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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第二天早晨覺新到祖父的房裡去請安,祖父得意地告訴他,馮家的親事已經決 定了,打算在兩個月以後的某一天下定,叫他先去辦理交換庚帖的事情。祖父還把 歷書翻給他看。他唯唯地答應著,退了出來,正遇見覺慧進去。覺慧望著他神秘地 笑了笑。

  覺新剛剛回到自己的房裡,祖父又差錢嫂來叫他去。他進了祖父的書齋,看見 祖父惱怒地責罵覺慧。祖父穿了一套白大綢的衫褲,坐在一把沙發上。陳姨太穿一 件圓角寬袖滾邊的淺色湖縐衫子,頭髮梳得光光,滿臉脂粉,半邊屁股坐在沙發的 靠手上,正在給祖父捶背。覺慧一聲不響地站在祖父面前。

  「反了!居然有這樣的事情!你去把老二給我找回來!」祖父看見覺新進來就 沉下臉大聲對他說,弄得覺新莫名其妙。

  祖父說了話,又大聲咳起嗽來。陳姨太加緊地給他捶背,一面尖聲地勸道: 「老太爺,你何苦這樣動氣。你看,你這樣大的年紀,為著他們氣壞自己身子也不 值得!」

  「他敢不聽我的話?他敢反對我?」祖父喘了兩口氣,接著掙紅臉斷續地說: 「他不高興我給他定親?那不行!你一定把他給我找回來,讓我責罰他!」

  覺新唯唯地應著,他已經明白一半了。

  「這都是給洋學堂教壞了的。我原說不要把子弟送進洋學堂,你們總不聽我的 話。現在怎麼樣!連老二也學壞了,他居然造起反來了。……我說,從今以後,高 家的子弟,不准再進洋學堂!聽見了沒有?」他說了又咳嗽。

  「是,是,」覺新答應著,他惶恐地站在那裡,祖父的每一句話打在他的頭上, 就像一個響雷。

  覺慧站在覺新的旁邊,他的心情卻跟覺新的完全不同。他雖然感到空氣壓迫人, 但是他並不惶恐。他一點也不害怕。他在心裡暗笑,他想:「紙糊的燈籠快要戳穿 了!」

  祖父的咳嗽停止了,人顯得很疲倦,便倒下去,漸漸地閉上了眼睛。陳姨太拿 一把團扇輕輕地在他頭上扇著,不讓蒼蠅釘在他的臉上。覺新弟兄依舊恭敬地站在 他的面前,等候他的吩咐。後來陳姨太做了一個手勢要他們出去,他們才輕腳輕手 地走出了房間。

  出了祖父的房間,覺慧第一個開口,他說:「大哥,二哥有一封信給你,到我 屋裡去看吧。」

  「你對爺爺說了些什麼話?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就跑去對他說?你真笨!」 覺新抱怨覺慧道。

  「笨?我正要叫爺爺知道!我要叫他知道我們是『人』,我們並不是任人割宰 的豬羊。」

  覺新明白這些話是對他發的,他聽起來有些刺耳,刺心,但是他也只好忍受。 他說不出他的苦衷。他知道他縱然誠懇地向覺慧解釋,覺慧也不會相信他。

  他們兩個人進了覺慧的房間,覺慧把覺民的信交給覺新,覺新幾乎沒有勇氣讀, 但是終於讀了:「大哥:我做了我們家裡從來沒有人敢做的事情,我實行逃婚了。 家裡沒有人關心我的前途,關心我的命運,所以我決定一個人走自己的路,我毅然 這樣做了。我要和舊勢力奮鬥到底。如果你們不打消那件親事,我臨死也不回來。 現在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望你念及手足之情,給我幫一點忙。

  覺民××日,夜三時。」

  覺新讀了信,臉色變白,手顫抖著,讓信紙飄落在地上,口裡喃喃地說:「叫 我怎樣辦?」過後又說:「他太不諒解我了。」

  「你究竟打算怎樣辦?現在不是諒解不諒解的問題,」覺慧嚴肅地說。

  覺新好像受了驚似地突然站起來,短短地說:「我去把他找回來。」

  「你找不到他,」覺慧冷笑道。

  「找不到他?」覺新含糊地念著這句話。

  「沒有一個人曉得他的地址。」

  「你一定曉得他的地址,你一定曉得!告訴我,他在哪兒?快告訴我!」覺新 懇求道。

  「我曉得,但是我決不告訴你!」覺慧堅決地答道。

  「那麼你不相信我?」覺新痛苦地說。

  「相信你,又有什麼用處!你的『無抵抗主義』,你的『作揖主義』只會把二 哥斷送掉。總之:你太懦弱了!」覺慧憤激地說,他在房裡大步踱起來。

  「我一定要去見他,你非告訴我他的地址不可。」

  「我一定不說。」

  「你將來總會說出來的,別人會要你說,爺爺會要你說!」

  「我不說!在我們家裡總不會有人拷打我,」覺慧昂然地說。這時候他只感到 短時間的復仇的滿足,他並沒有想到別人的痛苦。

  覺新絕望地走出去。不久他又走回來。他想找覺慧商量出一個具體的辦法,卻 沒有結果。他自己也想不出一個祖父同覺民兩方面都能夠接受的妥協的辦法。

  就在這天在周氏的房裡開了一個小小的家庭會議,參加的人是周氏、覺新夫婦、 淑華和覺慧。情形是這樣:覺慧一個人站在一邊,別的幾個人又站在一邊。大家一 致地勸告覺慧說出覺民的地址,要他把覺民找回來。他們說了許多中聽的話,甚至 允許將來慢慢地設法取消這件親事,但是覺慧完全拒絕了。

  從覺慧這裡既然得不到消息,而覺民的條件又無法接受,覺新和周氏兩人也只 有乾著急。他們只得一面求助於克明,設法把交換庚帖的事情多拖延幾天,不讓老 太爺知道;一面差人出去打聽覺民的地址。

  袁成和蘇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聽過,可是並沒有結果:覺民躲藏得很好,沒有 人知道他的地址。

  克明把覺慧喚到他的書齋裡正言教訓了一番,沒有用;溫和地開導了一番,沒 有用;又雄辯地勸誘了一番,也沒有用。覺慧老是推諉說他不知道。

  周氏和覺新又拉住覺慧,央求他把覺民找回來,說一切條件都可以答應,只要 覺民先回家,然後慢慢地商量。覺慧卻拿定了主意,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證之前, 他決不把覺民找回家來。

  周氏把覺慧罵了一陣,終於氣哭了。她平日對待覺民弟兄雖然採取放任的態度, 但是也關心他們的前途。現在情形嚴重,她不願意看見不幸的結局,她更不願意承 擔惡名。她不滿意覺慧的目無尊長的態度,更不滿意覺民的反抗家長、實行逃婚的 手段,然而她始終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覺新處在這種困難的情形裡,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他本來想承認覺民的 舉動是正當的,然而他無法幫忙覺民;他不但不能幫忙,反而不得不幫祖父壓迫覺 民,以致覺慧也把他當作了敵人。找不回覺民,無法應付祖父;找回覺民,又無以 對覺民;而且事實上他又不能把覺民找回來。覺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愛覺民, 並且父親臨死時曾經把弟妹們交給他,要他代替父親教養他們。現在覺民的事情弄 成了這樣,他怎麼對得起父親?他想到這裡,只好躲在房裡同瑞玨相對流淚。

  這些事老太爺不會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命令應該遵守,他的面子應該顧全。至 於別人的幸福,他是不會顧到的。他只知道向覺新要人。他時常發脾氣,罵了覺新, 罵了克明;連周氏也挨了他的罵。

  然而罵也是沒有用的,覺民絲毫沒有屈服的表示。壓力也無處使用,因為找不 到人。事情傳遍了全公館。但是老太爺一再吩咐,不許傳到外面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老太爺時時生氣。覺新這一房的人都沒有笑臉。別房 的人大都幸災樂禍地在暗中冷笑。

  有一天覺慧剛在一個地方跟覺民秘密地會見以後回到家裡,懷著一顆痛苦的心, 別了那個絕望地苦鬥著的哥哥,他好像別了整個光明的世界。家,在他看來只是一 個沙漠,或者更可以說是舊勢力的根據地,他的敵人的大本營。他回到這樣的家裡, 馬上就去找覺新,氣沖沖地對覺新說:

  「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給二哥幫忙?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

  「我有什麼辦法呢?」覺新絕望地攤開手說。過後他心裡想:「現在你倒著急 了。」

  「那麼你就讓事情這樣拖下去嗎?」

  「拖!爺爺今天說再過半個月他不回家,就把他永遠趕出去,並且登報聲明他 不是高家的子弟,」覺新苦惱地說。

  「爺爺當真忍心這樣做嗎?」覺慧痛苦地叫起來,但是他並沒有失掉勇氣。

  「有什麼不忍心?現在正在他的氣頭上!……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親事同時進 行,同時下定。」

  「二妹的親事?爺爺把二妹許給什麼人?」

  「你還不曉得?她許給陳家了,不過還沒有交換庚帖。就是陳克家的兒子。三 爸自然贊成這門親事,他跟陳克家本來很熟,他們又是同事。」

  陳克家的名字覺慧太熟習了。陳克家大律師還是孔教會裡的二等角色。誰都知 道陳大鬍子是悅來茶園二等旦角張小桃的相好。他常常帶著張小桃進出他的律師事 務所。他的「風流韻事」還多得很。覺慧氣紅了臉,大聲罵起來:「陳大鬍子的家 裡還出得了好人嗎?我知道陳克家的兒子跟他父親共同私通一個丫頭,後來丫頭有 了孕才肯把她收房。」

  「不,二妹是許給他兄弟的。關於丫頭的事情,恐怕是外面的流言,不一定可 靠。不過這跟我們並沒有關係,橫豎有別人作主。而且做媒的人就是馮樂山。」

  「跟我們沒有關係?你忍心讓二妹嫁到那種人家去嗎?這就是說又把一個可愛 的青年的生命斷送了。二妹自己一定不情願!」覺慧憤怒地說。

  「她不情願又有什麼辦法?橫豎有別人給她作主。」

  「然而她是這樣年輕,今年才十六歲啊!」

  「今年十六,明年就是十七歲,也很可以出嫁了。你嫂嫂過門來,也只有十八 歲啊!而且年紀輕,早早出嫁,將來倒可以免掉反抗的一著!」

  「然而不徵求她的同意,趁她年輕時候就糊里糊塗地把她的命運決定了,將來 會使她抱憾終身的。他們就不想到這一點嗎?這是多卑鄙的行為!」覺慧竟然罵起 來。

  「你為什麼這樣生氣?」覺新痛苦地說,「他們只曉得他們的意志應當有人服 從,所以你二哥的反抗也沒有用。」

  「沒有用?你也這樣說?怪不得你不肯幫助二哥!」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覺新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不記得爹臨死時是怎樣把我們交給你的?你說你對得起爹嗎?」覺慧憤怒 地責備覺新道。

  覺新不答話,他開始抽泣起來。

  「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我決不像你這樣懦弱無用。我要自己作主,替二哥拒 絕了馮家親事。我一定要這樣做!」

  「那麼爺爺呢?」過了許久,覺新才抬起頭這樣地說了一句。

  「爺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難道你要二哥為了爺爺的成見犧牲嗎?」

  覺新又埋下頭去,不作聲。

  「你真是個懦夫!」覺慧這樣地罵了哥哥一句,就走開了。

  覺慧去了,剩下覺新一個人在房裡。房裡顯得十分孤寂,十分陰暗,空氣沉重 地向他壓下來。他的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已經失了效力,它們沒法再跟大家庭的 現實調和了。他為了滿足一切的人,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但是結果依舊不曾給 他帶來和平與安寧。他自願地從父親的肩頭接過了擔子,把扶助弟妹的事情作為自 己的生活的目標,他願意為他們犧牲一切。可是結果他趕走了一個弟弟,又被另一 個弟弟罵為懦夫,他能夠拿什麼話安慰自己呢?在這樣地思索了許久以後,他給覺 民寫了一封非常懇切的信。在信裡他把自己的心忠實地解剖了,他敘說了自己的困 難的地位和悲哀,他敘說了他們兄弟間的友愛,最後他要求覺民看在亡故的父親的 面上,為了一家的安寧立刻回家來。

  他找到覺慧,把信交給覺慧看,要覺慧給覺民送去。覺慧讀著信,流了眼淚, 默默地搖搖頭,依舊把信裝在封套裡。

  覺民的回信來了,當然是由覺慧帶來的,信裡有這樣的話:「等了這許久,只 得著你的這樣一封信,老實說,我是多麼地失望啊!……回來,回來,你反覆地這 樣說。……我這時候坐在一個小房間裡面,好像是一個逃獄的犯人,連動也不敢動, 恐怕一動就會被捉回到死囚牢中去。死囚牢就是我的家庭,劊子手就是我的家族。 我們家裡的人聯合起來要宰割我這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沒有一個人肯顧念到我的幸 福,也沒有一個愛我的人。是的,你們希望我回來,我一回來你們的問題就解決了, 你們可以得到安寧了,你們又多看見一個犧牲品了。自然你們是很高興的,可是從 此我就會沉淪在苦海裡了。……請你們絕了妄想吧,我的條件不接受,我是決不會 回來的。在我們家裡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我帶走了那麼多的痛苦的回憶, 這些回憶至今還使我心痛,它們常常壓迫我,減少我前進的勇氣。然而我有愛情來 支持我。你也許會奇怪為什麼我這次會有這樣大的勇氣。是的,連我自己以前也想 不到。現在我有了愛情了。我明白我不僅為我自己奮鬥,我是在為兩個人的幸福奮 鬥,為了她的幸福我是要奮鬥到底的。……大哥,你猜我這時候在想什麼呢?我在 想家裡的花園,想從前的遊伴,我在想兒時的光陰。幫助我吧,看在父親的面上, 為了你做哥哥的情分。幫助我吧,即使不為著我,你也該為著她,為她的幸福著想, 你也該給她幫忙。至少想著她的幸福,你也該感動吧。一個梅表姐已經夠使人心酸 了,希望你不要製造出第二個梅表姐來。……」

  覺新的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他自己並不覺得,他好像落在深淵裡去了。四周 全是黑暗,沒有一線光明,也沒有一線希望。他只是喃喃地說了兩句:「他不諒解 我,沒有一個人諒解我。」

  覺慧在旁邊看著,又是氣憤,又是憐惜。覺民的信他不但先看過,而且他還替 覺民出主意寫上了某一些話。他預料這封信一定會感動覺新,使他拿出勇氣給覺民 幫忙。然而如今他卻聽見這樣的話。他想責備覺新,但是責備又有什麼用處呢?覺 新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人,而且已經沒有自己的意志了。

  「這個家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索性脫離了也好。」覺慧心裡這樣想。在這一刻 他不僅對覺民的事情不悲觀,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種思想,這個思想現在才 開始發芽,不過也許會生長得很快。

  這些日子裡,有好幾個人為著覺民的事情在過痛苦的生活。覺民自己當然也不 是例外。他住在同學黃存仁的家裡,雖然黃存仁待他十分好,十分體貼,但是整天 躲藏在一個小房間裡面,行動不自由,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不能見自己所想見 的人,永遠被希望與恐懼折磨著,——這種逃亡的生活,的確也是很難堪的,而覺 民又是一個沒有這種經驗的人。

  覺民等待著,他整天在等待好消息。然而覺慧給他帶來的卻只有壞消息。希望 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不過還沒有完全斷絕,所以他還有勇氣忍受這一切。同時覺慧 不斷地拿最後勝利的話來鼓舞他。琴的愛情,琴的影像更給了他以莫大的力量。他 終於支持下去了。他完全不曾想到屈服上面去。

  這幾天裡面琴的確佔據了他的整個腦子。他時時想念她,就在白天也做著夢, 夢的儘是關於他和她的事情。希望愈黯淡,他便愈想念她;他愈想念她,便愈想見 她。然而她那裡他是不能去的,因為有姑母在家。他們兩個人的住處雖然隔得近, 卻沒有辦法相見,而且連通信也不大方便。覺慧來看他的時候,他想寫信給琴,托 覺慧送去。可是一提起筆又覺得要說的話太多,不知道應該從什麼地方寫起,又怕 寫得不詳細反倒使她更著急。他決定找個機會跟她面談一次。這個機會果然不久就 來了,這是覺慧為他安排的。其實覺慧也並不曾費力,他知道姑母不在家,便把覺 民帶到琴那裡去。

  覺慧把覺民藏在門外,自己先進房去招呼了琴。他揚揚得意地對她說:「琴姐, 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了。」

  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手裡拿著一本書,斜臥在床上,彷彿要睡去似的。她 聽見覺慧的聲音,連忙坐起來,拋下書,理了理髮鬢,沒精打采地問一句:「什麼 好東西?」她的臉顯得黃瘦了,眼皮又時時垂下來,好像一連幾夜沒有睡過一樣。 「你瘦了!」覺慧忘記回答她的話,卻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你這幾天也不來看我!」琴苦笑道。「二表哥的事情怎樣了?為什麼連信息 也不給我一個?」她說著懶洋洋地站起來。

  「幾天?我前天不是來看過你嗎?你看我今天到這兒來,汗都跑出來了。你還 不謝我?」覺慧笑答道,他掏出手帕揩額上的汗珠。

  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繪得有花卉的團扇遞給覺慧,繼續訴苦道:「你要知道我在 這兒日子過得多長啊!快說,他的事情究竟怎樣了?」她睜大了眼睛,眼裡洩露出 憂鬱和焦慮。

  「他屈服了,」覺慧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說這句謊話,然而在這一剎那間一 種慾望強烈地引誘他,使他不加思索地說出了這句來。

  「他屈服了?」她痛苦地念著,然後堅決地說:「我不相信!」這句謊話在短 時間內對她還不是一個厲害的打擊。

  她說得不錯,因為這時候她的房間裡突然出現了另一個青年。她的眼睛馬上發 亮了。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你!」這個「你」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問,是驚奇, 是喜悅,是責備,她自己也沒有時間去分辨。她幾乎要撲過去。但是她突然站住了。 她死命地望著他,她的眼睛裡露出了許多意思。

  「琴妹,當真是我,」覺民說,他真是悲喜交集,雖然還沒有到流了淚又笑、 笑了又流淚的程度。「我早就應該來看你,只是我害怕碰見姑媽,所以等到今天才 來。」

  「我曉得你會來的,我早曉得你會來的,」她歡喜地說,眼裡不住地湧出淚來。 她又用責備的眼光看覺慧,說:「三表弟,你騙我,我曉得你騙我。我相信他不會 屈服,我相信他。」

  「他是誰?誰是他?」覺慧的臉上浮出了善意的微笑,他找不到話答覆她,便 用這句舊話來嘲笑她。

  她並不紅臉。她驕傲地指著覺民說:「他就是他!」她露出滿足的微笑。她用 愛憐橫溢的眼光看著覺民。

  她的這個舉動是覺慧不曾料到的,但是它給了他一個好印象。他笑了。他看覺 民,覺民得意地立在那裡自以為是一個英雄,因為受到了她的過分的稱讚。

  覺慧這時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樣地錯誤了。他以為這兩個人的會面一定 是很悲痛的,會有眼淚,會有哭聲,會有一幕悲劇所應有的一切。因為在他們的家 裡這種事情是很尋常的。可是如今事實卻跟他的猜想相反。這兩個人是怎樣地被愛 情和信賴支持著,在那裡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彷彿一切的阻礙都不能夠分離他們。 他們已經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結合在一起了。沒有悲痛,沒有絕望,只有相互的 信賴,足以蔑視一切的相互的信賴。在這一刻琴和覺民在他的眼前的確表演了這一 幕愛情戲。這幕戲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給了他一個希望,他相信以後再用 不著他的鼓舞,覺民一定不會屈服了。懷著熱誠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 「好,不要再演戲了。你們有話還是趕快說吧,時間過得很快啊,」覺慧笑著對他 們說;他又問:「可要我出去嗎?」心裡想:「總給我找到話來嘲笑你們了。」

  他們對他笑了笑,並不去管他,也不回答他,就牽著手在床沿上坐下去,親密 地談起來。覺慧便背轉身在書桌上順便拿起一本書來翻閱,這是《易卜生集》,裡 面有折痕,而且有些地方加了密圈。他注意地翻看,才知道琴這幾天正在熟讀《國 民之敵》。他想她大概是在那裡面尋找鼓舞和安慰吧。這樣想著他不禁微笑了。他 掉過頭去看她。她正在跟覺民起勁地談著,談得很親密,善意的微笑使她的臉變得 更美麗,不再是先前那種憔悴的樣子了。他不覺多看了她兩眼,心裡羨慕著哥哥。 於是他回過頭去,一邊邊搧扇子,一邊看書。《國民之敵》第一幕讀完了,他又掉 頭去看她,她還在跟他說話。他讀完第二幕又去看她,他們的話還沒有完,他把全 篇讀完了再去看她,他們還是高興地談著。

  「怎麼樣?這樣多的話!」覺慧開始催促道。

  琴抬起頭看他一眼,笑了笑,又側過臉去說話。

  「二哥,走吧,你們已經談得很夠了,」過了半點鐘,覺慧又在催促了。

  覺民正要答話,卻被琴搶著說了:「再等一會兒。時間還早,何必這樣著急!」 她緊緊地握著覺民的手,彷彿害怕覺民就要走開似的。

  「我一定要回去了,」覺慧故意堅持說。

  「好,就請你回去吧,我這個賤地方留不住你的貴腳,」琴賭氣說。但是看見 覺慧真要往外面走時,她和覺民又齊聲把他喚住。

  「三弟,你真要走?難道你連這一點忙也不肯幫我?」覺民誠懇地央求道。

  覺慧笑道:

  「我不過跟你們開玩笑,但是你們也太把我冷落了。琴姐,我來了這麼久,你 也不招呼我坐,也不跟我說話。你有了二哥就把我忘記了。」

  兩個人都笑了。琴笑著分辯道:「我只有一張嘴,我怎麼能夠同時跟兩個人說 話?三表弟,你聽話些,今天讓我跟二表哥多說些。你有話留到明天我們來說個夠,」 琴把覺慧當作孩子似地安慰道。

  「不要這樣騙我。我沒有二哥那樣的福氣。」

  「三弟,」覺民叫了一聲,正要說下去,卻被琴阻止了。琴搶著說:「你的嘴 真厲害,我說不過你。我只問你喜不喜歡許倩如,她比我強多了,她才是一個新女 子!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她的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也許喜歡她,也許不喜歡,這跟你有什麼相干?也用不著你介紹,她又不 是不認得我,」覺慧調皮地說,他對這種爭辯感到了大的興趣。

  「你說得不錯,我是這樣想。他們兩個思想都很新,都很激烈,」琴還沒有答 話,覺民卻好像記起了什麼似的,帶笑地向著琴點頭,表示贊同她的意見。

  覺慧自然明白他們的意思,笑著揮了揮手說:「我不要學你們的榜樣,我不會 演戲。」他掉開頭,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的就是你!」但是第二個念頭又馬 上跑來把第一個念頭趕走了。這個念頭是:「我已經斷送了一個少女的性命,我不 再需要愛情了。」他只是笑著,只是苦笑著。

  琴和覺民的談話終於到了完結的時候。現在他們不得不分別了。覺民實在不願 意離開這個房間。他覺得不僅是她,甚至這間屋裡的一切對他都是十分寶貴的。他 躊躇了。他望著她,他又想到那個小房間,那種孤寂的、等待的生活,他沒有回到 那裡去的勇氣。然而覺慧立在他的旁邊。覺慧的催促的眼光提醒了他,他明白自己 必須回到那裡去。此外再沒有別的辦法。好像預料到就要從光輝的天空墜入黑暗的 深淵裡去似的,他絕望地、悲傷地、而且多少帶了一點掙扎地說:「我去了。」可 是他一時卻拔不動腳。他還想說幾句話安慰她,然而倉卒間找不到適當的話,他卻 說了一句「你不要想我」。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他正要她時時想念他。

  琴立在覺民的面前,兩隻大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她很注意地聽他講話,好像 預料到他有什麼不尋常的話對她說。然而他卻沒有。她等了許久,他只說了短短的 兩句。她失望了,她害怕他馬上就走開。她連忙挽留道:「不要就走,等一會兒, 我還有話對你說。」她拉住他的袖子。

  他吞了這些話好像吞下好的飲食。他呆呆地望著她的激動的臉,他的眼光透過 眼鏡片看入她的眼裡。他的嘴唇遲緩地動著,他帶著微笑說了下面的話:「不要急, 我不會走。」他的笑臉跟哭臉差不多,覺慧在旁邊以為他真的哭了。

  琴覺得覺民的溫柔的眼光在愛撫她的眼睛和她的臉,好像在說:「你說呀,你 說呀!你所說的,無論是一個字或一句話,我都注意地聽著。」她想找些可以永久 安慰他、使他永遠不會忘記的話來說,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聽的話。她望著他, 她著急。她害怕他就會轉身走了。她依舊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她不再選擇話了。她 想到什麼,立刻就說出來,並不去考慮這些話有沒有說的必要,或者跟他有沒有關 系。

  「倩如來說,我們學堂裡頭的文和『老密斯』要到北京讀書去了。她們在這個 環境裡實在忍受不下去。她們的家庭也怪她們不該剪頭髮,」琴開始說,她並不向 覺民解釋文和「老密斯」是什麼人,好像他已經熟識了這些名字和綽號。然而覺民 卻很注意地聽著,彷彿感到大的興趣似的。

  「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她父親因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擊,他很憤慨,說是要 把交涉署的職務辭掉,帶了女兒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這也是琴的話,覺民依 舊很注意地聽了。

  「梅姐近來病得厲害。她天天在吐血,不過吐得也並不多。她瞞著她母親,她 一定不要我告訴人,她不願意吃藥。她說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 死了好。她母親整天忙著拜客、打牌,不大管她。倒是大表嫂常常想著她,給她送 藥,送東西去。我昨天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把她的病狀告訴她母親了。她母親才著急 起來。梅姐的話也許是對的,不過我不能夠看著她死。你們不要告訴大表哥。她囑 咐我千萬不要讓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這也是琴的話。她忽然發見覺民的眼睛 被淚水充滿了,淚珠開始在眼鏡片後面沿著面頰流下來。他的嘴唇微微動著,好像 再說什麼話,卻說不出口。不過她已經懂得了。她還想說什麼,但是一陣無名的悲 哀突然襲擊了她,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她說了一兩個字,又嚥住了。她在掙扎, 她終於迸出了一聲哭叫:「我不能夠再說下去了!」於是向後退了幾步,用手蒙著 臉,讓眼淚暢快地流出來。

  「琴妹,我去了,」覺民悲聲說,他實在不願意走,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只 得走了。他料不到他們這次的快樂的會面會以傷心的哭來結束。可是兩個人都哭了。 許多的話,許多的事,都以哭來了結了,不管他們怎樣自命為新的青年,勇敢的青 年。

  「不要去!不要去!」琴取下她的遮住臉的手,向覺民伸過去,悲聲叫道。

  覺民正要向她撲過去,他的膀子被覺慧抓住了。他便站住,默默地掉頭去看覺 慧。覺慧並沒有哭,乾燥的眼裡發出強烈的光。覺慧把臉向後面一掉,是叫他走的 意思。他覺得覺慧的意思不錯。他轉過頭用他的悲痛的聲音安慰琴:「琴妹,不要 哭,我會再來的,我們的住處隔得這麼近,有機會我一定來看你。……我回去了, 你好好保重,等候我的好消息。」他把心一橫就跟著覺慧走了出來,留下琴一個人 在那間開始陰暗的屋子裡。

  琴看見他們走了,便追出去,到了堂屋門口,她站住了,身子靠在門框上,注 意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覺民和覺慧走到了街上,耳邊彷彿還有琴的哭聲。他們並不交談一句話,只顧 大步走著。他們快到了黃存仁的家,覺慧忽然在街上站住了,用朗朗的聲音對覺民 說:

  「你們的事情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勝利。我們已經貢獻了夠多的犧牲了。」他 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用更堅定而且幾乎是殘酷的聲音說:「如果現在還有犧牲的必 要,那麼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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