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冬天桂林淪陷的時候,我住在重慶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樓下一間
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裡,晚上常常要準備蠟燭來照亮書桌,午夜還得拿熱水瓶向叫
賣「炒米糖開水」的老人買開水解渴。我睡得遲,可是老鼠整夜不停地在三合土的
地下打洞,妨礙著我的睡眠。白天整個屋子都是叫賣聲,吵架聲,談話聲,戲院裡
的鑼鼓聲。好像四面八方都有聲音傳來,甚至關在小屋子裡我也得不到安靜。那時
候,我正在校對一部朋友翻譯的高爾基的長篇小說,有時也為著幾位從桂林逃難出
來的朋友做一點小事情。有一天趙家壁兄突然來到文化生活出版社找我,他是空手
來的。他在桂林創辦的事業已經被敵人的炮火打光了。他搶救出來的一小部分圖書
也已在金城江的大火中化為灰燼。那損失使他痛苦,但是他並不灰心。他決心要在
重慶建立一個新的據點,我答應幫忙。
於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我開始寫了長篇小說《寒夜》。我從來不是一個偉大
的作家,我連做夢也不敢妄想寫史詩。誠如一個「從生活的洞口……」的「批評家」
所說,我「不敢面對鮮血淋漓的現實」,所以我只寫了一些耳聞目睹的小事,我只
寫了一個肺病患者的血痰,我只寫了一個渺小的讀書人的生與死。但是我並沒有撒
謊。我親眼看見那些血痰,它們至今還深深印在我的腦際,它們逼著我拿起筆替那
些吐盡了血痰死去的人和那些還沒有吐盡血痰的人講話。這小說我時寫時輟,兩年
後才寫完了它,可是家壁兄服務的那個書店已經停業了(晨光出版公司還是最近成
立的)。並且在這中間我還失去了一位好友和一個哥哥,他們都是吐盡血痰後寂寞
地死去的;在這中間「勝利」給我們帶來希望,又把希望逐漸給我們拿走。我沒有
在小說的最後照「批評家」的吩咐加一句「哎喲喲,黎明!」,並不是害怕說了就
會被人「捉來吊死」,唯一的原因是: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毀、被生活拖死的人
斷氣時已經沒有力氣呼叫「黎明」了。
但有時我自己卻也會呼叫一兩聲,譬如六年前我在桂林寫的一篇散文《長夜》
裡,就說過「這是光明的呼聲,它會把白晝給我們喚醒。漫漫的長夜逼近它的終點
了。」那文章的確是在寒冷的深夜裡寫的,我真實地寫下了我當時的感覺和感想。
上面的話是我在一年前寫的。現在《寒夜》再版本要發印了,我不想為它另寫
後記,因為要說的話太多,假使全寫出來,應該是另一部更長的《寒夜》。今天天
氣的確冷得可怕,我左手邊攤開的一張《大公報》上就有著「全天在零度以下,兩
天來收路屍共一百多具」的標題。窗外冷風呼呼地吹著,沒有關緊的門不時發出咿
呀的聲音,我那兩隻躲在皮鞋裡的腳已經快凍僵了。一年前,兩年前都不曾有過這
樣的「寒夜」。我還活著,我沒有患肺病死去,也沒有凍死,這是我的幸運。書銷
去五千冊,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我知道許多寫得更壞的書都有更暢的銷場。
巴金 1948年1月下旬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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