無力的在地上跳躍,我
似乎看見廊邊珍珠梅的密葉下,窺伺的一對凶銳、驚喜、碧綠的眼睛。
一陣小
小的旋風,寂然捲去了你小小靈魂的意識,在你萬千惶戰之中,你的柔羽,已在那
毛茸茸的爪牙間撕散
病中本來神經弱,我一夜沒有睡好!燕子!燕子!就當是你自己飛走的罷。我
不忍想見你被逼貼掛在籠子的一角,撲翅哀鳴,被一隻毛爪,猛攫了去!
我做了一夜夢,夢見麻雀,又夢見燕子,彷彿是兩隻麻雀聚啄著燕子似的,很
亂很亂的,
早晨陽光未出,聽見鳥聲我驚起,揉一揉眼,我趕緊出到廊上來看,只見白燕
的籠子仍舊空洞洞的高掛著!微涼的曉風之中,我在籠下默然的望著,直到近午。
葉底,花下,園子的角落裡,我們也都找遍,連一根碎羽也不曾看見!順滿臉
通紅的極口的分辨,說昨夜掛籠時,白燕子還好好的閉目立著。我沒有言語。
從此便沒有看見它,既找不著屍體,也不見它回來,心中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
悵望。因倩人治一印,文曰「尋常百姓」,以懺自己之不能使白燕安於其居,並無
望的希望它萬一重複飛入我家。病中作了許多事,此亦是無聊事之一。一九三二年
夏,病榻上。致梁實秋
實秋:
前得來書,一切滿意,為慎重起見,遵醫(協和)囑重行檢查一次,X光線,
取血,鬧了一天,據說我的肺倒沒毛病,是血管太脆。現在仍須靜養,年底才能漸
漸照常,長途火車,絕對禁止,於是又是一次幻象之消滅!
我無有言說,天實為之!我只有感謝你為我們費心,同時也羨慕你能自由的享
受海之偉大,這原來不是容易的事!文藻請安冰心拜上六月廿五1933年我們太
太的客廳
時間是一個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溫煦而光明。地點是我們太太的客廳。
所謂太太的客廳,當然指著我們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廳,不過客人們少在那裡聚會,
從略。
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地的一個「沙龍」的主人。
當時當地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閒的下午,想喝一杯濃茶,或咖
啡,想抽幾根好煙,想坐坐溫軟的沙發,想見見朋友,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
的人兒,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須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
我們太太的客廳裡來。在這裡,各人都能夠得到他們所想望的一切。
正對著客廳的門,是一個半圓式的廊廡,上半截滿嵌著玻璃,掛著淡黃色的軟
紗簾子。窗外正開著深紫色的一樹丁香,窗內掛著一隻銅絲籠子,關著一隻玲瓏跳
唱的金絲雀。陽光從紫雲中穿著淡黃紗浪進來,清脆的鳥聲在中間流囀,屋子的一
切,便好似蒙在鮫觚之中的那般波動,軟艷!窗下放著一個小小書桌,桌前一張轉
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著一張我們太太自己畫的花鳥。此外桌上就是一隻大墨
碗,白磁筆筒插著幾管筆,旁邊放著幾卷白紙。
牆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個鏡框子,大多數的倒都是我們太太自己的畫像和照片。
無疑的,我們的太太是當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艷!相片中就
有幾張是青春時代的留痕。有一張正對著沙發,客人一坐下就會對著凝睇的,活人
一般大小,幾乎蓋滿半壁,是我們的太太,斜坐在層階之上,回眸含笑,階旁橫伸
出一大枝桃花,鬢雲,眼波,巾痕,衣褶,無一處不表現出處女的嬌情。我們的太
太說,這是由一張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時她還是個中學生。書架子上立著一個法
國雕刻家替我們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著身子,微側著頭。對面一個橢圓形的
鏡框,正嵌著一個橢圓形的臉,橫波入鬢,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會想起「長
眉滿鏡愁」的詩句。書架旁邊還有我們的太太同她小女兒的一張畫像,四隻大小的
玉臂互相抱著頸項,一樣的笑靨,一樣的眼神,也會使人想起一幅歐洲名畫。此外
還有戲裝的,新娘裝的種種照片,都是太太一個人的——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
一塊兒照相,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
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市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歎一口驚慕的氣,誰又能
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氣?
北牆中間是壁爐,左右兩邊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兒矮書架子,上面整齊的
排著精裝的小本外國詩文集。有一套黃皮金字的,遠看以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卻
是湯姆司·哈代。我們的太太嗤的一聲笑了,說:「莎士比亞,這個舊人,誰耐煩
看那些個! 」問的人臉紅了。旁邊幾本是E.E.CumAmings的詩,和A
ldousHuxley的小說,問*娜思蛑泵揮刑襘O父雒桴G祥K桓以僂
驢礎*
南邊是法國式長窗,上下緊繃著淡黃紗簾。——紗外隱約看見小院中一棵新吐
綠芽的垂場柳,柳絲垂滿院中。樹下圍著幾塊山石,石縫裡長著些小花,正在含苞。
窗前一張圓花青雙絲葛蒙著的大沙發,後面立著一盞黃綢帶穗的大燈。旁邊一個紅
木架子支的大銅盤,盤上擺著茶具。盤側還有一個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盤
子,盛著各色的細點。
地上是「皇宮花園」式的繁花細葉的毯子。中間放著一個很矮的大圓桌,桌上
供著一大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四圍擱著三四隻小凳子,六七個軟墊子,是預備給
這些藝術家詩人坐臥的。
我們的太太從門外翩然的進來了,腳尖點地時是那般輕,右手還忙著扣領下的
衣紐。她身上穿的是淺綠色素縐綢的長裌衣,沿著三道一分半寬的墨綠色緞邊,翡
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襪子,黃麂皮高跟鞋。頭髮從額中軟軟的分開,半掩著耳輪,
輕輕的攏到頸後,挽著一個椎結。衣袖很短,臂光瑩然。右臂上抹著一隻翡翠鐲子,
左手無名指上重疊的戴著一隻鑽戒,一隻綠玉戒指。臉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滿欣悅的
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邊畫上一道淡淡的黑圈,雙頰褪紅,龐兒不
如照片上那麼豐滿,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華」時的那般軟款了!
我們的太太四下裡看著,口裡喚著Daisy,外面便走進一個十七八的丫頭,
濃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雙頰也很紅潤——客人們談話裡也短不了提到我們的D
aisy。當客廳中大家閉目凝神的舒適的坐著,聽著詩人們誦著長詩的時候,D
aisy從外面輕輕的進來,黑皮高跟鞋,黑絲襪子,身上是黑綢子衣裙,硬白的
領和袖,前襟繫著雪白的圍裙,剪的嶄齊的又黑又厚的頭髮,低眉垂目的,捧進一
爐香,或是一隻藥碗,輕輕的放在桌上,或是倚著椅背,俯在太太耳邊,低低的說
一兩句話,太太抬頭微微的一笑,這些情景也時常使這聽詩的人,暫時,完全的把
耳邊的詩句放走。
Daisy是我們太太贈嫁的丫鬟。我們的太太雖然很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
的買賣,而對於「菊花」的贈嫁,並不曾表示拒絕。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
太嫌它俗氣,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後,也漸漸的會說
幾句英語,有新到北平的歐美藝術家,來拜訪或用電話來約會我們的太太的時候,
Daisy也會極其溫恭的清脆的問:「Mrs.isinbed,canIta
keanymes-sage?」1——太太說:「你看你還不換衣裳去!把彬彬
的衣裳也換好,回頭客人來了,把她帶到這裡來喝茶。」Daisy答應了一聲,
向後走了。
——彬彬就是畫上抱著我們太太的頸項的女兒。她生在意大利。我們的太太和
先生的蜜月旅行,幾乎延長到兩年。我們的先生是銀行家,有的是錢,為著要博嬌
妻的歡心,我們的先生在旅途中到處逗留,並不敢提起回國的話,雖然他對1英語:
「太太還沒起,我能不能給您帶個話?」——作者原注。
於太太所欣賞的一切,毫不感覺興味。我們的太太在種種集會游宴之中,和人
們興高采烈的談論爭執著,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靜聽,往往倦到入睡。我們太太嬌嗔
的眼波,也每每把他從矇卑中驚醒,茫然四顧,引得人們有時失笑。我們的太太這
時真悔極了,若不是因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也許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先生了!但是
丈夫終久不比情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對於我們的太太,也有極大的好處。這些
小小的露醜,太太對著她最忠誠的愛慕者雖然常常怨抑的細訴著,而在大庭廣眾之
間,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時候,我們的太太懷著一百分恐懼的心,怕她長的像父親。等到她
生了下來,竟是個具體而微的母親!我們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著撫養的種
種煩難。便趕緊帶她回到中國來。
無怪她母親逢人便誇說她帶來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著長長的眉,大大
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雖然也有著幾分父親的木訥,而五歲的年紀,彬
彬已很會宛轉作態了。可惜的是我們的太太是個獨女,一生慣做舞台中心的人物,
她雖然極愛彬彬,而彬彬始終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關公,打著紅臉,威風凜凜。跟前的那個小馬童,便永遠穿起綠褂子
來配襯關公。關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馬童便會在關公前一連翻起十來個觔斗。
我們的彬彬,便是那個小馬童——
遠遠的門鈴響了幾聲,接著外院橐橐的皮鞋聲,Daisy在小院裡揚聲說:
「陶先生到。」一面開著門,側著身子,把客人往裡讓。
太太已又在壁角鏡子裡照了一照,回身便半臥在沙發上,臂肘倚著靠手,兩腿
平放在一邊,微笑著抬頭,這種姿勢,又使人想起一幅歐洲的名畫。
——陶先生是個科學家。和大多數科學家一般,在眾人中間不大會說話,尤其
是在女人面前,總是很侷促,很緘默。
他和我們的太太是世交,我們的太太在「二八芳齡」的時候,陶先生剛有十二
三歲,因著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腦中,就永遠洗不去這個流動的影子。我們的
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卻不會利用多如樹葉的機會。見了面只訥訥的漲紅
著臉,趁著我們的太太在人叢中談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靜默的領略我們太太舉止
言笑的一切。我們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終而鄙夷,對他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近來她
漸漸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誠如昨,在眾人未到之先,我們的太太對於陶
先生也另加青眼了——太太笑說:「你找個地方坐下,試驗作的如何了?還在提倡
科學救國罷?」陶先生仍舊□坼的含糊的答應了一聲,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
在屋角的一張圈椅裡。他的心微微的跳著,在恐懼歡喜這獨對的一剎那。
看他依舊說不上話來,我們的太太又好笑又覺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氣,懶懶的
站起。彬彬已從門外跳了進來,一頭的黑髮散垂著,淺綠色的衣服,上面穿著細白
絨衣,線綠邊的白襪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綠色,是正在我們太太的衣服和鐲
子顏色中間的一種色調,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為標準而打扮彬彬的。
看見彬彬進來,陶先生似乎舒暢了許多,趕緊站起過來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
懶懶的坐下,掠一掠頭髮說:「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罷。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學,你
問他豬肝和菠菜裡面是不是有什麼維他命ABCD?平常媽媽勸你吃這些個,你總
不聽
」
外面Daisy又揚聲說:「袁小姐到。」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來。
——袁小姐是個畫家,又是個詩人,是我們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這「沙龍」
中的唯一女客人。當時當地的畫家女詩人當然不止袁小姐一個,而被我們的太太所
賞識而極口稱揚的卻只有她一人!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並不喜歡女人。
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而不守舊,不瑣碎,不
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畫家,詩人,卻都多數不在我們太太的眼裡,全數不在我
們太太的嘴裡,雖然有極少數是在我們太太的心裡。
我們的太太說,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夠看到透骨,所以許多女人的弱點,在我們
太太口裡,都能描畫得淋漓盡致,而袁小姐卻從來沒受過我們太太的批評。我們的
太太在客人前極口替她揄揚,辯護,說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測著說我們的太太喜歡袁女士有幾種原因:第一種是因為我們的太太說
一個女人沒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現象。而且在遊園赴宴之間,只在男人
叢裡談笑風生,遠遠看見別的女人們在交頭耳語,年輕時雖以之自傲,而近年來卻
覺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為物以相襯而益彰,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襯托的,
兩個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腫,顯得我們的太太越苗條;我們太太的瑩白,顯得
袁小姐越黧黑。這在「沙龍」客人的眼中,自然很豐富的含著藝術的意味。第三因
為友誼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對於我們的太太是一見傾心,說我們的太太渾身都
是曲線,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們的太太說袁小姐有林下風,無脂粉氣,於是兩
人愈說愈投機,而友誼也永恆的繼續著——袁小姐挺著胸,黑旋風似的撲進門來,
氣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喬其紗頸巾往沙發上一摔,一面從袖子裡掏出黃了的白手
絹來,拭著額汗。她穿著灰色嗶嘰的長裌衣,長才過膝,橙黃色的的絲襪子,豆腐
皮似的的旋捲在兩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圓頭的黃皮鞋。頭髮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後
攏,扁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視眼鏡。渾身上下,最帶著藝術家的象徵的,
是她那對永遠如在夢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側坐在袁小姐的旁邊,問:「別氣急敗壞的,你告訴我,
是受了哪個批評家的氣?」袁小姐喘口氣,嚥了一口唾沫,說:「什麼批評家,是
一群混蛋!剛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飯,臉也沒洗,一口氣跑到天壇去畫畫。剛
安好畫具,起了幾筆,四圍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還是遠遠的看,後來越擠越近,
指手畫腳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畫越不耐煩,最後我匆匆的收拾了,
提起畫箱就走,這一群大爺還笑嘻嘻的遠遠的把我送出園門。你看氣人不?把我一
腔的靈感,生生的攆走了! 」
我們的太太笑了:「這是一班普羅的欣賞家呀,你應當歡迎他們才是!快好好
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畫帶來了沒有?一會兒好讓我們賞鑒賞鑒。」
陶先生和彬彬癡癡的望著她倆。
太太招呼陶先生說:「你過來談談,你正需要這麼一個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
個藝術家,一個女人,一個豪爽的談話者
」陶先生囁嚅著往前走了一步,院子
裡已走進一群人。
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過頭來,陶先生拉著彬彬的手趕緊的便溜到門外去。
這一群人都擠了進來,越眾上前的是一個「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他
的頭髮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淨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
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
詩人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
「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雲彩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一
笑,抽出手來,又和後面一位文學教授把握。
教授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鬚,春風滿面,連連的說:「好久不見了,太
太,你好! 」
哲學家背著手,俯身細看書架上的書,抽出叔本華《婦女論》的譯本來,正在
翻著,詩人悄悄過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著合上卷,回過身來。他是一個
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
我們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學者招呼,回頭看見,便嗔著詩人說:「你真是!攪
他作什麼?我這裡是個自由的天地,各人應該挑著自己心愛的事去作。」哲學家抱
歉似的,鞠躬笑著說:「書獃子真沒有辦法!到哪裡都是先翻人家的書。」詩人在
一旁嗤嗤的笑著。
太太回身問著政治學者:「你們這些人還說什麼創造輿論?近來的市政越來越
不像樣了。自來水把我們喝病了還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畫畫,這一道
的汽車,險些沒有把我們顛死!虧那站上的巡警還有臉攔住我們的車,問我們要車
捐!我問他:『你們把這些捐錢用到哪裡去了,你看這刀山般的汽車道! 』真是,
盡讓我們來說話是不行的呀,你們這些『政治家』! 」太太一口氣說完,回身自
己點著一支煙,坐了下去,又問袁小姐:「是不是?你說?」
政治學者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他也鞠躬著說:「無論如
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們的太太賠個不是!這汽車道是太壞了。等著我做了市長,
那時您再看。別忘了我們現在還是『在野黨』呀! 」
大家都笑了!我們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頭叫「Daisy看茶! 」
Daisy輕盈的躡著腳尖進來,遞過杯盤,便遞著糕點。門外有兩個白長衫,
黑緞子坎肩的僕人,屏聲靜氣的在伺候傳遞著湯水。
我們的太太捧著茶杯,走到文學教授面前。文學教授正和袁小姐講著前天北海
的畫展,看見太太過來,趕緊握著茶巾站起。我們的太太笑說:「快別起來,我只
問你一句話,我舉薦的那個詩學教授怎麼樣?」一面便側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學教授站著笑說:「您舉薦的人哪會有錯!他雖然年輕,談鋒卻健,很會說
笑話,學生們在他班上永遠不困。不過他身體似乎不大好,我彷彿常在佈告板上,
看見他的告假條子。」
袁小姐忽然笑說:「你們說的是小施呀?他哪裡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見
他在公園裡,同一個紅衣蓬髮的女子,來回的走著。」
我們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斂容說:「其實我也不十分認得他,是去年冬
天他拿了一封介紹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詩,上門求見,我看他寫的還不壞,便讓他
在這裡念了幾次,以後他也很淒切的告訴我,說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許你們文
學系裡,容得下這麼一個人,沒想到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搖一搖頭,嚥住不說
了,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前,指頭撫著杯沿,心不在焉的向著窗外喚道:「彬
彬,你進來。」
彬彬兩手牽著衣角,笑嘻嘻的走進,挪到我們太太跟前,仰著頭說:「媽媽,
陶叔叔叫我告訴你,說他還有事,先走了。
明天早上他還來帶我上公園去。」我們的太太從沉思中微笑說:「他倒有工夫
——彬彬,你看這些個客人,你也不招呼一聲! 」彬彬笑著向大家說了一聲:
「您好! 」
詩人坐在書桌前面,連著椅子轉了過來,右手兩指夾著煙卷,左手招著我們的
太太,說:「美,這玻璃底下的畫,又是新的罷?你的筆意越來越秀逸了。」我們
的太太拉著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說:「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來,他催的緊,我也
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煩了。」哲學家還在
看著《婦女論》,聽了便合上書,微笑說:「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強了,身體本來
不很好,又要什麼都會,什麼都做,依我說,一個女人,看看書,陪陪孩子
」
我們的太太笑了起來,說:「你看的是叔本華的《婦女論》呀,又罵開女人了,女
人便怎樣?看看書,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業嗎?你趁早擱下叔本華,看一看蕭
伯納罷。蕭老頭子藉著女傑周安的口裡,向你們這一班男人大聲疾呼的說:『這些
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沒有一個女人能做我的事情
』」回頭又問
著文學教授說:「對不對?是不是他說過這幾句話?」文學教授趕緊說:「是。」
哲學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覺得很滑稽。
彬彬掙脫了我們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裡去。政治學者和文學教
授也走了出去,在樹下低低的談著話。
小院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發光的金黃的卷髮,短短的堆在耳邊,頸際,
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發上。身上腳上是一色的淺棕色的
衣裳鞋襪。左臂彎裡掛著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帶著淺棕色的皮手套,拿著一
只深棕色的大皮夾子。一身的春意,一臉的笑容,深藍色眼裡發出媚艷的光,左頰
上有一個很深的笑渦。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歡呼了起來:「露西,你好呀,什麼時候到的?」
露西直奔了文學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說:
「我是今午十一點五分的快車到的,行李一擱在飯店裡,便到處的找你,最後
才找到你家裡。你太太說你吃過午飯就走的,沒有說到哪兒去,我猜著你一定在這
兒,你看把我累的! 」一面又和政治學者拉手,笑了一笑。回頭又對彬彬呼喚著,
操著不很純熟而很俏皮的中國話說:「哈羅,彬彬,你又長高了,你媽媽呢?」說
著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認識,又回頭去同政治學者說話。
這時哲學家也走了出來。詩人正從衣袋裡掏出一卷紙來,伸鋪在桌上,同我們
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輕輕的念著,笑著,聽見門響,抬起頭來,立刻站了起來,
滿面是笑,剛要叫喚,回頭看見我們的太太,也望著窗外,微蹙著眉尖,便斂了笑
容,輕輕的拍著我們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應酬應酬去。」
說著便走出去——登時院子裡便滿了人聲。
袁小姐走了進來,看見我們的太太兩手支頤,坐在書桌前看著詩,便伏在太太
耳邊,問:「這個外國女人是誰?」我們的太太一面捲起詩稿,一面站了起來,伸
了伸腰,懶懶的說:「這是柯露西,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
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捨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
國死了,她才回去,不想這麼幾天,她又回來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
喳喳的說個不完!我常說,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壟斷一切的糖業,她呢,也到處想
壟斷一切的聽眾! 」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來喝著。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們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學
教授便帶她來拜訪我們的太太,談得很投機。事後我們的太太對人說露西聰明有禮;
露西對人說一個外國人到北平,若不見見我們的太太,是個缺憾。於是在種種的集
會之中,她們總是形影相隨,過了有好幾個月,以後卻漸漸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說
也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太太客廳中的人物,在某劇場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
太太飾小姐,露西飾丫鬟。劇後我們的太太看到報上有人批評,說露西發音,表情,
身段,無一不佳,在劇中簡直是「喧婢奪主」。我們的太太當時並不曾表示什麼,
而在此後請客的知單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太太來了一會了,在院子裡說話呢。」太太抬頭皺眉說:「知道了,她自己還
不會進來! ——你打電話到老姨太那邊,問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廂定好了沒有?
我也許一會兒就過去。」Daisy答應著,輕輕的又退了出去。
詩人拉著露西進來,後面跟著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著,左手推著詩人的臂
膀說:「你放手,我還沒見主人呢。」我們的太太微笑著站了起來,一面也伸出手
來,一面說:「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所以我也沒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過
頭去,看著袁小姐,笑說:「這位是誰,請哪一位給介紹介紹。」
詩人趕緊過來笑說:「等我來,這位是袁小姐,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
」
露西連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說:「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讀詩罷,我幸得躬逢其
盛。」袁小姐□坼著,搓著手說:「不,不,我今天是來聽詩,」一面指著詩人:
「他倒是有一篇長詩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張矮椅坐下,背倚著矮桌子,兩腿直
伸著放在軟墊上,一面笑說:「來,來,念出來讓我們聽聽,讓我也洗一洗行旅的
塵穢。」一面自己點上一支煙抽著,很嬌慵的慢慢的便閉上眼睛。
大家都紛紛的找個座兒坐下,屋裡立刻靜了下來。我們的太太仍半臥在大沙發
上。詩人拉過一個墊子,便倚坐在沙發旁邊地下,頭髮正擦著我們太太的鞋尖。從
我們太太的手裡,接過那一卷詩稿來,伸開了,抬頭向著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又
向大家點頭,笑著說:「我便獻醜了,這一首長詩題目是《給——》」於是他念:
我昨夜夢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沒有一盞燈,天上沒有一顆星。我只覺得身邊有個你——
冰涼的是你的手,跳動的是
露西忽然睜開眼睛,笑得幾乎連椅子翻了過去,兩手亂搖著說: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來念——『跳動的是你的心』,『星,心,輕,親,』
你又在湊韻
」這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把這屋裡靜寂的空氣完全攪散了。大家都
笑了,政治學者大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露西,說:「秩序!秩序!你這淘氣鬼。」
袁小姐一個人沒有笑,只看著我們的太太。太太坐起來,正要說話,詩人已笑
嘻嘻的捲起詩稿,從沙發邊爬到露西椅旁,拿紙卷打著露西的頭,說:「你是怎麼
回事,盡拆我的台! 」露西仍笑著用夾著紙煙的手,扶著帽子:「小心,你,我
的新帽子! 」
皺著眉頭說:「叫彬彬去接,我沒有工夫。」一面站起來,走到哲學家面前。
哲學家坐著不動,只微笑著抬頭,指著露西的背影,聲音很輕,說:「女人,這不
是一個完全的女人麼?」我們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學家的旁邊。
彬彬跳了進來,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說:「媽媽,老姨太說包廂定好了,
那邊還有人等你吃晚飯。今兒晚上又是楊小樓扮猴子。媽媽,我也去,可以麼?」
說著便爬登我們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兒,笑著央求。我們的太太也笑著,一面推開
彬彬:「你鬆手,哪用得著這樣兒!
你好好的,媽媽就帶你去。」彬彬鬆手下來要走,又站住笑說:「我忘記了,
老姨太還說叫我告訴媽媽,說長春有電報來,說外公在那裡很
」我們的太太忽
然臉上一紅,站起推著彬彬說:「你該預備預備去了,你還是在家裡用過晚飯再走,
酒席上的東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應一聲,又歡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
著政治學者點頭擠眼一笑。
Daisy在門外說:「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帶進一個客人來,隨手把沙
發旁邊的大燈捻亮了。在暮色與燈光之中,進來的一位,三十歲上下,穿著西裝,
矮矮胖胖的個子,臉上滿堆著使人信任的笑容。一進門便搓著手,笑著連連點頭鞠
躬說:「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來的真巧,又見著這許多人。」我們
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說:「也可說是不巧,你又碰著這許多人,
又該罵我不休息盡見客了。」周大夫彎著腰從Daisy手裡接過一根煙來,自己
點著,連忙笑著說:「哪裡!哪裡!我的職務總彷彿是妨礙人家交誼似的,其實我
也是不得已。若說太太你呢,前天剛剛傷風,論理也該
」詩人笑著走過來,拍
著大夫的肩膀,說:「又是這一套老話,坐下,我問你,這兩天生意該好罷,時令
傷寒的人多極了,我到處找朋友,差不多個個都在傷風。」周大夫說:「本來麼,
乍暖還寒時候,最易傷風。」
大家都大笑起來。我們的太太笑說:「你還是安分守己當大夫罷,『乍暖還寒
時候』,一加上『最易傷風』,成個什麼話! 」大夫對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
說:「這是這沙龍裡的空氣,庸俗的我,也沾上點詩氣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談話,回頭便笑著說:「我們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
『濕氣』,誰給你治! 」大家又笑了起來,這次袁小姐也看著露西笑了。
小院門外有人聲,一個僕人走到屋門口,Daisy連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說
了幾句話。僕人出去,Daisy又轉身進來,先看著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
對我們的太太說:「吹笛子的楊先生來了,問小姐今晚上還練習不練習昆曲。我回
了他了,說不唱了,客廳裡客還未散,周大夫也在這裡
」文學教授笑對周大夫
說:「你看你多煞風景,否則我們又有耳福了。」周大夫連忙站起,笑說:「我該
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來也沒有說什麼,我只說過與其學唱還不如學彈,到底
不傷氣。她的身子你們也知道
」文學教授斂了笑容,回身對我們的太太說:
「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們應該勸您把這些事都撇開,不過我們都是『人』,
有時太自私了,只顧到自己的眼福,耳福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笑著,向著文學
教授彎了彎腰,正要說話,露西在一邊忽然笑起來,接了下去,說:「別忘了還有
口福! 」大家也大笑起來,又似乎覺得不好,趕緊收住,我們的太太斂了笑容,
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
周大夫從腰袋裡拉出表來一看,說:「我真該走了,我本來是出診,路過你們
門口,看見有許多車子,順便走進來看看
」我們的太太笑了,說:「是不是?
我說你是來檢查。」一面說著,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來說:「天不早
了,我們也該走了。」說著看著文學教授和政治學者,於是大家都紛紛的離座。露
西笑對袁小姐說:「你剛才不是答應我,你也參加我們的晚飯麼?」袁小姐躊躇著,
看著我們的太太。我們的太太扶著椅背,手指按著嘴唇,打了一個呵欠,懶懶的說:
「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詩人連忙從後面替袁小姐披上紗巾。
露西對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說:「對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帶走了,我知道
你一會兒要去聽戲,中間也要休息休息的。」我們的太太從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沒
有言語,便回過頭去。
哲學家從書架上又取下幾本書,同《婦女論》磊在一起,挾在臂裡,笑著向我
們的太太說:「這幾本書可否借我一讀,遲日我再送來。」
我們的太太笑著看了哲學家一眼說:「你先把上次借去的書送回來再說!也沒
見我的書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這些書。」哲學家笑說: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窮人,買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尋衣覓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開著門,兩個僕人垂手站在階邊,
大家紛紛的向我們的太太道謝告別。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著點頭,走到小院門口,
便站住了。詩人站在太太背後,說:「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露西回頭說:
「別忘了今晚六國飯店還有西班牙跳舞! 」我們的太太看著詩人說:「你也走好
了,還等什麼?」詩人笑著,沒有答應,只把客人往外送。
詩人進來時,客廳裡又已收拾過了,壁爐裡燃上松枝。屋裡沒有燈,我們的太
太抱膝坐在爐火微光之前,懶懶的,聽見詩人進來,頭也不抬。詩人也沒有言語,
輕輕的拉過一個墊子,便坐在太太旁邊,輕輕的說:「這微光,這你,這一切,又
是一首詩! 」太太不答。
屋裡靜得只聽見松枝爆裂的聲音,——Daisy輕輕的走到門口,看了一看,
又輕輕的退了回去。
詩人輕輕的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叩著籠兒,說:「太靜了,連最活潑的金絲
雀也不叫了。」我們的太太這時才看了詩人一眼,歪著頭說:「金絲雀現在不高興!
」
詩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撫著太太的肩,說:「美,讓我今晚跟你聽戲
去! 」我們的太太推著詩人的手,站了起來,說:「這可不能,那邊還有人等我
吃飯,而且——而且六國飯店也有人等你吃飯,——還有西班牙跳舞,多麼曼妙的
西班牙跳舞! 」詩人也站了起來,挨到太太跟前說:「美,你曉得,她是約著大
家,我怎好說一個人不去,當時只是含糊答應而已,我不去他們也未必會想到我。
還是你帶我去聽戲罷,你娘那邊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過是你那班
表姊妹們,我也不是第一次會見。——美,你知道我只願意永遠在你的左右
」
我們的太太不言語,只用纖指托著桌上瓶中的黃壽丹,輕輕的舉到臉上聞著,
眉梢漸有笑意。
詩人用手輕輕托住我們太太的臂肘,說:「你還換衣服不?你進去罷,我在這
裡等你。」說著已輕輕的把我們的太太推到客廳門外,從甬道牆上摘下一件黑色的
斗篷來,替她披在肩上。我們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頭也不回的走到後面去了。
詩人退進客廳裡,伸了一伸腰,點上一支煙,捻亮了燈,坐在沙發上,隨後拿
起一本詩來。正在翻看,聽見門外汽車響,又聽見腳步聲走入內院來,詩人連忙放
下書站起。
我們的先生在太太客廳門口出現了。大異於我們的想像,他不是一個圓頭大腹
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懼的紳士,大衣敞開著,拿著帽子在手裡,看見詩人,便
點頭說:「你在這裡。美呢?她好了罷?我今早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說著
放下帽子,脫下大衣掛在牆上,走了進來坐下。
詩人也坐下,說:「美好了,下午還有茶客,她一會兒還聽戲去。」
這時我們的太太已拉著彬彬的手過來。身上已換了黑色灑花絲絨的長衣,肩臂
之間,隱約的露著玉肌,腳底下是肉色絲襪子,青緞高跟鞋。重施脂粉,也點上口
紅,顯得容光煥發。彬彬是大紅綢子衣服,乳色的領袖,白絲襪,黑漆皮鞋。進門
看見我們的先生,便跳了過去,抱住笑道:「爸爸,媽媽帶我聽戲去。」我們的先
生沒有說什麼,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撫著。
我們的太太仍舊站著,手扶著椅背,有意無意的問我們的先生:
「娘叫我去聽楊小樓,也在那邊吃晚飯,你和我們一塊兒去罷?」我們的先生
看著詩人,躊躇的說:「我想我不去了,你們去罷。我今天有點倦,銀行裡開會整
開了一下午;剛才孫經理還請我和他到六國飯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辭了他,我想
著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沒有
」
我們的太太聽著,忽然看了詩人一眼,一回身便側坐在先生的身旁,扶著先生
的臂腕,幽幽的說:「我本來也不一定要去,因為娘那邊已約下了人,只好去應酬
一下,你既然犧牲了西班牙跳舞來陪我,我也願意犧牲楊小樓來陪你。我也倦,我
們只在家裡守著爐火坐坐也好! 」
我們的先生愕然了,從來未曾受過這樣的溫存!他受寵若驚的正要說話,我們
的太太趕緊說:「你不用勸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著我! 」說
著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裡竟然有了淚光。
詩人默然站起來,把煙頭扔在爐裡。我們的先生也默然,只輕輕的拍著太太的
肩背。彬彬本來只坐在父親膝上,睜著大眼,很懸心的聽著他們說話,至此便溜了
下來,走到我們太太跟前,說:「媽媽,你不去了,我呢?」我們的先生抬頭看著
詩人說:「美倦了不去,由她罷,你帶彬彬去,怎麼樣?」詩人還不及回答,我們
的太太已連忙坐了起來,說:「別煩他了!人家還有飯局呢! 」先生說:「既如
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門口,臂上帶著太太和彬彬的大衣。聽到這裡便微笑著進來,
俯了下去,在彬彬耳邊,輕輕的說了幾句話。彬彬忍著淚,低頭向父親和母親說了
聲「明天見」,便牽著Daisy的手出去。
我們的太太隔窗喚著Daisy,說:「你再打電話告訴老姨太太,說我又覺
得不大舒服,不能來了。也吩咐廚房裡把我們的飯開到這裡來罷,這裡有火,暖和
些。」Daisy一面答應著便走了。
詩人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對我們的太太說:「那麼我走了,明天見罷。我還要
回去寫幾封信,我也太懶,晚上屋子裡又冷,總不想拿筆,總挨朋友們的罵。」我
們的先生站了起來,說:「你不是有飯局麼,怎麼又到冷屋子裡去寫信?若如此,
就在我們這裡用了晚飯再走。」詩人凝神看著爐火,回頭笑說:「不用晚飯了,我
也吃不下。我已住慣了冷屋子,正是『慚慣了單寒羈旅』! 」他一面笑著吟哦著,
往外就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