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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路 作者:鮑十

有一條路是死路


--題記


  一輛「解放」牌卡車拉著劉貴駛出了縣城,這時估摸是在上午八點鐘前後。劉貴被反綁了雙手,站在緊挨著駕駛室的鐵欄後面。車廂裡還站著四名法警,他們衣著整潔,紮著武裝帶,每人佩一把手槍。

  卡車前頭還有一輛麵包車。幾分鐘前,幾個身穿制服的法官依次坐進了車裡。最後上車的是一個面容嚴峻的中年男人。他朝卡申看了一眼,然後特手一揮說:「出發!」

  街上正是人多的時候。這是上班的時間,許多人騎著自行車,也有步行的,每個人都穿戴整齊,女人們都穿著紅裙子白裙子花裙子紫裙子,甚是好看,肩上都挎著精製的小皮包,裸露的手臂前後甩動著,白皙而生動,放射出充滿生命的活力光澤,令人頭暈目眩。

  卡車一出縣城,天地驟然開闊起來。田野一覽無餘。正值盛夏,田地豐滿而凝重,早晨的流水一樣的日光,將莊稼漂洗得又鮮艷又乾淨。晨風吹來一陣陣清香,讓人頓時神志清爽。柏油的公路寬闊平坦,看過去卻越來越窄,直到和墨綠色的田地混成一片。

  劉貴不由打了一個寒顫。他以前無數次在這條路上走過,他知道從這裡到霞慎的距離,三個小時足夠了。我還有三個鐘頭了!他便覺得小腹那兒脹起來,脹得他難受,脹得他一陣陣心慌,脹得他手心發癢……來不及細想,他已經感覺到褲襠那兒辣辣地熱起來,接著又延伸開,沿著兩條大腿,向下,漸漸又涼了,就像腿上爬著許多小蟲子……與此同時,他倒感到渾身一陣輕鬆。

  太丟人了。

  有一瞬間,劉貴這樣想道。

  劉貴本來是很高大的,寬寬的肩膀,兩條長腿。只是長了一張窄臉,臉上佈滿了一道道深刻的皺紋,這就總顯得他的臉很骯髒,好像總也不洗似的(他也真是不洗,不是總也不洗,只是洗得很少)。劉貴還長了一雙大腳,大得商店裡沒有他穿的鞋,只能由他老婆做,近年他老婆昏花了眼睛,做不了了,就由別人做,反正屯裡有那麼多女人,只要他這個屯長一說話,讓誰做誰就得做,不做,她敢!不論誰做的鞋,必得都是條絨面千層底兒,走起來通通直響。劉貴還是個大嗓門,有人說,他站在屯中間喊一嗓子,最後街的房子都震得從牆上往下掉土,唰啦唰啦的,就像下了一陣小雨。這話有點誇張了。但是,他的大嗓門卻是實在的,想當年,他給屯裡人開會,就在大街上,在那兒撂了幾塊土坯,他往土坯上一站,他的話就像一聲聲炸雷,在大家的腦瓜頂上滾來滾去,管保他們聽得一清二楚的。

  想想那些年,你劉貴真是英雄到頭了。

  劉貴對自己說。

  劉貴突然想起了昨晚兒做的一個夢。他夢見他娘了。他迷述糊糊的,聽見他娘喊他:「貴兒!貴兒……來家吃飯啦

  娘的喊聲越來越遠。等到他醒了,還真覺得餓了。一時間,心裡便十分的空,空得臟腑裡啥也沒有了。

  興十六屯距離霞鎮還有16里路,興十六屯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

  興十六屯的屯西有一個大水塘,大家都叫西大坑。西大坑很大,水旺的季節就像一片湖。一到冬天水面就凍成了冰,像鏡子一樣,能厚到兩米。坑裡有許多魚,坑又很深,魚都在冰的下面,凍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撈魚的好季節。

  三堆把四堆撈上來了。三堆使的是甩網。他站在坑沿上,搶圓了胳膊,一網下去了,感到手裡很沉,以為準是網得多了,就一把一把倒著網綱,倒得又穩又仔細。卻越倒越沉,眼看就倒不動了。三推對自己說:「我這是倒到魚窩上了!」

  三堆剛把話說到這裡,就看見了一雙農田鞋,鞋底兒朝上。他心裡咯登一下,想哪來的農田鞋呢?不由又將網搗了一把,又看見了兩截腫脹的發白的大腿(腳脖子)。三堆當下就把網綱放開了。發白的大腿和農田鞋很快就重新沉進了水裡。三堆大叫了一聲:「死人啦!……」

  那時候三堆還不知道這是四堆。三堆轉身就往屯裡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極快,就像一匹馬,甚至比馬還快。這時正是晌午,街上沒幾個人,靜悄悄的,陽光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飄忽不定。三堆的喊聲格外地響。

  三堆的喊聲把人都招到街上來了。有的很驚慌,有的不以為然。有人把三堆攔住想問問怎麼回事,可三堆像馬一樣,衝開對方就跑了過去了。

  「這傢伙瘋了吧?」有人說。

  三堆一直跑到屯長劉貴家裡去了。劉貴家的院門關著,他只好在大門口停住了。他已經不喊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

  三堆回頭一看,發現許多人也都跟著他跑到這裡來了。

  「三堆,咋回事兒?」有人問他。

  三堆沒搭理他。三堆重新喊起來:「死人啦!死人啦!……」

  他是對著劉貴家的大門喊的。那是兩扇黑漆的大門,對開的,很高,高過了人的頭頂,站在外面看不見裡邊的情景。門上貼著兩個「福」字,風吹雨淋,如今已經花白了。門邊還掛著一塊長條木板,白地兒上寫著「興十六屯辦公室」這幾個黑字。

  三堆喊來喊去,院裡並沒有聲音。三堆還以為劉貴沒在家呢!

  這時卻聽見劉貴說道:「娘的誰呀!這麼大呼小叫的!連個晌覺也不叫人睡……」

  話雖說得平平常常,聽起來卻像打雷一樣,轟轟隆隆的聲音立刻滾過了人們的頭頂。

  這才聽見腳步聲、咳嗽聲、吐痰聲。腳步聲撲通撲通越來越近,終於「嘩啦」一響,這是拉開了門閂。劉貴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散著衣襟,站在門裡。

  劉貴說:「咋的了?這大晌午的!」

  三堆說:「死人啦!……」

  別人也跟著附和:「死人啦!」

  劉貴掃視著眾人說:「死人啦?」

  大家都說:「三堆說的,三堆你說……」

  劉貴便把眼光對準了三堆。

  劉貴說:「三堆你看真了?」

  三堆沒說話。三堆正在想著什麼事情。

  三堆突然叫起來:「四……四堆呀!」

  劉貴的腮幫子一哆嗦,說:「四……四堆?」

  別人也說:「四堆?」

  四堆是三堆的兄弟,去年天剛煞冷,四堆突然不見了。連個話也沒有,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連三堆都不知道。

  三堆三把兩把推開人群,撒腿就跑,往西大坑跑。

  大家都愣住了。劉貴也愣住了。劉貴終於緩過神兒來,對三堆喊:「三堆你跑什麼?你給我站下!」

  三堆已經跑遠了。

  別人也紛紛跑了,都跟著三堆跑。只有劉貴沒跑,還停了一會兒。他也來到了西大坑,他是走路來的。那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壞了。

  劉貴來到的時候,四堆已經在岸上了。一片人站在四周,三堆正坐在地上發呆。劉貴走進人群。他真是吃驚不小。他以為他早就爛掉了呢!他並沒有爛掉,他只是變得白了,蒼白蒼白。他鼻子還是鼻子,嘴還是嘴。奇了!劉貴對自己說,真是奇了!

  劉貴說:「哎呀,哎呀!」

  劉貴又說:「怪不得好幾個月沒見他呢!這傢伙準是喝了貓尿水,喝醉了,一滑腳滑進去了。」

  劉貴又說:「人死不能復生。一出水就該爛了。快埋了。郎頭,你領幾個人打墓坑去。鐮刀,你領幾個人上我家,把西下屋那口棺材抬來,急三火四地,也只好先這樣了。」

  被吩咐的人沒等動腳,就被蹲在地上的三堆叫住了。三堆往起一站說:「慢!」

  劉貴說:「咋著?」

  劉貴又說:「我的話你也敢不聽?」

  三堆又蹲下了,他誰也不看,只看著四堆,他說:「人命關天呢!這事我得報告霞鎮呢!四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叫人勒死的,他脖子上還有繩子印呢!……劉屯長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姓名。」

  「劉貴。」

  「年齡。」

  「我今年58步……」

  「職業。」

  「農民。不,屯長。」

  「現在住址。」

  「興十六屯。」

  「籍貫。」

  「興十六屯。」

  「興十六屯?」

  「我生在興十六屯,長在興十六屯。」


         ※        ※         ※




  劉貴從前不叫劉貴,他有個小名兒,叫狗子,那時候,屯裡人都叫他狗子。他的爹娘死得早,娘死那年,他才四歲,他到了七歲他爹又死了。爹娘都死了,給他留下了兩間土坯房。

  土坯房黑洞洞的。鄉親們埋了死者,都回到土坯房裡。有人抽起了旱煙,有人輕輕咳嗽著。劉貴呆呆地靠檣站著,神情倒也有點凝重。

  「這可憐的孩子!」

  說這話的都是女人。女人們心慈面善,有的還淚水漣漣的。

  有的還走地來把手掌放在劉貴的腦袋瓜上,輕輕地撫弄著,弄得劉貴腦瓜頂直癢。

  「咋辦呢?往後這孩子昨辦呢?」有人開始議論。

  有人磕了磕煙袋鍋,這人是周鎖子,他是屯裡年齡最長者。啪啪啪的聲音一響,大家就靜下了,知道周鎖子有話要說了。

  周鎖子說:「我倒有個主意。大家都眼明見的,現今,狗子沒了娘又沒了爹。依我看,大家在一個屯裡住著,說啥也不能讓孩子給餓死嘍!這也不太難,咱們每家捨出一口東西,也就把他養活啦!」

  停了停,他又說:「還有衣裳。衣裳就不打緊了。一個小孩子能遮住身子就行了。不過,冬天可不能讓人家凍著,縫連補綻,不管新的舊的,總得讓人家穿暖和了。」

  聽了周鎖子的話,眾人紛紛點頭,都覺得他的話有理,事情也便這樣定下來了。

  這時見周鎖子朝劉貴擺了擺手,道:「狗子呀,你過來。你給大夥兒跪下,你朝大夥兒磕三個響頭吧!從今往後,你就是大夥兒的孩子了!……」

  劉貴乖乖的,果然給大家跪下了,果然磕了三個響頭,咚咚咚,真的響。劉貴把腦袋磕得生疼,疼得他差一點就要哭了。劉貴沒有哭,鄉親們倒哭了,尤其那些女的,有的竟哭出了聲,哭得抽抽咽咽的,都哭這孩子可憐呢!周鎖子也哭了,儘管沒出響聲,眼圈卻是紅了。

  (如今,周鎖子早已經死了,當年就70步了,沒幾年就死了。)

  從那以後,劉貴便每天到一家裡去吃飯。這一家吃完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下一家必定過來叫他:「狗子,吃飯啦!」

  劉貴總是蔫蔫的,低著頭,跟著叫的人就去了。

  那些年,整個興十六屯,整日似乎只響著一句話:「狗子,吃飯啦!」

  或者:「狗子,今天該我家了!」

  「狗子……狗子……狗子……」

  劉貴真像一條狗,吃了東家吃西家。也不用跟誰客氣,進門就吃,吃完了想走就走,不想走也行,就在這兒呆著,有時候夜裡就住在這裡了。

  當然,飯食並不見得多麼好。推算起來,審時正是1946年前後,屯裡是剛搞了土改,大家的日子都不怎麼富裕。卻也總是人家吃啥他跟著吃啥,這對劉貴說來,卻是沒什麼可挑剔的。偶而他還可以吃點別的東西,一個雞蛋什麼的,這是別的孩子也難得吃到的。

  他的飯量越來越大。他的食慾是那麼好,他的肚子就像一盤磨,不論什麼東西,三磨兩磨就磨光了。他一個小小的孩子,竟可以吃到兩個大人的飯。他埋頭埋腦,眼睛只盯著飯碗,一口一口盡往嘴裡扒飯,好像世上什麼也沒有了,弄得別人還得勸他慢吃,怕他吃急了噎住。

  「你慢吃,狗子,你看鍋裡還有呢!」

  劉貴並不搭話,照樣吃他的。

  開始的時候,有人並沒想到他飯量這樣大,有幾次,還真是叫他把飯吃光了。後來就知道了,知道他飯量多麼多麼大。再輪到誰家時,誰家就留意多煮一些。

  那時候,劉貴尚不是個很強壯的孩子,甚至還很瘦弱,兩條腿像麻桿似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兩隻眼睛總像要從眼眶裡落下來似的。可是,不消幾個月的時間,眼見劉貴就變了樣子,腿也粗了腰也壯了,吹氣似的。臉色也日漸一日的鮮潤。眼睛雖然還是那般大,卻水靈靈的,神氣活現的。身材也比同齡的孩子高大許多,尤其是兩隻腳板,已經快趕上大人的腳板大了,走起路來通通直響。還有他的嗓門,也一天一天變粗,說起話來十分洪亮,站在屯西喊誰一聲,人在屯東也聽見了。

  站在卡車上的劉貴,突然想起這些事來,心裡竟隱隱有了一種不安。


         ※        ※         ※




  今天,共十六屯有點不同往常。

  太陽出來了。霧氣般的潮紅的日光瓢蕩在每一幢房子的房簷上,也飄蕩在院子裡。院子裡跑著為鴨鵝,跑著豬,跑著狗。早晨的炊煙已經散盡,卻留下了濃濃的氣味。陽光也落在屯東的老榆樹上,老榆樹便紅彤彤的一團,就像著了火。

  每一家都早早地吃了早飯。

  每一家都大敞著院門和房門。早早的,街上就有人走動,有大人也有孩子,還有老年人。他們的腳步有重有輕,卻一律都很輕快。他們的神情都及其肅穆,見了面打招呼時,眼睛裡卻閃動著欣喜,一副心中有數的樣子。

  幾個年輕人走出屯子去了,有的扛著鍬,有的扛著鎬。走到老榆樹跟前時,見樹下坐著幾個老人。年輕人剛想和老人打招呼,老人已經先開了口。

  只聽一個名字叫馬萬成的問:「大柱子,你們這是幹啥去?」

  大柱子便回答:「挖坑去啊!」

  「挖坑去?」馬萬成一時還沒反映過來。

  另一個名叫趙景林的倒立刻就明白了,他說:「是給劉貴打墓坑吧!」

  聽見大柱子說:「正是!」

  又一個名叫常山的接著就說:「打深點兒!讓這王八犢子不得再見天日!」

  幾個年輕人走遠了。

  幾個老人沉默了一會兒。

  「唉!人哪!……」馬萬成說。

  「劉貴他該死。」趙景林說。

  「不說別的吧,就說他這些年,好像興十六屯是他一個人的,就是他家的啦!……」常山說。

  「這下可好……」趙景林又說。

  「老早我就說,他這麼鬧騰沒個好結果……」馬萬成說。

  「你啥時候說的,我咋沒聽過!」常山接過馬萬成的話說。

  馬萬成受了搶白,一時沒話說,末了「嗨」了一串,表示不想跟人爭辯。

  常山倒不依不饒似的,又說:「當年選他當屯長,你不還張張羅羅給他拉票來著?」

  馬百成說:「誰知道他會變得這麼惡呢!誰也不是神仙,能掐會算!」

  馬萬成突然想起了什麼,馬上又說:「那年他爹死了,他還吃過你家的飯呢!」

  常山說:「沒吃過你家的嗎?」

  馬萬成說:「這不結了!」

  停了一會兒,趙景林說:「是今天嗎?」

  常山說:「這還有錯兒?我聽的真真兒的,鎮上的小孫告訴的。你不也看了嗎,都給他打墓坑去了……」

  趙景林說:「對對!」

  馬萬成說:「聽!……」

  馬萬成側起了耳朵。常山和趙景林也側起了耳朵。他們都聽見了,乒乒乓乓的,是刨土的聲音。顯然刨得很深了,聲音傳過來時,已經甕聲甕氣的。

  聽了一會兒,趙景林說:「這都是從哪兒起的頭呢?……」


         ※        ※         ※




  那年,劉貴19歲,是一個大小伙子了。他身架高大,又長了一副濃眉大眼,屯裡人見了,沒有不喜歡的。就在那年,霞鎮改成了霞鎮公社,他成了一名社員。幹起活來十分賣力,人人都說他是個好小伙子。

  這年春天,從鎮裡來了一個幹部,原是副鎮長,現在是副書記,姓田,都叫他田書記。田書記來蹲點,搞大躍進。田書記就住在劉貴家裡。爹娘留給劉貴的那兩間舊房子,眾鄉親幫忙,已經重新修過。經過再三爭執,田書記終於睡在了炕頭。劉貴說:「您是書記嘛!再說,您年紀也比我大呀!這大春天的,夜裡冷呢!炕頭熱乎……」

  田書記在劉貴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田書記戴一副眼睛,臉色嫩白,長一副薄嘴唇的人能說。田書記就很能說的,開會的時候,一口氣講一個晚上,根本不用休息。

  田書記喜歡開會。每次開會前,都讓劉貴召集。田書記說:「劉貴,出去召集召集,今晚兒開個會。」

  劉貴召集開會的方法十分簡便,用不著挨家挨戶去喊,也不用打鐘,只要站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行了。

  劉貴喊道:「田書記說了,今下晚兒開會!」

  劉貴的嗓門那樣大,只要喊上兩遍,全屯的人就都聽見了。

  有一次田書記對劉貴說:「你這嗓子!咳,真響亮!一喊屋裡都往下掉土。」

  劉貴聽了,竟然很不好意思,便很羞怯地笑了一下。

  田書記又說:「乾脆吧,我讓你當個民兵排長吧!就給我召集會!你這嗓子……」』

  過了幾天,田書記還給劉貴發了一桿槍。那天,田書記的神色分外凝重。

  田書記說:「有些階級故人,對社會主義十分不滿,總想進行破壞活動。現在你是民兵排長了,要保衛革命成果!

  從此,即便是下田幹活,劉貴也把槍背在身上,每天晚上述要巡邏,巡邏時槍就不背了,扛著。馬萬成當了個副排長,巡邏時便跟在劉貴身後。馬萬成羨慕極了劉貴了,常常央求劉貴把槍讓他扛一會兒,劉貴總是不肯。

  劉貴身背鋼槍,憑添了許多英武氣,腰背皆挺挺的,經常昂著頭。劉貴這副樣子,真是讓許多姑娘愛慕死了。


         ※        ※         ※




  劉貴最終看上了於彩彩。

  如今,於彩彩已經雙眼昏花。那是她終日流淚所致。她還要為劉貴的大腳做許多布鞋。他的腳那樣大,到哪兒也買不到他能穿的鞋子。他總是將鞋穿得那樣狠,就像他的腳上長了牙似的,一雙千層底的布鞋,幾天他就穿壞了。

  她的眼睛終日糊滿眼屎,眼球也一片渾濁。她兩腮塌陷,臉上佈滿了皺紋。她頭髮花白乾枯,亂得像一團草……無論什麼人看了,都會發問,這就是當年的於彩彩嗎?

  當年的於彩彩多麼漂亮,多麼清秀,多麼苗條。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一頭黑髮又濃又密梳成一條大辮子垂在身後,走起路來腰肢顫動真正是風罷柔柳,不笑不說話,一說話兩片臉頰便飛上兩片輕紅,就像一隻紅蝴蝶……

  有一天,劉貴在路上截住了於彩彩。劉貴看好了時機,四週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他在她面前一站,就像站了一堵牆。

  「我想讓你給我當媳婦……」

  劉貴紅頭漲臉,眉毛一抖一抖的,心裡說不定有多緊張吶。

  劉貴能吃苦勞動好,又當上了民兵排長,於彩彩還真是喜歡他的。

  「別說笑話了,我比你大呢,我當你姐姐還差不多!」

  於彩彩剛才有點害怕,現在她已經不害怕了。

  「我知道,你比我大四歲。」

  「再說,我已經有婆家了。三合屯姓史的,史寶庫,你也見過他。過了年兒就來成親了。」

  「他敢來!他要是敢來,他就是個壞分子!我就把他抓起來送到公社去!」

  「你霸道!」

  「我就這麼霸道!」

  「你無賴!」

  「我就這麼無賴!」

  「明天你就退婚!我跟你爹說去!」

  「我想你!我想你夜裡都睡不著覺!我想你飯都不想吃了!你從街上一過,我立刻就聞到你身子的香味兒了!」

  「過了年兒咱也成親。我讓你給我養個大胖小子,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

  「你呀,真不害臊!」

  自從劉貴被縣公安局抓走,他家的大門一直再也沒打開過。除了吃飯上廁所,於彩彩一直盤腿坐在炕上,腿上還蓋著一床花棉被,就像她偎常的做法一佯。她息以力她再也打不開那扇大門了,她又老又瞎,大門卻又厚又大,每次打開都要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艱澀又沉重,她想她是沒有那份力氣的。

  於彩彩坐在炕上,專等聽見那一聲槍響。


         ※        ※         ※




  「劉貴。」

  「有。」

  「修四堆是你殺的嗎?」

  「是。」

  「你的殺人動機?」

  「你為什麼殺他?」

  「他要告我。」

  「為什麼告你?」


         ※        ※         ※




  四堆要告狀的消息還是馬萬成告訴劉貴的。馬萬成來到劉貴家裡,對他說:「四堆那小子,要告你呢!」

  這是去年的事。

  劉貴正坐在炕上喝酒。他光著上身,露出一脊背的肥肉,黑糊糊的,像抹了灶灰一樣,肉皮上還長著一些香火頭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卻亮晶晶的,小米粒似的。他盤著雙腿,他的屁股簡直有磨盤那樣大了。

  劉貴身前是一張炕桌,放著一瓶白酒(馬萬成不識字,認不得是什和以酒),還有一隻盤子,裡面放著一隻雞。

  劉貴很響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對馬萬成說:「霞鎮人都達在地桌上吃飯,坐在椅子上。我可坐不慣那玩意兒。哪有炕桌好呢?往炕上一坐,屁股底下熱呼呼的……」

  馬萬成聽劉貴又說:「還有這酒,這是胡副鎮長送我的呢!一箱子!一瓶就二十多塊!一箱子二十四瓶,你算算,你算算有多少錢……」

  「老東西!」劉貴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像打了一聲雷,「你過來,添副杯筷兒……」又對馬萬成說:「你也喝一杯,償償味兒道。」

  馬萬成說:「這、這……」

  馬萬成還是坐下了。他倒是沒上炕,他只把屁股撂在炕沿上。

  劉貴家是三間大屋。老東西就是於彩彩。於彩彩在西屋呢。於彩彩來到了東屋,拿了一隻杯子,一雙筷子,一隻碗。於彩彩什麼也沒說。

  劉貴對於彩彩說:「沒事了,你去吧。」

  於彩彩又回西屋去了。

  劉貴對馬萬成說:「剛才你說啥?四堆要告我?」

  馬萬成說:「我親耳聽見四堆說的!」

  劉貴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說:「四堆這小子,他是說大話!他憑什麼告我?他說大話呢!……」

  馬萬成說:「不像大話,我看不像大話。聽說連材料都寫好了。」

  劉貴說:「越說越玄了。你倒說說,他能告我個啥?我不信,我壓根就不信!」

  劉貴又說:「來,喝酒。」

  馬萬成突然哏哏地笑了。

  劉貴挺詫異,說:「萬成你笑個啥?」

  馬萬成說:「我想起你當民兵排長那會兒,我是副排長。你看你後來,又當隊長又當屯長。你看我,一完到底。如今人也老了……說句實話,你真是讓我佩服呀!」

  劉貴說:「老馬你這是啥話!」

  馬萬成趕緊說:「我可沒別的意思。依我看,你就是淨遇見貴人啦!我看吶,誰也別想把你告倒嘍!」

  劉貴說:「來,喝酒!」

  那天晚上,兩個人把一瓶白酒都喝了。馬成成喝得暈忽忽的,喝得把正經事都忘了說。明年又要重新分配承包田了,他嫌原來那塊地太薄,想讓劉貴新給調一塊。直到出了劉家的大門,他才想起這件事來。他直拍後腦勺,說:「這事扯的,這事扯的……」

  他又說:「四堆這小子,還想告人家劉貴!瞎扯吧!……」

  劉貴雖然比馬萬成喝得更多,他卻十分清醒。劉貴就有這個本事,不論喝多少酒,從來就沒醉過,倒是越喝越清醒!

  劉貴說:「他媽的!咋想得出來?告我!…」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餅。他樂意吃餅,油汪汪的,軟乎乎的,熱騰騰的,他樂意吃。他叫起來:「老東西,烙幾張餅……」

  便聽那邊應了一聲。很快又聽見面盆響、火響、鍋響。於彩彩是個手腳麻利的人。又聽見「呸」地一聲,於彩彩朝餅上吐了一口唾沫。等於彩彩把餅端進來,劉貴卻已經睡著了,他衣裳也沒脫,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桌兒旁邊。


         ※        ※         ※




  那一陣子,整個興十六屯,處處都議論紛紛的,都議論四堆告狀的事。議論就像一場毛毛雨,看雖看不見,往哪兒搭手一摸,手上立刻便是濕漉漉的。

  那天劉貴沒什麼事,就在屯子裡到處走走。

  老秋了,莊稼早收完了。每家的院子裡都滿滿登登的,堆著許多東西,堆著玉米、高粱、秋土豆,家家的房簷下面都掛著紅辣椒,掛著蒜辮子和干白菜。

  莊稼一收完,人就不用下田去了(田裡空空蕩蕩的)。人都呆在屯子裡,忙了一個秋天了,真該好好歇歇他幾天了。整個屯子都懶洋洋的。牲畜也懶洋洋的,雞不飛,鴨不叫,豬哼哼嘰嘰的,狗趴在當院裡曬秋陽。

  秋風很涼了,秋陽卻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就像有人摸似的,真舒服。人就樂意呆在院子裡,讓秋陽曬。有的還呆在大門口,脊背靠在門柱子上,屁股底下坐著坯頭,吸著煙,真舒服。有的幾個人聚到一個門口來,幾個人一塊吸煙,吸得迷迷騰騰一團。

  一邊吸煙一邊說話。

  神情都有點古怪。

  劉貴走過來了。他的高大的身材,還有那雙大腳板,總是走得那麼神氣。他總是穿一身制服的衣裳,扣子扣得嚴嚴的。

  在街上走走,這是他常做的事。走著走著,還要咳幾下嗓子,他咳嗓子的聲音和他喊話的聲音一樣,也是極亮的。人們一聽見咳嗓子,就知道他這是到處走呢,有人就等著,等他走過來了,好跟他打招呼。

  「走走哇?」

  「走走。」

  那幾天劉貴卻感到很不對勁兒。和身上其他部位一樣,劉貴還長著一副大耳朵,有香皂盒那麼大吧。在他小時候,有人曾經逗弄他,說你這兩隻耳朵夠炒一盤菜啦!有人還說,他長的那是招風耳。就是悅,他的耳朵是很難看的。難看儘管難看,卻非常好使,非常靈,特別是夜裡,若走在街上,連誰在屋裡說夢話,他都聽得見的。

  劉貴感到很不對勁兒。他注意到,那些正聚在一起說話的人,一見他走過來,還很遠吶,立刻就都不吱聲了,吸煙的只管吸煙,不吸煙的便勾下脖子,裝做看地上的螞蚊。在他走到跟前時,當然也有人跟他打招呼的,可是一眼看出來了,大家全有些膽突突的,分明是心裡有愧的樣子。

  「走走哇?」

  「走走。」

  劉貴走過去了。他的後背、後脖梗、後腦勺、一時都癢癢的。他知道,這是大家從後邊看著他呢!目光都直直的,陽光一樣,射線一樣,小蟲子一樣。

  劉貴便聽見,身後又響起說話聲了,嘁嘁嚓嚓的,有意壓低了聲音。劉貴將耳朵抖動幾下,想聽聽他們說的什麼。無奈聲音太低了,他到底什麼也沒聽清楚。

  劉貴一路走過去,碰到的全是這種情形。

  他們說什麼呢?

  劉貴突然想起馬萬成說過的四堆要告狀的事。他心裡「呼啦」一下子,算是明白了。

  那天劉貴見到的最後一撥人是趙景林和常山他們。跟以前的情形一樣,劉貴老遠就見他嘁嘁嚓嚓的,可一待劉貴快走近時,就誰也不吱聲了。

  「走走哇?」

  「走走。」

  劉貴裝做什麼也沒發現的樣子。

  劉貴走過去了,嘁嘁聲又響起來了。劉貴突然站住了,並且轉過身,又走回來了。

  劉貴從衣兜裡掏出一根煙捲來,對趙景林說:「對個火兒。」

  劉貴又跟常山說:「老常你們嘮啥呢?這個熱乎。」

  說得常山一怔,立馬瞅了趙景林一眼。常山笑了一下說:「呵呵,能嘮個啥?嘮今年的收成唄!咋的?不興嘮哇?」

  劉貴遭了搶白,要是換了往日,沒準兒就急了,沒準會用他的大嗓門跟常山吼幾嗓子。今天劉貴卻沒那樣。他知道常山是個火爆脾氣,一旦急了眼,也是個不讓人的主兒。

  劉貴說:「你們嘮,你們接著嘮。我先走了……」

  劉貴邊走邊想,這幫混蛋……

  劉貴又想,還真像那麼回事呢!真想把我搬動搬動呢!

  劉貴又想,他娘的,不管咋著,這也是個麻煩。……

  劉貴突然有點心虛。他決定找一趟四堆去。我要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        ※         ※




  四堆還是劉貴的乾兒子呢!

  四堆他爹和劉貴一般年紀。小時候,他們總在一起玩的。四堆他爹是個厚道孩子,當年又比劉景長得壯實,有他在,誰也不敢欺負劉貴。後來,劉貴成親了,四堆他爹也成親了。四堆他媽一個接一個地生了大堆,生了二堆,又生了三堆和四堆。劉貴的媳婦於彩彩,卻一個也沒生出來。有一陣子,劉貴盼兒子都快盼瘋了。正好那年四堆他媽生了四堆。四堆小時候胖乎乎的,虎頭虎腦的,手背還長著四小肉坑兒。劉貴喜歡得不得了,就對四堆他爹說,我認這小子當個乾兒子吧!四堆他爹想了想說,中啊!劉貴還想乾脆把四堆繼過來,四堆他爹沒答應。

  (四堆他爹前些年死了,得病死的。這事跟劉貴倒沒什麼關係。)

  四堆是個念過初中的人,又當了三年兵,去年才復員回到興十六屯。

  四堆穿一套舊軍裝,風紀扣扣得緊緊的,挺胸收腹,見了人微微一笑,彬彬有札。屯裡人都說,四堆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

  四堆他媽六十多歲了,平素就格外喜歡四堆,說這孩子懂事兒,有心勁兒,聽鄉親們這樣誇獎四堆兒,喜得更是合不攏嘴,見人就說:「轉過年兒就該給我四堆說媳婦了,大夥兒幫我留意留意,看哪有好閨女,給我們引見引見!」

  媽老這麼說,說得四堆真不好意思,四堆說:「媽,看你……」

  四堆他媽一下子就笑了,說:「看我四堆兒,還害臊呢!」

  四堆提出要去看看劉貴。

  四堆他媽說:「他呀!可不是前些年的他啦!」

  四堆問:「咋的了?」

  四堆他媽說:「三間大瓦房也蓋起來了,還修了一丈高的磚圍牆,還安了黑漆大鐵門,不好看啦!……你這乾爹,如今了不得啦!……」

  劉貴倒先來了。劉貴的大嗓門,一進屋就嚷嚷起來:「乾兒回來了!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老嫂子,這就是你的不對啦!瞧我乾兒出息的……走,上乾爹家去。乾爹給你擺酒!」

  四堆說:「這,這……」

  劉貴說:「咋的?還跟乾爹客氣起來了?乾兒出息了,乾爹心裡高興呀!走,麻溜走!」

  「乾爹老啦!」喝酒的時候,劉貴說。

  劉貴並沒醉,只是有點興奮。劉貴又說:「乾爹苦巴苦力,掙下這份家業,可惜連個兒也沒生下。你就是我的兒子。這份家業就是你的了。」

  劉貴一仰脖子,又把一杯酒灌進嘴裡。四堆一楞怔。正好於彩彩來給他們添菜,只見劉貴一揚手,把於彩彩端著的盤子一下打掉了,「叭」地一聲,盤子碎在了地上。

  劉貴罵道:「這個喪門的東西!你給我滾一邊去!」

  四堆趕緊勸劉貴:「乾爹,你看,你這……」

  劉貴說:「沒事!別為你乾爹擔心,這點酒,不算啥……」

  劉貴又說:「乾兒,好好幹。趕明兒我跟村上說說,過幾年,你就當這個屯長得了。」

  屯裡有幾個青年和四堆般大般的,就是大柱和郎頭他們,從前也挺要好。現在卻不理他了。有一次,四堆碰見了他們,四堆剛想說話,只聽大柱對郎頭說:「別惹他,他是劉貴的乾兒呢!」

  又聽郎頭說:「可不嘛,劉貴還給他擺酒呢!」

  大柱和郎頭從他身邊過去了。


         ※        ※         ※




  今天,劉貴並沒立馬到四堆家去。劉貴回到家,頭朝裡躺在火炕上,再將雙手枕於腦後,屈著腿,一條腿往另一條上搭。

  劉貴這是要想事兒了。劉貴只要一想事兒,總是這副樣子。看去十分專注,十分投入。

  他要好生想想,該怎麼去見四堆,見了說啥,咋說,該用冷面還是熱面,該軟還是該硬。他對自己說,四堆這小子,要壞我的事兒呢!

  劉貴想了一晚上,想得腦袋都疼了。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來見四堆。他倒背著雙手,大腳板十分穩健地走進了四堆家的院子。

  四堆剛吃了晌飯。四堆已經不穿那套軍裝了,他把軍裝洗得乾乾淨淨,放進了箱子裡。如今他穿著一身便裝。

  四堆見來了劉貴,楞怔了一下。

  四堆說:「乾爹來了?你坐。」

  劉貴不坐,他在屋門口站下了。他就那樣站著,板著面孔,十分冷靜,臉上帶著一種即傷心又嗔怒的表情。

  他說:「我聽人說,你要告我的狀。有這事嗎?」

  他本以為,四堆要否認他這話的,他也希望這樣,那就好辦了。

  想不到四堆並不否認。他只是沉吟了一下,便說:「有這事。……」

  劉貴當然早就想好了應對的辦法。他說:「你告我啥?你倒說說,你告我個啥!……」

  四堆說:「有挺多事兒。我聽說了挺多事兒呢!」

  劉貴說:「光聽說嗎?聽說的,能算數嗎?」

  四堆說:「也不光是聽說。有些事是明擺著。我已經有了一些證據。」

  劉貴直直地盯著四堆,盯得四堆不自在起來。劉貴注意到了這一點。

  劉貴已經換了一種腔調。他說:「就算你有證據,我不是你乾爹嗎?我不是嗎?」

  四堆說:「這是兩碼事兒。」

  劉貴說:「那,你想咋樣呢?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你看我也老了,趕明兒這屯長就讓你當了……你還想咋樣呢?」

  四堆又說:「這是兩碼事兒。」

  四堆就這麼不溫不火的。

  劉貴半天沒說出話來。隔過一會兒,他突然歎息了一聲。他說:「你看這事兒鬧的。千不對萬不對,我也是你乾爹呀!我估摸準是有人挑唆了你。我看也說不動你了。我的事兒我知道,我也沒啥可怕的,我就是不想傷了和氣吧。」

  四堆還是那麼不溫不火的,說:「這幾年,你可把興十六屯禍害得不輕……」

  劉貴說:「好吧好吧,憑你咋說吧。」

  劉貴說完這話,就走了。

  看來這小子真要壞我的事兒了。劉貴想。這是個不知好歹的人。我肯定得阻止他!劉貴突然有點憤怒了。他讓自己的氣慢慢消下去。接連幾天,屯子裡沒有見到劉貴的影兒,沒聽見他的大腳板的腳步聲。


         ※        ※         ※




  「劉貴。」

  「有。」

  「你是怎麼把修四堆殺死的?」

  「我把他誆出來……」

  「什麼時間?」

  「下晚兒。不,天黑以後。」

  「怎麼誆的?」

  「我說我我他有事兒。他問啥事兒。我說你出來就知道了。……」

  「你把他誆到了哪裡?」

  「我領他往屯外走。他說有事兒你就說吧!我說你是我乾兒不是?他說你又要說告狀的事兒吧?我已經把材料寫好了……」

  「你把他領到屯外什麼地方?」

  「屯外有個大水塘,大伙都叫西大坑,西大坑裡有魚。他說你咋把我領到這兒來了。我說你是我乾兒嘛,咱爺倆得好好嘮嘮。他說有話你就快說吧,你看天這麼涼,我連件外套都沒穿。秋風一陣陣的,真是有點涼。我說那你穿乾爹的行不?我一邊說話,一邊摸著褲兜裡的麻繩……」

  法官指指桌上的一根麻繩,說:「是這個嗎?」

  「就是就是。」

  「後來呢?」

  「他說不用不用。又說有啥話你就快說吧!他又說我撒泡尿。說著他就背過身子,要解褲子。我立馬掏出麻繩,往他脖子上一套……」

  「接著說!」

  「他說乾爹你……我沒容他往下說,就把麻繩勒緊了。他又蹬又踹。他一個小伙子,正當年,勁兒大著吶!他左甩右甩,差一點兒就把我甩倒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把他穩住了。我說,你不是要告我嗎?這回我讓你告!你上閆王爺那兒去告吧!」

  「住嘴!」

  法官突然憤怒起來,猛地一拍案子。劉貴嚇得激靈一下,立刻閉住嘴,張大了眼睛,眼裡一片困惑的神情,彷彿沒緩過神兒來似的。這樣停了一會兒,法官歎了口氣。

  「往下說。」

  「呃……」

  「聽見了嗎?讓你往下說!」

  「我說我說。……過了不知多半天,他才不動了。我把他放在地上,用手試試他的鼻子,沒一絲氣兒了,可身子還沒涼呢。還熱乎呢。我也累了,我從來沒覺得這麼累過,我腰背酸痛,大口大口喘著氣,在他身旁坐下了。他慢慢涼了。我把他拖到西大坑跟前。在他腳上拴了一塊坯。我本想拴一塊石頭,我預備了一塊石頭,藏在草棵子裡,沒找著,不知誰給搬走了。他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才拖過來。我把他往水裡推。撲通一聲,他就沉到水裡去了。我打算過幾天就上凍了。就把他凍在冰下邊了。等到開春兒,魚就把他吃沒了。……我坐在坑沿上抽煙。我出了一身的汗,風一吹,冰涼冰涼的。我冷得渾身直打哆嗉。我這才害怕起來。秋風刮得嗚嗚直響。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以後我也是這樣,我總到西大坑那兒去轉悠,我害怕他會漂起來,我再也沒睡過好覺。我整行整行的做夢,我做的都是惡夢。我的膽兒都叫那些夢嚇破了。我

  劉貴說到這兒,就不再往下說了。他臉色灰白,頭上熱氣騰騰的,額頭上,兩頰上,全是冷汗。


         ※        ※         ※




  大卡車風弛電掣,帶起了強勁的風,風刮得劉貴只好咪著眼睛。

  劉貴眼睛一亮,他看見了一些樹冠,接著看見了一些房頂,有苦草的,有掛瓦的,有的是鐵皮瓦,鐵皮瓦亮閃閃的。

  霞鎮!

  在此之前,劉貴的頭腦幾乎已經麻木了。不單是頭腦,連肢體也都麻木了。如今看見了霞鎮,才使他的頭腦重新活動起來,他的心劇烈地痛了一下,感覺有一隻手,把他的心攥住了。

  霞鎮越來越近。已經可以嗅到鎮子的氣味。這氣味有點渾濁,有未散盡的炊煙味兒,有飯菜味兒,有騾馬味兒,有不遠處的江水味兒,有菜園裡的新鮮菜味兒,有公共廁所的糞便味兒……不論什麼氣味,對劉貴來說,都是強烈的,也是新鮮的,也是難忘的了。

  在臨近霞鎮的時候,卡車前頭的警車拉響了警笛,笛聲一長一短,笛聲把許多人都吸引到街上來了,人們駐足觀望,神情十分驚訝,其中好多人都是劉貴認識的也認識劉貴的。人們指指點點。可是,對劉貴來這,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了,沒有任何意義了。

  警車連同卡車,在人們的面前掠過去。浮光掠影。

  警年連同卡車,在鎮政府的門前停了停,上來了一個嚮導。

  車隊出了霞鎮。

  還有16里路。劉貴想。

  完啦!他又想。

  我掙啊錚的一輩子,到頭來留下哈了?我連個兒子都沒留下……他又想。


         ※        ※         ※




  興十六屯的人後來就知道了,劉貴是個不能生育的人。

  人們起初並不知道,劉貴自己也不知道。

  屯裡人至今也記著當年的於彩彩,記著她的美麗,記著她的風韻,記著她高高的飽滿的胸脯,記著她兩根烏黑的大辮子,記著她白玉一樣的脖子,記著她白裡透紅的小棒槌一樣的手腕子,她薇濂缺的扛洞而又豐滴的改唇,花著地的楊柳錮腰,杞著她的在肥大的褲子裡滾來滾去滾得溜圓的西瓣屁股。

  空寸,尤其是屯裡的老年人只要一看兒於彩彩,就禁不住岌出嘖嘖嘖嘖的車音,遠裡而有贊哎也有羨慕,便脫:「遠麼好的地,一準兒種啥夫哈!」

  洗完了,似乎有魚不好意思,槍手掩住了妖滿鬍鬚的嘴巴,述要嗤嗤筍笑一陴。

  到景娶了於彩彩。那天夜裡,他抱著於彩彩火炭兒似的熱身子,幾乎傾厚了全身的力氣。

  於彩彩面色潮*,嫩得能指出水兒來。她玟手接著刈貴的後腰,板力迎合著他。於形形春情勃左,身休就像一翎沸水,充滿了渴望……

  可是,身上的到東突然不助了。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同於彩彩:「咋回事兒?我這是咋回事兒?」

  於彩彩突然哭了,達她自己也況不清楚力什麼哭,她就是想哭,她抽抽咽咽的,哭得那麼仔鈿。

  於彩彩迤哭泣脫:「你別著急!也杵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可惜明天並沒有好。明天的情景和今天的一佯,一模一祥。

  於彩彩又哭了。

  刻景立刻盡了於彩彩西十嘴巴子。

  到貴況:「哭十啥!你哭喪啊!我逐沒死!我沒死!

  漸漸地,屯裡人就知道到裒不能生育的事了。大家因此策他取了十「騾子」的外罟。但是,遠只能在背後叫叫,淮敢查面叫呀?那的候,他身上述背著桅呢!

  兒那寸起,於彩彩便一日一日地枯萎起來。西頰再沒了排*,眼睛再沒了神采,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幾乎成了一十影子,走在街上已變沒有一東魚市音……

  老年人再兒到她,神情就交了。神情都很悲慼,都替她惋惜。有人祝:「好端端的一十孩子,迄不完了嘛!

  稅完活,再也不像乩前那祥掩著嘴窈笑了,卻直揪下巴上的鬍子,揪得嘴巴一咧一咧的,不然就唉市哎氣。

  一年又一年。

  於彩彩況:「劃景你十朵種!你垓死啊!……老天帑開眼,你也有今天……你又上省又上具,可是淮也洽不了你的病。你恢受斷子絕你啊!……你掐我、咬我,述用煙失佛我,我的大腿根八來就沒囫回衽。你自己不好使,反倒拿我出氣!……你荏活也不杵我跟別人況,我看淮一眼你也得抽我一頓。……我第你做板、做鞋,縫衣裳,我小小心心地侍候你,可你述

  是況打就打,劫不功就一巴掌松拉來了。……遠些事,我都不

  好意思跟別人成,我怕丟人塊眼。……到貴,你是一十怪物。

  ……你算把我整治苦了!……」

  於彩彩越說越傷心。她覺得心馬上就要碎了。她真想大叫幾聲。她的心越來越痛,痛得她心馬上就要碎了。她真是想大叫幾聲。她的心越來越痛,痛得她只好彎下身子,將腦袋抵到圍著身子的棉被上。她聽見心裡面撲哧一響,她聽得真真切切。她突然想到,看樣子我聽不到那聲槍響了。……

  她捲著身子,翻倒在炕上了。


         ※        ※         ※




  四堆他媽瘋了。

  四堆活著的時候,和他媽住在一處。大堆二堆三堆他們,都早就結了婚,一結婚就分家另過了。

  四堆死後,幾個兒子都想把老媽接到自己家裡去。四堆他媽死活不幹。四堆他媽終日念叨,我那四堆呢!他咋還不回來呢!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是跑哪兒去了?

  大堆二堆三堆,都沒有辦法,只好每天換著來這裡陪她。那天,三堆去撈魚,撈上了四堆,回來對她說了。她一聽就昏了過去。老太太快70歲了,本來身體就不好,從此便一病不起。後來,公安局來了人,把劉貴抓走了。老太太真恨不得把劉貴生吞活剝了。昨天她就聽到消息,要把劉貴拉回來槍斃了。

  她本來一直躺著,今天一大早,她卻起來了。她還讓兒子給點著了旱煙袋。她在炕上坐著,抽著旱煙袋。

  好長時間了,她沒說過話了。似乎從知道四堆死了,她就再沒有開過口。她好像忘了話是怎樣說的了。她好像突然變成了啞巴。

  「我要到屯外去看看。我要親眼看看他劉貴是怎樣死的!」這是她這麼長時間說的第一句話。以至於當時在場的人,大堆二堆三堆,還有他們的媳婦和孩子,聽了都吃了一驚。

  一旦開了口,她的話就多了。

  她接著說;「昨晚兒我看見四堆了。四堆還問我好呢!我告訴他了,說劉貴就要拉回來槍斃了,就是今天。四堆說他知道了。四堆還說,這是他罪有應得。四堆還朝我笑呢!四堆多好的孩子呀!自小就好!又懂事兒又機靈,就是愛打抱不平。四堆要不就考上大學了,咱們家沒錢供啊!四堆跟他爹一樣,幹活愛下死力。四堆還沒娶媳婦呢!東院老高家已經給我信兒了,都給他介紹對象了,說女方是後窩棚的,說長得那才水靈呢!……」

  四堆他媽說著。

  四堆他媽的兩眼甚至放出光彩來了。

  大堆二堆三堆,還有他們的媳婦和孩子,聽了老太太的話,卻吃驚起來。

  大堆說:「媽,你咋說這話?」

  二堆也說:「媽,你這是咋的了?」

  四堆他媽不理他們。

  她抽了一口煙,接著說:「四堆說了,劉貴這樣,全是興十六屯的人給慣的。他做了那麼多惡事兒,說都沒人敢說,都當啞巴。他仗著身高力氣大,動不動就伸手扇人,扇了誰誰也不敢吱聲。他連公家的地也敢往出賣,還有甸子,還有樹,還有池塘,都賣給了那些對他有用的人。他樂意吃雞肉,逮住誰家的雞就抓誰家的,抓住就拿回家殺了吃,就像那是他自家養的。他一雙大腳板,穿鞋就跟吃鞋似的,他老婆眼瞎了,不能做了,他就讓全屯的婦女給他做。他就是傢伙不好使呀,要不說不定得禍害多少婦女呢!就這樣,他不也是得誰摸誰嘛!他傢伙不好使,他就該絕後,他就該斷子絕孫呀!……」

  四堆他媽終於不說了。許是說累了。但是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有精神,那麼閃著光。

  大堆二堆三堆他們,看著媽的樣子,心裡都很著急,也有點害怕。

  四堆他媽後來死了。是在第二年死的。直到死前,她一直這樣,要麼一句話不說,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也請醫生給她診過病,醫生說她精神受了刺激。她這樣一忽兒糊塗一忽兒明白的,直到去世。當然,這是後話了。


         ※        ※         ※




  坐在屯頭老榆樹下邊的人,突然聽見了什麼響聲。

  是常山最先聽見的。只見他眼睛一定,叫了起來:「聽!

  老榆樹下邊有一條大路,大路直通霞鎮。

  趙景林和馬萬成也便隨著常山定住了眼睛,並一齊將臉扭向霞鎮的方向。

  兩個人並無反應,似是沒聽見什麼。

  常山趕緊提示:「嗡——啊!嗡——啊!……怎麼,沒聽見?」

  「聽見了,聽見了!嗡——啊!嗡——啊!」趙景林先說。

  「我也聽見了!嗡——啊!嗡——啊!」馬萬成也說。

  「警笛!這是警笛!」趙景林見識廣,告訴常山和馬萬成。

  警笛聲一點點大著,一點點近著。

  常山便站起來,將雙手攏在嘴上,對著屯裡喊道:「父老鄉檢疫站們啊!劉貴這小子回來啦!」

  喊了一遍,又喊了一遍。

  屯子裡頓時嘈雜起來。聽得見雞飛狗跳,聽得見雜踏而紛亂的腳步聲。可以想見此時一也裡混亂的樣子。

  男女老少都向屯頭聚來。包括四堆他媽,以及大堆二堆三堆他們。


         ※        ※         ※




  站在大卡車的劉貴,老遠就看見了興十六屯。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棵老榆樹。接著便看到了房頂。興十六屯並不大,50多戶人家,50多個房頂。

  有短短的一瞬,劉貴竟然衝動起來。離開興十六屯快三個月了,已變快把家鄉給忘了。不,他是不會忘的。他生在這裡,住在這裡,在這裡活了一輩了,怎麼會忘記呢?他夜夜在想它,夜夜在想它啊!

  遠遠地看去,屯仍然是寧靜的,整個屯子都是寧靜的。上午的陽光飄蕩在屯子的上空,陽光彷彿一團蒸氣,把屯子籠罩著,同時反射著陽光,使陽光顯得愈發燦爛了。

  劉貴眼裡漸漸蓄滿了淚水。劉貴的心裡此刻是那麼疼痛。劉貴已經不清楚,他多久沒有哭過了,即便在法庭上,在法官審問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哭過。他還以為,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哭了呢!

  劉貴眼裡的淚水終於流下來,流進了他的骯髒的黑臉上。他的臉上已經佈滿了塵上。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愛洗臉的人,此時他的臉更加骯髒了。此時他倒是想洗一次臉的,好好洗一次,認認真真洗一次,拚命洗一次,哪怕洗掉一層皮呢,也要把臉洗乾淨了。

  他卻沒有這個機會了。他知道他沒有機會了。連對興十六屯的印象,也是最後的印象了。從此以後,他再也看不到這裡的房屋和街道了,再也看不到那棵老榆樹了。老榆樹,老榆樹,它當然還會每年都長滿淺黃色的榆樹錢兒的。

  劉貴突然悔恨起來。劉貴早就開始悔恨了。我這是何苦嗎?他想。我連一條根也沒留下,我這是為了啥呢?我做了那麼多惡事,那麼多對不起鄉親的事,到底是為個啥呢?

  他想起在他看押期間,田書記去看守所看他的事。田書記後來當上了縣裡的副書記了。田書記如今已經離休了。田書記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的事。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呢!田書記又說,你這樣怎麼對得起把你養大的興十六屯的鄉親們呢!

  我對不起把我養大的鄉親們啊!

  他終於想起小時候挨家挨戶去吃飯的情景。他每家吃一天。多吃點兒,狗子!他聽見他們說。這可憐的孩子,這麼小就沒爹沒娘了!他聽他們又說。吃得飽飽的,長得壯壯的,趕明兒說個好媳婦!他聽他們又說。他一聽這話,臉就紅了,他不好意思呢!

  他又想起了於彩彩來。……

  這時他發現,卡車和警車,已經來到屯邊兒。興十六屯就在眼前了。老榆樹就在眼前了。這打斷了他的思緒。一時間,他竟迷惑起來,他迷惑這段路怎麼走得這樣快呢!眨巴著雙眼,還沒醒過腔兒來似的。

  緊接著,他看見了鄉親們。

  他吃了一驚。他一下子就發現,鄉親們全來了。大家站在老榆樹下,聚在一處,看過去竟是黑鴉鴉的一片。他隨即便意識到,大家的神情多麼嚴肅,不僅嚴肅,甚至堅硬。當他的目光碰到他們時,甚至可以感覺到冰冷,他立刻一陣絕望,他知道,母親們是不會原諒他了。更不會憐惜他。根本不會!有一忽兒,他倒害怕起來,害怕他們會衝上來,把他撕碎,撕成一塊一塊的。他們當然沒有,他們一動不動,他們的神情充分表現出對他的仇恨,還有鄙視,還有……

  他沒有看到於彩彩。他知道她不會來的。她恨我。他想。卡車停穩了。警車已不再鳴笛,只有警燈在旋轉閃爍。

  從警車上下來了法官們。

  看押犯人的法警也從卡車上跳下來,打開了大廂板。兩名法警把劉貴架下車來。劉貴趔趄了一下。

  一名法官宣讀了一張佈告。

  兩名法警把劉貴架到了剛剛挖好的土坑前邊。只輕輕一按,劉貴便跪下了。

  一股濃濃的新土的氣味,立刻衝進了劉貴鼻孔。有點腥,有點潮,卻那麼新鮮,沖得劉貴立刻清醒起來。劉貴拚命地抽著鼻子,想多吸一些土的氣味……

  一聲槍響。

  劉貴搖晃了一下,隨即便一頭栽進了土坑裡。

  大柱子帶了幾個青年人,揮動鐵鍬,把那個土坑填起來了。鄉親們呼啦一下擁上去。他們在土坑上面又踩又跺,又踩又跺。


         ※        ※         ※




  警車和卡車掉轉車頭,離開了興十六屯。這時大約是上午十二點前後。

  臨走前,留下了幾張布台。大柱子和幾個青年人,很快就在屯子四處把佈告張帖起來。是這樣寫的:

佈告


  貪污、行賄、殺人犯劉貴,男,現年58歲,無文化,家住Xx縣霞鎮興十六屯。捕前系興十六屯屯長。在任屯長期間,專橫跋扈,橫行鄉里,貪污腐化,做惡多端。1958年曾任民兵排長,1964年任生產隊長,1988年任屯長。特別是任屯長期間,趕上改革開放,他乘勢而起,卻不為村民謀福利,反倒利用取權,大搞歪門邪道。先後私賣林木200餘株,私賣土地500畝,私賣魚塘一處。所得錢款共十餘萬元,一律揣入個人腰包,並被揮霍一空。並對群眾實行專制統治,誰對他的做法稍有異議,便非打即罵,甚至私設公堂。在他眼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農民們敢怒不敢言,因為他有權有勢。於此同時,卻對上級領早大肆行賄,土地、林木、魚塘,所賣對像全是原霞鎮土地辦主任范XX(已判有期徒刑),再由范XXk給親戚朋友。並於1989年對范XX一次行賄達上萬元。二人上下勾結,沆瀣一氣。

  1990年,因原屯裡小學的校舍破敗,上級撥款並進行集資,擬修建新校舍。劉貴卸利用職務之便,將所有錢款據為己有並在同年用此款建了一幢私人住宅。修了院牆和門樓。

  1996年,農民修四堆欲對劉貴進行控告,被其發覺,劉曾對其威脅利誘,欲行拉攏,修四堆堅持自己的正確做法。劉貴怕其貪污行賄行為的罪行敗露,便將修四堆騙出屯外,用麻繩勒死,將屍體拋入水塘。

  劉貴身為屯長,不思為群眾造福,反而以權謀私,並在罪行將要敗露時,殺死被害人,窮凶極惡,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依法判外死刑,執行槍決。

  (下略)

  劉貴被槍斃三天以後,人們到他家裡去,發現了於彩彩的屍體。

  大家商議了一下,把她安葬了。

  「這可憐的女人!……」人們歎息著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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